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林
(江蘇第二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1200)
楊慎(1488—1559)是明代最負盛名的學(xué)者之一,自幼“穎敏過人,家學(xué)相承,益以該博。凡宇宙名物,經(jīng)史百家,下至稗官小說、醫(yī)卜技能、草木蟲魚,靡不究心多識,闡其理,博其趣,而訂其訛謬焉”(陳文燭《楊升庵太史慎年譜》)[1],故《明史》本傳稱“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2]但正因其著作繁多,內(nèi)容宏富,且未能在其生前一一刊布,故傳世作品中往往夾雜著不少托名之作。因此,若要全面認清楊慎的學(xué)術(shù)成就與不足,就必須對此類托名之作進行深入辨析,厘清其與楊慎的關(guān)系,以避免陷入用非楊慎之作來討論楊慎的學(xué)術(shù)及其思想的陷阱中,而《漢雜事秘辛》正是其中最具典型意義的著作。
《漢雜事秘辛》,又名《漢雜事》《雜事秘辛》,是楊慎貶謫云南后,于嘉靖二十年(1541)前后從安寧州土知州董氏處得到的一部頗具特點的文言小說[3]。為此,楊慎特地撰文指出,其書“特載漢桓帝懿獻梁皇后被選,及六禮冊立事,而吳姁入后燕處審視一段,最為奇葩,但太穢褻耳?!喑K芽脊阍疾坏?及見‘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語,則纏足后漢已自有之”。楊慎的介紹從側(cè)面激起了后世讀者對此書的好奇心,以致爭相傳抄。萬歷三十年(1602),嘉興繡水的包衡偶然間購得此書,視如珍寶,剛好姚士粦(叔祥)來訪,問其“何以卒歲”,包氏出示此書曰“聊當(dāng)椒盤”。當(dāng)時,沈士龍(汝納)、胡震亨(孝轅)正在刻《秘冊匯函》,姚士粦遂攜歸,貽之沈、胡二人,將其刻入《秘冊匯函》中(見包衡《漢雜事秘辛跋》)。至此,距離該書被楊慎獲得61年后,方才得以首次刊刻出版,從而加快了其在士林中的流傳速度。
該書面世后,得到了不少讀者的贊許,首當(dāng)其沖者即姚士粦(1561—1645?),姚氏承認他在讀《漢雜事秘辛》時“目駭情搖”,并認為吳姁“審識一段,描寫精瑩,若有生氣”(見姚士粦《漢雜事秘辛跋》)。沈士龍也認為:“自古以文字類寫娟麗,無過《衛(wèi)詩》之美莊姜。其他若宋玉之‘娭光渺視目增波’,郭舍人之‘嚙妃女唇甘如飴’,唐玄宗之‘軟溫新剝雞頭肉’,杜樊川之‘纖纖玉筍裹輕云’,之?dāng)?shù)語皆妙于形容,亦足寫一時之艷。然未有摩畫幽隱,言人所不忍言,若《秘辛》之搖人心目也。且自如瑩燕處,度發(fā)解衣,以至幽嗚可聽,其間兩人周旋景光,雖去今千百余年,猶歷歷如眼見而耳聞之也?!?見沈士龍《漢雜事秘辛跋》)此后,謝肇淛(1567—1624)亦指出:“敘女寵者,至《漢事秘辛》極矣?!^‘拊不留手’、‘火齊欲吐’等語,當(dāng)與‘流丹浹藉’競爽,而文采過之?!说任淖?今人不能作也?!盵4]祝以豳(1564—1632)《書〈飛燕外傳〉〈雜事秘辛〉后》稱《飛燕外傳》與《雜事秘辛》:“文章之妙,可為并絕。其敘飛燕姊弟始進御時情態(tài),及如瑩面發(fā)赪抵攔以后,足令僧繇,虎頭閣筆,蓋古今文士道女婦閨闥事甚多,未有極真極奇,愈褻愈雅如此者?!盵5]當(dāng)然,贊許背后亦有人認為此書描寫過于穢媟而不近情理。如孫能傳在《剡溪漫筆》卷五“文字穢媟”條稱:“文字作穢媟語,自是斯言之玷。如《漢雜事秘辛》記桓帝選后一事,其敘致誠,亦奇艷,然女瑩燕處一段,至于‘胸乳菽發(fā)’‘私處墳起’等語,亦穢媟太甚矣。選后乃國家盛禮,何必描寫至此?吳姁審視,事或有之,可筆之于書,以對帝后乎?”[6]可見,當(dāng)時的讀者對此書內(nèi)容雖有不同看法,但對其精描細繪的敘事手法卻有著高度一致的肯定。
當(dāng)然,影響如此巨大的作品,其作者究竟是否如楊慎所說為東漢時人,也自然引起了學(xué)者的熱烈討論。秉持著孟子所謂“知人論世”的理念,首先質(zhì)疑此書作者年代的,是刊刻《秘冊匯函》的胡震亨。胡氏在萬歷三十一年(1603)所寫跋語中指出:“按漢桓帝初為蠡吾侯,梁太后欲以女弟女瑩妻之,征至京師,會質(zhì)帝崩,因立之,其明年立女瑩為后。袁宏《后漢紀》,范曄書帝后兩紀、《袁固傳》,并詳之?!逗蠹o》:有司請征引《春秋》在途稱后。正謂前曾結(jié)婚也,不應(yīng)復(fù)下詔審視,即具故事,詔中亦應(yīng)略及之。今第云‘貞靜之德,流聞禁腋’,何也?又劉昭《禮儀志》注云:漢立皇后,國禮之大,而《志》無其儀,取蔡質(zhì)所記靈帝立宋后儀以備闕。此書較多審視及六禮節(jié)次,又在宋后前。宣卿注《志》,舊稱博悉,不應(yīng)舍此引彼,即位儀亦與注多同。雖用修復(fù)生,不能判此疑案也。”胡氏的質(zhì)疑,立足于《漢雜事秘辛》中所述史實與史傳所載不符,證據(jù)確鑿,據(jù)此基本可以斷定作者并非東漢人,楊慎所說有誤。其后,姚士粦見到胡氏跋文后大加贊賞,并說“及見孝轅跋語,該引詳駁,牴牾灼然,乃更發(fā)書檢校,復(fù)得可疑者數(shù)則”,并對其中可疑者一一加以考證,最終強化了胡氏的觀點。但姚氏懷疑之余卻說:“余因念作偽者,必非不讀《漢書》,何至自開釁竇如此。且審識一段,描寫精瑩,若有生氣,似非假托可到,恐秘記史官各有依據(jù),未可指為贗作也?!倍蚴魁堧m然肯定了胡氏、姚氏的質(zhì)疑,卻也認為:“叔祥、孝轅證據(jù)博矣,然非所以語于文章之妙也?!币簿褪钦f,胡氏從該書所述與史實不符的角度提出的質(zhì)疑雖然得到了姚、沈二氏的認可,但并不妨礙兩人認為《漢雜事秘辛》的“文章之妙”。更為重要的是,雖然姚、胡、沈三位均認識到《漢雜事秘辛》的作者不是東漢人,但他們卻都沒有進一步探究此書的作者具體是誰,更沒有直接將此書的著作權(quán)轉(zhuǎn)嫁給楊慎。
《漢雜事秘辛》的早期接觸者中雖有人對其書作者是否為東漢人提出了質(zhì)疑,且通過與相關(guān)史實的對比也基本可以斷定此書必非東漢人所作,但因無確鑿證據(jù),他們對作者究竟為誰的問題采取了較為審慎的態(tài)度。然而,與上述三位幾乎同時的沈德符(1578—1642)卻在其《敝帚軒剩語》卷中“婦人弓足”條指出:“近日刻《雜事秘辛》,紀后漢選閱梁冀妹事,因中有‘約束如禁中’一語,遂以為始于東漢。不知此書本楊用修偽撰,托名王忠文得之土酋家者,楊不過一時游戲,后人信書太真,遂所惑耳。”[7]沈氏明確說他是借助“近日刻”(應(yīng)該就是《秘冊匯函》本)方才看到的《漢雜事秘辛》,因此他實際要比姚、胡、沈三人更晚接觸到《漢雜事秘辛》,那么他僅憑《漢雜事秘辛》非成書于東漢及楊慎得書于董氏兩點就斷定其為楊慎偽撰,其理由實在不具備任何說服力(更詳細的考證見后文)。但遺憾的是,后人并未深究其說的可靠性,加之此說又被四庫館臣采納于《漢雜事秘辛》提要中:“沈德符《敝帚軒剩語》曰:‘即慎所偽作?!盵8](1888)且此后館臣又在它書提要中反復(fù)強調(diào)《漢雜事秘辛》為楊慎偽撰(1)如晉常璩《南中志》提要稱:“楊慎好撰偽書,此書當(dāng)亦漢《雜事秘辛》之類也?!鼻逋蹉X《別本讀書蕞殘》提要稱:“《秘辛》不知出楊慎?!泵魈兆趦x《說郛》提要稱:“《漢雜事秘辛》出于楊慎偽撰。”明錢希言《戲瑕》提要稱:“‘婦人纏足’一條,不知《秘辛》為楊慎偽撰,已為失考?!泵髦x肇淛《文海披沙》提要稱:“‘纏足’一條引《雜事秘辛》,亦不知為楊慎依托?!泵髅珪x《津逮秘書》提要稱:“所收近時偽本,如《詩傳》《詩說》《歲華紀麗》《瑯?gòu)钟洝贰稘h雜事秘辛》之類,尚有數(shù)種。”明董斯張《廣博物志》提要稱:“《漢雜事秘辛》為楊慎贗作,世所共知?!狈謩e見(清)紀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051、1155、1644、1686、1710、1764、1794頁。。因為有了四庫館臣的宣揚,以及章學(xué)誠等人的推波助瀾(2)清章學(xué)誠在《書〈貫道堂文集〉后》中說:“升庵雖為諸家指摘,其博贍自不易得;然附會緣飾,英雄欺人,其書實亦不免。今乃……云:‘在滇四十年,讀諸土司書,土司多周、漢世家,藏書皆非世有?!瘎t因升庵偽造《秘辛》,假托土司藏本以欺天下,費君又受升庵之欺而推廣之,不知君子可欺以方,而是說之不可通于方也。”(清)章學(xué)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564頁。,《漢雜事秘辛》楊慎偽撰說雖僅出自沈德符的一家之言,卻逐漸在后世研究者心中確定下來,幾成定論。
對此,周中孚總結(jié)說:“此書即升庵謫居云南時所偽作,而托言得之安寧董氏及有王子充印也。胡孝轅、姚叔祥二跋,證據(jù)雖博,尚未敢竟指為升庵贗作。至沈虎臣《敝帚軒剩語》,始訟言其偽自升庵,而論定矣?!盵9]周氏說得非常明白,《漢雜事秘辛》楊慎偽撰說至沈德符方才“論定”,且周氏又在沈氏的說法上加入此書是楊慎“謫居云南時所偽作”的看法。此后,一大批近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在各自著作中均采信沈德符及四庫館臣的說法,如陳寅恪[10]、魯迅[11]、鄭振鐸[12]、錢基博[13]等。而近現(xiàn)代辨?zhèn)螌V缌簡⒊摹豆艜鎮(zhèn)渭捌淠甏穂14]、張心澂的《偽書通考》[15]、鄧瑞全等主編的《中國偽書綜考》[16]也承襲了前人的觀點,斷定此書為楊慎偽撰。因為這些學(xué)者及其著作的巨大影響力,《漢雜事秘辛》楊慎偽撰說進一步深入人心。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文言小說研究進入全新時代,《漢雜事秘辛》及其作者問題再一次引起了研究者的關(guān)注。其中最具代表性者莫過于寧稼雨在《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中的說法。寧氏認為:“舊題漢佚名氏撰……楊慎序稱得之于安寧州土知州董氏。然明胡震亨和姚士粦二跋中指出其記漢桓帝懿德皇后被選及冊立事與史實大相乖違。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三則明言為楊慎偽作。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中亦持此說?!端膸烊珪偰俊穭t以其文淫艷而否定其為漢人所作。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又進一步指出此為楊慎謫居云南時所為?!盵17]寧氏雖未明言自己觀點,但據(jù)其所引資料,其支持楊慎偽撰說一望可知。此后,《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文言卷)》[18]、《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19]、《〈稀見珍本明清傳奇小說集〉解題》[20]等基本沿襲了寧氏觀點。在上述小說總目及提要的影響下,有研究者徑直采用《漢雜事秘辛》來研究楊慎小說觀及其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的相關(guān)情況[21]。至此,研究者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似已從《漢雜事秘辛》是否楊慎偽撰轉(zhuǎn)變?yōu)槿绾瓮ㄟ^《漢雜事秘辛》來解讀楊慎的小說觀及其小說創(chuàng)作等問題。那么,《漢雜事秘辛》楊慎偽撰說是否就可以欣然接受而無須質(zhì)疑了呢?
幾年前,朱國偉曾撰文從文字語匯、小說結(jié)構(gòu)、禮制、美女的審美類型等方面對《漢雜事秘辛》是否楊慎偽撰的問題進行了全新考察,通過考察既否定了沈德符提出的《漢雜事秘辛》楊慎偽撰說,又進一步得出了《漢雜事秘辛》“是產(chǎn)生于中晚唐的小說”[27]的結(jié)論。誠然,朱氏的相關(guān)考察還存在問題(3)如朱氏認為楊慎跋語中所說“及見‘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語”斷句有誤,并說正確的斷句應(yīng)該是“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響?!钡氉x原文,楊慎斷句實際并無問題,因為“收束微如禁中,久之,不得音響”指的是,收束得像宮中(的宮女一樣),檢查時間很長,梁女瑩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所說《漢雜事秘辛》“產(chǎn)生于中晚唐”的結(jié)論也值得商榷(4)如陳國軍指出,《漢雜事秘辛》有“舊協(xié)潛邸”之句,而“‘潛邸’一詞,創(chuàng)自北宋,則本文不可能為漢人所制作,也不可能是唐人傳奇?!标悋姟睹鞔竟謧髌嫘≌f敘錄》,北京:商務(wù)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6年,第146頁。,但能在絕大多數(shù)人均相信楊慎偽撰說的情況下提出不同觀點并加以論證,已是頗為難得。須知,我們無論是否定了該書成書于漢代,還是證明了該書成書于“中晚唐”、“北宋”甚或是“明代”(5)如林語堂認為:“《雜事秘辛》一書,相傳為漢代作品,實出于明人手筆?!?林語堂《我的話》,志文出版社,1971年,第156頁)胡懷琛認為:“明人喜歡……造假書。如楊慎跋《雜事秘辛》,說是漢人作的,其實《雜事秘辛》決非漢人作,疑為楊慎所假造,至少也是其他明人所假造?!?胡懷琛《中國文學(xué)史概要》,商務(wù)印書館,1931年,第192頁)傅樂成認為:“《雜事秘辛》一書,為明人假托漢人所撰之小說?!?傅樂成《漢唐史論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7年,第155頁),均無法直接得出該書為楊慎偽撰的結(jié)論。因為以沈德符為首的贊成楊慎偽撰說的人提出的證據(jù),實際僅有該書非成書于東漢及楊慎得書于董氏兩點(6)清李慈銘針對姚士粦提出的《漢雜事秘辛》中造語似非后人所能假托的質(zhì)疑,認為:“予謂描寫吳姁審視一段,自是六朝佳致,唐人小說,高者間有及之。升庵深于六朝,故能最其雋永,不足致疑。”又說:“升庵此書,因《隋書·經(jīng)籍志》有《晉雜事》之名,依托而作?!卑?即便“升庵深于六朝”,也并不能由此認定其偽撰了《漢雜事秘辛》,因為兩者間并不構(gòu)成邏輯關(guān)聯(lián)。同樣的,我們無法證明楊慎據(jù)《隋志》中的《晉雜事》偽撰了《漢雜事秘辛》。(清)李慈銘著,由云龍輯《越縵堂讀書記》,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年,第924、925頁。,前一點已證其非,但無助于用來證明該書為楊慎偽撰,而后一點因無旁證(7)就目前掌握的材料而言,除楊慎之言外,尚無直接證據(jù)證明楊慎從董氏處得到了《漢雜事秘辛》,但安寧州土知州董氏的真實性卻不容置疑。據(jù)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114《云南二·安寧州》載:“元初取其地,隸于陽城堡萬戶府,至元初立安寧千戶所,后改為安寧州。明初因之。(原注:土知州董氏世襲。編戶十里。)領(lǐng)縣一?!?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蹲x史方輿紀要》,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069-5070頁。,已很難確切知道其是或非。
既然如此,以重證據(jù)為第一要務(wù)的四庫館臣何以會在上述證據(jù)面前依然堅持贊同沈德符提出的楊慎偽撰說呢?對此,我們已無法深究,但似可借用杜澤遜在辨析《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七八“《南中志》提要”時的一席話來加以說明:“清代考據(jù)學(xué)家對明代人太瞧不起了,這種傲慢過火,也會使他們頭腦發(fā)熱,產(chǎn)生輕敵情緒。這個例子(館臣認為《南中志》乃楊慎偽撰)充分表現(xiàn)了清人對明人有很深的成見,對楊慎成見尤深。”[28]可見,四庫館臣或許曾對《漢雜事秘辛》楊慎偽撰說有過質(zhì)疑,只因館臣對楊慎成見過深,故并未認真搜集和討論相關(guān)證據(jù),僅憑沈德符的一家之言以及楊慎有所謂作偽“前科”(如館臣認為楊慎偽撰《石鼓文》(8)如館臣在錢曾《讀書敏求記》提要中說:“東坡《石鼓文》全本,實楊慎偽托”。又在唐王建《王司馬集》提要中認為:“惟楊慎之言多不足據(jù),石鼓文尚能偽造,何有于王建《宮詞》?”(清)紀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154、2016頁。)就斷定此書亦是其偽撰。類似的看法,梁啟超表達得最為明晰:《漢雜事秘辛》“疑即明時楊慎用修所作。楊老先生文章很好,手腳有點不干凈,喜歡造假?!恼旅鑼懙卯惓?yōu)美,但是全非事實,系楊老先生自掩筆墨,假托為漢人作品。假如楊用修坦白地承認是自己作的,明人小說已曾能夠有此著作,在文學(xué)界價值不小,但是他不肯吐露真相,偏要說是漢人作的,后來的人不知底細,把他當(dāng)作寶貝,以為研究漢代風(fēng)俗、典禮、衣服、首飾的絕好資料,那就錯了”[14]。若仔細推敲梁氏的話,可以明顯看出他其實也只是懷疑而并未坐實此書為楊慎偽撰,因此用了“疑即”兩字,但他在分析偽撰的原因時卻完全沒有了上述客觀的態(tài)度,竟然直言楊慎“手腳有點不干凈,喜歡造假”,最后順理成章地得出“文章描寫得異常優(yōu)美,但是全非事實,系楊老先生自掩筆墨,假托為漢人作品”。其實,只要稍加分析就可看出,梁氏的話看似有理,實則經(jīng)不起推敲,因為在現(xiàn)有的證據(jù)面前,楊慎是否“喜歡造假”與他是否偽撰《漢雜事秘辛》之間并不具有必然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
當(dāng)然,還有研究者認為:“在小說敘事過程中,但凡涉及自己的擅長項目,楊慎即不作約束地大肆鋪陳,以彰顯自己的博學(xué)多識?!稘h雜事秘辛》中寫冊立皇后之儀全由皇帝詔書和梁冀答詞組成,甚至對立后禮儀之程式、服飾、車馬諸項內(nèi)容逐一介紹,亦無非是炫耀自己對于立后禮儀的博學(xué)?!盵21]姑不論此說之前提即楊慎偽撰說仍存在問題,即便我們承認楊慎有“炫博學(xué)”的愛好,那《漢雜事秘辛》也并不能給人留下楊慎博學(xué)的良好印象。因為《漢雜事秘辛》文中既存在諸多與史實不符的內(nèi)容(前文已討論,此不贅述),也存在一些明顯的與楊慎所說此書成于東漢不符的表述,如在晉代才出現(xiàn)的“五牛旗”[29]以及唐代才開始使用的“皇帝萬年”[30]的詞語。顯然,此類問題的存在對楊慎“炫博學(xué)”不僅起不到任何有益的幫助,反而會帶來負面的效果,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楊慎又何必做呢?
綜上,自從楊慎在安寧州土知州董氏處得到《漢雜事秘辛》,并撰文將其推廣后,該書即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反響,并以抄本的形式在士人間悄然流傳。以至于萬歷三十年包衡偶然間購得此書后,將其視若珍寶,并介紹給姚士粦,最終輾轉(zhuǎn)由胡震亨、沈士龍刻入《秘冊匯函》中,從而廣泛傳播。胡震亨在給該書所寫跋語中,首先從該書所述多與史實不符為由,認為該書并非成書于東漢。姚士粦、沈士龍雖承認胡震亨對該書史實的考證,但認為其“描寫精瑩”“文章之妙”“非假托可到”。直到沈德符讀到該書后,方才第一次明確提出該書為楊慎偽撰,但其證據(jù)卻僅有該書非成書于東漢及楊慎得書于董氏兩點,實際并不具有說服力??蛇z憾的是,四庫館臣采取了沈德符的觀點,并在它書提要中反復(fù)加以宣揚。因為《四庫總目提要》的官方背景和學(xué)術(shù)地位,后人往往徑直采用其中的觀點,《漢雜事秘辛》提要的情況亦不例外,因此楊慎偽撰說逐漸深入人心。周中孚又進一步明確指出,該書是楊慎貶謫云南后偽撰。此后,學(xué)者們談及《漢雜事秘辛》無不視之為楊慎偽撰,以至于有研究者竟直接用《漢雜事秘辛》來考察楊慎的小說觀。然而,此一由沈德符“論定”,并經(jīng)四庫館臣、周中孚等人層累地構(gòu)建起來的楊慎偽撰說,其根基并不牢固,只要對相關(guān)材料稍加分析,即可看出其中的破綻。但遺憾的是,因為四庫館臣對明代學(xué)者的傲慢態(tài)度,特別是對楊慎的成見過深,因此錯失了得到真相的機會;而后人因未能細致梳理楊慎偽撰說的生成史,只是懾于四庫館臣及諸大家如梁啟超等的分析,也錯失了尋找真相的機會,這不能不說是十分遺憾且值得反思的。
總之,《漢雜事秘辛》雖只是與楊慎有關(guān)的諸多有疑問的著作之一,但該書因其用語的獨特和描寫的大膽,無疑是所有與楊慎相關(guān)著作中最受關(guān)注的一種。因此,對該書是否楊慎偽撰的討論,不僅對重新認識《漢雜事秘辛》具有重要作用,也對全面理解楊慎的學(xué)術(shù)思想具有相當(dāng)?shù)牡湫鸵饬x,更為重要的是,通過上述分析,還為討論相關(guān)其他存疑著作提供了一種經(jīng)驗和示范。
稍顯遺憾的是,雖然上述討論已就《漢雜事秘辛》楊慎偽撰說的生成史進行了較為充分地挖掘,并對前人的相關(guān)結(jié)論進行了合理的辨析,但《漢雜事秘辛》的真實作者究竟是誰,限于材料的缺略,仍然無法給出較為確切的結(jié)論。因此,上述的討論,與其說是《漢雜事秘辛》作者問題討論的終結(jié),不如說是進一步討論的開始[31]。因此,上述梳理只是拋磚引玉,期待更多研究者加入討論中來,徹底解決《漢雜事秘辛》的作者問題,也為全面深入研究楊慎及其相關(guān)著作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