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閨女

王春迪

那句老話怎么說的？

“老街的閨女——金鑲玉?！?/p>

早個百十年，老街上的閨女，可金貴著呢！她們打小就穿得比別人靚，吃得比別人精細(xì)。無論長相如何，很少有外嫁的。老街上富商遍地，商人腦活心重，瞧不上街外的人，兒女婚事，都跟做買賣似的盤算著，即便不能攀龍附鳳，也得半斤對八兩。曾有一對外地的爺兒倆挑著擔(dān)子來老街賣山貨，兒子進(jìn)了老街，見老街的姑娘細(xì)皮嫩肉的，眼都瞅直了，耽誤了趕路。老爹火了，回頭就給了他一腳，罵道，瞅啥？你瞅啥？你瞅也是干瞅！老街人聽完樂了?？刹皇菃幔辖值拈|女，對街外的人來說，不是“干瞅”，又是啥？

然而，時過境遷，現(xiàn)如今，老街已不是以前的老街了，老街的閨女也不再是以前人們所說的“金鑲玉”了。

可老街人，即便窮得衣服都打補(bǔ)丁了，還時不時地拿點(diǎn)架子，和外鄉(xiāng)人嘮嗑，老是有意無意地拿話壓人家。閨女嫁到外面，總想著當(dāng)家做主，唯恐婆家人踩了她的肩膀。為此，嫁出去的老街閨女，少有婆媳關(guān)系處得好的。

就拿住在街西的吳嬸來說吧。她閨女曉玲上學(xué)時談了一個男朋友，鄰班的，兩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都回老家工作，接著就談婚論嫁。吳嬸丈夫死的時候，曉玲才上小學(xué)，多少年了，吳嬸就在街邊做裁縫。屋是自家的，又小又暗，一股子潮氣。吳嬸在里頭支臺縫紉機(jī)，常年做孩子的罩衫棉襖、大人的睡衣拖鞋，釘扣換拉鏈，縫衣補(bǔ)褲。老街人多嘴雜，常有人在她屋里頭“東家長，西家短”地嚼舌根子，但吳嬸很少插話，也很少說啥。

哪想，就是這樣一個和善人，會讓女兒曉玲做那種事——

曉玲出嫁的頭天晚上，吳嬸告訴曉玲，我前兒找人掐了掐生辰八字，說你到婆婆家，要受婆婆一輩子的氣。曉玲說，哪能啊？他媽可好了。吳嬸眼一瞪，知人知面難知心，你才見她幾面？大師教我一法子，能“破”，只要你照做，沒你虧吃！

曉玲不說話。吳嬸接著說，這法子簡單，你記住了。等你和他們家人吃第一頓飯的時候，你偷偷往鍋里頭吐一口唾沫。

曉玲覺得惡心，媽，這是干嗎？

吳嬸說，干嗎？這是讓他們家一輩子吃你的唾沫星子，都受你管，受你壓！

吳嬸見曉玲不搭理她，遂往床上一坐，臉一沉，嗚嗚地哭起來，聲音越來越大，連咳加嘔的。

曉玲見不得吳嬸這么哭，以前她上學(xué)，成績退步時，吳嬸也不打她，就這么哭，邊哭邊倒寡婦娘兒們的苦水，用裂著口子、貼著膠布的手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曉玲一聽到吳嬸的哭聲，就跟孫悟空聽到唐僧念的緊箍咒似的，發(fā)蔫兒。

曉玲把臉往一邊一別，背著吳嬸說，行啦，我到時看情況吧。

出嫁當(dāng)天，曉玲的心里一直硌著塊石頭。想到媽媽交代的事兒，無論是到婆家時的寬心面，還是酒宴上的飯菜，曉玲都提不起胃口，一整天都沒怎么吃東西。

第二天，曉玲很早就醒了，她拿起手機(jī)看時間，看到媽媽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別忘了前兒跟你說的話。

短信發(fā)送的時間是凌晨一點(diǎn)多。凌晨一點(diǎn)多，吳嬸還沒睡。

曉玲眉頭一皺，沒了睡意，遂披上衣服下了床。另一頭，她的老公鼾聲如雷。

曉玲尋思著把客廳打掃打掃，昨晚一幫朋友鬧喜，把新房弄得跟抄家似的。不承想，出了臥室，曉玲看見客廳里井然有序，地板能照出人影，看來公婆一大早來打掃過，竟然沒發(fā)出一點(diǎn)動靜?？蛷d的餐桌上擺放著一碟切好的咸鴨蛋，蛋黃通紅誘人，還有一碟剛拌好的蘿卜絲、一碟冰羊肉。

曉玲有點(diǎn)渴，走到廚房倒水，看到灶臺上正冒著霧氣，鍋里有熱飯。

曉玲揭開鍋蓋一看，是昨天她進(jìn)門的時候吃剩的寬心面。

曉玲忽然想起媽媽說的話，想到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曉玲拿著鍋蓋，發(fā)起了呆，嘴里不自覺地涌上一口唾沫。曉玲被自己的這口唾沫惡心到了，狠狠地咽了下去。

這時，外面的門開了，聲音很小，輕手輕腳的。

曉玲轉(zhuǎn)臉一看，是婆婆。婆婆兩手拎滿了剛買來的菜，用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裝著。婆婆見曉玲起來了，笑問，是不是我一早聲音大了，把你吵醒了？

曉玲忙說，沒啊，沒有。

婆婆見曉玲手里拿著鍋蓋，忙伸過手來，說，這是剩飯，我給你們倆熬了粥，在那兒。

婆婆把另一邊的高壓鍋打開，廚房里立刻彌漫著淡淡的甜香。鍋里是剛熬好的米粥，米粥是亮亮的乳白色，水與米之間沒有一絲縫隙，粥很稠，吊人胃口。

婆婆對曉玲說，這米是東北的，十多塊錢一斤，熬出的粥很香，我惦記著你昨兒沒吃啥東西，弄點(diǎn)濃粥給你喝。等你洗漱完了，我給你盛。

婆婆洗完手，給自己盛了一碗剩面條，面條熱過頭了，都糊在了一起，是用勺子撈起來的。曉玲不忍心，說，媽，面條都爛成這樣了，別吃了，喝點(diǎn)粥吧。

婆婆笑笑，沒事兒，我喜歡吃面條，爛點(diǎn)好消化。

曉玲聽罷，心里一酸。

洗漱的時候，曉玲聽到放在臥室的手機(jī)響了，是短信聲，保不準(zhǔn)又是媽媽發(fā)來的。

曉玲沒去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