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我似乎聞到了海的氣味,但在這之后,我們的車還行駛了很長一段時間。當我們來到海邊,太平洋海岸,漫長的海岸線消失在霧中。巨大的海就在面前,但看不到全貌,海霧使邊界充滿無限感,方圓幾里的空氣都被它的呼吸所影響。那些被制作出來的材質(zhì)堅硬的巨型蜘蛛趴在那兒,濃霧中仿佛具有生命力,也許突然間它會朝你爬去或縱身一躍進入海中。陰天的霧氣濕重、沉默,冒著凝重的寒冷,像一個威嚴的裝置藝術(shù),往上看它是連接天空的,但天空看不見,往下看它是深淵,深淵也看不見。從遠處看沒有盡頭只有霧,而這頭,它直達我們內(nèi)心,我們的內(nèi)心也深不見底。
一片海大得像能將一切吞噬,它就是個悲痛的奢侈的液體城市。2017年冬天,當我站在海邊,在太平洋岸邊,巨大的海氣彌漫至半空,遮擋了天空,也遮擋了這個城市,它的液態(tài)平衡著大陸,像一種莊嚴使大地穩(wěn)固起來,一切在它的涌動中被掌握,整個周邊城市的喧囂都不如它的海面,一種無形但強大的存在感,吸收、鎮(zhèn)定著一切,使海霧跟著所有人走向全世界,走向街道和他們的家。
就算它一動不動地進入最強寧靜期,它的氣浪也在影響著岸上的一切,那就像它的磁場在養(yǎng)育和晃動那弱小生存的搖籃,它的龐大使它的咆哮難以靠近。站在陰天黑色的石頭上,覺得整個人已經(jīng)被大海吞沒,霧氣像大海一樣浩瀚、雄壯、悲烈,如果是晴天,強硬的蔚藍和深藍會顯得更加深邃、明亮且嚴峻,帶著不可靠近的奧義,將人籠罩在那壓抑又瘋狂的敞開中。那無窮的海面仿佛有巨大的吸力,你光是看著它都覺得要被吸進去。
當你閉上眼睛,海就是一種想象,一個仍在遠方的東西,你接近的只是水。凝望是我與它唯一的聯(lián)系。當它不動時,像塊最大的固體,古老的一片水的世界能構(gòu)成一種氣象,而一瓢水可被隨意使用,一滴水就會消失,在凜冬它是冰,在陽光下它甚至像火。水與水連接時才產(chǎn)生力量,它是怎么成為那么無窮的一個東西?
當你凝視它,它就移動到你的四周將你包圍,但現(xiàn)在大海在我體內(nèi)。它用難以言喻的感覺使人連接了大地的偉大?,F(xiàn)在它又是一種情感。
海是你觸摸不到的,你只能觸摸到水。當你看到大海,就像你看到了所有你能窮盡的一切,它仿佛也在發(fā)散它心靈的力量與內(nèi)在的影響力。我們在它的皮毛上活著,一艘巨輪看上去龐大堅實得仿佛能碾碎一切,但當它開始遠航,就仍像是在海的皮毛上蠕動的小蟲子。
而另一種說法是,我們又實打?qū)嵉仄茐倪^它,深入過它的內(nèi)心,進入了它的肌體,掌握過它的部分習(xí)性,利用過它,游戲過它,浪費過它,甚至殘害過它。我們對永遠無法完全戰(zhàn)勝的對手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這里包含著敬畏與恐懼、愛與贊美,以及背叛、剝奪、臣服……
我們離開了太平洋,離開這個強勢的抽象的液體龐然大物,去附近的飯店吃飯。
當你離開大海背著它而去,與背離任何事物不同,就像背著整個大海的重量和霧氣,以及那巨大的眼睛和一張噴出咸味的嘴。就算你已經(jīng)離開很遠了,那種海的氣場還在壓著你的后背。
直到我們走進了一家店。
走進那兒才像走進了人類世界,那兒盡是賣魚的人們,有嘈雜的說話聲,樸素地歡快地交流,熱火朝天地吃飯,以及從食堂冒出的閃亮的灶火。到這兒才有些煙火氣,有些地氣和人氣。同時有魚腥味兒,海產(chǎn)的鮮香與魚干的咸香。
那些魚都是從海里面撈上來的,你想象不到那片海里面生活著什么,它的黑暗里簡直應(yīng)有盡有,很多人靠著那片液體的宇宙生存,他們已被大海那龐大的氣場熏得麻木了。
坐在一家店的門口,我們等菜,我走出店門,還能看到騰著淡色霧氣的遙遠的海,看不到海面,但看到海上的氣,那霧教它整個地禁錮在那兒,像個龐大慈悲的海神?;蛘哒f一種深度將它禁錮在那兒,而它又用那深度往無限的地底下挖掘,從那兒利用白鯨或鯊魚的力量賦予液體的威風凜凜,暗色深沉,就是在晴天我們也沒法看見它的臉,在它的胸懷當中不斷激蕩出萬分之一的波瀾。
住在海邊的人與住在山里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太不同了,一個往前看只能被山擋住和往前看只有無涯海面的人,對風景的理解大有不同,對植被與水的情感也格外不同。我那從大平原嫁到山中來的嫂子第一次進入山中時充滿了驚訝,她不知道山中之山無窮無盡,就像大平原一樣沒完沒了。
當我們背海而去,進入喧囂街市,仿佛從另一個宇宙歸來,但我永遠沒能被那個地方擺脫,永遠沒法離開太平洋,多年過去,它的面容一直揮之不去,我對海凝視的時刻仿佛仍在持續(xù)。
海本身攜帶一種頗具威懾的形態(tài),就像一種文本的語感,一張臉龐的臉色。我想它天生攜帶一種恐懼,因為它無所不包的巨量心胸,就像一個經(jīng)歷最復(fù)雜、最黑暗的時代的巨人,它的目光就是那些東西的總和。
看著海是一種滋味,進入海是另一種滋味,在海上,眩暈的美在藍色中急著前進,單調(diào)的美,保持距離的美?!疤煅暮=恰笔且粋€很難形容的成語,在這兒看去,海存在得極其沉重,它沒有邊界。
巨大的藍,液體,而在視線中堅固得仿佛巨鯨,氣勢上使人生畏,但海只是存在著。
哪怕我坐在安全結(jié)實的船上。水那不確定的柔若無骨的搖晃仍會使我害怕。像坐在一個黑暗的、危險的、沒有定力和支點的中心上,我怕那搖晃會將我吸進深淵。
當你進入海中,我想象你的感官,那種最初的柔軟的清涼逐漸會麻木,而最大的刺激來自視覺,進而來自聲音與液體的律動,那是一種不容散亂的挪移,或聲音與無聲的交替。
讓人去征服的是征服欲,大海是人征服不了的。這是在征服一種沒有極限的熟悉,想象中的藍色,一種不存在懷抱的擁抱,而當你想起海的懷抱,你甚至要驚恐起來,哪怕你將之當成沙發(fā)一樣漂在那恒定的寂靜中,那些快樂也讓你想起海的陌生與難以交流。
而你確實是在交流,你的身體在與海水交流,進入液體的自由、液體的自身,你成為海的一部分,在它沒有發(fā)怒的時候海就是你自己,哪怕你周圍是幾千公里的海水,你也覺得自己是海水本身,也是恐懼本身。
水手的孤獨其實就是海的孤獨,一個單薄的個體站在巨輪的邊上,他離海那么近,在海的面積前,他只有釋放靈魂,只有這樣的東西能夠抵擋虛無。
他們只能看到海,但他們沒法與海交流。兩個非常獨立且不兼容的個體,區(qū)別在于,人的情感和需要與海一樣深,卻是活生生活著,而海不會死。
人會死,這是人身上唯一比海更深的東西。一切問題是死亡問題的開始。
這是種終身要背負其自身的東西。這復(fù)雜是與海的面目相似的。很難想象一個水手在孤獨時不看一眼大海,或者,不是在看海的時候感覺到孤獨。巨大的孤獨。
我的朋友曾跟我講述海員的孤獨,他們有的已經(jīng)習(xí)慣,有的再不想看大海一眼,那是一種幾乎讓人想要嘔吐的、熟悉到厭惡的藍色或黑色,充斥著晝夜的習(xí)以為常的海風味道與水的孤獨,水與水生物的味道,思鄉(xiāng)的孤獨,愛的孤獨。接著就是陽光、雨、霧,枯燥的自然年復(fù)一年。這就是海,將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打包扔進大海,仍不足以填掉它片刻的空虛。
普魯斯特這個名字在中文中的發(fā)音就像是水流聲,是一種充滿韻律的水流聲,同時他的《追憶似水年華》是一種同樣偉大的水流聲,這些水流的聲音構(gòu)成了時間與這個世界。沒有一種命運不是在一種不可反復(fù)的時間命運中,一切都是回憶,而水就是一切。
“第一滴水從何而來?”這個問題,比“第一滴血從何而來?”還要難以回答。我認為這沒法回答,所以我對水充滿疑惑。
我有無數(shù)機會去靠近、親近水,創(chuàng)造我所想象的在水中飛翔的機會,我也有條件去滿足對水下世界的好奇,實現(xiàn)夢中的那種“在水中無所不能地舞蹈”的機會,但都被我的恐懼毀壞了,我太怕水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阻礙我的不僅是恐懼,還有一點,我毫無天賦,并且不夠勤奮。我僅有對水下世界的敬畏、好奇與想象,這對實踐并沒有什么幫助。
水是一種無限的可能,對水的想象擴大并藝術(shù)化了那種可能,那種開拓和生命力,是岸上的事物無法比擬的。它更加幽靜和不可捉摸。
我羨慕那些會游泳的人,只要條件允許,他們就可以一頭扎進水里,那里有一個比陸地更純凈更復(fù)雜的世界,他們能扮演一條人魚。但我仍然怕水。
每次進入水中之前,我的想象總是龐大而奇特,那種奇妙的水的質(zhì)感沒法不讓我想象。我腦子里全是瑰麗的想象,以及被遇到危險時該如何救命的想法所控制,我想著在水里可沒法拔腿就跑。這兩種極端導(dǎo)致我動作跟不上來,手腳不協(xié)調(diào),容易混亂和失去平衡,當我在一個不熟悉的領(lǐng)域好高騖遠,我就開始失敗。有時我進入水中開始較好地游起來,我腦子里就充滿奇形怪狀的東西,我想我能否開始自由展示我的力量,當我用夢里面那套意念對身體發(fā)號施令時,我就已經(jīng)被嗆了一口水,然后一個激靈,我手忙腳亂地抱緊我的游泳圈,快速往岸上爬去。我像一只不小心掉下水的豬,樣子滑稽得很。
我曾經(jīng)下定決心,花了很長時間要學(xué)會游泳,因為游泳是我最羨慕的一種技能,就像舞蹈和繪畫。我的朋友們也不斷地指導(dǎo)我,分享給我很多游泳心得,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后,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像一頭豬一樣,怎么也教不會。不僅是我的平衡感很差,協(xié)調(diào)感很差,以及我的學(xué)習(xí)能力、理解能力突然都很差,這應(yīng)該不能都歸于我對水的恐懼,很多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盆地里生活的孩子都會游泳,比如我山村的表哥表妹們,個個下水都像魚一樣。我曾經(jīng)在河壩上洗衣服掉進了河里,但這也不可以解釋和安慰我的這種失敗。究其原因,是我想太多或者經(jīng)常夢見溺水,再或者就是我確實很笨。
我總是帶著我的游泳圈到水里面撲騰,非常的笨重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為什么在夢里我可以游泳,而且非常厲害,而夢中的那套方法和感覺對我絲毫沒用,我在那夢中不僅僅是非常熟練,而且是我想象不出的如魚得水。
有一回,我出去參加一個活動,所住的酒店里有一個很大的浴缸。那段時間正學(xué)習(xí)游泳,想要泡一下澡,我把浴缸洗干凈,放了大半缸的水,然后坐進去,我認為可以好好地泡一泡,但那天非常奇怪,可能是因為我想要在水里面展開一些曾經(jīng)想象的事情,比方說用什么樣的手法能在水里拍出最好看的水花,或者想辦法使自己浮起來,練習(xí)怎么閉氣。當我在做這些練習(x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突然間莫名其妙地浮了起來,這種浮法格外不對,不像一只鴨子浮在水面上,而是只有半個身體會浮在上面,而半個身體會歪下去,身體里的臟器和水仿佛在游動,怪怪地在蠕動,我從沒想過我的體內(nèi)還能產(chǎn)生這樣奇怪的重心不穩(wěn)的感覺。當我的腳抬起來的時候,我的身子就往下沉,腦子就往下歪,當我的腦瓜起來的時候,我的肚子就往下栽,我的腿和我的身子沒法像平時一樣保持平衡,很長一段時間我就在水里面撲騰,有一刻當我想要站起來的時候,我差點就栽到里面去了,還好我沒有磕著碰著,否則的話,就像我后來自己想起的某個新聞那樣,有一個人洗澡時就不幸地將自己淹死在很淺的浴缸里。看上去那么淺的一缸水,干凈、漂亮,非常溫柔,很可能你整個的生命就交代在這了。
我站在那望著這一浴缸的水,就好像它有一雙不可見的眼睛在望著我。
我的朋友曾跟我講,如何用一種心理克服恐懼,使自己在水中遇到危險的時候,讓自己輕輕松松與水合作,順流而下,而不被淹沒,我當時不知道她在講什么,我根本做不到與水合作,水也不愿意與我合作。但是我知道,它所講的全都是對的,就像我跟別的朋友講我所擅長的某些事那樣,因為我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所以我認為極其簡單,而很多經(jīng)驗并不是語言可以描述的,需要融會貫通。熟練是一件與心理相接并且可以達到默契的東西,而在不理解的人那兒,這是跟另一個世界交流的事情。
我的朋友中有很多會游泳的,他們對待進入水中和游泳這些事情,簡直像吃飯那樣尋常,他們有的甚至就躺在水上睡覺,而水就乖巧地托著他們。
我曾經(jīng)看過一則新聞?wù)f,一個人游泳時躺在水上睡著了,就這么順流漂下去,漂了幾公里。我可從沒有想過在水上睡覺,這是在什么樣的沙發(fā)上什么樣的睡眠?這得跟水達到怎樣契合與神秘的合作呢?在我這里,戰(zhàn)勝水就是戰(zhàn)勝死亡,但他們說不要去戰(zhàn)勝水,而是戰(zhàn)勝自己。
我曾經(jīng)把這件事情寫進了我的小說,我寫一個水性好的孩子在夏天睡到水上,順河而下做了一個夢,夢醒就到了家門口。我一直想象自己也像片葉子一樣,能浮在水面上,但“浮”有很多種狀態(tài)。
那次在浴缸里的奇怪感受,使我想到的卻是我媽讓我去菜市場買的一塊豬肺,我想到的是一塊特別難看、特別驚悚的豬肺,它浮在水面上。我對老板說,我要這塊豬肺。他將那塊肺撈起來,就像我一個永遠要在陸地上生活的動物站起來那樣。我不知為什么會想到它。
讀《白鯨》讀得非常緩慢,跟我學(xué)游泳一樣慢,游泳是一件小事,而讀這本偉大的書相當于深海潛水。因為記憶和思想處理起來并不容易,有時候需要驚人的氣力,其實它也不是能讓我一口氣讀完的東西。最初,我被開始幾段諸如“每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鋪門前駐足留連,遇上一隊送葬的行列必尾隨其后……”這樣的語言所吸引,是基于對一種人生的好奇,然后那些展開的內(nèi)容幾乎就是大海了。對白鯨的想象就是對水的想象,兩種很難探究的龐然大物,一種是液體,一種是固體,前者包容后者,后者體現(xiàn)了前者的威嚴。只有在那樣的水中才能誕生鯨魚這樣的龐然大物,只有在鯨魚這種生物群體的襯托下,海的面目才若隱若現(xiàn)。
我只要想起需要那么漫長的時日在海上漂泊,就恐懼得仿佛一根針懸在太陽穴的上頭。有一段時間,我成天琢磨亞哈船長這個瘋子,我做夢都夢到上了他的船,想做以實瑪利,與他一起找他的仇鯨莫比·迪克報仇。在夢中,我對他這靈魂極固執(zhí)的人有著強烈的分析欲望。他自己也清楚對手的強大,但那噩夢般的威懾并不只來自白鯨,更深刻的恐怖是大海賦予的。他的仇鯨之所以難以對付,并不僅僅因為其體型龐大,而是海的無窮。因而他頭上懸罩的宿命感、悲劇感時刻洶涌澎湃,那是大海陰魂不散的威力。海從來沒有對手,而白鯨只是個沒感情的載體。他巨大的孤獨時刻被海洋吞吐,像個偉大的玩笑被命運垂釣著,他想捕殺鯨魚,而鯨魚在釣他,鯨魚是大海之餌,海才是最終的敵人。他那夢中漂在海上的棺材是仇鯨帶來的?不,一切死于大海的,都因為海是死神。它是白鯨廣闊的舞臺,它也是人的廣闊舞臺,但在大海上實踐一個不可能的復(fù)仇計劃時,命運就無可厚非地成為了海的靶子。
自打開梅爾維爾的《白鯨》之后,白鯨在我眼里徹底被“梅爾維爾”化了,同時大海變得更復(fù)雜。它們之間可相互映照對方的靈魂,海是抽象、液體化的白鯨,鯨是肉體或具象化的海,陰魂不散的鯨海組合,焊在古老、陰魂不散的死亡預(yù)告中,這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但又有少許的希望與激動、熱血與僥幸,還有復(fù)仇者忘我的仇恨理想。一個極端個人主義、精神障礙但絕對一往無前的猛烈復(fù)仇者,為了失去的一條腿,熱血騰騰地點著了以牙還牙的戰(zhàn)斗之心,對一頭鯨傾注了極端壓抑又極端狂暴的個人情感,而途徑卻注定沒法非常個人化,它涉及的東西太多了。他將仇恨之血帶進了整個大海,招來整個大海的驚濤駭浪,但也只有這種性格才敢于去挑戰(zhàn)最偉大和根本不可戰(zhàn)勝的東西。雖然人可以搞定一條魚,但人根本杠不過自然與仇恨(或仇恨的命運)。由于他那極端得幾乎病態(tài)的性格,讓自己進入非比尋常的哀傷宿命,但他不在乎。
從他對白鯨的復(fù)仇與贊美中存在一種非常病態(tài)但強烈的無法抑制的沖動與力量,這使得他將死亡的預(yù)言和判斷進行英雄化的模糊,他甚至早已在意識的大海中準備了一副棺材,他迫不及待進入這場戰(zhàn)斗。這是他生命的意義所在,那種野蠻的自戀和極端的熱血給了他營養(yǎng),在那悲劇的宗教早就準備好了儀式,在大海與白鯨中有他畢生追求的東西,雖然難以企及,但親切地養(yǎng)大了他的野心與自戀,這最容易讓頑固者沉迷其中。那些單純、卑微、努力、熱情、知足的底層船員,在這場斗爭中貢獻了純真的熱血與勇氣,甚至失去了生命?!栋做L》同樣有《老人與?!返挠職馀c堅韌,更瘋狂、復(fù)雜、深刻。亞哈船長的勇氣是熊熊烈火,但甚至是咬牙切齒的,他是個必然失敗的強者?!独先伺c?!防锏睦蠞O夫圣地亞哥出于勞動與好勝的本能與信念完成了一項壯舉,雖然悲壯,但他還活著。亞哈是好斗與極致的,他是歷史的某種復(fù)雜產(chǎn)物,是跟海一樣驚濤駭浪的強勢個體。亞哈船長有一個強烈且明確的目標,這個目標不來自純粹的好勝與英雄主義,他雄心更大、更私人、更黑暗、更不顧一切,他甚至是傾向于自毀的。抱著直奔地獄都不惜的頑固意志力而去,拜命運所賜,他終于解脫。
而莫比·迪克搖尾而去,進入大海,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一條足夠?qū)掗熒詈竦暮訒盟蝗徽宫F(xiàn)的永恒性撼動人類的心,兩條河床將它的生命保留在簡單的移動中,最簡單形式的美,就像一種合作。如果說海的無邊使它虛幻,而固定在河床中間的河流就是堅實的,還有什么比這更叫人踏實?它的波紋仿佛天穹星群,它往前,只往前,枯燥而自由。
當你在一個遠景影像中看到一條河,它仿佛已經(jīng)死去,像癱在那兒蛻皮或冬眠的蛇,仿佛連呼吸和代謝都沒有,一切靜止了,又不像完全的終結(jié),仿佛這死亡是唯一不腐爛、不消失的,它巨大的胸懷永遠在往前、接納、流動、呼吸,因為最長的里程宣告了這幾乎不可能終結(jié)的盡頭,在這無盡中,無盡便成了恒常和有限,成為了日常和永遠。
當影像放大,你才能看到河的草岸與液體之光,它的五官從近處長了出來,漣漪、波紋、彎道、光澤、水質(zhì)、水文、兩岸、前方、周遭與天氣……不息的奔流將時間頻率縮小到無形與無聲之中,它永在流淌,永在往前,永在奔涌,日復(fù)一日,不斷重復(fù),就仿佛從未流淌,從未前進,從未奔涌。河仿佛從未動過,在群山或綠洲之中,在大平原當中進入永恒的夢,而水源只是它呼吸之上的毫毛。
誰是第一個在一面如鏡的水上照臉的人?誰發(fā)現(xiàn)可飲之水平靜時竟出現(xiàn)一張臉?誰是那第一個發(fā)現(xiàn)那水中倒影的人?誰在那不經(jīng)意時刻飲下了第一口泉水?偉大的倒影,偉大的發(fā)現(xiàn),依偎般的凝視與觀察讓人靈魂出竅,人看著水中的自己,意識到那就是自己。誰是那第一個端詳“自己”、認識“自己”的人?
古老的女性在水面照她們的臉,而清風徐來,臉龐破碎,水知道人的一切,但只記錄,而不告知。
液體之外的一切都無法成為水,水是一個空間,上了岸就不是水。水與萬物的代溝在于那個“岸”,液體只有在液體中才能做液體,人可以離開人,而水沒法脫離水而活著。
水將自己壘高,壘成一個高原,然后慢慢移動、垮塌下去,成為一個平面或盆地,水把一切陸地的形態(tài)演示出來,然后變成固體,變得破碎,它成為一切的形態(tài),一切的地形,一切的風貌,一切的顏色。
但它有一個岸,岸是流動結(jié)束的地方,但不是水結(jié)束的地方。
在海邊,寒風中,她露出叫人驚悚的美。因為那雙眸,那絕望的無所謂,那種無人能敵的憂郁,比海更廣闊。但這超脫的美是海帶來的,在別的地方不這樣。
當我蹲在一汪清泉的面前,捧起一捧水,喝下去,就像我突然變形,變成了一頭單純的牛,這在小時候,是常有的事情。放學(xué)路上我渴了,就直接蹲在河邊喝水,甚至在不遠的上游,一頭牛就在那吃草。低頭看去,水是清澈的,能看到里面的水草,我們也常在水里面玩,捉一些小魚、小蝦,相互炫耀。
我曾在溪水邊問祖母,泉水從哪兒來的,她說山上來的,我說山上哪來的河,她說沒河,我說沒河哪來的水,她說天上的水。天上的水掉下來也可以變成溪水,至于溪是怎么來的,只有山和水知道。水從高處流下,這是理所當然,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更強悍的水是往高處流的。在風中,在海上,在我們還無法完全掌握的地方,??梢粤飨蚩罩校梢哉酒饋?,可以狂飆到比山更高的地方,人有時要在那流速中翻個個兒,直接看到死亡。這是與溪水這樣溫柔天真的水相反的一種水,這是死亡之水。
下水道和死水潭是某種鏡子。
沿著水就能看到人,我現(xiàn)在腦海中還保留各種水的氣味,水將說話,我懷疑這使人利用水來占卜,利用水尋找到某種拯救,但水總一語不發(fā),這是它的答案。
去觸碰時間,觸碰那片水,觸碰它,就是觸碰你自己。因為漣漪由你而來,變化由你而來。
水總在流著,在我身體里,用一種被相信的顏色。而水不可相信,水是善變的。
水在變化,不僅水,水旁邊的事物也在變。水構(gòu)成了更大一片水,波浪推開了旁邊的波浪。水是什么?它什么都是,水是無色的,但不常是,因而它又是藍色、黃色、黑色、綠色、棕色的,它可以是一切顏色,無色包容一切的顏色,無包容有,創(chuàng)造了“有”。
無開始流動的時候就是水,水是語言的幼年。夢就是水,沒有痕跡,水流過一切的熱度生活,但水是最輕的。
有人從水中開始,在水中結(jié)束,但沒有感覺到水……
水使人指向自己,你有罪嗎?
有。
你懺悔嗎?
不,沒有。
水與人一樣善變。
水能看見一切,在字行中間,在水的集體中。水知道一切,你的秘密先在水那兒淌向別處,但水是沉默,水是秘密的密碼。
人用水做鏡子,朝水做的鏡子懺悔,人重新認識了眼淚。在鏡中,人眼像魚一樣游著,眼睛是淚水中的生物。
水像人一樣思考,水不會告知。水像人一樣死去,水不會拯救。水像人一樣涌來,水不會停止。水在流動,水無動于衷,水在燃燒,水激流如火。
水清洗,不打算終結(jié)罪惡;水滲入,不負責非法占領(lǐng)。水伸出雙手又收回,在海中是一個國家,而在雨中又只是一滴。水將用善變使一生窮盡舞蹈,沒有它不能去的地方。在原始森林,天火讓古木滲出汗泡,畢生復(fù)雜地開花、跌落又蒸發(fā)。水可能并沒有思想,在一個非洲孩子嘴邊,水是最簡單的夢,夢像水那樣狡猾,水沖向大海又退回沙漠,沖向人并無視干渴。
水在舞蹈,水為所欲為,在雨中使雨滴消失,在海中使河流消失,水聚合時只是一片水,但分別又使它們成為無數(shù)、全部。又變成水滴、水溝,變成河、湖、江、海、污潭。水知道我們的痛苦,但不會帶走它們。
水在流,墜落,水在走,用手。水平靜,深淵的深處,水滾動,激動地舞蹈。水清洗,水受污,再清洗,再受污。水無處不在,水無處可循。
水利用消失成為新的水,利用漣漪,水觸碰更遠的水,愛就是漣漪。但水將永遠沉默,保守自身的密碼,水已經(jīng)付出太多。
純潔是污濁的洗滌劑,凈水是污濁的圣水,污水是水的終點。
人要在水中清洗他的傷疤,若我們要問,愛造了什么孽要清洗人的罪惡?因為它是愛啊。那么水也是愛,淚水清洗了罪孽。
水制造世上最深不可測的危險海拔,最善變、最陡峭、最詭異的海拔。水往上生長,瘋狂撕裂、吼叫、堅硬而善變,瞬間摧毀一切。一旦極致地往下,又形成最深的深淵,對深淵的底部來說,它是世上海拔最高的,足夠容下巨量的水,內(nèi)部皆是深淵。
在海洋館,白鯨像個被機器控制的玩具一樣,在水中按固定線路勻速游動,那尾巴,那純真的臉,那眼睛,看上去是生命,仿佛又不是。我喜歡它,它具有人類孩子的純真。我想象它在大海中的樣子,假設(shè)它現(xiàn)在回去,我就要替那份天賦激動,和《白鯨》中自由自在的莫比·迪克相比,一個不被供養(yǎng)且被強大的對手亞哈船長等一船人追殺的同類,眼前的白鯨就是水中金絲雀。我更愛看到它在我們巨輪的不遠處突然騰空,露出完美側(cè)身,再優(yōu)美地進入水中,那是神性的一幕。鯨游在大海,是個幾乎完美的場景,是正常生命之一種。完整的生命容納一切遭遇,但被關(guān)在這兒卻極其怪異,是生命外的某種東西。這是手段,是完全的剝奪,而它恰好是不幸的那個。好在它有食物,有安全,它不用擔心食物與領(lǐng)地,但也因此失去了生存的意義,這就是全部了,全在這裝滿水的屋子里。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剛好夠轉(zhuǎn)個身再游幾米。同樣的姿勢和路線,一生重復(fù)多少萬次?我為什么要不斷地想象和審判這種觀賞?如果沒有這樣的手段,我們永遠沒法近距離看到它,無法更多地了解它。啊,這是人類的愛嗎?愛就是傷害。愛有時是表演與利用,當愛不屬于純粹的愛的時候,就不是溫柔的私人情感,而是丑陋的公共事件。我們觀賞它,趴在玻璃上欣賞它、愛它、贊美它,朝它送去了飛吻和念念有詞的祈禱,滿足了這一切之后,我們馬上離開??伤朗裁茨??成功者的寵愛,像一個人類被手段更高的物種養(yǎng)在樹上。
偉大的夏天,我到外公家過暑假,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樂的日子,充滿了殷紅的楊梅、清香的瓜果、美麗的野花,以及俊美的哥哥姐姐。
他們村有一條寬大的河,河水清澈見底,橋就在外公家門口。我站在橋上看水,看伙伴們一個個接二連三撲進水,頭頂著洗發(fā)水,去河里邊游邊洗頭,水流很快,很優(yōu)美,漣漪就像夢,我看呆了,那些洗發(fā)水的泡泡很快消失在不遠處,從那兒突然冒出個孩子,閉氣的天才,在水下沒有對手。他們通常要在河里玩半個小時,然后在火燒云下回家。我的兩個俊朗的表哥,還有其他十來個小伙伴,無一例外的好水性,就像魚一樣在水里游了起來。我是個膽小鬼,而且我頑固而蠢笨,在游泳這方面,沒有適合我的老師,那群孩子里沒有能教會我的,我也打死不下水。有一回,我終于按捺不住,將褲腿撩到大腿,開始往水里走,他們太快樂了,我不理解什么天賦能讓那幫家伙這么靈活,竟還能從水里給我逮幾條魚上來。我一定要參與這快樂,但到了河的四分之一處,我就不行了,我開始失去平衡,見到我短小的腿肚子的影子在水中扭曲,跟著陽光晃動起來。然后我就栽了,我差點把自己交代給那條河。他們把我送上岸,我沒事,很快睜開眼,看到他們不吝嗇的嘲諷和關(guān)愛。此后我就只在河邊玩沙子,給這幫孩子看衣服。我曾經(jīng)向往過成為那群往水里跳的孩子中的一個,參與到那種熱火朝天的單純快樂中,但我沒有做到。以后也永遠不可能了。
我常去湘江邊散步,到江邊樹林里走走,再靠近江水,看運沙船緩慢地經(jīng)過江水,我喜歡一切大船經(jīng)過水面的場景,希臘導(dǎo)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尤利西斯的凝視》里有一幕:大船載著幾塊巨大的列寧雕像從渾藍色水面緩緩前進,水面寬闊、平靜、渾藍,閃爍著細微變幻的波光,船的移動只能從船尾拉開的漣漪中才能發(fā)現(xiàn),那種旋律般朝向船尾的波紋如此優(yōu)美、寧靜。這兩者,平靜的固體龐然大物,平靜的液體包容萬象,在相互抵觸和摩擦中推動著前行,這種默契和穩(wěn)重的動力仿佛將一切凝聚在那股不可動搖和威嚴氣場中,這是純粹美學(xué)的、詩意的威嚴,一種超越視覺的視覺,一種由水與水上的結(jié)構(gòu)塑造的“尤利西斯的凝視”。我每看到大船從水上經(jīng)過,就有這種“凝視”感,這是水的靈魂凝聚的魔力,我認為所有體量巨大的水都有“深淵”的性格,而當你望向它,注視就被凝結(jié)。
我喜歡在江邊看江風吹動水面,看細細的漣漪漾動不止,看江心的水推著前面的水朝我涌來,逐漸變薄,消失在我腳下。然后,我上株洲大橋,站在橋上,有時我背對湘江水讓江風吹吹,再轉(zhuǎn)身,突然忘記了是從哪邊來的,我隨便找個方向走,錯了就掉頭。在大橋上看的是水,水大多時候平靜,波浪小、細膩,年復(fù)一年,甚至也看不到流動的跡象,那是種略顯沉悶的的流動,就像生活,如果你要挑剔你就會感到崩潰。我看了一會兒水,覺得沒趣,直看到所有的水都不動,都一樣,甚至它下一個漣漪將怎么擴展,我都一清二楚,這時候我就將自己的眼睛從那平常但有韻律的細微的深刻中移開,繼續(xù)往前走。大橋兩邊的人行道并沒有多少人。因為風太大,老人受不了,路太長,孩子也走不了,我過了橋走上另一座橋,火車站對面的天橋,這一帶人最多的地方。那些車不斷地涌來,消失在下面,再涌來新的,無休無止,仿佛另一條江水。那是巨大的機器魚,一種井然有序、雄渾有力的游動,機械且理性的美。產(chǎn)生頻繁、巨大,動靜參差的波紋與工業(yè)生產(chǎn)的韻律,正對著日升日落而游泳。它們的移動代替我走路,我看著,仿佛我也去了遠方。
寂靜是液體的,它不干燥,因為它涌動著某些東西,因為它附著皮膚,附著頭腦,關(guān)鍵它是記憶,而記憶仿佛是水,將我淹沒。有時候我伸出我的頭,從那深淵中起來換氣,有時我長期潛伏在里頭,寂靜是液體的、多情的。
音樂也是一種液體,像水流一樣進入時間?;鹨彩且后w,有時扭動的火焰就像紅色的水,我將一頁稿紙放上去,它就吃了稿紙。有時漫過石頭或玻璃杯的水像一層透明的皮,我想象用這個美妙的東西做皮膚,當它們像雪覆蓋全部的世界而不是淹沒,就是一種工具,我給它取名為“雨衣”,這是已經(jīng)存在的詞語,但我說的這個“雨衣”不同,它是像皮膚一樣的衣服,我們不再用雨衣隔絕雨,而是將雨水穿在身上。如果能夠掛在陽臺上做窗簾,或隔絕噪音會更好。這是我經(jīng)常想象的與水的親近和愛,這種情感不知是因為兒時缺失過什么,我熱愛進入水中的感覺,同時對溺水有種無法言喻的驚恐,每個人一生在夢中溺水一次就夠了,這一次足夠讓他認識到水的本性,它荒謬、自私、純潔、溫柔、黑暗、偉大……一種復(fù)雜的藝術(shù)、庸俗的物體,它從不是簡單的東西。
她們在水邊洗衣服,在井邊洗菜、喝水,人何時能離開水?何時都不能。當我們是那個洗衣的人我們就是水,當我們是那個洗菜的人我們是另一種水,水是我們。
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每天放學(xué)后我去井邊挑水。我喜歡從井里舀水出來,一勺一勺,永遠不要結(jié)束,這個動作非常寧靜、踏實,它讓人專注。相反但相似的感覺是,使勁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前者是我從黑暗里舀出發(fā)光的水,后者是我從液態(tài)的光中拉擁著黑暗。
我愛《海上鋼琴師》,甚至我認為我理解他,按理說從未在海上生活過的人會對1900充滿疑惑與遺憾,但我理解他。這里說的是一種生活,但僅從個體的性格來講,1900的孤獨也是甚于常人的。他極端固執(zhí)、天賦異稟,海的擁抱始終穿透他的生命。這部電影治愈了我少年時看《泰坦尼克號》時巨型郵輪沉沒產(chǎn)生的對海的恐懼。而那艘弗吉尼亞號郵輪是1900的一切,它保護了這個孤兒,陪伴這位鋼琴大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寧愿與弗吉尼亞號一同毀滅也不下船。他像大海一樣純粹,擁有流動且復(fù)雜的質(zhì)地,只忠于他自身,以至于即將邁出離開大船的那一步,海的幽靈果然開始呼喚他,就像鋼琴的幽靈、音樂的幽靈時刻纏繞他的靈魂,已將那身心徹底綁在那兒,再無法被說服他離開甲板。海就是他的一切,他的救贖與生活,他全部的回憶。他認為,那條路代表著復(fù)雜與背叛,代表著痛苦與靈魂的死亡。在他眼里,海那么自由、寬廣,可以依偎,這是他可以穩(wěn)固擁有的東西,海是一種保護。
這是個深淵,綠色,有時是藍綠色,要看氣候、季節(jié)、水文,以及上游的狀況。那一團神秘之藍,永遠在時間的幽靜中蕩漾。我腦中有一幅關(guān)于潭水的油畫,那是我的外婆,在綠色的潭水邊,蹲在那兒,伸出纖細的雙手去洗蘿卜纓。綠色的清澈,剔透的、祖母綠的顏色,美妙絕倫。當外婆將鮮嫩的蘿卜纓放進水中,輕輕地搖晃后,那液體的晶瑩晃出更美的光澤與形態(tài),如夢如幻,吞進菜根的泥巴。我還很小,有時會盯著那幽綠的閃爍看,那是畫,或那是攝影。時間在滌蕩中,漣漪在滌蕩中,而她活得不長,自幼因戰(zhàn)爭顛沛流離,然后在一個貧窮的地方安下身來,早早嫁人,又死了丈夫,改嫁到這里。生活一直是貧窮的,到境況稍微好了起來,她又一身沉疴,骨瘦如柴,早早離開了人世。這是個苦命人的故事,我總想起她在深淵邊洗菜的時辰,夏天水很深,太陽的倒影像狡黠的火球,漣漪扯著那影兒搖曳生姿。冬天就凜冽、蒼黃,水上冒著霧氣,到處都是枯枝敗葉,我坐在旁邊,陪著她,就像我幽默的外公陪著她。外公也愛去潭邊,有時是垂釣,有時是乘涼,一邊在水里放鴨子或在山中放牛。他在潭邊跟我講故事,一些關(guān)于他或外婆的經(jīng)歷,論驚險跌宕,都不比書上的遜色。我一邊聽,一邊將腳垂到潭水里,有時盯著水中外公那光頭的倒影,看他在漣漪中扭動的五官。你瞧我看到了什么:一個復(fù)制的世界,絕對的對稱,極其美麗的天空與樹冠,比我觸摸的世界更美,我?guī)缀跻獙㈩^湊進去以求看到更多,我幻想伸手從那兒拖出一個一樣的世界,當我的鼻尖湊到水面,鏡像便碎了。
有一年,過黃海,過日月潭,在天涯海角,我盯著碧綠的水看,發(fā)現(xiàn)與兒時的完全不同,我再也看不到任何倒影了,再也無法從里面看到一個溫柔、童真的世界,一切都變得厲害和抽象了起來,一切都變得狂放和兇猛,變得不安和復(fù)雜,那里是一幅非個體的圖景,那是美學(xué)和力學(xué)的水,不是洗蘿卜纓的水,不是坐著講童話、講故事的水,不再是那樣的倒影和復(fù)制,我看著那種綠,那種藍,那種濃重、莊嚴的渾濁,猛然意味到某些東西永遠地消失了。
洗澡是對水最親切的感受活動之一,因為溫柔的覆蓋毫無保留,只有它能夠迅速且全面地觸動一個人身上最敏感的神經(jīng),使人感受到自己的脆弱與水的親切。沒有一種覆蓋比水對人的包圍更完全和抽象,只有愛能與之媲美。
我們上學(xué)的路沿著一條河直到校園,直到山邊,直到世界。春天長滿水芹,夏天長滿紅蓼花。我們沿著河去上學(xué),絮絮叨叨說一些好玩的事情。然后,從你想起一個小屁孩趴在河邊喝水,到玉樹臨風地經(jīng)過河邊,中間一秒,二十年。那時候,我所經(jīng)過的路全都沿著一條河,沒有這,我們就沒有安全感。五歲,我開始去學(xué)前班,一個人沿著河邊的一條馬路,走到那個還不如養(yǎng)豬場大的小學(xué)去。我要經(jīng)過一條小河,幾條小溪、小溝,幾塊菜地和無數(shù)田野,以及兩座橋。然后,往相反的方向,也是同樣一條河,沿著一條路走到小學(xué)去,之后,又朝著之前上學(xué)前班的方向,沿著一條河走上初中。再然后,我們出山,沿著另外一條河去上高中。所有的路途旁邊都有一條河?,F(xiàn)在從我的陽臺看去,遠遠的,那是湘江,它很大很寬,沿著它,我們能走向任何地方,我們將回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