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武生

    2023-12-21 02:33:25包倬
    天涯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江湖縣城

    包倬

    大概和電影《少林寺》有關(guān),也可能因為金庸、古龍、梁羽生和柳殘陽,總之,功夫突然在我們的生活中熱起來了。

    《少林寺》是1982 年的電影,我看到它時已經(jīng)是八年以后。如果影片自己會走路,我想,它從出生那天開始走,走到我面前,估計也不需要那么久。其實在《少林寺》之前,我已經(jīng)看過武俠片《大俠霍元甲》和《陳真》。那個夏天,烈日炎炎,莊稼奄奄一息,農(nóng)民的心已被曬成了卷筒。這樣的情景,在《水滸傳》的“楊志押送金銀擔(dān) 吳用智取生辰綱”一回里,白日鼠白勝唱過。所不同的是,宋朝人民感嘆“公子王孫把扇搖”,吾鄉(xiāng)民眾則在想,再不下雨,就要“祭龍”了。龍長啥樣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梁小龍長啥樣。

    煙草收購站里,空氣中有陰魂不散的腐爛煙草味。一道生了銹的鐵門將世界一分為二:一邊是靜默的群山,低矮的土坯房;另一邊是打斗聲震天,民族氣節(jié)升騰于胸。

    一場電影或錄像的放映,堪比等待已久的一場雨。先是有風(fēng)吹來,“放映隊要來了”,接著是放映時間和片名。這就像暴雨來臨時,風(fēng)急云亂,電閃雷鳴。長了腳的消息在村莊奔走,經(jīng)過一遍遍復(fù)述,在放映當(dāng)天下午,變成了山路上長長的隊伍。

    煙草收購站緊挨著鄉(xiāng)政府。放電影,那些國家干部也高興。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早早就搬了椅子進(jìn)去,占據(jù)最好的位置。電線桿上的三個大喇叭朝著不同的方向播放著流行歌曲,那歌聲像一張網(wǎng)撒向曠野,看似被風(fēng)吹散,實則已經(jīng)變成了鉤子。遠(yuǎn)方的山路上,走在隊伍前面的人奔跑起來,由此帶動了后面的人,蜿蜒的長蛇被肢解,瞬間變成了奮勇的魚。

    沖??!

    這句從某部戰(zhàn)爭片里學(xué)來的臺詞——用普通話喊出來時,怪異得不像是從自己嗓子里發(fā)出的。群山聳立,風(fēng)是透明的墻。只有電影是我們的老師。我們看見了高樓和汽車,看見了離別和哀愁,看見了俠義和愛,那些鄉(xiāng)村未婚男女便學(xué)著拉手、親嘴,唱起了《萬里長城永不倒》。白襯衫是一定要有的,沒有黑皮鞋,白球鞋總要有吧,否則怎么出現(xiàn)在看電影這樣的場合。姑娘們比較含蓄,但出門前百雀羚是一定要擦的,走在山路上,香風(fēng)陣陣,后面的男子浮想聯(lián)翩。

    那時我十歲,面黃肌瘦,缺牙半顆,上小學(xué)三年級。每有電影放映,我總能像只小老鼠似的從售票員的手下溜進(jìn)場。我之所以屢屢得逞,要感謝那些前來觀影的男子。

    太陽就要落山之時,看電影的人星星般聚攏了。他們?nèi)齼蓛?,噓風(fēng)打哨,一個個像充足了氣的皮球,踩到地上就能彈跳起來。他們?nèi)バ≠u部里買煙,相互散發(fā);買酒,傳遞著喝。香煙兩毛錢一盒,白酒兩毛錢一碗。抽著煙,喝著酒,相互貶損,口才和智慧都在話里——其實是說給姑娘們聽。姑娘們也去小賣部里買東西,買的是針頭線腦或水果糖。

    一旦大喇叭里消停,電影放映就要開始了。抽煙喝酒的男子們丟下煙頭和酒碗,擼起袖子涌到放映室門口。那里,兩個門神似的男子也擼起了袖子。不同的是,門神的手上還拿著一沓零錢?!皠e擠!別擠!五毛錢一個人,看得起就買得起。”其中一個高聲喊著,話語帶刺。他伸手來接錢,可錢沒接到,卻見面前的隊伍潮水般向自己涌來。他被推倒在地,掙扎之間,十幾人已涌進(jìn)了放映室。另一個想來阻攔,但恰在這時旁邊有人擠眉弄眼地掏出十塊錢來買票,找補半天,總說不對,那錢在兩人手上數(shù)來數(shù)去,旁人像看猴戲般哈哈大笑。

    總之,就是想千方百計逃票。而且逃票的原因并不是窮,而是在姑娘們面前表現(xiàn)智慧和勇敢。如果實在逃不掉了,那就硬闖,給售票員的眼睛或鼻子一拳,他就會掩面蹲下,而且往往來不及看清是誰動的手。即使看清又怎樣,不服就單挑嘛,反正手腳正癢著?;粼啄軉翁舸罅κ?,難道我們還會怕一個把門的?但也有例外。某次來了個放錄像的,是個頂著紅色大波浪、穿皮褲,而且還抽煙的女人,美得像是從電影里走出來的。那女人站在門口收票,所有男人都乖乖掏了錢。那天晚上,放錄像的人高興了,但觀眾卻不高興。男觀眾覺得失去了表現(xiàn)的機(jī)會,女觀眾湊一起嘀咕:“這些男人,一見到了漂亮女人骨頭就軟了?!?/p>

    當(dāng)然,電影又不是那時才有的東西。即使是我們的父輩,他們的童年也有電影看。只是他們那時看的是《地道戰(zhàn)》或《南征北戰(zhàn)》。戰(zhàn)爭片固然令人熱血沸騰,但并不好模仿——總不能學(xué)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把人分成兩派來打仗吧?再說了,光是槍炮就是個麻煩事。如果沒有足以亂真的道具,光靠嘴里喊出槍炮聲,別人會覺得全村人都瘋了。

    而武俠片則不一樣。真功夫,憑的是拳腳。雙拳雙腿,人人都有。即使是坐在輪椅上,不也模仿《射雕英雄傳》里陸乘風(fēng)這樣的高手么?

    那時人們看武俠片,不光是看情節(jié),也把人物當(dāng)成了教練。那時,我無數(shù)次夢見自己身輕如燕或武功蓋世。那時,我對村莊外面的蝙蝠洞心懷敬意,看見倒掛的蝙蝠,聽見流水潺潺,心想,這里會不會住著一位世外高人,他已經(jīng)等我多年,要收我為徒?而比我們這些孩子更沉迷于武俠的,是那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每一個年輕人的體內(nèi)都住著一位大俠,而世界就在山外。走上三個小時,就能看見公路,就有一輛灰撲撲的班車載著他們踏入江湖。若沒有一身本領(lǐng),如何出道?別說行俠仗義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恐怕還沒走出縣城,就被地痞流氓給收拾了。

    有人去山上馱來細(xì)沙,用蛇皮袋裝了,掛在屋里,每天清晨下地干活前先打一百下。有人請木匠做出了木人樁,樣子和電影里的一模一樣,只是練起來時,會引得旁人哈哈大笑,因為他不是被敲了頭,就是被打了腿。于是大家勸說,算了吧,別武功練不成,先把人敲成傻子了。還有人練鐵砂掌、掃堂腿、連環(huán)腿、前后空翻。此后,但凡遇上大會小會,總有幾個年輕人在場上比劃。有人沉迷于刀法,苦于寶刀難尋,只好用家中的殺豬刀代替。有人托人從外面買來縫了沙子的綁腿,連睡覺也不松開,據(jù)說這樣綁三年,便能成為“草上飛”。

    我們這些孩子只有羨慕的份了,既沒錢買裝備,也不能偷家里的刀子出來練。我們只能使用木刀、木劍和木棍,若能用野果漿把刀、劍棍、染上顏色,就已經(jīng)算是講究了。學(xué)校里,幫派林立,但凡我們在影視里見過的幫派,在那所風(fēng)雨飄搖的小學(xué)里都能找到。有了幫派,自然就有職位,大家為此打斗不息,背幫叛教之事也時有發(fā)生。于是我們下課比劍,上課扔飛鏢,而在上學(xué)放學(xué)路上,更是無法無天,你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叢林里就有可能橫空殺出幾個揮舞著木劍的孩子,搶走你的鋼筆或食物。如果你是無門無派的獨行俠,那就只能哭爹喊娘,如果你的背后站著一個幫派,那明天必有一場惡戰(zhàn)。

    每個人都一觸即發(fā)。肉身忍辱負(fù)重已久,不能再像石頭一樣沉默。哪還管得了老祖宗的教訓(xùn):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村莊像個巨大的火藥桶,人就是行走的炸藥、雷管和導(dǎo)火線。就連說話,也比之前更沖。語言變成了刀子和響雷,有時也確實能嚇唬住人。但更多時候,只會導(dǎo)致更壞的結(jié)果。

    第一場雪落下來,大地一片白茫茫。山林里響起槍聲,卻不是獵槍,而是警察的手槍。原來從秋天開始,鬧得人心惶惶的那幾個蒙面攔路搶劫者被抓到了。警察在那個雪天的早晨來村里抓人,他們翻墻逃跑,警察追至深山時對他們開了槍。據(jù)說打斷了一條腿,沒打斷的腿也嚇軟了。

    那個冬天,不時有消息從外面?zhèn)鱽恚f那幾個家伙判了刑,最多的八年,最少的五年??傊?,夠他們受的了。簡直是瘋了。能搶啥呢?鄉(xiāng)里鄉(xiāng)鄰的。某次,他們居然只搶到一盒已經(jīng)開封的香煙。人們似乎這時才想起,住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莊,每個人都是鍋莊石,只有相互幫襯才能活下去。

    春天來了電影隊,但放映的是《媽媽再愛我一次》。大人孩子在幕布前哭得稀里嘩啦。愛喝酒的男人、懶惰的男人、愛面子的男人、高聲大氣的男人,心里都升起愧疚之心。而我們這些孩子,在黑暗中找到父母,緊緊抓住,怕他們飛了。

    “傻瓜,那是電影啊,假的?!?/p>

    電影是假的,可情感是真的。不管是俠義,還是愛情,都是每個人心里的種子,只等春風(fēng)吹綠大地。在沒有電影看的日子里,我讀遍了村里能找到的武俠小說和十來本《今古傳奇》雜志。文字是一條隱秘的通道,那是獨屬于我的紙上江湖。山坡上,大路旁,地埂上,我讀得忘乎所以,哪管什么農(nóng)活與牛羊。有一次,我甚至讀到了一本《太極拳》??上н@書并不是教人怎么打太極,而是講太極拳在陳家溝的發(fā)展史。直到翻到書的最后,才看到一張稍感滿意的照片:白鶴亮翅。

    江湖。江湖。我們都知道,一腳踏出這生養(yǎng)我們的村莊,便是江湖??煲舛鞒穑瑑号殚L??晌覀円采钪⒛峥ú皇菒喝斯?,獅子山不是華山,自己不是成吉思汗的金刀駙馬,也沒有一個當(dāng)武林盟主的爹。我們是誰?野草的兄弟,石頭的表親??墒?,春風(fēng)已吹開心門,人便成了清晨的草芽,頂著露水,拔節(jié)向上。那些不滿于現(xiàn)狀,覺得整個村莊都裝不下自己的年輕人,率先離開了。不久便傳回來一個個遙遠(yuǎn)而陌生的地名。那是我的地理課啟蒙。原本,我們把這種行為叫“出門”,現(xiàn)在,叫“跑江湖”。雖然我覺得“跑”不如“闖”來得威風(fēng),但總算跟江湖沾了邊。

    我也離開了阿尼卡,去縣城求學(xué)。節(jié)令已進(jìn)入處暑,即新歷八月底。莊稼收割在即,地里已經(jīng)不需要那么多勞動力。通向山外的道路上,經(jīng)常能見到離鄉(xiāng)的人。蛇皮口袋或藍(lán)色牛仔包里裝著幾件換洗衣服,有的甚至連一雙像樣的鞋子也沒有。雖然他們一個個像丐幫弟子,可胸中卻有萬丈火焰。海口已夸下,聽者半信半疑。信的是命,疑的是現(xiàn)實。江湖就是遠(yuǎn)方,意味著未知和機(jī)會,就像郭靖從蒙古草原來到中原。而像我這種只去到縣城的少年郎,頂多算是半只腳踏入了江湖吧。

    灰頭土臉的縣城,只有縱橫兩條街。即使把那些污水橫流、飄蕩著蜂窩煤味的巷子算上,也不過十來條。從東走到西,只是幾支香煙的工夫。一條河從城邊流過,清澈的河水里有參魚。堤岸垂柳婆娑,不遠(yuǎn)處便是燈光球場。一條從縣城里流出的小支流上架了一座石橋,原本無名,后來硬是被人叫成了情人橋。出于好奇,每個初到縣城的少年都曾踏上這座橋,朝下吐一泡口水,再放眼看看三五公里以外的青山。某地成為縣城,除了歷史淵源之外,地勢和水源也是必要條件。關(guān)于縣城的歷史,我在書攤上讀到一本薄薄的縣志,上面記錄著一次大地震和一次農(nóng)民起義,除此之外別無印象深刻之處。青山環(huán)抱的平坦之地面積約二十平方公里,但當(dāng)時的縣城僅占五分之一。那些居住在縣城邊,甚至幾公里以外的人們,大概不敢想象,多年以后,縣城這頭怪獸會把長長的觸須伸進(jìn)自己的家園。

    一九九三年,要熟悉這縣城,步行只需要半天。初來乍到的鄉(xiāng)村少年們走在街上,對眼前的一切充滿好奇。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與鄉(xiāng)村形成了對比。自行車與馬,電燈與煤油燈,磚房與土坯房,群樓聳立與單村獨戶,包子與土豆,牛仔衣褲與破衣爛衫……尼采說,人是動物和神之間的媒介,而在那時,我們這些少年是城鄉(xiāng)之間的媒介。所以,那些好奇的目光總是驚惶,說出口的話語,也頓時失去了原始的粗獷。小心翼翼,尋章摘句,做個文明人。

    忙亂、新奇、懵懂的新生活開始了。天不亮就起床,一切行動聽喇叭。做早操,聽校長訓(xùn)話,聽表揚稿和通報批評。那個趴在電桿頂上的灰色喇叭,風(fēng)吹日曬不壞,永遠(yuǎn)能發(fā)出令人心里為之一顫的聲音。當(dāng)然,喇叭里偶爾也播放幾首港臺流行歌曲,不過聽起來回聲隆隆,失去了美感。

    可別看我們校舍簡陋,學(xué)生們來自農(nóng)村,一個個像剛刨出來的洋芋,帶著泥土的氣息。我們也有令人羨慕的地方。比如每月有三十元的生活補助,比如學(xué)校有放映室。周六的下午,洗個澡,換一身干凈衣服,約兩三個同學(xué)逛街。兜里僅存的錢要緊把細(xì)捏,見到好吃的只能咽口水,見到好看的就當(dāng)長見識。如果大手大腳,就只有挨餓的份。三十年過去了,我仍然沒有學(xué)會精打細(xì)算,想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壞習(xí)慣。深入骨髓的毛病,改不了了。

    錄像從周六晚上開始放映,全是武俠片。兩間教室打通而成的放映室,兩臺25英寸的長虹牌彩電,長條凳緊挨著。放映室里彌漫著洗發(fā)香波味、瓜子味、橙子味、煙味,甚至啤酒味。

    一九九三年秋季,學(xué)校放的第一部連續(xù)劇是《大俠沈勝衣》。這個系列分為:《銀劍恨》《十三殺手》《白蜘蛛》《相思夫人》《無腸公子》……別說劇情,光是這些劇名,就俠氣十足??吹侥饺莨路?、獨孤雁這類名字,只能遺憾自己不是復(fù)姓了。看了劇還不過癮,我又找了小說來讀。小說署名是古龍,可多年以后才知道,這部武俠小說的真正作者是黃鷹。大概那個年代的武俠小說界,為那些活得像俠客的武俠作家代筆是常有的事。

    此后放映的《蓮花爭霸》,我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部從新加坡引進(jìn)的武俠劇。武俠劇里三個孤兒由一個女人養(yǎng)大,并都成為了殺手。沈沖、高翔、葉群,我獨愛高翔。這個一身孤傲的左手劍客,冷酷、滄桑,偏偏還墜入了愛河。二十年后,在昆明,我重看這部劇,物是人非,江湖已遠(yuǎn)。

    那個秋天,少年們懷揣武俠夢,腳下生風(fēng)。同學(xué)大多和我一樣,來自高山,吃玉米和土豆長大。可就是這些從小翻山越嶺走讀的少年,擁有鋼筋鐵骨。課余時間,經(jīng)常能見到有人在草坪上翻跟斗和鯉魚打挺。更有甚者,偷偷去學(xué)校后山練武,日積月累,用雙拳砸開了水桶那么粗的一棵桉樹的皮。

    另有家在學(xué)校門口的一個成年男子,每天早晨進(jìn)入學(xué)校,在操場上練武。我們都把他當(dāng)成了武林中人。他矮而壯,穿一襲白衣,留一頭長發(fā),有時候舞劍,有時候耍雙節(jié)棍,有時候練拳。那時候,大規(guī)模的拆遷還沒開始,漢語里還沒有造出“城中村”這個詞。他和父母兄弟住在低矮的土房子里,圍墻上開滿三角梅。他父親是菜農(nóng),出工時要穿過學(xué)校操場,有時候擔(dān)著糞水去澆菜,少不了會潑灑出來,惹得學(xué)生掩鼻而逃。他母親向我們零售一些水果和泡菜,用一張白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著飯菜票,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再換成現(xiàn)金。這位男子大概是不干活的,反正我一次也沒見他下過地。倒是在周末時,見他在街上閑逛,身后跟著幾個穿著怪異的年輕人,看人時目露兇光,讓人不敢直視。又過了不久,這人消失了。有人說他進(jìn)了監(jiān)獄,有人說他吸毒死了,但不管結(jié)果如何,都不會令少年們吃驚。江湖嘛,血雨腥風(fēng),生離死別,不都是尋常事?

    我們這些少年,從小受教于《瑪牧特依》(彝族《教育經(jīng)》),說起話來巧舌如簧,打起架來也毫不手軟。凳子、石頭、飯盒、菜刀,只要能抓到手的,就沒有不能當(dāng)武器的。為一個屁或一泡口水也能打得頭破血流,說白了,是為尊嚴(yán)。電影《賽德克·巴萊》里有句臺詞:“如果文明是讓我們卑躬屈膝,那我要讓你看到我們野蠻的驕傲?!闭f的也是這個意思。

    在學(xué)校里的摩擦和沖突,絕不帶到校外。如果有誰被街上的痞子欺負(fù)了,那就是整個學(xué)校被欺負(fù)了。大鐵門打開,上百人一窩蜂沖出,還有人喊口號,一二一,一二一。沿途都在尋找稱手的東西,石頭,木棒,甚至路邊的一個垃圾桶,都可以當(dāng)作武器。

    小城縱橫幾條街,多走幾圈沖突雙方就能碰面。那些平時三五成群、最多幾十人的縣城痞子,在石頭雨和棍棒林中,早已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如此幾次,不打不相識,大家就成了朋友。近墨者黑,有幾個男生開始不上課了,脫去校服,穿上了花襯衫和吊襠褲,頭發(fā)留長或剃光,走路昂著頭。他們進(jìn)出于麻將室、游戲室、旅館、車站,靠道上的朋友度日。萬一某天沒地方睡了,宿舍里還有張床。仗劍走天涯,是每個少年郎的夢。我們總在某個時候,會產(chǎn)生暴力崇拜。當(dāng)最漂亮的姑娘坐上黃頭發(fā)小伙的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而去,有多少男生的心在滴血?要么加入他們,要么找個角落偷偷哭泣。江湖不遠(yuǎn),就在校門外。翻墻而出,徹夜不歸,坦胸露懷,臟話連篇,如果再在某次斗毆中出手又快又狠,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在小城揚名。

    在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令狐沖說要退出江湖,從此不問江湖事。任我行對他說:“這個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任我行是對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鄉(xiāng)鎮(zhèn)是個江湖,縣城是個江湖,世界是無數(shù)的江湖。周六只上半天課,從下午開始休息。在公共浴室里用香皂胡亂洗個澡,換上干凈衣服,相約走上街頭。與其說是逛街,不如說是看街??磥碜赃h(yuǎn)方的雜技團(tuán)在文化館門口表演胸口碎大石;看同樣來自遠(yuǎn)方的小販表演他的菜刀削鐵如泥。至于那些南腔北調(diào)的打折叫賣,我們耳朵聽得起了老繭,但卻不為之所動。那時,我們沒有零花錢這一概念,能不挨餓就已經(jīng)是萬幸。我們在服裝攤前駐足,看那些印著香港四大天王頭像的T 恤。我們走到電影院門口,看正在熱映的電影的海報,《刀劍笑》《東邪西毒》《和平飯店》……我們對那些明星的熟悉程度,超過村里的張三李四王五。

    那時的縣城,每個周末都會上演一兩場打斗。有時候是群架,有時候是單挑。那時,江湖講武德,多人圍毆一個人的事幾乎不會發(fā)生。如果你走在街上,聽到后面?zhèn)鱽砹鑱y的腳步聲,一隊人馬狂奔而過,那么,你很快就會看見另一幫人,提著鋼管、西瓜刀或者磚頭,以更為囂張的氣焰緊追不放。每一個在縣城排得上號的痞子,都有屬于自己的傳說。這些傳說天花亂墜,真假未知。但最令人佩服的,還是那些單挑者。地點往往是燈光球場旁邊一個幾乎廢棄的足球場。地上長滿荒草,不時有醉心于武功的人在草地上翻跟斗或練習(xí)鯉魚打挺。突然走過來兩幫人,呼啦啦,分別簇?fù)碇麄冾I(lǐng)頭者。走到足球場中央,領(lǐng)頭者舉起右手,隊伍停下,相對而視,神情肅穆。照例,會有一個德高望重的中間人走出來,簡單地講幾句事情經(jīng)過和單挑規(guī)則及后果。有時候赤手空拳,肉搏;有時候使用刀和棍棒??傊餮窃谒y免的。無論勝負(fù)屬于誰,紛爭都得過去。不服就單挑嘛。單挑就單挑,沒有什么是一場單挑解決不了的事。

    我等畢竟年少,而縣城的江湖始于它建成那天??傆幸恍﹤髡f歷久彌新。比如說曾有一個縣城大哥酷愛飛刀,因和某官二代結(jié)仇,兩人相約單挑,最后他用飛刀殺掉了那飛揚跋扈的“高衙內(nèi)”。而“高衙內(nèi)”之父將他訴至公堂,這縣城大哥因故意殺人罪被槍決。據(jù)說他死時,面帶微笑。

    江湖傳說很帶勁,那些以混社會為生的人看起來也很酷。可我們畢竟是學(xué)生,面前出現(xiàn)了兩條路:故鄉(xiāng)和江湖。家里有殷切期盼的父母,江湖有兒女情長、義薄云天。這是一道分水嶺,關(guān)于前途,關(guān)于未來。我們只有三年的城市光陰可混——至少,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如此。中專是跳出農(nóng)門的捷徑,但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班主任的嗓子沙啞,大概是過于苦口婆心的結(jié)果。那些耳熟能詳?shù)挠?xùn)誡,其引起的內(nèi)心波動遠(yuǎn)不如一只飛過耳畔的蚊子。我們的心被揪扯著,一會兒豪情萬丈,一會兒溫順如羊。上一分鐘還在讀寫背誦,下一分鐘就有可能沖上街頭,加入到某場打斗中。

    羅大佑唱“野百合也有春天”,而我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人,更像是注定要被人視為無用之物的一株株稗子。“一寸光陰一寸金,老師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保_大佑《童年》)老師們總是對的。這世界有很多永遠(yuǎn)正確的廢話,說出來振振有詞,但效果為零。我們在這種清醒與糊涂的糾結(jié)中,度過了三年。我們得到了什么?個子長高了二十公分。聲音變得像個男子漢了。談了一場或者幾場戀愛。身上多了幾道傷疤。會背幾首詩詞。知道香港有個散文家叫董橋。讀過至少一百本武俠小說。其他的呢,似乎沒有了。

    “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故鄉(xiāng)》)我們的路在何方?是故鄉(xiāng),還是遠(yuǎn)方?虛度時光的青年們開始焦慮,可一切都來不及了。亡羊補牢,不是已經(jīng)沒了羊,而是連羊圈都沒有了。有人因為打架被開除,走時笑嘻嘻地,像是中了大獎。但此后我在小城的街頭遇見過他幾次,他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開心?!敖o老子一塊錢,”他說,“老子還沒有吃早飯呢?!蔽医o了他五塊錢。我問他為啥那么窮,他說打了一個通宵麻將,差點沒把內(nèi)褲輸?shù)簟S诌^了一段時間,這家伙在學(xué)校鐵門外朝我招手(他已經(jīng)被限制入校),他揚了揚手上的一個黑色小包,說,走,我們?nèi)ズ舆呎諒埾?。?jù)他所說,前幾天他贏了牌,搭車去了遠(yuǎn)方。他買回一臺傻瓜相機(jī),想做我們這些畢業(yè)生的生意。他不光拍人像,也拍花。他拍的玫瑰照片賣得最好,五毛錢一張。

    夏日炎炎。炎熱讓人莫名害怕。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什么要在夏天升學(xué)?難道放在春天不好嗎?煩躁。青年們像一張張被扔在地上的廢紙,一點就燃。誰也別惹老子,煩著呢。三年前我們踏上同一條船,同而學(xué)之。但這是表象,其實大家早已分道揚鑣。像是在翻越一座高山,有人備足了干糧和水,勁頭越來越足,只等站到山頂看風(fēng)景。但有人中途停了下來,甚至原路返回。停下或返回,就意味被打回了原形。龍生龍,鳳生鳳,你是農(nóng)民的兒子,就回到農(nóng)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開什么玩笑?我們已經(jīng)進(jìn)了城,并且習(xí)慣了城里的生活。既然天地廣闊,那又何止是農(nóng)村?噢,遠(yuǎn)方?!斑h(yuǎn)在遠(yuǎn)方的風(fēng),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保êW印毒旁隆罚┣嗄陰缀跬瑫r想到了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其實遠(yuǎn)方一直存在,只是被身邊的江湖所遮蔽。這不亞于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我們找來地圖,認(rèn)真研究起那些遠(yuǎn)方。我們從未如此熱愛地圖。那時我們一個個像王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們認(rèn)領(lǐng)一個個地方,發(fā)誓說要在那里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我在地圖上畫一條長線,那里是齊齊哈爾。遺憾的是,我至今沒有去過那里。

    六月的天,總是下雨。讀過幾本愛情小說的青年們,心里泛起愁緒,給暗戀的姑娘們寫信,滿篇的詞語都是濕漉漉的?!皠e以為我對你的愛會像這雨水消失于大地。它們會在我太陽般熱情的炙烤下,升騰于天空,永不止息?!比绻酗L(fēng)吹過下雨天,總有會人吟出:“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

    自以為是的壯士。其實絕大多數(shù)人,更像是肥力不夠的麥子,只能勉強支撐著拔節(jié)向上。肥大的衣褲里,是我們熱血涌動的身體。除了年輕,一無所有。如果時間真的是金錢,那我們都是千萬富翁。我們毫無節(jié)制地?fù)]霍時間,就像郭靖追黃蓉時大把大把地使用金葉子。

    某天傳出一個消息:有人報考了武校。其實都不用考,交錢就能去上了。那武校是在大約一百公里外的攀枝花市。招生宣傳冊上的招式,完全符合我們對武功的想象。聽到這個消息的人,眼里閃著羨慕的光,就快得了紅眼病。那個即將進(jìn)入武校的家伙,風(fēng)頭蓋過了成績前幾名的書呆子,走路高昂著頭,一眾小弟極盡討好之能事。武校畢業(yè)能做什么?我們紛紛猜測。有人說可以行走江湖,有人說可以做保鏢,最差也能做個保安。

    我的同班同學(xué)中,有兩人上了武校,一個在攀枝花,另一個在梓州。有三個人考上了中專。其余的人,就真的踏上了江湖之路。這是我們當(dāng)時的說法,一種無奈的自嘲。其實,青山白云外,何處不是江湖?江湖就是社會。每個成年人,都身在江湖。那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一些事情在悄然改變,只是我們后知后覺。時光像手中的銀子,不經(jīng)意間就花光了。時間統(tǒng)治世界,誰也無法逃過。那三年,是我們生命中的春天。此后,我們像世間萬物,要經(jīng)歷酷暑和寒冬了。

    某天,當(dāng)縣城大哥搖身一變,腰間掛著手機(jī)和傳呼機(jī),開著桑塔納,喝著礦泉水,奔忙于工地之間;當(dāng)那些曾經(jīng)以出手快和狠而聞名的兄弟,分別成了監(jiān)工或小工頭……世界真的發(fā)生改變了。這樣的改變,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小縣城的青春期,日新月異。

    后會有期,是美好的祝愿。我們中的太多人,一別多年,至今未見。畢業(yè)時我們唱《明天會更好》,同樣是美好的祝愿。像一滴水匯于大海,像一粒沙被吹向大漠,只有自己是自己的宇宙星辰。一滴水的命運不該是隨波逐流,一粒沙也不該受命于風(fēng)。“如果記住就是忘卻,我將不再回憶?!保ǖ医鹕度绻涀【褪峭鼌s》)我們紛飛四散,躺在異鄉(xiāng)的床上,想起縣城時光和某個人。

    大約二十年后,我建了一個微信群。當(dāng)年的青春少年們,如今已是家里的頂梁柱。忙工作,忙賺錢,忙著養(yǎng)育下一代。偶爾有人發(fā)個紅包,瞬間搶光后留下幾個“老板大發(fā)”的表情包后,又像魚消失于水面。也不是沒人說話,但內(nèi)容幾乎都是,某月某日某地,有一場酒席需要同學(xué)們?nèi)⒓?。這些酒席形形色色,有父母離世的,有父母六十大壽的,有喬遷之喜的,有三孩滿月的,有子女考上985的。

    這期間,曾有人張羅同學(xué)會。世界在變,縣城如此,我們也如此。同學(xué)會來了十個人,喝酒,唱歌,AA 制,沒人裝大款,也沒人當(dāng)眾打電話罵下屬。有三個人已經(jīng)離世,但沒人提議為他們默哀。有人想起了當(dāng)年上武校的那兩個人,但都搖頭,表示不知去向。

    詩人北島在《波蘭來客》中寫道:“那時我們有夢,關(guān)于文學(xué),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p>

    他寫出了我的感受。

    猜你喜歡
    江湖縣城
    縣城的發(fā)小,過得比我好
    Welcome to China’s Most International Small City
    漢語世界(2023年3期)2023-09-15 09:59:40
    在小縣城仰望浩瀚星空
    軍事文摘(2023年16期)2023-09-04 07:12:12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海峽姐妹(2019年11期)2019-12-23 08:41:54
    九寨溝縣城(外二首)
    岷峨詩稿(2019年4期)2019-04-20 09:02:06
    依綱扣本,返璞歸真
    愛的江湖
    天津詩人(2017年2期)2017-11-29 01:24:08
    在混沌的OA江湖發(fā)現(xiàn)自我
    相忘于江湖
    車迷(2015年11期)2015-08-23 11:48:38
    江湖夜雨十年燈
    留坝县| 万山特区| 股票| 新安县| 顺平县| 阿尔山市| 稻城县| 简阳市| 南昌市| 辉南县| 根河市| 宜都市| 定襄县| 靖安县| 方城县| 莎车县| 万荣县| 广南县| 大田县| 湟源县| 威海市| 长泰县| 涞源县| 余庆县| 静乐县| 中卫市| 海林市| 防城港市| 平谷区| 缙云县| 富民县| 庆城县| 山阴县| 资阳市| 平安县| 南江县| 清徐县| 易门县| 凌源市| 平潭县| 高碑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