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饅頭礦泉水

1

吃過晚飯，柳芊燁捏著一個蘋果下樓玩耍。走出小區(qū)，沿薌泉弄往左走一百多米，她看見了萬苒華：“苒華，你還不‘下班??？”

萬苒華弓起手指，彈一下泡沫箱，嘴角浮出一絲無奈的笑。箱里盛著包子饅頭，蓋口壓一條毛巾，旁邊擺一箱礦泉水，紙盒上躺著一本翻開的語文書。

路燈齊放，光芒四射，龍城街頭車水馬龍，一派繁華景象。

萬苒華抽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柳芊燁，問：“老師布置的作文寫了嗎？我不會寫。”

柳芊燁放回礦泉水，咬了一口蘋果說：“就寫你的理想嘛，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就希望包子饅頭快點(diǎn)賣完，哈哈?！?/p>

“暑假在碧洲公園賣礦泉水，你也是這樣想的吧。”柳芊燁笑得前仰后合。

萬苒華個頭不高，皮膚黝黑，前年插班到春風(fēng)學(xué)校讀三年級，與柳芊燁同桌。他初來時，不愛說話，老師提問也怕抬頭。柳芊燁落落大方，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閃著，笑容可掬地注視他、鼓勵他……慢慢地，萬苒華和柳芊燁成了好朋友。

兩人談笑風(fēng)生，另一條巷子走來一個男孩，指尖上轉(zhuǎn)動著籃球。他叫田高亮，也是春風(fēng)學(xué)校的學(xué)生?！叭f苒華，打球去?！彼f。

萬苒華朝泡沫箱努努嘴，苦笑著搖搖頭。

田高亮哼著歌離去，直至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萬苒華才收回目光。萬苒華崇拜姚明，喜歡打籃球，他的心早已到了操場，只是沒機(jī)會玩。一到放暑假，爸爸就會給萬苒華安排“工作”——碧洲公園游人如織，賣礦泉水是不錯的選擇。在汗水的洗禮下，萬苒華堅守陣地，不辱“使命”，獲得了爸爸的獎勵——一個籃球。至于包子饅頭，遑論寒暑春秋，放學(xué)后就得“上崗”，那可是家庭收入的重要來源呵。

柳芊燁見萬苒華悶悶不樂，蹲下來問：“苒華，你每天賣包子饅頭，煩不煩啊？要不你去打球，我?guī)湍沩斠豁?。?/p>

萬苒華笑了。

“笑什么！”柳芊燁嘴巴翹得老高，“你可別小瞧我。你剛來時門門功課不及格，還不是因為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幫助，你才取得進(jìn)步，成績也提高了?！?/p>

許是說到了萬苒華的短處，他吐吐舌頭，掀開毛巾，討好地說：“謝謝你，芊燁，吃個饅頭吧?！?/p>

“我吃過飯了，包子饅頭還是留著賣錢吧?！绷窡钶笭栆恍?。

又有人過來買包子，萬苒華熟練地裝袋、收錢。柳芊燁說：“你當(dāng)老板挺好的，可以欣賞街上的風(fēng)景啊?！?/p>

“看汽車？高樓大廈？老人小孩？吹風(fēng)淋雨，好無聊啊。我想跟你們爬山，上白鷺島觀鳥，當(dāng)‘小交警指揮交通，可是媽媽要擺蔬菜攤，還要照顧妹妹上幼兒園；我爸爸受過傷，干不了重活，只好蒸包子饅頭，我要幫著賣掉……”

“你爸爸媽媽好辛苦啊?！绷窡顕@了口氣。

這時，田高亮又來了，他托著一盤象棋。

萬苒華立刻被勾起了興趣：“上上周就約定大戰(zhàn)三百回合，一直沒實現(xiàn)，來，咱們布局！”萬苒華倒置椅子當(dāng)桌，盤腿而坐，田高亮坐對面。很快就落子如飛，漸入境界。

柳芊燁托腮觀摩，神情專注。路燈下，三人的影子疊成了一座小山。

2

楚河漢界，鏖戰(zhàn)正酣。這時候有個中年男人走過來，問：“小朋友，還有饅頭嗎？”

“將軍！”萬苒華一招小卒拱帥，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有哩，自己拿?！比水惪谕暎膊豢粗心昴腥?。

中年男人左臂挾著锃亮的棕色皮包，右手拿了兩個饅頭，順便用袋子裝好。他一直在打電話，嘴里不時蹦出“好”“嗯嗯”“就這樣”等語句，摸索著掏錢。

柳芊燁看都不看就把錢塞到萬苒華懷里，萬苒華興致高昂，隨口吟出“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的詩句，顯得運(yùn)籌帷幄。他伸了個懶腰，鈔票落地上，竟是伍拾元！

“你怎么收人家伍拾？”萬苒華瞪著柳芊燁，眼睛比銅鈴還大。

“我，我，看你們下棋，沒看錢嘛。”柳芊燁被萬苒華的表情嚇壞了，滿腹的委屈無處訴說，心里直想哭。

萬苒華丟下棋子，飛快地跑出薌泉弄，來到十字路口，只見華燈閃爍，人來車往，中年男人卻杳無蹤跡。

“多收了別人的錢，如果爸媽知道了，一定會罵我的！”萬苒華懊惱不已，暗忖著返回攤前，像從戰(zhàn)場潰敗的逃兵。

是夜，萬苒華總想著多收的四十九塊錢，翻來覆去睡不著，擔(dān)心那人找麻煩。你還別說，想什么就來什么，不知咋的，中年男人竟然找到學(xué)校來了，堅持認(rèn)為萬苒華有錯，要求學(xué)校嚴(yán)肅處理。萬苒華肺都要?dú)庹?，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我沒有，我沒有……”他哭喊著，卻喊不出聲，似有物件堵住了喉嚨，猛地睜開雙眼，世界烏漆墨黑，枕頭壓住了腦袋。原來乃一噩夢。他抹一把汗水，打開臺燈，從書包里掏出文具盒，看看鈔票還在，才松口氣。

黑夜沉沉，萬苒華卻毫無睡意，他叮囑自己：“我要找到那位叔叔，把錢還給他！”想著想著，一陣睡意襲來，很快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3

從此，每天上學(xué)，萬苒華多了個心眼，想辦法要找到那個人。龍城人口近百萬，城區(qū)逾二十萬人，毫無頭緒地找一個陌生人，無異于大海撈針。萬苒華找柳芊燁和田高亮商量對策。

柳芊燁說：“錢是我收的，責(zé)任在我。我想好了，把錢交給老師，由老師保管吧。”

田高亮說：“請警察叔叔幫忙呢？或者請大人轉(zhuǎn)發(fā)微信，這個傳播快。要不，咱們張貼尋人啟事……”

萬苒華不想鬧得滿城風(fēng)雨，就接過了話茬，“別，還是再等等吧?！币驗橐庖姴唤y(tǒng)一，鈔票仍由他保管。

這一天，萬苒華像往常一樣跟同學(xué)們打招呼，卻鮮有人回應(yīng)，反而背著他嘀嘀咕咕。他感覺怪怪的，就跟柳芊燁提起這事。

柳芊燁道出了原委：“田高亮說你賣包子饅頭撿了漏，發(fā)財了，一傳十，十傳百，大伙都知道了，不知情的還以為你貪便宜……”

萬苒華搔搔頭，感覺收了顆燙手山芋，后悔那晚真不該下棋。午休時，他睡不著，來到校門口，看見公告欄里有一封捐款信，大意是鄰近幼兒園某小朋友罹患重病，急需一大筆錢做手術(shù)，因家庭困難，特向社會愛心人士募捐。

“干脆把錢捐給小朋友吧，相信那位叔叔會同意的?！比f苒華眼睛一亮，覺得這個辦法好，既幫助了別人，也化解了尷尬，可謂一舉兩得。

萬苒華返回教室取了錢，沿校門左邊小巷行約五分鐘，到了幼兒園，一眼瞥見了捐款箱。東瞅瞅，西望望，迅速跑過去要塞錢，孰料身后傳來田高亮的聲音，“慢，這錢不是你的，怎么擅自做主呢？”

正說著，柳芊燁也來了，“這錢畢竟是那位叔叔的，先別動吧。上周我生日，爸爸給了我一百元買好吃的，我沒舍得花，捐給小朋友吧，算我們仨的心意哈。”說完就掏出鈔票，塞進(jìn)捐款箱。

“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找到他的！”萬苒華撇撇嘴，頭也不回地返校。

好不容易盼到雙休日，萬苒華起得特別早，以薌泉弄為中心，輻射周邊街道巷陌，打聽中年男人的蹤跡?！澳袥]有見過這樣一位叔叔——個子偏瘦，長條臉，攜帶棕色皮包?！彼耆司蛦枺蓟卣f“沒印象”或“不知道”，萬苒華沮喪極了。

4

周一清早，爸爸騎摩托車搭載萬苒華上學(xué)，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時，遇到紅燈，爸爸眼瞅路口無車，就想沖過去。萬苒華箍緊爸爸的腰，勸他莫闖紅燈，爸爸說著“沒事的”，旋即往前沖。

倏忽，一輛泥頭車迎面駛來，爸爸緊急剎車避讓，導(dǎo)致摩托車側(cè)翻，父子倆摔倒在地。泥頭車司機(jī)橫眉豎眼，罵爸爸“找死”，然后駕車離開。

萬苒華慶幸兩人都戴了頭盔，并無大礙，只是爸爸磕破了膝蓋，腿部受傷，哼哼唧唧起不來。周圍車輛來往穿梭，萬苒華想扶起爸爸，可他站不起，急得萬苒華直哭。

這時候，一輛白色小車?yán)锵聛硪幻凶?，徑直走過來了解情況，并攙扶爸爸來到安全地帶，又把摩托車推過來：“師傅，你要不要叫120？”

爸爸捂著膝蓋，搖搖頭。萬苒華望著男子，說：“謝謝你?！?/p>

男子拍拍身上的灰塵，笑一笑，向小車走去。

萬苒華注視著男子，長條臉，瘦高個，有點(diǎn)像那中年男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啊?？粗蜷_車門，就要鉆進(jìn)車?yán)?，萬苒華一眼瞥見了副駕位上的棕色皮包，突然提高了聲音，“喂，你撞傷人就想溜？”

男子說：“你這孩子，明明是你爸爸闖紅燈，避讓貨車把自己摔傷了，怎么怪我呢？”

“就是你撞傷我爸的，你還不承認(rèn)？”萬苒華不顧爸爸勸阻，百米沖刺般跑過去，擋在小車前面。

一大一小在馬路邊爭執(zhí)，恰巧有巡邏警車路過，一名巡警下車詢問情況，讓他們?nèi)ソ痪牽幢O(jiān)控，“電子眼”不會撒謊。路上，爸爸埋怨萬苒華多事，萬苒華卻異常興奮，“找到了，找到了！”爸爸一頭霧水，他被萬苒華弄糊涂了。

到了交警隊，不待看監(jiān)控，萬苒華就跟那男子道歉：“叔叔，對不起，請問你早些天去過薌泉弄嗎？”

“你問這個干嗎？”

“你有沒有買饅頭？”

男子想了想，說：“薌泉弄的饅頭分量足，餡兒香，味道甜，我女兒愛吃，那天我……”

“對了，這就對了！”萬苒華打了雞血般亢奮，迫不及待地從書包里掏出鈔票，“你當(dāng)時可能沒看清，給了我伍拾元。兩個饅頭只要一塊錢，給我一塊錢吧。”

男子愣住了，有些不相信地看著萬苒華，他的雙眸清澈如水，態(tài)度憨厚真誠。

“算了吧，都這么多天了，不就是伍拾元嘛?！?/p>

“區(qū)區(qū)伍拾元也許算不了什么，可對我來說，就不是錢的問題，它是——”萬苒華急得漲紅了臉。

“可我那天……”

“我怕你開車走了，很難再找到你，情急這下才出此下策，請你一定要收下，否則，我會內(nèi)疚一輩子的?！比f苒華硬是把鈔票塞到他手里，如釋重負(fù)般松了口氣，所有的陰霾拋到了九霄云外。

接下來，爸爸到醫(yī)院檢查，男子送萬苒華去學(xué)校，一路上聊得很開心。到校后，萬苒華蹦蹦跳跳地跑進(jìn)教室，男子去了老師辦公室。

萬苒華一家后來搬離了薌泉弄，爸爸不做包子饅頭了，媽媽也不出攤了，他倆入職了宏遠(yuǎn)公司餐飲部。男子是宏遠(yuǎn)公司的老板，他被萬苒華那顆金子般的心所感動，決定幫助他們，盡管那晚他沒去過薌泉弄。

此后，萬苒華不用叫賣包子饅頭礦泉水了，學(xué)習(xí)之余就與柳芊燁、田高亮一起爬山，打籃球，逛博物館。

不知咋的，萬苒華時常想念在薌泉弄的日子，想著想著，就會淚濕雙眸……

劉向陽：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湘潭市作協(xié)理事，龍城市作協(xié)副主席，北京小小說沙龍會員，《小小說月刊》簽約作家。出版小小說集《送爸媽一支玫瑰》。迄今已在《中國校園文學(xué)》《作家文摘》《啄木鳥》《湖南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等省級以上刊報發(fā)表短篇小說、兒童文學(xué)、小小說300余篇，有作品入選初中、高中語文試題和各種微型小說年選。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