殷樹林,余清潔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6)
關于“睡他個天昏地暗”類“V他個VP”結構的研究,學界主要從形式、語義及形成等方面展開。形式上,李劍影(2007)、李娜(2009)等通過與雙賓語結構的對比論述其特征;雷冬平(2012)、徐金盈(2020)等則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將其看作是雙及物構式進行整體分析。語義上,張愛玲(2008)、李劍影(2007)、雷冬平(2012)都強調了結構的主觀性和能動性。
關于這類結構的形成問題是大家較為關注的點,分歧也較多。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V他個X”結構是在“V+個+X”的基礎上添加一個虛指的“他”[1-2]。持此觀點的代表性學者是趙元任(1979)、朱德熙(1999)。雷冬平、胡麗珍(2006)從歷時角度出發(fā),提出該結構由雙賓語結構“V+他(間接賓語)+個(量詞)+NP(直接賓語)”虛化構成[3]。李娜(2009)認為虛化的“他”受雙賓結構中近賓語句法位置的影響產生了類似雙賓結構的“V他個X”結構[4]。陳勇(2015)則認為助詞“他個”實際源于領屬性結構、復指性結構和雙賓語結構中的“他+一/這/那個”的凝固與虛化[5]。從共時層面,雷冬平(2012)在構式語法的基礎上,論證了“V他個X”雙及物構式只有在其構式語義具有“獲得”義的語境下,“他”才能發(fā)生虛指,整個構式發(fā)生語法化[6]。
可以看出,關于該結構形式和語義方面的研究大多達成了一些共識,但是形成方面至今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認識,而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總存在或多或少的不足:傳統(tǒng)的插入式觀點不能解釋“他”虛指的對象、闡釋“他”的性質;雷冬平從獲得義構式角度提出的觀點不能解釋語料中大量存在的沒有獲得義的“V他個VP”結構的產生,因而只對一部分語例有解釋力度;如何處理“他”的虛化應是探討整個構式形成的關鍵,但現(xiàn)有研究對這部分論述較少。本文將延續(xù)構式研究的思路,在前輩時賢相應研究的基礎上,對“V他個VP”的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現(xiàn)代漢語中存在大量“V他個X”結構的語例,但不是所有的語例都屬于本文所研究的主觀大量構式。因此,在對構式展開討論前,有必要對其進行明確的界定。我們認為,主觀大量構式“V他個X”在判定上主要有兩個特點:“他”的虛指化和“個”的助詞化。
1.“他”的虛指化
“他”是確定“V他個X”構式的關鍵,這是學界達成的共識。雷冬平(2012)將“他”的虛指看作整個構式語法化的動因[6];李劍影(2022)在探討虛指“他”的實現(xiàn)機制時,也以“V+他+個+動詞/形容詞”為例[7]??梢哉f“他”的虛化是構式“V他個X”形成的必要條件,即構式中的“他”一定是無所指代的。但是,“他”虛指用法的形成需要一個過程。若是靜態(tài)地考察,將“他”的用法一刀切,分成指示用法和虛指用法,將導致那些處于演變中間狀態(tài)的用例被忽視。因此本文采取動態(tài)視角研究“他”的虛指,從而分析“他”的性質。
在以“V他個X”結構中的“他”搭建的連續(xù)統(tǒng)中,一端是人稱代詞的指示用法(記作“他1”),一端是虛指用法(記作“他3”),中間是虛化的過渡狀態(tài)(記作“他2”)。下面舉例具體說明。
(1)V他1個X
例1:既然老蔣有這個要求,我看不妨給他個臺階。(陳廷一《宋氏家族全傳》)
例2:我同他談了話,送他個電動小火車,還有個籃球。(《讀者(合訂本)》)
(2)V他2個X
例3:“我要燒!燒他個一干二凈!”王六老板惡毒地笑了,“等收了秋,從山楂村起,我要走遍運河灘的村村莊莊,一連放他幾十把火?!?劉紹棠《運河的槳聲》)
例4:馬希山回頭對群匪首命令道:“馬上集合,天亮襲擊綏芬大甸子,殺他個干凈利索!”(曲波《林海雪原》)
(3)V他3個X
例5:只要大家齊心協(xié)力,勒緊褲帶,自力更生治山治水,苦他個三年五年、八年十年,甚至通過我們這一輩人的吃苦,我相信我們山下村的日子就一定會好起來的。(1994年報刊精選)
例6:我們這一代人既是生逢其時的一代,也是大有作為的一代,我們完全有理由活他個堂堂正正、干他個風風火火。(新華社2001年10月份新聞報道)
以上例句中,例1、例2中的“他”是第三人稱用法,在前后語境中都能找到所指的對象:例1的“他”指的是“老蔣”,例2指的是前文同“我”談話的那個“他”。這些例子中的“他”指示明確并且與V相作用,是言者關照的客體。
例3、例4中“他”的指示性并不十分明確。例3的“他”一方面可以指稱后文出現(xiàn)的“運河灘的村村莊莊”,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虛指。因為“他”省略后句子仍能成立,“燒他個一干二凈”和“燒個一干二凈”都能夠體現(xiàn)言者強烈的主觀意愿。同理,例4的“他”既可以看作第三人稱代詞,指代前文出現(xiàn)的“綏芬大甸子(的敵人)”,又可看作虛指用法。與之相比,例5、例6中的“他”只能是虛指用法,我們不能在上下文語境中找到其所指,它也不能回指上文或反指下文的某一成分。此時的“他”和“個”更像一個整體,在語義上與“個”相等。
2.“個”的助詞化
我們用同樣的方式分析“V他個X”結構中的“個”。“個”從量詞到助詞的發(fā)展演變同樣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張誼生(2003)根據(jù)“個”性質的差異將“V個VP”結構分成了述補短語和述賓短語兩大類,前者的“個”為助詞,后者為量詞[8]。他提出了三條鑒別標準作為主要的判定依據(jù),進一步將“V個VP”結構細分為五類,列舉如下[8]。
圖個新鮮/湊個熱鬧>洗個干凈/燒個精光>圍了個嚴嚴實實/打了個落花流水>喝他個痛快/鬧他個人仰馬翻>說個不停/鬧個沒完沒了
這五個小類在共時層面就構成了“個”從量詞到助詞的連續(xù)統(tǒng),從左到右,量詞性不斷減弱,助詞性不斷增強。
參照張文的標準,同樣可以依據(jù)“個”的性質,將“V他個X”結構分成這樣幾類。但鑒于結構中“個”的性質對整體結構的影響遠不及“他”,我們將結構關系和表達功用作為判定的主要依據(jù),認為除了最左側的一類,其他四類都可歸入述補短語。因此,“V他個X”結構中的“個”可以分成兩類:量詞“個”(記作“個1”)和助詞“個”(記作“個2”)。
(1)V他個1X
例7:人們送他個外號,叫“眼鏡蛇”。(雪克《戰(zhàn)斗的青春》)→送他什么?送他個外號。/送不送他外號?/*送他得外號/*送他得外號。①
例8:如果你先給他個厲害,壓他一下,他也就軟了。(劉知俠《鐵道游擊隊》)→給他什么?給他個厲害。/給不給他厲害?/*給他得厲害。
(2)V他個2X
例9:俺要折騰他個家破人亡!(《讀者(合訂本)》)→折騰他什么?*折騰他個家破人亡。/*折不折騰他家破人亡?/折騰得他家破人亡。/折騰得家破人亡。
例10:“狠”起來,則殺他個片甲不留。(《讀書》)→殺他什么?*殺他個片甲不留。/*殺不殺他片甲不留?/殺得他片甲不留。/殺得片甲不留。
按照張文的判斷標準,“V他個1X”中“個”是量詞,因為X可以用“什么”加以提問,又可以根據(jù)VP進行正反并列提問。如例7可以用“人們送他個什么”提問,又可以形成正反并列式提問“送不送他個外號”;例8也可以形成“給他個什么”和“給不給他個厲害”兩種提問方式。“V他個2X”中不能有對應的轉化形式,但其中的“個”都可以由“得”替代,因此“個”是助詞。
根據(jù)“他”和“個”的虛化情況,結合語料,“V他個X”結構中“他”與“個”有以下幾種組合。
V他1個1X:給他個蘋果、給他個腹背夾擊
V他2個2X:打他個落花流水
V他3個1X:創(chuàng)他個記錄
V他3個2X:喝他個痛快
分析以上幾種情況發(fā)現(xiàn),只要“他”虛化,即使“個”是量詞,“V他個X”結構也應該看作主觀大量構式。可見,并不是“他”的虛指化和“個”的助詞化同時滿足才能判定“V他個X”是主觀大量構式。只要“他”發(fā)生虛指就可以將其劃入研究范疇。但是如果結構中“他”“個”同時發(fā)生虛化,就是典型的構式形式,并且虛指化程度越高,構式越典型。
需要指明,“V他個X”結構中的X既可以是動詞性成分,也可以是名詞性成分。除了“V他3個1X”中X只能是名詞性成分外,其他類型中的X都可以是動詞性成分,并且有的主要是動詞性成分充當。所以“V他個X”的界定就可以看作是“V他個VP”的界定。
因此,根據(jù)“他”“個”的虛化情況,我們認為主觀大量構式“V他個VP”包含了“V他2個2VP”和“V他3個2VP”兩種類型,前者是非典型的,后者是典型的。
上文對“V他個VP”結構進行了界定,相應劃分了三個小類。在隸屬于主觀大量構式的小類中,“他”的虛化程度各不相同,導致了構式的語法化程度也存在差異。事實上,這些小類在語言運用中表現(xiàn)出不同論元實現(xiàn)模式。這些模式能很好地反映此類結構在共時層面的演變,并且從不同模式論元的變化中能夠清晰地展現(xiàn)“他”的虛實情況。我們以CCL語料庫為依托,參照孫天琦(2020)對“V個VP”結構帶賓情況的分類[9],根據(jù)“V他個VP”構式論元實現(xiàn)情況將其分成如下兩大類,其中包含了三個小類②。
1.“V他2個2X”對應的普通及物類“V他個VP”構式
此類如上文所舉的例3和例4。此類表達一個完整的致使事件,包括致使過程和結果呈現(xiàn)。整個事件結構可以描述為“V他,使得他呈現(xiàn)某種狀態(tài)VP”或“通過V的方式給予了他某種狀態(tài)VP”。事件中致使者和結果狀態(tài)的呈現(xiàn)者由不同的成分充當,前者一般為結構前的主語,后者是第三人稱代詞“他”??梢钥闯鲞@類構式的V和VP在語義上都與“他”有關。但另一方面,構式中的“他”可看作已經(jīng)發(fā)生虛化,因為“他”不是構式的必要成分,刪去后不影響語義表達,只有語用上的作用。
2.“V他3個2X”類根據(jù)其內部語義指向的不同,可以分成非作格類“V他個VP”構式和非賓格類“V他個VP”構式
(1)非作格類
例11:現(xiàn)雖年邁,但“夕陽無限好”,我要努力耕耘,寫他個沒日沒夜。(《讀書》)
例12:不管是誰的,先得猜透這個謎,先查他個山窮水盡再說!(曲波《林海雪原》)
這種類型的構式較為特殊,VP在語義上指向動詞。整個事件結構重在表達事件的結果,但結果的呈現(xiàn)并非以致使者或被使者的狀態(tài)為參照,而直接描述動作行為本身。因此,構式中的“他”無所指,刪去也不影響事件組成。
(2)非賓格類
例13:風波惡大叫:“妙極,妙極!打他個痛快!”(金庸《天龍八部》)
例14:我記住你許下的這筆賬,趕哪天我上火了,一定過去喝他個肚子圓。(周大新《湖光山色》)
該構式表達一個自發(fā)性的結果事件,也包含致使和結果呈現(xiàn)兩個過程。但是致使者和結果呈現(xiàn)者由同一個成分充當,一般為結構前的主語,記作a。這也就意味著V和VP的主體論元同指,整個事件結構可以描述為“a V(他),a呈現(xiàn)狀態(tài)VP”?!八币驗闆]有負載語義指向對象,指示功能落空,容易發(fā)生虛化。但此類構式在語言運用中較為受限。在所搜集的語料庫中共發(fā)現(xiàn)7例,其中6例都是“V他個痛快”形式。
通過對各個小類論元實現(xiàn)模式的探討,我們能夠更加清晰地看到“V他個VP”構式各個組成之間的語義關系,也為我們下文具體論述構式的形成作了鋪墊。
1.由雙及物構式到普通及物類構式
主觀大量構式“V他個VP”的三個小類中普通及物類是較為特殊的,其中的“他”既可以看作虛化,也可看作第三人稱代詞,表現(xiàn)出過渡的狀態(tài)。也正是因為“他”的兩解性導致了構式語義的歧義性。我們認為普通及物類“V他個VP”是構式演變的中間狀態(tài)。換句話說,通過普通及物類構式“V他2個VP”可知,構式源于“V他1個VP”結構。通過語料分析又發(fā)現(xiàn),能夠進入“V他1個VP”結構的動詞只能是典型的給予類動詞,如“給”。因為只有當動詞是典型的給予類動詞,將結構限定在雙及物構式中,第三人稱代詞“他”才能不發(fā)生虛化。由此可知,構式源于雙及物構式,具體說是由“V他(一)個N”引申而來。
張伯江(1999)提出了雙及物構式“VN1N2”,其語義核心為“有意的給予性轉移”[10]。文中他重點論述了該構式的引申機制,“給予物可以是空間領域的實體(磚),也可以是非空間領域的實體(眼神),還可以是話語領域的實體(口信)”[10]。從量上看,給予物的引申空間是較大的,并且張文提及的給予物大都可以用“一個”修飾,因此是可量化的。但不可量化的給予物(如某種狀態(tài))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被給予的需要,它們由謂詞性成分表示,如下例。
例15:我們就假扮作紅槍會借談判為名,給他個措手不及。(李曉明《平原槍聲》)
例16:他一天在外,為國事操心,回到家來,你再給他個不痛快,還能怪他發(fā)點脾氣嗎?(老舍《殘霧》)
例17:他必審問我,我給他個“徐庶入曹營——一語不發(fā)”。(老舍《駱駝祥子》)
前兩例中的“措手不及”和“不痛快”在語義上指向“他”,最后一例的“一語不發(fā)”則指向“我”。雖然語義指向不同,但它們都不能看作虛化成分。因為在“給他個VP”類雙及物構式中“他”作為第三人稱是必要成分,也是施事者動作行為產生的動機和目標,是有所指的。
此時,“V他個VP”構式中的“個”前可以補上“一”,但是脫離結構后的“一個措手不及”“一個不痛快”等都不成立?!皞€”與不可量化的VP組合意味著它作為量詞的功能開始減弱。但從整體看構式義仍是“有意識的給予性轉移”,“給他個措手不及”和“給他個蘋果”都體現(xiàn)了傳遞的結果。不同的是,典型的雙及物結構如“給他個蘋果”還隱含了傳遞的方式,這可以通過在“給”前加上表示具體方式的動詞體現(xiàn),如“遞給”“扔給”。但當給予物為狀態(tài)等更抽象的成分,給予類動詞只能作為傳遞的結果,若要強調造成相應狀態(tài)或者結果的原因就必須用其他行為動詞單獨表示,例如:
例18:我們就派一支輕騎兵到白馬,打他個措手不及。(《中華上下五千年》)
例19: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殺他個措手不及。(金庸《天龍八部》)
例20:村連村,鎮(zhèn)連鎮(zhèn),人多勢力大,一齊擁上去,砸他個措手不及。(梁斌《紅旗譜》)
可以說,雙及物構式中N2的引申推動V的擴展,從而使得整個構式向普通及物類發(fā)展。在這一過程中,即使將“他”看作有所指示的,其指示作用也有泛化的趨勢。
一般,人稱代詞形式與它們的客體指向存在對應關系。但在具體語言運用時常會出現(xiàn)活用的情況。如為了在對話中拉近聽說雙方的距離,在本該用第一人稱單數(shù)形式“我”指代時用了第一人稱復數(shù)“我們”,并且兩種指代形式往往可以相互替換。普通及物類“V他個VP”中的“他”也可以回指復數(shù)形式的事物,例如:
例21:對他們,打就要打他個不得翻身,罰就要罰他個傾家蕩產。(1994年《人民日報》)
例22:今天是星期六,是他們那兒的交易日,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李佩甫《羊的門》)
但此時構式中的“他”不能用“他們”替換,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構式中“他”的運用具有一定的規(guī)約性。
另外,原本一般指代人的“他”,還出現(xiàn)了指代物的情況,例如:
例23:我們要把舊世界打他個稀巴爛。(《當代》)
例24:這叫做虎入深山,龍歸大海,我要把共產黨的天下攪他個天昏地暗,殺他個尸骨堆山。(曲波《林海雪原》)
以上可知,普通及物類“V他個VP”構式中第三人稱代詞“他”的指稱功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偏差,呈現(xiàn)不斷擴展的趨勢。在這個過程中,隨著“他”所指示的對象不再是唯一的和非常確定的,“他”本身的可及性、有定性也會不斷減弱。反過來,這又會影響“他”外部指稱功能,促進結構發(fā)生重新分析。
2.由普通及物類到非作格類和非賓格類
普通及物類“V他個VP”構式中“他”指稱功能的變化能夠促進整個結構的重新分析,但重構的真正實現(xiàn)還得益于VP語義指向的轉變。
我們知道,普通及物類“V他個VP”中的V和VP在語義上都與“他”相關聯(lián)。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他”的指代功能呈現(xiàn)泛化趨勢,“他”也很難進一步發(fā)生虛化。但是隨著VP的進一步引申以及“他”可及性的不斷減弱,促使VP的語義指向發(fā)生變化,進一步虛化便成為可能。這里的演變有兩條路徑:一是VP語義直接指向動詞,一是VP語義通過與主語相關聯(lián)間接指向動詞。
當VP語義直接指向動詞便形成了非作格類“V他個VP”構式。除了上文所舉的例11、例12,還如:
例25:要是能哭出好成績,我寧愿和你媽也加入哭的隊伍,哭他個天昏地暗。(馮德全《這樣說孩子最能接受》)
例26:再說即使要死,也得漂漂亮亮地倒進烈士墓里,死他個光榮,死他個人樣。(《讀者(合訂本)》)
非作格類“V他個VP”構式的出現(xiàn)意味著“V他個VP”構式擺脫雙及物構式的框架,構式義不能再分析為給予性轉移,而聚焦動作行為本身想要達到的效果。
以例25為例作具體分析,這里的“他”明顯已經(jīng)無所指。一方面,“哭”是不及物動詞,后面一般不帶賓語。更重要的,“天昏地暗”不能用來修飾一個人。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的釋義,“哭他個天昏地暗”中“天昏地暗”表示程度深[11]。整個句子可以理解為“我”想要哭,哭到一個很高的程度。這個程度用“天昏地暗”來形容。
當VP語義通過與主語相關聯(lián)間接指向動詞,形成了非賓格類構式“V他個VP”,例如:
例27:唐仲笙指著墻角上一張空沙發(fā)說,“坐下來,慢慢喝他個痛快。”(周而復《上海的早晨》)
例28:在他興奮不可遏止的情緒下,連聲嚷道:“好!好!干他個痛快!干他個痛快!”(曲波《林海雪原》)
非賓格類構式“V他個VP”中VP的主體論元指向的是主語,典型的例句就是例27“喝他個痛快”?!昂人麄€痛快”等同于“喝到某人痛快”。語句想要強調的不是某人通過“喝”領有了“痛快”,而是突出動作“喝”的程度之深。因此,非賓格類“V他個VP”構式中的VP也可以看作是指向V,只是與非作格類不同,它是以動作發(fā)出者為參照點對動作狀態(tài)進行描述。試比較以下兩個句子:
例29:我要喝他個昏天黑地。
例30:我要喝他個痛快。
以上都表達“我”想要把“喝”這個動作事件實施到某一個很高的程度,但是在表達形式上,例29中的VP是通過直接描述動作“喝”,例30則是由描述“我”達到某種高程度狀態(tài)來側面描述動作“喝”。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它們最終都是指向動詞“喝”。
當VP語義指向動詞,構式中的“他”將會失去外在指稱而發(fā)生虛化,“他”的虛化帶動了整個構式的進一步演變,主觀大量構式最終形成。
既然在主觀大量構式“V他個VP”的演變中“他”的指稱功能虛化,為什么還要出現(xiàn)呢?這就涉及到了虛指的“他”的語用功能,即它能夠增強構式的主觀程度表達。
“V他個VP”構式形成的過程伴隨一個主觀化的過程。隨著虛化程度的加深,主觀性不斷增強。普通及物類“V他個VP”構式中的“他”和VP完全處在動詞V的支配下,是V關涉的兩個對象。構式不能帶體標記“了”,表示一種未然狀態(tài),其中較少包含說話人的主觀意愿,可以視為對未來的客觀描述。但是當句式中的“個”發(fā)生虛化,原來受動詞直接支配的對象由兩個變?yōu)閮H“他”一個。此時“個”引導的成分大多是對V的狀態(tài)、程度等進行補充,構式語義也可以概括為“V他,把他V得VP”,如“打他個半死”相當于“打他,把他打得半死”。通過句式轉換可以發(fā)現(xiàn),此時構式具有明顯的處置義。李劍影(2009)在論述“V+ta+ge+~”句式的語義特征時也指出了結構的“處置性”,用以指形成某種狀態(tài)或結果對某物產生影響[7]。這與本文觀點一致。因此普通及物類“V他個VP”構式所描述的場景不僅有客觀的“V他”,還包含了說話人的情感,具體來說是對動作最后呈現(xiàn)結果的期待,通過VP表達,可以看作一種主觀識解。
等到非作格類和非賓格類構式“V他個VP”出現(xiàn),V不再支配或制約任何賓語。若將“他個”看作整體,除了引出其后的成分外,它還可以用來突顯其后成分表達的程度,是更高層次的主觀化。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代漢語中能夠凸顯主觀大量的表達中還有兩個與“V他個VP”構式相類似的結構:“V他VP”和“V個VP”。既然已經(jīng)有類似的表達,主觀大量構式“V他個VP”仍然存在,說明它具有其他結構不可替代的功能,即能夠表達更高程度的主觀性。試比較以下這組例子:
例31:睡兩天 睡五分鐘
例32:睡個兩天 睡個五分鐘
例33:睡他兩天 睡他五分鐘
例34:睡他個兩天 睡他個五分鐘
同樣是表達說話人想要“睡兩天”的意愿,例32中的“個”更多強調結果性,意在將“兩天”視為一個整體,突出說話人想要達成這樣的結果[8]。例33、例34中的“他”則重在突顯“兩天”在語境中反映出的主觀大量義。太田辰夫(1984)指出第三人稱的“他”由他稱演變而來,語法化后的語義滯留導致“他”從唐代起就出現(xiàn)了表示不關心、不負責任的語氣[12]?!八钡倪@種用法在“V他VP”和“V他個VP”句式中就表現(xiàn)為說話人做某事不管不顧、不計后果的決心和意愿?!八钡倪@種表達效果在例句“睡他五分鐘”中體現(xiàn)得更明顯。“五分鐘”相比于“兩個小時”是一個客觀小量,在“睡五分鐘”“睡個五分鐘”中體現(xiàn)的就是它的這種小量,但在“睡他五分鐘”“睡他個五分鐘”例句中因為“他”的存在產生了主觀大量的效果。
李勁榮(2022)對虛指賓語“他”的實現(xiàn)問題進行了研究,指出“他”的虛化機制要求是較嚴格的,VP必須是數(shù)量詞或者帶上數(shù)量詞[13]。這一要求很大程度上就限制了“V他VP”的使用。因此從適用范圍看,“V他個VP”比“V他VP”更有優(yōu)勢。更重要的是,“V他個VP”構式的主觀大量有“1+1>2”的效果,因為“個”本身在虛化后可以看作一個語助詞,這樣結構中就有了兩個語助詞組合。其中“他”更多傳達大量義,“個”增加主觀的認同,提高談論對象的可及性。兩者強強聯(lián)合使得整體主觀性大大增加。
本文從主觀大量構式“V他個VP”的界定、論元實現(xiàn)模式、形成和主觀化四個方面對該構式進行了論述。
通過對本文的研究對象進行界定,我們認為主觀大量構式“V他個VP”主要具有兩個突出特征:“他”的虛指化和“個”的助詞化。根據(jù)“他”和“個”各自的虛化情況,結合語料發(fā)現(xiàn),只要結構中的“他”發(fā)生虛化,整個結構就可以看作主觀大量構式。
“他”的虛化是主觀大量構式形成的關鍵。為了進一步探究“他”的情況,根據(jù)“V他個VP”構式的論元實現(xiàn)情況,將構式分成了普通及物類、非賓格類和非作格類三類。觀察不同小類中“他”的虛化,可知普通及物類“V他個VP”中的“他”處于從第三人稱代詞到虛指化的過渡狀態(tài),并且此時的動詞只能是典型的給予類動詞。因此,我們認為主觀大量構式“V他個VP”源于雙及物構式“VN1N2”的引申。從雙及物構式到主觀大量構式的演變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其中經(jīng)歷了普通及物類的過渡,最后發(fā)展出非賓格類和非作格類兩類。普通及物類“V他個VP”中“他”指稱功能的泛化導致了其本身的可及性、有定性的減弱,進而影響了“他”外部指稱功能,促進結構發(fā)生重新分析。等到VP語義指向脫離“他”,主觀大量構式最終形成。
構式形成的過程也伴隨一個主觀化的過程?!八钡奶摶沟盟镜闹复δ苤饾u喪失,但是在語用上卻增強了構式的主觀程度表達。
注釋
①句子前面帶*表示句子表達不正確,難以成立。
②“普通及物類”“非賓格類”和“非作格類”的名稱采用了孫天琦(2020)對“V+個+VP”結構進行分類時的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