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票

李永生

花匠涂三，專替東家睡覺。

東家叫胡四，家大業(yè)大，富得流油。大家茬自然是土匪打劫綁票的目標(biāo)。為此，東家防范甚嚴(yán)，家丁、護(hù)院、保鏢隨身不說，晚上睡覺也是狡兔三窟，今兒這房明兒那房。前幾天，金華山幾股土匪不知抽了什么風(fēng)，比賽似的綁票，淶陽好幾個大戶成了打劫目標(biāo)。東家更加害怕，把院墻加高一米，家丁增了一倍，仍覺得不牢靠。因為綁匪活動的時間主要在晚上，東家就在夜晚的防范上下功夫，為保證萬無一失，他決定找個人替自己在正房睡覺。如果綁匪來了，順利地綁到“自己”，真正的自己就脫離危險了。

涂三就被選為睡覺替身。

老話說人不可貌相。一臉苦相窮相叫花子相的沒準(zhǔn)就是大富大貴之人，羅鍋瘸子疤瘌眼也許就一身能耐呢！涂三也不可貌相，但這話到涂三這兒得擰個個兒想——涂三是個大胖子，肥頭大耳，長一張吃四方的大嘴，肚子大得似揣了雙胞胎。這長相怎么看都是富貴命，可實際上他只是東家院里的一個窮花匠，和其他下人一樣，每天吃的也是窩窩頭就咸菜，是個喝涼水都長肉的主兒。東家讓涂三替自己在正房睡覺，就是因為涂三長得富態(tài)唬人。

涂三就在正房里替東家睡覺。東家的正房共五間，高臺階粗廊柱，雕梁畫棟。中間一間是客廳，一水老榆木桌椅，廳角幾凳上擺了幾盆花草，百寶閣擺滿古董，或瓶或罐或盒或筒。左側(cè)就是臥房，一張楠木雕花大床占了大塊地方，帳幔軟垂，雙鋪雙蓋，滿床錦繡。起先東家想給涂三換上一般的被褥，但想了想，為了不失“真實”，就只好忍痛便宜這小子。

那晚涂三邁進(jìn)這房子的時候，既激動又緊張?！斑郛?dāng)”，房門一關(guān)，涂三就融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涂三慢慢回過神來，仔細(xì)打量眼前的世界。這個房子涂三是經(jīng)常來的，但過去涂三都是被東家召見來，低眉順眼地聽東家交辦活計，或侍弄客廳里的幾盆花草。這次卻不同，涂三這次是以主人的身份進(jìn)入的。涂三一想到這一層就變得更加激動。他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仔仔細(xì)細(xì)地觀瞧房間。蠟燭是不能點的，這點東家早已吩咐過，因為他來的目的只是睡覺。好在這晚月色很好，月光灑進(jìn)來一片朦朧。過完眼癮，他就一件一件地摸那些過去一直想摸但不敢摸的擺設(shè)（花盆除外）。接下來，他開始慢慢地把自己變成真正的主人。挑起門簾，涂三踱著步子緩緩走向大床，躺下，把綢緞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打個哈欠，再悠悠坐起來，把雙手舉過頭頂，伸個懶腰，慢慢下床，把兩臂抬成水平狀，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那是在配合“丫鬟”給他穿衣服。接著，他伸手接過“丫鬟”遞給他的“茶”，喝一口，一仰脖子，嘴巴蛤蟆吹氣般鼓幾鼓，再一歪頭，把那口“水”吐到痰盂里，然后用手指蘸一下“茶水”，點一下眼皮“明目”。涂三慢慢踱出臥室，來到客廳，坐到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盅慢慢喝茶……說心里話，我現(xiàn)在也難以理解，只是侍弄花草的涂三怎么會有如此高超的啞劇表演天賦？我們可以想象，涂三在柔媚的月光下如癡如醉行云流水的表演是何等賞心悅目或者陰森恐怖……涂三一直表演到子夜，陸續(xù)完成了吃飯、喂鳥、逗狗、擤鼻涕、挖耳朵眼兒、打太極拳、會客、拉屎、撒尿、洗澡、打麻將、抽大煙，包括吹胡子瞪眼發(fā)脾氣、眉飛色舞咧嘴笑等東家常做的動作，待把“這一天”過完了，涂三開始進(jìn)行最重要的一項內(nèi)容，也是他真正的任務(wù)——睡覺。

涂三還真的派上了用場，換句話說，東家真是有先見之明。涂三這覺沒白睡，他果真被綁了票。

綁票的是胡禿子的手下。土匪們沒見過胡四，自然不能識破涂三的真實身份。光著屁股的涂三是被堵著嘴巴扛到山上的。見了胡禿子，涂三面不改色，心靜如水。胡禿子很有心計，為了撈到贖金，對“票”往往是軟硬兼施。他先禮后兵，先是給“東家”涂三松了綁，又叫人拿來衣服給涂三穿上，但衣服緊，扣不上扣子，涂三露著大肚子。

“老爺富態(tài)。”胡禿子說，“胡爺和我是本家，把您請到山上來，實在是沒有辦法，弟兄們不能總喝西北風(fēng)??！”說罷給涂三看座。

涂三落座，不卑不亢，氣宇軒昂。

胡禿子一挑大拇指：“胡爺沉穩(wěn)，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涂三不緊不慢地說：“好說，只是我受不得半點委屈。伺候好了，多少錢都行?！?/p>

胡禿子壓根沒想到這個“票”如此爽快，大喜，忙命人安排酒菜。涂三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坐著用餐。胡禿子給他夾個雞腿往盤子里送，卻被涂三用筷子擋住了，說：“這些天吃得太膩，上火?！本蛫A起一根青菜小口吃了。

胡禿子笑笑：“到底是老爺！”

涂三撩起眼皮問：“打算要多少？”

胡禿子伸出巴掌晃了晃：“五千大洋?！?/p>

“期限幾天？”

胡禿子又伸出三個手指頭。

涂三夾口菜：“我最近正在杭州辦一批綢緞，錢倒不開，三天緊巴點，十天如何？”

胡禿子慢慢站起來：“胡爺拿我開涮？莫不是拖延時間？”

涂三啪嗒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對著太陽照照，乜斜著眼說：“我又不白吃白喝你的，多出那七天，我每天加你一百塊大洋?！?/p>

胡禿子將信將疑，摸摸腦袋，使勁點點頭：“信你的。”

“不過，我說過，我受不了委屈，別虧待我?！?/p>

那晚，胡禿子便給胡府貼了條子：贖金五千，十日為限。

涂三就在山寨享受大富大貴，一日三餐雞鴨魚肉，只是到了晚上將就些，雖然給他睡最好的房子，蓋最好的被子，但跟“東家”的臥室比，是天壤之別。

誰知沒過三天，一個小嘍啰下山到城里買藥，打聽到一消息：胡四壓根就沒被綁票，綁來的只是他的替身。胡禿子暴跳如雷，找來涂三一問，涂三并不抵賴，照實說了。胡禿子氣得掏出“獨撅子”頂在了涂三的腦門上，涂三面不改色。胡禿子忽然又把槍放下了，他要問個明白：“你只是個替身，東家不會花錢贖你的，你是個一錢不值的賤票。如果你實話實說，我也許會放了你，可為何瞞我到現(xiàn)在？”

涂三不緊不慢地說：“我若照實說了，大王也許會放了我，回去后我還當(dāng)我的窮花匠，我家老爺找替身睡覺的把戲被識破，恐怕我今后連替睡的機會都沒有了，只能窮一輩子。但我實在是想享受富貴，能多堅持一天就多享受一天，我想‘富貴到底，‘富死在你槍下，再托生，就會成為財主?！蓖咳f罷，閉上眼睛，面帶微笑。

匪首胡禿子驚詫如癡，他壓根沒想到這個胖胖的窮替身竟能講出如此高深的話，他咬牙切齒地說：“算你小子能耐，你越這樣想，我越不成全你，就讓你小子回去接著受罪。”他一腳踢在胖花匠的屁股上，喊聲：“滾！”

胖花匠失望地?fù)u搖頭，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胡禿子又抬起腿，涂三這才無奈地轉(zhuǎn)身出門。

涂三晃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一會兒，回頭見后邊沒人，朝遠(yuǎn)處的匪巢抱拳喊聲“得罪”，撒丫子就跑。這時匪首胡禿子似乎悟出了什么，一拍腦門，起身去追，登高一望，那胖票早沒了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