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 薇
再次站在這座古城的入口,我已三十出頭,而立之年。古城變化不大,在秋日的余暉下,城墻依然遙遠、孤獨、蒼茫。歲月仿佛一條大河,在上面緩緩流過,我能聽見時光走動的聲音,層層疊疊,古老而蒼涼。
五年前,我在這里住了一年,見證了這座古城的春夏秋冬,也見證了它的神秘與滄桑。五年里,我去過很多地方,游牧民族一樣不斷變換住址和工作,至今還是居無定所。在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想起這座古城,想起它藏著的秘密和被忽略的往事,心底就會生出一種浩大而原始的感動。
我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頂著二本院校的名頭到處找工作。先是在一個廠里當(dāng)技術(shù)員,后又到一家公司,這期間,談了個女朋友,她性格很好,人也漂亮,和我一樣都是這個公司員工。我們談了兩年,有一天,她突然告訴我,她要嫁給公司一個副總。那個人我見過,除了工作,其他方面都不如我。我外形好,他長得低矮,戴著眼鏡,雙下巴,可我女朋友卻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這對我打擊很大。整整一年,我以酒為伴,閑時看偵探小說,我瘋狂地愛上了推理,對福爾摩斯崇拜至極,夢想著有一天也能像他那樣做個大偵探。經(jīng)過一年的借酒澆愁,我頹廢成一只苦瓜。我表姐遠嫁,她在古城里開了一家刻字店,在牛骨、竹子、木片上刻下想說的話或祝福語,作為送給親戚朋友或父母戀人的禮物,或自己收藏。現(xiàn)刻現(xiàn)賣,生意很好。表姐讓我?guī)退匆荒甑牡?,除了房租,賺的都歸我。我當(dāng)時正迷茫,就答應(yīng)了她。
表姐的小店對面也是家小店,我來到古城沒幾天,就聽到一個傳聞,說對面開店的男子有殺人的嫌疑,警察還來找過他。表姐還曾和他談過一段時間的戀愛,后來不知怎么分手了。這些話讓我心里一動,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特別是和表姐有關(guān),我夢想著這件事能在我手里水落石出。那幾天,表姐讓我先把古城熟悉熟悉,我在一條條幽暗的街道上穿行,古老的建筑和特色小吃讓我眼花繚亂。最讓我感興趣的是城墻,我沿著城墻根慢慢地走,觸摸著千年的青磚,感受著時光放逐留下的痕跡。表姐給我講古城的歷史、文化、風(fēng)俗,特地告誡我要和左鄰右舍好好相處,我嗯嗯地答應(yīng)著。表姐在外面租了個小房子,她問我要不要住那里,她走了我可以接著住。我說我就住店里,買張折疊床,關(guān)了店門打開折疊床就可以睡覺。店里還有個小套間,也可以放下一張床,還綽綽有余,我不想花那個租房的冤枉錢。晚上表姐走后,我就開始注意對面那家小店。房子和我住的一模一樣,這里的房子講究對稱,路正對面的房子都是對稱的,一模一樣。門上的造型,窗戶上的小格子,都是一樣的。我看不見屋里頭,只看見有個人影靜靜地坐在窗戶前,不知在干什么。忽然,我感覺有雙眼睛在注視著我,穿透力極強,神秘又冷漠。我轉(zhuǎn)身進了屋,關(guān)上門,燈光下,仔細打量表姐的小店。一排排獸骨、竹片,還有瑪瑙,豌豆大小的翡翠,指甲大小的珍珠,都能刻上字。字有陰文和陽文,陽文標(biāo)價要高一些,它們擺放得整整齊齊,有種出世般的美好,都在自己深情的時空里等待那個有緣人。
早晨表姐來得早,對面的門還沒有開,抬頭看向窗外,那個人影還在,一動不動地坐著,宛如一尊雕塑。我真懷疑那就是一尊雕塑。我問表姐,對面是什么人?睡得那么晚。表姐說,我關(guān)門就回家了,誰知道他什么時候睡。表姐給我講刻字機的使用,手工刀的使用,以及飾品的制作流程,還有每天的銷售額,以及怎樣跟顧客溝通。說到這里,表姐打住了,她仔細看了看我說,你到底能不能跟顧客溝通?她開始憂心了。的確,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有生以來說得最多的一次話,就是女友離開那天,我不是對女友說的,我是對一棵樹說的。從那以后,我就變得更加沉默。表姐說,我不求你賺多少錢,你的營業(yè)額只要能包著房租、水電,確保我這個小店不關(guān)門就行。
一天,對面小店來了一位女顧客,我也跟著走了進去。那個叫秦北的男子抬頭看了我們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女顧客轉(zhuǎn)了一圈,在一張臉譜前站定,發(fā)出一聲由衷的贊嘆:畫得真好!秦北依然沒有反應(yīng),他在專注地畫一張京劇臉譜。我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他這是一家真正的臉譜店,只有少數(shù)的面具,半張臉的狐貍面具。我的理解是,面具和臉譜是有區(qū)別的,面具是遮住臉頰,可以戴在臉上的,而臉譜是表達人物身份,是掛在墻上當(dāng)飾品,或供愛好者收藏的。秦北坐在窗戶下,黑夜中我看見的影子就是這個位置。影子一動不動,而此刻秦北除了手在動,整個人似乎也沒動。他背部挺直,三十來歲,瘦瘦的,是個好看的男子。不能說帥,帥字很陽剛,他帶著深色的陰柔,就像有些花樹,一樣有樹的挺拔,卻也有花的妖嬈。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他,特別是他那雙眼睛,有種與生俱來的荒涼,還有著殺手的冷漠。我感到一陣不適。這里的每一張臉譜,都完美得讓人想坐地起價。特別是它們的眼睛,都有了人的目光,甚至比人的目光更幽深詭異,讓人不敢與它們對視。有風(fēng)從門口吹進來,瞬息之間,這些臉譜好像都換了表情。它們從不同角度,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我一陣頭皮發(fā)麻,感覺自己像被一個個旋渦吸了進去。時間好像也停止了,只剩下枯朽而醉人的荒蕪。女顧客又由衷地贊了一句,畫得真好!真是一個藝術(shù)家。聽到“藝術(shù)家”三個字,秦北抬起頭,看了女顧客一眼,終于說出一句話,喜歡什么,自己挑。又輕聲說,沒事,慢慢挑,不急。說完,繼續(xù)畫。
表姐打來電話,我邊接邊走了出去。你去了哪里?表姐在電話里問。我支吾著,哪也沒去,在門口轉(zhuǎn)轉(zhuǎn),反正現(xiàn)在也沒有顧客。表姐說,你少去對面。我說,為什么?表姐說,讓你少去你就少去。她語氣急促,很著急的樣子。我感覺眼前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一大片云朵飄過頭頂。我問表姐,對面到底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叫秦北。表姐說,你為什么對他那么好奇?我說,一個男人,畫臉譜的,多少有點神秘。表姐說,他是一個怪人。在我來之前就來了,有七八年了。他叫秦北,認(rèn)識的人都叫他阿北。你不要跟他多接觸,看好自己的店就行了。
又過了幾天,我看見那個女顧客又來了。這次她買了臉譜,提著個印著臉譜圖案的袋子走了。秦北的店名只有一個簡單的“簡”字,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店名。其實,我內(nèi)心深處,也和女顧客一樣,喜歡上了臉譜。秦北確實是個藝術(shù)家,是個難得的藝術(shù)家。他神秘、冷峻、深奧,天生帶著濃烈又寧靜的氣質(zhì)。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我被那些臉譜包圍著,它們漸漸長出了軀干和四肢,接近于人形,在我的周圍變換著不同的姿勢。那些虛無的身體,朦朦朧朧,就像是已逝的生命從這里剛剛開始,又像歷盡千辛萬苦終于破繭而出。一種比時間更永恒,比歲月更荒蕪的東西,彌漫在我的周圍。
當(dāng)天晚上,當(dāng)街道兩旁的店鋪陸續(xù)關(guān)門,街上又恢復(fù)老祖母般慈祥的寧靜。我刻了一會兒字,表姐讓我每天都要刻,就算沒有一個顧客,也要刻出一兩個作品,掛到墻上,讓顧客挑選。還要有創(chuàng)意,她說,你和店,是珊瑚和共生藻的關(guān)系,要好好地經(jīng)營。我刻累了,抬起頭,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小店黑乎乎的,我一驚,放下刻刀,走了出去。秦北的店果然沒有開燈,永恒般駐扎的影子沒有了,變得和夜晚一樣的幽深。
他沒有在家嗎?自從我來,他的小店每天晚上都有光,我想他也是住在店里??墒墙裉?,他去了哪里?我心里竟然有種失落感,像某種習(xí)慣被打破了。我在門口站了好久,又有幾家店鋪關(guān)了燈,街上更加昏暗,我慢慢走了過去,站到秦北的門口。從窗戶往里看,昏暗中,那些臉譜像浮在海水里,帶著詭譎的氣息,還有種肆意的美,靜靜地朝我襲來。我能記清那個美麗的花旦臉譜所在的位置,還有那個額頭有一個銅錢的招財臉譜的位置,還有火神臉譜、京劇臉譜。京劇臉譜是一組的,一共十六個,忠勇愛恨頃刻之間,如對仗工整的音律,似乎能聽見鏗鏘之音。還有生旦凈末丑,這些我分不大清楚。臉譜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半個手掌大,大的像一幅畫,他們都在各自的位置,散發(fā)著浮游生物般魅惑的氣息,窺探著我這個外來者。
你在干什么?身后驀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本能地轉(zhuǎn)身,貼著窗戶站著。月光下,秦北也像一只浮游生物一樣,站在我面前。他頭發(fā)雜亂,身上的風(fēng)衣被風(fēng)吹起,海帶一樣向兩邊飄去。你怎么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說,按著跳動的心口,心虛地叫了聲,阿北。你叫我什么?他疑惑地看著我,背對著月光,影子比他自己還大。我說,我表姐說你叫阿北。他說,原來她是你表姐?他微微動了下,抬頭看了眼深邃的蒼穹,又低頭看了眼手中提著的塑料袋。我忙離開窗口,往前走了幾步,在與他擦肩而過時,我看見他眼里是密不透風(fēng)的冷漠。他走到他的門口,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又轉(zhuǎn)身,我以為他要怪我偷看他的小店,說這可不是君子之所為??傻攘艘粫?,他卻說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說,你知道維度嗎?我愣了下,沒說話。他說,那我給你打個比方。維度就是把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事物,放在不同的小格子里,這些格子摞在一起,每次你只能打開一個小格子,其他的都被隱藏了。不同的小格子里是不同的你,你在不同的維度,你可以做無數(shù)個你,想做哪個你就做哪個你,懂嗎?我搖了搖頭。他冷靜地看著我,突然神秘地笑了,月光把他的臉鍍上一層奇異的白,像戴了張失血過多的面具。我丟下他,匆匆朝自己的小店走去。路上回頭,看見他緊緊地貼著墻壁站著,像是要把自己鑲嵌在墻壁里,身影單薄,我想此刻的他,是把自己裝在了某一小格子里,現(xiàn)在的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他,他走進了維度。
我站在自己小店的窗戶前,久久凝視著秦北的窗戶,那一夜,他屋子里的燈始終沒亮。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的店門緊閉。直到第七天,外面下著小雨,氣溫降低,我穿上了羊毛衫,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他的小店開了門。
我和表姐通話,她馬上要結(jié)婚了,她說她瘦了些。我問她還好嗎,她說還好。我說,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關(guān)于秦北。她說,幾年前,有個學(xué)藝術(shù)的女孩,四川的,來到他的小店,一下子就愛上了他的臉譜,也愛上了阿北。她對阿北崇拜極了,天天來看阿北畫臉譜,后來那個女孩突然就不來了,此后就再也沒有來過。所以,有傳說那個女孩失蹤了,阿北成了最大嫌疑人。我說,那個女孩到底去了哪里?表姐說,不知道。后來,警察找到了這里?,F(xiàn)在,不知道那個女孩找到了沒有。表姐不說話了,好一會兒,又低低地說,阿北是個很自卑的人。小時候,家里很窮,他的哥哥被遺棄了,因為他的哥哥有先天性心臟病,他也有。他一直擔(dān)心,哪一天他也會被遺棄。所以小時候,他都是在恐懼中度過的。我說,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嗎?你和他,是不是也談過一段時間?表姐笑了說,有個熟人,就是那個賣年糕的老謝,想要把我們湊成一對兒。對了,你吃過他的年糕嗎?就在門口那條街往里走,右拐過去,沒多遠。所以,我和阿北的確交往了一段時間,很短。但這些都是老謝告訴我的,阿北對我沒說什么。
老謝是一個很老的人,至少在這些開店賣東西的人里算是比較老的。他說,你說阿北啊,認(rèn)識認(rèn)識。不過好長時間沒來了。我說我是小梅的表弟,他說,小梅啊,認(rèn)識認(rèn)識。也好久沒來了。我說,她去結(jié)婚了。他一邊做年糕一邊說,結(jié)婚好,結(jié)婚好。可惜不是和阿北。那個姑娘,也沒和阿北結(jié)婚。都可惜了可惜了。我一愣,說,哪個姑娘?他說,四川姑娘。問年糕有沒有辣的,年糕哪里會有辣的。他一邊將做好的年糕擺好,一邊順口回答我的話。我說,你說的四川姑娘,怎么也沒和阿北結(jié)婚?他露出一臉山巒般的皺紋,突然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這時,一群游客經(jīng)過,老謝剛做好的年糕吸引了他們。他們一窩蜂圍攏過來,把老謝的小窗口圍得水泄不通,我只好退到一邊,想起自己的小店,匆匆離去。有幾個顧客在看掛件,我給他們介紹了幾個,可惜沒有一個人買。
整整一天,都在下雨,時大時小。天陰沉得快要倒扣下來,風(fēng)聲來去,更增添了古城的荒涼。一天沒來幾個顧客,我閑閑地站在街上,透過細雨看阿北的小店。他的店里也沒有顧客,我看見他的影子晃動了一下,似乎更瘦了,也能感覺到他坐在窗前,在一心一意地畫臉譜。
天快黑的時候,來了一位顧客,他要在牛骨上刻下“一生一世”。他的表情很哀傷,我猜測他可能是剛剛失戀了。但我沒敢問出來。表姐說,和顧客少說話,要學(xué)會察言觀色,有些顧客是需要謹(jǐn)慎的。比如這個男人。我按他的要求,用電動刻刀一筆一劃地刻著。男人反而開口了,他說,你知道什么是一生一世嗎?我想起我的前女友。說,這個世上,哪有什么一生一世。有的!男人大聲說,聲音悲涼又溫柔。窗外的雨聲更大了,雨點拍打著窗欞,發(fā)出古老而渾厚的聲音,像是在追問。過了會兒,男人又幽幽地說,或許,只有死了,才可以做到一生一世。我的手猛一抖,那個“世”字的最后一筆突然拐了個彎,像長出了一條小尾巴。我忙說,對不起,我再給您刻一個。不用了。男人說,他接過,仔細看了看,輕輕吹掉上面的粉塵,挺好。眼里居然充滿密密麻麻的欣喜,最后還對我說了聲“謝謝”,就消失在越來越大的風(fēng)雨里。
夜里,雨還在下,秋天的雨,冷得入骨。雨點打在屋頂上,發(fā)出時近時遠的聲音。我還聽見風(fēng)聲,從雨中隱隱傳來,像從上古吹來,更襯托了夜的悲傷與寧靜。我想起了城墻,想起許多年前的老房子,以及那些早已化成白骨的祖先們。我又想到白天那位顧客說的話,或許,只有死了,才可以一生一世。我從床上爬起來,來到窗前,阿北屋里的燈光早已熄滅,他的小店隱在風(fēng)雨里,分不清是塵世,還是在塵世之外。
早晨醒來,雨還在下。天氣預(yù)報說,雨還要持續(xù)一整天,我打開店門,雨中的古城充滿了心事。凝重的天空,冷寂的街道,這是旅游淡季,本來人就不多,只有穿巷而過的時光,帶著遠古荒蠻的氣息,姍姍而過??諝庵惺沁t遲不散的冷意。我不餓,也沒吃早飯。我平常要么是自己煮面條,要么是去老謝小店旁吃早餐,順便帶兩塊年糕回來當(dāng)午餐。我對生活沒什么要求,吃飽即可。雨天無聊,顧客稀少,我找出一本書,坐在桌邊看了起來。是《福爾摩斯探案全集》,這本書我?guī)缀醴瓲€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此如此癡迷。我看得入神,不覺到了中午,終于感到了餓。我去老謝的小店買年糕,我想在老謝的小店里坐坐,就關(guān)了店門。老謝的小店同樣冷清,一排剛出爐的年糕冒著騰騰的熱氣,我大喜,對老謝說,老伯,我想請你吃年糕。老謝回頭看見我,笑道,在我的店里,你請我吃年糕?我說是的。我付雙倍的錢,老謝說那可不行,他拉我坐下,拿出幾盤零食,花生、瓜子,還有一盒桃酥。我不喜歡吃零食,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老謝邊抱怨天氣耽誤了他的生意,邊在我對面坐下,我吃著年糕,夸贊他的手藝真好,他笑得很是得意。我說,阿北沒來嗎?他不是也喜歡吃年糕?老謝說,他呀,是越來越頹廢了。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變就變了呢?他嘆息著。你——什么意思?我說。老謝說,你不知道,他剛來的時候,是個很正常很有活力的小伙子,喜歡看書,喜歡說話,有時來買年糕也拿著書??上?,那個四川姑娘走了,他就變了。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我說。趁著老謝回答的機會,我咽下一口年糕。老謝說,你剛來,別瞎打聽,阿北是個好孩子。我看見老謝的眼神躲閃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眼窗口,笑道,阿北來了。說著站起身。我看見秦北站在那里。有幾日沒來了,出去了?老謝問。秦北點頭,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把想跟他打招呼的話咽了下去。老謝將年糕包好遞給秦北,秦北轉(zhuǎn)身走了。他沒有打傘,我看著他的背影,在雨中飄忽了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突然對他產(chǎn)生了一絲同情。
秦北走后,老謝沒有再坐下來,他將年糕重新擺放了一遍,本來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年糕,他卻偏偏將它們打亂,重新擺放一遍。我愣愣地看著老謝那雙老手,在五顏六色的年糕間游走,竟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說,我表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老謝愣了下,說,結(jié)婚好,結(jié)婚好。要是和阿北結(jié)婚就好了。我說,他們兩個沒有緣分。我表姐是個粗人。老謝說,小梅啊,她可不是粗人。他的聲音里有一絲遺憾,還有無奈。我說,你還撮合過他們兩個,是不是?老謝說,是啊是啊,可惜沒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開始還挺好,后來突然就分開了。又是“突然”。我心里一驚。老謝說完,又開始給年糕排序,我看見那個有著綠色花紋的年糕,本來在第一排,現(xiàn)在可憐地站在了最后一排。我一陣恍惚,好像站在了陰陽交界處。雨又大了起來,連成了線,從古老的屋檐一路垂落,嘩嘩的聲音像風(fēng)吹過白樺林。老謝還在擺放他的年糕,他忘了我。我想,他也進入了自己的維度吧。
我悄悄地走了出去,雨聲掩蓋了我的腳步聲,我想老謝一定會過很久,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走了。此后,大概一個月,我沒有去秦北的小店。秋葉開始枯黃,在隨風(fēng)飄落,夜晚風(fēng)從城門刮過來,偷渡一樣,一氣呵成地吹過窄窄的街道??萑~的嘩啦聲,像殘夢的碎片,一聲聲叩擊著心扉。我失眠了。有好幾個夜晚,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表姐打電話問我生意怎樣,我說夠吃飯了。她說,你不要到處亂跑。我知道她說的是跑到秦北那里,就故意說,沒有亂跑,只是偶爾去對面的小店轉(zhuǎn)轉(zhuǎn)。表姐不說話了,她也知道她管不住我。
一個孤寂的傍晚,我終于忍不住去了秦北的小店。我看見他店里的臉譜都換了位置,原來那個臉上有朵朱雀花的花旦臉譜,由左邊換到了右邊,又多了些秦腔、昆曲、京劇臉譜,竟然還有一張儺戲臉譜,那個額頭有一團火的臉譜不見了,想是賣了出去。還有好多個畫在小葫蘆上的臉譜,色澤柔軟,憨態(tài)可掬,讓人愛不釋手。真是個無名的藝術(shù)家,我在心里感嘆,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眼秦北,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我,那目光像千年的巖石,層次分明又堅硬無比。我看了會兒,忍不住用手摸了下,問他,這臉譜為什么這么光滑?他看了看我,說,放入了人類的眼淚。過了會兒,又說,是我瞎說的。是放入了骨粉,骨頭的粉末??梢栽黾恿炼群蜏貪櫠?。什么骨頭?我緊追了一句,定定地看著他。我想起那個傳言,心不禁一動。太陽跳到了窗戶前,余暉徐徐地變換著顏色,天色以可見的速度暗下去。我緊緊盯著秦北的眼睛,他的目光讓人望而生畏,是那種介于執(zhí)拗與執(zhí)念的目光,能緊緊攥住人的心神。他又低頭畫了會兒,才用發(fā)低燒一樣的聲音說,跟你開玩笑的。我一陣氣惱,轉(zhuǎn)過身,去看一組烙畫,畫在八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葫蘆上,是八仙過海。變了很多。我說,又指著烙畫,這些烙畫,以前畫在葫蘆、木板、扇骨、梳子上,現(xiàn)在聽說都可以畫在紙絹上,是這樣的嗎?秦北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懂得挺多,那你說說,啥是維度?又來了。我厭惡地扭過頭去。他又說,你理解的維度是什么?我說,我沒有理解,也從未研究過維度,我沒你懂得多。我覺得他執(zhí)著得有些好笑。秦北又說,你說的變換了位置,就是維度。心里有維度,宇宙有維度,時間有維度,甚至人的思想都有維度,維度無處不在。我白了他一眼,嘲諷道,那你說說,你做過的事,有沒有維度?我做了哪些事?他說。我沒有說話,冷哼一聲。他站起身,眼里生出只有冷兵器才有的寒光,枯寒而冷酷。他更瘦了,整個身子像塊三合板。他走到那張花旦臉譜面前,撫摸了下臉譜上的朱雀花,溫柔地說,維度是科學(xué),在物理學(xué)和哲學(xué)的領(lǐng)域,你不懂就算了。
我想起前一天去買雞蛋,他們非要送我兩只小雞,我說我不要小雞,只要雞蛋。他們說不要小雞,就不賣雞蛋。我說我養(yǎng)不活小雞。他們說你養(yǎng)不活,死在你手里總比死在我們手里強。我哭笑不得。這個世界越來越不講理了。
秦北久久地站在花旦臉譜面前,眼神神秘而溫柔,幾乎到了憐愛的地步,我想,他是愛上了自己的作品。它有名字,叫朱雀花。他說,又指著所有的臉譜,我這里的每一張臉譜都有名字,都在自己的維度里,你能看見這些,說明你也在維度里,只是你不知道。
我笑出了聲,他說得越來越深奧,越來越玄乎,虔誠得我都不忍心去反駁。我說,你前一段時間有幾天去干什么了,沒開門?他看了我一眼,從那些臉譜間走開,轉(zhuǎn)到門口,沒說話。黃昏將至,夕陽從古老的屋檐斜照過來,落在他的手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手焦黃粗糙,指關(guān)節(jié)還有些粗大,這不是一雙搞藝術(shù)的手?;蛘哒f,這不是一雙一開始就搞藝術(shù)的手,這雙手干過很多粗活、重活、累活,它們經(jīng)過滄桑,歷過磨難,懂得人情世故,它們有了烙印和靈魂。我吃驚地盯著那雙手。
我記得我認(rèn)識一位做根雕的老先生,他也有一雙神奇的手。能將樹根雕成各種形狀,他不像有些人根據(jù)樹根的形狀,雕成近似的造型,就是物盡其才。他是想雕什么就雕什么,他能理解樹根,知道它想變什么,想以怎么樣的面目重新開始。這也是秦北說的維度吧,老先生和樹根在同一維度。
我繼續(xù)盯著秦北的手,心里一度駭然。這雙手像是嫁接到秦北的手臂上,它們不是原裝的。我忘了剛剛的問題,問他,你原來是干什么的?鑿石頭的。他說,我小時候,家里很窮,我們家門口就是山,都是石板巖,我就去鑿石板巖。石板巖可以蓋房子、建工廠、鋪路。那里的村民都去鑿石板巖賣錢。窗外是四合的暮色,秦北身上的光漸漸淡去,暮色將他緊緊包裹,裹出一身的傷感氣息。
我抬腿往外走,秦北說,你不是問我前幾天去哪里了嗎?我住院了。他說。我沒有說話,走了出去。邊走邊想,他不是有很多維度嗎?那他為什么不到另一個維度里去,那他就可以不用住院了。那他為什么不呢?
其實,我沒有告訴表姐,我的經(jīng)營能力很差。賺的錢剛剛夠果腹,我真怕等不到表姐,這個小店就關(guān)門了。我收起“福爾摩斯”,決心好好經(jīng)營小店。我在店外掛了塊木板,上面寫著:在這里,你可以進入不同的維度,做不同的自己。掛之前我想,秦北會不會來找我算賬?這算不算侵權(quán)?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寧,又有點暗自竊喜,不時抬頭看著外面的動靜。這塊木板還真起了作用,顧客明顯增多了,特別是年輕人,他們一進來,就要求刻字,還問我怎么進入維度。都是刻海誓山盟的,我對這些飄在水上的文字,不感冒,我的心早已變得老氣橫秋,超過了我的年齡。忙了一上午,空隙間,我一抬頭,看見秦北站在門口,他那張英俊的臉,帶著點毛茸茸的笑。我第一次看見他笑,心底竟生出就此別過的傷感來。慢慢走出去,秋日的陽光,冷得層次分明,古老的城墻在陽光下巍峨輝煌,從我的門口,正好可以看見城樓的一角,綺麗虛幻如一個夢。我同秦北打招呼說,借用一下。秦北笑了,他同我比了個勝利的手勢,轉(zhuǎn)身回了屋。
我的生意好了一段時間,又慢慢恢復(fù)了原樣,這條街不是主街道,游客不多,組團的游客也是匆匆而過。這天,一大早,我剛起來就有人敲門,我打開門,看見了表姐。你回來了?我很驚喜地說,幾乎將她抱了起來。我來看看你。她說。放下肩上的包。門外很冷,梧桐樹葉子落了一半,風(fēng)吹過,發(fā)出惆悵的聲音。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街上人很少,秦北的小店也沒開門,陽光照到他的窗戶上,那個清瘦的影子沒有了,像昨夜的一個夢。表姐凍得臉色青紫,她走進屋,我說,我去給你買早點。問她想吃什么,她說,你出城門,過馬路,左轉(zhuǎn),有一家早餐店,我想吃他們家的包子和七寶飯。嗯。我答應(yīng)著。心說,我只知道八寶粥,沒聽說過七寶飯。我出了門,看見秦北的小店開了門,他站在門口,我知道他早晨只吃固定一家的早餐。我走到他身邊,對他說,我表姐回來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告訴他。我感覺我表姐是不快樂的,她還瘦了,秦北沒有說話。等我回來,表姐已經(jīng)換了衣服,頭發(fā)扎成個馬尾,又恢復(fù)成從前的樣子。我和表姐吃著早餐,秦北走了進來。阿北,表姐看著他說,一起吃吧。秦北搖了搖頭,他或許也不知道自己來干什么,顯得有些局促。我給他搬來我坐著刻字的凳子,他坐下,看著我們,也不說話。表姐說,阿北,最近生意怎么樣?秦北搖了搖頭說,還是老樣子。我又設(shè)計出幾款現(xiàn)代臉譜,你一會兒過去看。表姐說好。這時,我突然插了一句,我說,聽說,畫臉譜的顏料里加入了珊瑚,看起來柔和,細膩,且暗藏光澤,你沒加嗎?表姐看了看我說,你知道得挺多。又轉(zhuǎn)向秦北,是這樣嗎?秦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又說,聽說,還可以加入骨粉,效果會更好。說完,我定定地看著秦北,小聲嘀咕著,這還是你說的。秦北沒有說話。表姐已經(jīng)吃完了,不知是七寶飯的作用,還是剛剛的談話,她的臉色紅潤起來。我將最后一口包子咽下,起身收拾,將垃圾袋歸整好,投入到不遠處的垃圾箱里。我感覺有人在背后看著我,眼神像段譽的六脈神劍一樣,我站在秋日隱忍的陽光下,心里竟生出巨大的不安來。等我回去的時候,秦北已經(jīng)走了,我看見他走回自己的小店,表姐臉上的紅潤褪去,又變得干枯蒼白。像是病了,且用病了一樣的聲音說,你好好干,等我回來,我會很快。我說,很快是多快?她說,你不想在這里待了嗎?我說,那倒不是。那你告訴我,秦北是不是……有傳聞呢,不是我杜撰的。表姐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跟你無關(guān)。聲音像從劍鋒上劃過,凜凜的寒氣撲面而來。我的手一抖,感覺表姐好陌生。好在,她馬上換了笑臉說,你看你的頭發(fā)都長了,都能綁小辮子了。今天我來看店,你去理理發(fā),買身好看的衣服。表姐從包里掏出一沓錢,塞到我手里。聽話,她說,我下午就走了,兩點的火車。說著,她的眼圈一紅,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說。她的話讓我難過,我只好收下錢。表姐是我舅舅的女兒,舅舅和舅媽在幾年前意外去世了,表姐孤身一人。我終于問她,姐夫?qū)δ愫脝幔勘斫愕哪樕盗讼?,還行吧。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能過得去就行了。我說,他要是對你不好,你告訴我,我去找他算賬。表姐笑了,她捶了下我的肩,說,你老實點吧,沒你的事。那一刻,我差點說出,表姐,你也給自己建立個維度吧,在那里你就不難過了。我張了張嘴,表姐用眼神止住了我的話,說,快去吧,時間過得很快。
表姐吃過午飯就走了,午飯我們吃的是年糕,她派我去老謝的店里買的,她自己沒去。吃年糕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問表姐,秦北你了解得多嗎?我感覺他很神秘。表姐的眼神晃了晃,眼里出現(xiàn)了縹緲的霧氣。呆愣了半分鐘才說,秦北是個不一樣的人。說完,她就將半個年糕一口吞下,站起身,到水管旁去洗手。她洗得很慢,水嘩嘩地流著,她將十個手指一個一個地洗,洗完慢慢地擦,一個一個地擦。擦完才說,我得走了,早點去車站,到那休息一會兒。她環(huán)顧了下自己的小店,她把店里的東西都換了位置,就像有些人家,過一段時間就把家具挪動一下。表姐說,你好好看店,過了年,再過些日子,我就回來了。她說得很勉強,好像不是出于自愿。我看著她一點點走遠,心里很不是滋味。秋日的陽光孤冷寂寞,她要出古城打車,然后去車站,然后去一個我從未去過的地方。
秦北不再和我說話,自從上次表姐來了后,他就不再理我,看見我就像看見陌生人。有時,我和他在早餐店里碰見,他在吃飯,我在買飯,他也不理我,獨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他有個固定的座位,好像那是他的專屬。我很好笑地想,那就是他的維度,別人進不去。
有一天,我有些煩悶,一整天都不在狀態(tài)。吃過晚飯,夕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有風(fēng)吹過,落葉發(fā)出行人一樣的嚓嚓聲。我以為真來了顧客,等了一會兒,無人經(jīng)過,我關(guān)了店門,慢悠悠走過街道。古城披上了一層蕭瑟的外衣,多絢麗的色彩也掩蓋不住蒼涼的秋色。我去了老謝的年糕店,我有一個多月沒來了,我像是和誰慪氣一樣,把自己隔絕起來。老謝也好像一下子變老了,他窗口有兩位顧客,老謝忙著往年糕上撒糖。他看見我,說,你和阿北都不來了,你們都好久沒來了,你們忘了我這個老頭子了?我說,沒有忘。我這幾天在學(xué)習(xí)。老謝立刻笑了,說,學(xué)習(xí)好,學(xué)習(xí)好。老謝給兩位顧客包好年糕,我吸吸鼻子說,今天泡的是龍井,對吧?老謝說,你的鼻子真靈,喝茶自己倒。我坐下來,倒了杯茶,又抬起頭,問,阿北也沒來嗎?沒有。老謝拉長著聲音,你們都不來,好像商量好似的。我說我可沒和他商量,我也好久沒去他的店了,他每天就是畫呀畫的。老謝說,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又是以前,以前是什么時候?我說。他說,就是那個四川姑娘沒來之前嘛。四川姑娘去了哪里?我說。老謝愣了下,他像是沒明白到底在說什么,空洞茫然地看著我,又茫然地說,什么事太突然了,就一定有問題。說完,他像反應(yīng)過來了,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很灰心地想,什么都問不出來。還是給我拿兩塊年糕吧。我說,好久沒吃了,口水都流出來了。老謝笑了,他最喜歡聽我說喜歡他的年糕。他賣年糕三十年了,幾乎是一輩子。他給了我一個熱氣騰騰的紫薯年糕,我不喜歡加糖,不加糖的年糕有股淡淡的紫薯味,很清新。吃完我又吃了一塊菊花年糕,清冷的菊花香味,像把整個秋天都裝在了里面。遠處有歌聲傳來,是李宗盛的《漂洋過海來看你》。老謝忙完了,也坐下來。我拿出給他的一盒鐵觀音,是表姐店里的。老謝說,鐵觀音喝得少,一會兒泡上嘗嘗。我和老謝聊了會兒最近的生意,他說,天氣冷,游客就少。我說,你賺的錢還不夠多,再多就沒地方放了。他哈哈大笑。我趁他高興,又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那個四川姑娘漂不漂亮?好瞧!老謝改用當(dāng)?shù)卦捳f,大眼,瘦,長臉,喜慶。我笑他,你還會說本地話?這里的本地話綿軟,糯糯的,很簡短。他們一句話能用一個字來代替。老謝又笑,待了三十年了,就會說這幾句。他從桌子底下抽出一張紙,拿起桌上的鉛筆,刷刷幾下,畫出一個人的素描,我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秦北店里的花旦臉譜嗎?就是那個叫朱雀花的花旦臉譜。只是老謝沒有畫出花旦眼里的憂郁,和暗沉如水四季當(dāng)歌的沉靜。就是長的這個樣子,老謝說。我環(huán)顧了四周,心里生出四顧茫茫的蒼涼。又故作驚訝地說,真沒想到,你還會畫畫,這個古城真是藏龍臥虎之地。老謝聽我在夸他,得意地說,三十年了,沒事我就畫。畫路上的行人,自學(xué)成才?,F(xiàn)在眼睛花了,好幾年不畫了。我拿著老謝的畫作,一個人走在古城的黃昏里,夕陽斜照到城墻上,古老的城墻不改初衷地屹立著,閃閃發(fā)光。我沒有回去,歌聲還在繼續(xù),我循著歌聲走去,夜色完全降臨的時候,我看見一家小酒吧。歌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都是經(jīng)典老歌。我坐在路邊的臺階上,一直坐到很晚。有風(fēng)吹來,風(fēng)中是千年的吟唱,石板路發(fā)出踏踏聲,像某種應(yīng)和。
秦北病了,這是他病了三天后我才知道的。他三天沒有開店門,我每天黃昏都會站在門口看他的小店。這幾天天氣很好,秋高氣爽,最后幾枚枯葉以舞蹈家的姿態(tài)飄落,風(fēng)沿著青石板路吹過,柔柔的,像場相遇。天空白云悠悠,一團團一簇簇,飄向比遠方更遠的地方。游客從我眼前走過,不知他們來自何方,又將要去何處,我總是看得癡了過去。第三天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燈火次第點亮,游客減少,我正準(zhǔn)備回去。秦北的店門突然開了,夜色中,一團黑影靠在門口,他佝僂著腰,不住地咳嗽,他瘦得嚇人,連咳嗽都有氣無力,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斷氣。我頓了下,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說,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醫(yī)生?他看著我,搖了搖頭說,沒事,你回去吧。我說,你一定是病了,我?guī)闳タ瘁t(yī)生。他又搖了搖頭,他的兩眼深陷,眼里發(fā)出幽幽的冷光,當(dāng)我和他的眼神對視時,我的心一凜,他眼里不是生病的難受和無助,而是讓人不安和生畏的絕望。我當(dāng)機立斷,跑去叫了輛觀光車,帶他去了古城外的醫(yī)院。路上,他不住地咳嗽,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的結(jié)果是嚴(yán)重肺炎,肺部大面積感染,要立刻住院。秦北有氣無力地坐在那里,他說,你回去把我的身份證拿來,再拿些日用品。他告訴我身份證在他的枕頭底下,還有醫(yī)???。我又打車回去,打開他的小店,小店還是很整潔,工作臺上有畫了半個的臉譜,那只獨眼詭異地看著我。當(dāng)我站在他的小套間門口,心突然狂跳起來,我慢慢打開門,此刻真靜啊,盛大茂密的靜,無邊無際的靜,你爭我奪的靜。似乎一瞬間,人生的愛恨別離都聚到了這里。我找到了秦北的身份證和醫(yī)???,發(fā)現(xiàn)這個和我的房間一模一樣的小套間,被隔成了兩部分。也就是說墻的里面還有個房間,或者說是密室,盛放秘密的地方。打開密室,那墻上,居然掛了個和那個叫“朱雀花”的花旦臉譜一模一樣的臉譜,連眼里的憂郁和面上的表情都如同復(fù)制,我的心跳又開始加快,我輕輕摘下臉譜。靜了片刻,我把花旦臉譜掛上,走了出來。找了個塑料袋,將秦北的幾件衣服、牙刷牙膏、毛巾、衛(wèi)生紙、拖鞋,一股腦全裝在袋子里。臨走,又裝了一只碗一雙筷子。我一口氣跑出古城,大口喘了一會兒氣,才打車去了醫(yī)院。
秦北已經(jīng)住到了病房里,我給他辦了住院手續(xù)。在辦住院手續(xù)的時候,我一直等著那位工作人員告訴我,他的身份證是假的,可是住院手續(xù)辦得很順利。當(dāng)天夜里,秦北輸了大大小小五瓶液,輸完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了。他沉沉睡去,臉色仍是很不好,還不停地咳嗽,像是要把肺從胸腔里咳出來。我和衣躺在病床邊的躺椅上,窗外是冰藍色的夜空,有星星,我從未見過這么澄澈的夜空,深邃得像已經(jīng)走完了整整一生。沒有風(fēng)聲,沒有人聲,偶有車輛駛過,輕得像在水上飄。走廊里也沒有了腳步聲,世界安分守己地睡著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天已大亮。秦北醒了,他在看著我。他的眼神冷漠空洞,他沙啞著說,謝謝你。我沒有理他,心里像有無限的委屈。我去水管處洗了臉,打來熱水,讓秦北洗漱,做這些的時候,我始終不說一句話,直到護士來抽血,我才說,我去給你買飯。
我來到街上,天還早,行人不多,有幾家賣早點的已經(jīng)開了門。我尋了一家,喝了碗玉米粥,吃了根油條。油條硬得像小木棍。我不知道病人該吃什么,就買了雞蛋湯和包子。我慢慢往回走,路過紅綠燈的時候,對面停著一輛警車,我拐到另一條小路上,繞了一大圈才回到醫(yī)院。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晚上睡在醫(yī)院里,白天回到店里看一會兒店。我已經(jīng)顧不上關(guān)心營業(yè)額了,之前,我有個小小的愿望,就是好好開店,攢點錢,等表姐回來了,就把錢和店一同還給她。然后,我出去打工,讓她過好一點兒的生活。我一個人,到哪里都是家。
秦北出院那天,天氣驟變,風(fēng)吹得張揚闊綽。我們回到小店,秦北又一次感謝我。我沒有說什么,也沒看他。我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店,整個人呆呆的,頭重腳輕,感覺脖子都快撐不起頭了。
秦北又開始畫臉譜了,我無事的時候,還會去他的小店看他畫臉譜,只是每次去都心事重重,我發(fā)現(xiàn)我也愛上了臉譜。它們不虛偽,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給人真實的安心。有一天我突然問他,這些顏料里面真的加入了骨頭嗎,是動物的骨頭?我問得直截了當(dāng),我已經(jīng)累了,不想再迂回了。他冷笑一聲,你可真執(zhí)著。然后繼續(xù)畫,將那只眼睛畫完,他畫得很慢,那只眼睛漸漸有了內(nèi)容,有驚喜從里面流出來,閃閃發(fā)光又嬌羞癡怨,是一雙少女的眼睛。他畫得真像,我不由得感嘆。他畫完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才淡淡地說,是貝殼或珊瑚或珍珠的粉末。說完,又低下頭繼續(xù)畫。我以前曾看見過畫臉譜的,都是底板上印好臉譜的輪廓,輪廓是完全對稱的,按照輪廓涂上顏料就行了,小孩子都會畫。秦北是自己畫,完全靠自己的手,他的臉譜都是不對稱的,他說每個人的臉都不是完全對稱的,是不是?那為什么臉譜要完全對稱呢?我看著他調(diào)顏料,他把幾種顏料混合在一起,調(diào)出深淺不一的顏色。他還自言自語地說,比例不同,調(diào)出的也不同,畫出的效果也不同。原料還不能加水,要把它放到蒸汽里,慢慢地吸收水分。我問他,臉譜到底有多少種?你這里挺多的。他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很明媚,是一個年輕人的笑。他環(huán)顧了下自己的小店,依舊淡淡地說,很多種,有整臉、三塊瓦臉、十字門臉、六分臉、碎花臉、神仙臉、元寶臉、歪臉、五彩臉等。三塊瓦臉又分為紅三塊瓦臉、黑三塊瓦臉、花三塊瓦臉。臉譜不僅可以給舞臺增加效果,還可以分辨出不同角色的性格特點。你沒聽說過嗎,臉譜就是一部劇的靈魂。比如藍色臉譜,寓意性格剛強。黃色臉譜寓意人物驍勇。宇文成都?!盾囕啈?zhàn)》。我搶著說,他會意地笑了。
臨走的時候,我在他門口站了好久,這是一天的正午,我沒有吃午飯,饑腸轆轆,可我感覺不到餓,我看著自己的小店,有顧客進入,又出來,出來后還在門口看了看,他一定發(fā)現(xiàn)店里沒人。終于,我又忍不住問了一句,骨粉不是更好嗎?你為什么不用?要用貝殼珊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陰森森的。陽光照射過來,我站在陽光里,仍然感到冷。秦北的手停住了,他站起身,誰告訴你的?該吃午飯了,要不要一起吃?聲音里充滿了嘲諷和不屑。我沒有說話,抬腳離開了。我感到他在背后看著我,那是一雙含義深刻又無比幽怨的眼睛。
表姐突然沒有了消息,電話總是無人接聽。我越來越悲觀,因此我刻的字都是暗藏心事,反而劍走了偏鋒,很受顧客歡迎,特別是女人,她們都是買雙份,自己留一個,另一個送人。我的生意又好了一段時間。我有了點錢,我希望表姐有一天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就將錢放在她的手心里,告訴她,我要走了。我說得一定很煽情,事實上,我真的想走了。離開這里,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以至于我一直處在忐忑中,心事重重又無處安放。
為了排解內(nèi)心的失落和不安,我又頻繁去老謝的年糕店。在這個有著無數(shù)浪漫和傳奇的古城里,那是我唯一的去處。每隔一兩天,我就去一次,黃昏來臨,夜色籠罩大地,天空變成讓人放心的藍。我就關(guān)半個小時店門,去老謝的店里買兩塊年糕,當(dāng)泛著青綠和淡紫的年糕擺在我面前時,我的心才像剛哭過一樣安穩(wěn)下來。我慢慢吃著年糕,不看別處,只看老謝的畫作。自從那次以后,老謝又開始畫畫了,我每次去,他桌上都有一兩張畫作,像是專門為我畫的。幾乎都是素描,寥寥幾筆,有動物、植物、風(fēng)景,還有一幅完全空白,只有一條若隱若無的線。他每幅畫都是個謎面,讓我猜謎底,謎底都很簡單,這成了我和老謝之間的游戲??吹枚嗔?,我總覺得他在表達什么。每次我走,他都將畫作送給我,他說,你留著。有人欣賞,我才愿意畫。我說,畫得很好,我很喜歡。每次拿走后,我都和以前的放在一起。去得多了,攢下厚厚的一摞。有天晚上,外面狂風(fēng)大作,風(fēng)從一個城門吹進來,又從另一個城門吹出去,呼嘯的聲音如同小鬼打架,感覺整個古城都在風(fēng)中搖晃。我覺得無聊,就把老謝的畫作拿出來,在燈下一幅幅地看。當(dāng)我把那些謎底連起來,吃驚地發(fā)現(xiàn),老謝在告訴我一句話,而這句話——正是我想要的。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樣,久久坐著不動。窗外的風(fēng)聲不知何時停息了,世界靜得無涯。月亮居然露出灰蒙蒙的半個臉,在浮云下游動,鬼魅一般。我站到窗前,遠處一家屋檐下掛著兩只紅燈籠,眼睛一樣一閃一閃的。秦北還在畫,他窗前的影子浮在暗夜里,如同大海中的孤島,美好中滲出堅硬的恐怖。我一直站到子夜,看著那個陰冷的影子,直到燈光啪地一下滅了,影子消失,周圍沉入幻境般的黑暗,我才倒頭睡去。
我和秦北開始了互不來往。偶爾他站在門口,我一出去,他就轉(zhuǎn)身進了屋,我心里有了個可怕的念頭,就是我要去揭開這個謎。老謝不再給我畫畫了,他像是完成了使命,理由是眼睛花了,手也抖了。有一次,我開玩笑地問他,你的手是突然抖的,眼睛也是突然花的嗎?他竟然很生氣,好幾天都對我不理不睬。
一天,秦北店里來了個女人。那是上午十點左右,我的店里有一批顧客,他們是自己組的團,有十來個人,他們沒有要求現(xiàn)場刻字,而是每個人挑了一片刻好的。我自己設(shè)計了好多系列,從出生到死亡,人生的不同階段,我都設(shè)計了系列,選的材料也不一樣。比如少年階段,我選擇的是帶著草木氣息的竹子。老年階段,我選擇歷經(jīng)滄桑的牛骨。表姐的喜好和我的完全不同,我想,也許我們不在同一個維度吧。我正給這些顧客包裝所選商品的時候,聽見秦北的小店傳來女人的尖叫聲,聲音尖利,底氣十足,像隨時都會拔高。我的心提了起來,我看見有個穿著褐色衣服的女人,站在秦北的小店里,有的顧客聽見聲音都止了步,從我店里出去的顧客,也站在他的店門口看了看走了。這批顧客走后,我收拾好工作臺,走了出去,走到秦北小店門口,女人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和秦北討價還價,女人說,至少十萬,否則我就去告你。秦北冷冷地說,你有證據(jù)嗎?女人說,證據(jù)是警察的事,反正我女兒是從你這里找不到的,我不找你找誰?秦北說,你不好好去找你的女兒,來和我要錢,女兒重要還是錢重要?女人一時語塞。她是一個粗糙的女人,小眼睛,厚嘴唇,說的卻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她看見有人站在門口,似乎有了底氣,我病了,急需用錢,你是我女兒的男朋友,也該支持我一點兒吧。秦北站起來,走到花旦面前,輕輕從墻上摘下,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塵,淡淡地說,你是她繼母吧?我告訴你,她早就走了,離開了這里。而且她說過,你對她一點兒也不好,你已經(jīng)跟她父親離了婚,你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你走吧。女人一聽,厚嘴唇更厚了,她惱羞成怒,指著秦北說,反正我會去告你,你就等著坐牢吧。秦北繼續(xù)擦花旦的臉譜,表情平靜,那雙像是嫁接過來的手溫柔地拂過花旦的眼睛、鼻子、嘴巴,落在額頭的那朵朱雀花上。他像是走進了另一個維度,對女人、我,以及周圍的一切都沒了反應(yīng)。女人站在那里又罵罵咧咧一會兒,才一甩袖子走了,臨走時,還順手拿了一只掛在門口的臉譜掛件。我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只聽見秦北幽幽地說,你進來吧。他還是背對著我,身影在徐徐上升的陽光里,發(fā)出令人膽寒的氣息,那已經(jīng)不像是人的氣息,像古樹、頑石。我對自己偷窺別人的行為很難為情,想快點走掉,可雙腳又不聽使喚,我還聽見自己又冒死問了一句,她女兒在哪里?秦北將花旦臉譜掛在墻上,后退一步,看了看,才轉(zhuǎn)身說,你想知道什么?聲音冰冷,一針見血。我心下大駭,慌亂地說,沒,沒什么。秦北從工作臺上拿過煙,抽出一根,又拿過打火機,慢慢點上。頓了頓,才說,晚上來吧,一起吃飯,我這里有酒,你只管來。他說完,又坐到工作臺前,開始畫臉譜,這個臉譜已經(jīng)畫了一半,半陰半陽,是個京劇臉譜。有顧客走進我的小店,我轉(zhuǎn)身離開了。
整整一天,我都心神不寧,中午又去了老謝的年糕店。平時我中午是不去的,我都是下午人少的時候去,那時老謝不太忙,會坐下來和我喝一會兒茶,聊聊這座古城。他說這座古城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每一塊磚都成了精。我說,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而且一待就是這么多年。老謝說,他兒子當(dāng)年開出租車,那時兒子才二十歲,有一天,兒子和車都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他就到處找,然后就在這里安定下來。這里是個旅游景區(qū),說不定兒子哪一天會來這里旅游,會聞到他的年糕味,會找到他。又說,現(xiàn)在老伴也去世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哪里都一樣。將來就埋在這座古城外的公墓里,白天看人來人往,晚上聽古老的風(fēng)聲,也挺好。又是消失。又是不見。我想起那個四川姑娘,想起表姐,還有老謝的兒子,他們都成了謎,把孤獨無望的謎底拋給我們,等著我們?nèi)ゲ?。老謝果然在忙,他流著汗,顧客很多,這是一波旅游旺季,來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吃了老謝的年糕,或許很快就會忘了這個一臉慈悲的老人。人生有那么多的曾經(jīng)和遇見,隨時都會煙消云散。
那我還苦苦追尋什么呢?
老謝看見我,擦了下額頭的汗說,你吃了嗎?沒吃先坐下,我給你拿。我說我今天不吃年糕,我想吃對面的烤豆腐。老謝說,那你去吧。他還是給我拿了兩塊年糕,像是習(xí)慣性動作。我一直坐到他忙完。有事嗎?他問我。我搖了搖頭。他說你一定有事。我說,阿北,他,晚上想和我喝酒。老謝一驚,意味深長地說,那你就去吧。年輕人多交幾個朋友,將來如果不想走,也可以在這里開個小店,是餓不死的。我說,我想知道那個四川姑娘去了哪里,想知道真相。老謝頓了下,他看著我,像是上不來氣一樣伸了下脖子。我又說,我表姐也不和我聯(lián)系了,我也聯(lián)系不上她。老謝輕嘆口氣說,小梅有一天來跟我說,她想離開這里,也可能再也不回來了。她當(dāng)時沒說你來,我以為她會把店轉(zhuǎn)讓出去。看來,她還是放不下這里。我說,你覺得我表姐會回來嗎?老謝說他也不知道。
從老謝那里回來,整個下午我都在刻字。在牛骨上刻,刻各種藝術(shù)字,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我忘了時間,顧客來了也是自己挑選自己付款。我一直沉浸在一個幻想中,仿佛看見一個女孩兒,像雪一樣在我面前消融,露出凜凜白骨。
我被自己的想象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天已黃昏。金色的晚霞鋪滿石板路,像是鋪著誰的夢。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古城沐浴在柔和的光影中,進進出出的往事,在一條條古巷中穿行,讓人生出無法言說的感動。我總是在這一刻感到既興奮又傷感,還有種稍縱即逝的恐慌,這種恐慌今天尤為明顯,以至于傳到了我的臉上,有顧客看見我的臉色,都遠遠地走開了。我在門口站了會兒,仰頭看著天空,努力恢復(fù)正常。秦北的小店有顧客在挑臉譜,我心里突然生出更大的恐慌,快步走過去,秦北正把那個花旦臉譜裝到包裝盒里,那朵朱雀花忽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我忙說,我不是已經(jīng)定過了嗎?又說,你就忍心把她賣掉?秦北一愣,對那位顧客笑笑,說,對不起,我忘了。那位顧客也沒說什么,又選了另一張臉譜。我看了看標(biāo)價,自己付了款,也沒用包裝,拿著花旦臉譜走了。
這天我七點半就關(guān)了門,秦北站在門口,他的門上也掛著“暫停營業(yè)”的牌子。他看見我,打招呼,過來吧。說完就進了屋。我跟在他身后,街上人已寥寥。冬天的寒冷如期而至,據(jù)說晚上還有雪,天空像上了層墨,黑得徹底,有種嶙峋的美。四個菜,一瓶酒,兩只酒杯,無他。菜都是外面打包來的,塑料袋上印著“豐樂園”的字樣。一個木質(zhì)小飯桌,桌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還有兩只小木凳。你也坐。秦北說,他自己在一只木凳上坐下。我這里就這樣,很簡陋。我說,比我那好多了,我才是一窮二白。表姐走的時候,把小套間清得一干二凈,我擺了一張床,衣服就放在行李箱里,生活用品放在一只紙箱里,一只煮飯煮菜煮面條的電飯鍋就直接放在地上,洗澡要到古城外的浴池。秦北倒?jié)M兩只酒杯,我很少喝酒,一是沒人喝,二是沒錢喝。秦北朝我舉了舉杯,自己一口喝下一杯。我喝了一小口,酒太沖,我忙吃了口菜。秦北說,你來有半年了吧?我說,五個多月了。他說,你表姐還好吧?我說,還好。他說,你能幫我給她捎句話嗎?她不接我電話。也不知道她換了號碼沒有。你有她的新號碼嗎?我說,我沒有,我也是打的她原來的號碼。我沒說我打不通表姐的電話。秦北沉默了會兒,又喝了一杯,他粗糙的手在燈光下越發(fā)突兀。接著,他轉(zhuǎn)移了話題,聊起其他。那天,直到我離開,他都沒有說讓我給表姐捎什么話,或許他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秦北幾杯酒下肚,他黑瘦的臉有了紅暈,人也變得容光煥發(fā)起來。這時,我不得不遺憾,表姐還是選錯了人,秦北真是個英俊的男人,他的好看在眉宇間,如果拋開心中的疑團,我很希望他能成為我的表姐夫。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秦北說,來,喝了這一杯,我給你講講我自己。我順從地喝下一整杯,辛辣的氣味讓我咳嗽起來??斐圆?,他說。將盤子往我這邊移了移,我吃了幾口蒸菜,綿潤的香氣立刻化掉了酒精的味道。你知道嗎?我今年三十歲了,來這里之前,就像你這般大的時候,我去過一個老林子。那是我誤闖進去的,我小時候住在山里,我以為我對山很熟悉,有一天,我闖進那片山林,在那里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來。我靠山果為生,恰好是夏末秋初,山里有很多野果子,我就像一只猴子一樣爬到樹上摘野果,最后被一位進山老人帶了出來。林子白天也是黑乎乎的,夜晚更是嚇人,風(fēng)鬼魂一樣在樹木間游蕩,我還看見了白骨。那么慘白的一堆,完整的一副骨架,瘦瘦的,坐在樹下,頭靠著樹干,像是累了,兩眼看著前方。我當(dāng)時嚇壞了,我不是怕死人,我是怕我有一天也會變成白骨。
我吃驚地聽著,秦北的酒杯一直拿在手里,酒杯空空的??晌铱匆娝辽俸攘藘纱危韧晁驼f,你也喝,多吃菜。接著他繼續(xù)講,知道我為什么畫臉譜嗎,還在這里開了個店?我搖頭。他說,我剛開始在老林子里的時候,特別害怕,那些植物好像都會跑,我走到哪里,它們就跟到哪里。有一次,我走了好久,發(fā)現(xiàn)那株亂蓬蓬的植物還在跟著我。我用一塊樹皮做了個記號,可走了半天,一回頭,它還是在身后,詭異地看著我,很是恐怖,所以我就想到了維度。因為我們是在同一個維度,所以我跑不掉。后來,我就給自己做了張臉譜,害怕的時候就戴上,把自己藏在臉譜后面,那我就跟外界分開了,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眼前的和我沒關(guān)系。我走出老林子后,就拜了個民間藝人,學(xué)畫臉譜。我的手藝比我?guī)煾覆钸h了,我?guī)煾府嫷哪樧V都帶表情,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我不行,我畫的是“木”臉譜,就是沒有生命。你畫得也很好了,我由衷地說。他凄涼地?fù)u了搖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今天我們要把這瓶喝完,你好像也不太能喝。我說,我很少喝酒。其實,我已經(jīng)感覺酒味直沖嗓子,喝不下去了,只好又吃了幾口菜。菜的味道很好。
我們沒有關(guān)門,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聲,整座古城靜得悲喜交織。紅塵萬千,往事若干,都歸隱于昏暗中。我聽見了輕微的簌簌聲,款款地,難道真的下雪了?還隱約有風(fēng)聲傳來,像從遙遠的深谷里刮來,帶著天生的硬氣。
秦北的聲音在風(fēng)雪里顯得更加寂寥。有那么一刻,我以為自己掉到了一個不知名的維度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秦北說,你呢?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我很怕他再提我表姐,我忙說,我嘛,上了個二流大學(xué),畢業(yè)后干了兩年臨時工,工作不如意,就辭了。正好……我忙打住,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給秦北也倒了一杯,又拿起酒瓶晃了晃,快見底了,我們干了這杯。說完,我們一起喝下,都感覺有些醉了,秦北的酒量看來也不行,他似乎沒仔細聽我的話,呆呆地看著門口。門口有一大片白光,果真是下雪了,白天還明晃晃的太陽,夜里就下起了雪,一切都變化得太快。
趁著酒意,我問秦北,你怎么不成家?你各方面都好,成家很容易的。不像我,我沒有父母。說完,我看著他。他慢慢回過神來,把頭轉(zhuǎn)向我,說了句驚世駭俗的話,我也沒有父母。我父母死了,師父也死了,我是一個人。我立刻感到了深深的悲哀,我,表姐,秦北,老謝,都是孤身一人,難道我們都掉到了同一個維度里?
那天,我們都喝醉了,我醉得輕些,走路、思維都沒問題。秦北是真醉了,他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我看見有淚從他眼角流出來,滴落到能反光的桌面上,一滴變成了兩滴,兩滴變成了四滴,痛苦都翻了倍。他說,你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將他扶到床上,看見了那個和朱雀花一模一樣的花旦臉譜還掛在墻上,溫柔愛憐地看著我們。我感到我的淚也流了出來,我給秦北蓋好被子,又看了眼花旦臉譜,然后踏著薄薄的一層雪回了自己的小店。我又撥了表姐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
接下來的兩場雪后,寒冬真的來了,空氣中到處都是剛烈的冷。我天生怕冷,買了個電暖氣,手還是凍裂了,游客漸少,我去老謝的年糕店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大多時候,我會煮一鍋面,就著熱氣讓自己暖和起來,秦北依然畫臉譜,他的墻上掛滿了臉譜。他說,等春天來了,花開了,游客就多了,會很快賣空。我買回的那個讓人一眼萬年的花旦臉譜,再也沒有拿出來過。多少個夜晚,我站在窗前,看著秦北的影子,想,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四川姑娘去了哪里?我又想,有些事連老天都管不了,我又何必呢?也許一開始我就是錯的。有一天傍晚,古城外響起尖銳的警笛聲,持續(xù)了好長時間,我去了秦北的小店,秦北泰然自若地在畫一個紫色的臉譜。我說,警察在抓人呢,你聽見了沒有?他迷茫地看了我一眼,鈍鈍地說,和你有關(guān)系嗎?我似笑非笑地說,跟我沒關(guān)系,跟你好像有關(guān)系。說完,我往前湊了湊,他抬起頭,用一眼就能看穿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沒有開口,我慌慌地逃掉了。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怕他說出讓我驚訝的話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古城的冬天寒冷寂寥,游客寥寥。有時一整天沒有一個顧客,刻字成了我唯一的樂趣。我一邊刻字一邊等表姐,一聽到腳步聲,我就以為表姐回來了,停下手里的活,靜靜等腳步聲近了又遠,然后繼續(xù)刻字。多數(shù)時候是安靜的,特別是夜里,只有風(fēng)聲,像從青銅上劃過,帶著古老蒼涼的氣息。就在我說警察在抓人后沒幾天,我發(fā)現(xiàn)秦北人不見了,他的小店落了鎖。畏罪潛逃!我恨恨地說。同時又感到一種莫名的輕松,就像我終于卸掉了一塊重物。晚上,我站在他的窗口往里看,屋子里是凝重的黑暗,無數(shù)時間在空氣中、地面上、墻縫里游走,我聽見了絲絲的聲音??墒菦]幾天,秦北又回來了,天冷得很誠實,秦北穿了件黑色羽絨服,顯得沒那么瘦了。據(jù)說藝術(shù)家瘦子偏多,因為他們把心思都花在了藝術(shù)上。這是句玩笑話,可此刻,我覺得命運也在跟我開玩笑。我走過去,你去了哪里?我問他。去了海邊,他說。我說,去海邊干什么?他說,撿貝殼。吃過晚飯,沒有顧客,我又去了秦北的小店,秦北正在一個個試臉譜,他的臉隱在燈光里,戴著臉譜的秦北好像變了一個人,身上原始的冰冷沒有了,有種推心置腹的安然??次易哌M來,你來了?他說。我靠著門站著看著他,他換了張女人的臉譜,聲音飄忽遙遠,好像靈魂跟著另一個靈魂飛走了。他接著又試了一個又一個臉譜,不厭其煩地,變成了一個又一個人。我等得不耐煩了,就說,你要試到什么時候?他說,我在不同的維度里,你別打擾我。聲音嬌媚妖氣,我一陣毛骨悚然,又一陣悲哀。我想,大概只有受過傷,有過痛,無法承受生命之重,才會給自己創(chuàng)造這么一個多維度的王國吧。在這里,他可以在不同的維度里,就可以忘掉傷痛,摒棄過往,活出一個鮮皮新肉的自己。突然,他摘下臉譜,說,我哪也不去,就在這畫一輩子的臉譜。又說,你知道嗎,我每天晚上都戴著臉譜睡覺,戴上臉譜,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就能很快入睡。我挖苦道,是不是戴上臉譜,你就忘記自己曾做過的事?他說,你說什么?他好像沒聽明白我的話,往椅子上一靠,閉上眼睛,嘴角露出一絲滿足的笑。
春天來的時候,我意外聽到一個消息。說那個四川姑娘當(dāng)時是跟著她的前男友走了,她前男友來找她了,他們復(fù)合了。還說,那個四川姑娘的繼母經(jīng)常拿她來敲詐錢財。
快到夏天的時候,表姐回來了。她剪短了頭發(fā),更瘦了,變得沉默寡言。有幾次,我試著問她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包括從未謀面的表姐夫,表姐不語或岔開話題,她似乎不想多說,我也就不再追問。我把賺到的錢都交給了她,然后一個人離開了古城。
五年后,我又回來了。這次我是來旅游的。我找到當(dāng)年表姐開店的街道,想故地重游一番,重要的是,我想看看秦北還在不在。巷子口那棵老梧桐樹還在,只是比以前更老更粗了,秦北的小店換了家賣紀(jì)念品的。我有些傷感,我想起秦北說的維度,這一刻,我很想走進維度,回到當(dāng)年。
我又去了老謝的年糕店,老謝也不知去向,他的年糕店改頭換面,變成賣古幣的了。我想或許他等到了兒子,離開了這里,或許他已經(jīng)作古,埋在了古城外的墓地里。聽著千年的風(fēng)聲,循著四季而活,在另一個維度里。這里再也沒有我的親人和朋友了,表姐也不在這里了,她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在我離開古城不久,她也離開了。每每想起我都又難過又欣慰,我想,表姐一定在另一個維度過她想要的生活,那里沒有欺騙,沒有病痛,有愛和光,或許還有阿北,他們終于在一起了。我覺得表姐是愛阿北的。當(dāng)然,我也希望那個四川姑娘還好好地活著,沒有意外,一切都是我的一個毫無根據(jù)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