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見馮半衣又來了,酒家搖了搖頭,半是氣惱,半是無奈。
每天申時剛過,馮半衣準來。
馮半衣是鎮(zhèn)上一名私塾先生,自小寒窗苦讀,奈何命途多舛,屢試不第,遂絕意不再入仕,在草棚里開科授徒、聚眾講學(xué),掙個仨瓜倆棗。他無妻妾子女之累,每日申時一過,待徒眾散去,便踱到附近酒館喝酒。馮半衣抒孤寂之情,又悲傲世之才,磨著日子過,才覺得身體里有絲絲生氣。
若真如此,酒家的態(tài)度就有些奇怪了,來的都是客,為何大有拒之門外之意?原來,馮半衣回回都是帶著佐酒菜來的。佐酒菜就是一個咸鴨蛋——在酒館里選一上桌坐定,他便輕啟衣袖,摸出一個白里帶青、青里透綠的咸鴨蛋,往桌上一拍、一滾、一扒,蛋殼就被剝個干凈;再從袖子里抽出一根絲線,橫橫豎豎,只三兩下,就將這剝好的咸鴨蛋裁成八份,撂碟子里,又從容地叫酒家拍幾瓣蒜,撒在咸鴨蛋上,最后滴上幾滴香油,佐酒菜就算齊全了。咂巴幾下嘴,馮半衣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粗瓷碗,讓酒家往里倒半碗黃酒,自顧自地呷酒吃菜。
起初,酒家還殷勤地問:“客官,小店葷的素的都有,醬肘子、白切雞、燉牛肉、四喜丸子、清蒸鱸魚、水豆腐、椒鹽花生、水煮毛豆,您隨便點。”
馮半衣指著那碟咸鴨蛋說:“這不就是下酒菜?”
酒家愣住了,輕蔑地問:“敢情您就只點半碗酒唄?”
“有何不可?”馮半衣傲然道。
酒家撇了撇嘴,臉上嫌棄、鄙視的神態(tài)顯露出來。
光喝酒就光喝酒,本也不打緊,只是馮半衣的那副做派更惹酒家不滿。馮半衣來得早,酒館最好的那張靠窗桌子,回回都被他占了。后面來的客人多了,沒地方坐,要求與馮半衣同桌而飲,馮半衣大多不肯,吹胡子瞪眼睛,甚至將桌子拍得山響。偏偏他又半碗酒、一個咸鴨蛋,硬生生從申時喝到酉時,往往酒散人去,他才最后一個走。
菜沒點一個,只要半碗酒,酒館卻搭了一張上好的桌位。難怪馮半衣一來,酒家的臉就拉得老長,腳前腳后冷颼颼的,沒有一絲溫度。若不是勉強遵從“不欺客”的古訓(xùn),以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實在磨不開面,恐怕酒家早就將馮半衣趕出酒館了。
一天,馮半衣照例對窗獨飲,身后傳來陣陣聒噪聲。馮半衣懶得轉(zhuǎn)身,依舊呷酒吃菜,如往日般若有所思。不過,不看并不表示沒聽,聒噪聲一句不落地竄入馮半衣耳里。一伙外地客人路過此地,一時疲累,遂上這酒館打尖喝酒。兩三碗黃酒剛過,有人醉了,莫須有地責(zé)怪了酒家?guī)拙?,說這黃酒有些淡。酒家不服,扯著脖子爭辯,一來二去,雙方起了沖突。看情形,要打起來了。馮半衣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蹾,輕嘆一聲:“喝個酒,渾也好,淡也罷,終究只是尋樂之事,至于嗎?”
領(lǐng)頭的叫古自安,尋聲往馮半衣這邊一瞧,認得,是自己的私塾先生。他趕忙上前請安:“在下山西古自安,今有幸得再見先生。先生說得極是,喝酒本為尋樂之事,我等俗念未消,錙銖必較,自討沒趣,敗了先生雅興,自當(dāng)告退。下次得閑,定當(dāng)請先生好好喝幾杯?!痹挳?,這伙人悄然離去。
馮半衣沒回頭,也沒應(yīng)一句,甚至身形都沒亂一下。
曾有一年,馮半衣隨朋友前往山西游歷,在一私塾館里待了半月,隨手指點了那里的幾個小孩,古自安就是其中一位。
酒家很是感激,囁嚅半天,沒蹦出半個“謝”字。只是打這以后,馮半衣仍天天來,仍自帶咸鴨蛋,仍只點半碗黃酒。不過,那黃酒更加醇厚,咸鴨蛋旁配送的蒜瓣也分量更足。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