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精神建構(gòu)特點解析

摘 要：日本茶道是在對中國茶道及西方文化價值觀念本土化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獨具特色的綜合性生活文化。中國不僅是茶樹的原產(chǎn)地，也是茶道文化的發(fā)祥地。日本囿于位居文化下游的物質(zhì)和精神缺憾，在其茶道文化規(guī)范和精神建構(gòu)過程中，秉持著“混淆和漢邊際”的方針，對中國茶道理念等進行了揚棄。20世紀以來，日本茶人又抱著一種強烈的本自具足的心態(tài)，發(fā)掘日本茶道中所具有的“民主”“平等”“自由”理念，刻意強化了與西方文化價值觀念的同一性。日本茶道是時代發(fā)展的產(chǎn)物。日本茶道精神與時俱進的建構(gòu)，既體現(xiàn)了日本吸收外來文化的一些規(guī)律性特點，也凸顯了日本國民性的一些典型特征。

關(guān)鍵詞：中國茶道；日本茶道；西方價值觀；本土化；精神建構(gòu)

中圖分類號：G13/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3）04-0052-10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3.04.005

引 言

中國的日本茶道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隨著中國日本文化研究的日漸深入和中國茶文化研究熱的興起，近年來中國學(xué)術(shù)界也發(fā)表了很多介紹和研究日本茶道的文章。目前，據(jù)中國知網(wǎng)的統(tǒng)計，“篇名”中含有“日本茶道”的專論文章總計332篇，其中，1980年至1999年48篇，2000年至2009年57篇，2010年至2023年4月227篇；“篇名”中含有“日本茶道精神”的文章20篇，也大多為近年來刊發(fā)的文章［1］。這些日本茶道專論文章的發(fā)表，不僅增進了人們對日本茶道內(nèi)容的了解，而且也為人們理解日本社會文化和日本國民性提供了新的視角。但是，由于這些專論文章大多偏重于對日本茶道文化內(nèi)容進行主觀層面的應(yīng)然性研究，恰如有學(xué)者所指出的那樣，“中國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于日本茶道文化的研究，基本上是就茶道論茶道，而欠缺將其放到日本歷史的大背景下和日本文化的整體結(jié)構(gòu)中來探討的視角”［2］。這種情形在日本茶道精神研究方面也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至今為止，關(guān)于日本茶道精神的20篇專論文章，大多是圍繞日本茶道精神所倡導(dǎo)的“和敬清寂”“侘”“茶禪一味”等內(nèi)容進行介紹和發(fā)揮，其主旨最終多是為了強調(diào)日本茶道源自中國茶道。中國不僅是茶樹的原產(chǎn)地，也是茶道文化的發(fā)祥地。日本茶道源自中國，這基本上是一個不證自明的事實。對此，不僅日本學(xué)界，而且在各界都具有很大影響力的日本茶道里千家等千利休嫡系子孫們也都是完全認同的。

為了考察日本茶道如何通過對中國茶道本土化建構(gòu)其精神體系，準確理解中國茶道精神內(nèi)涵的特點是重要前提。關(guān)于中國茶道精神的論述，無論是專論文章，還是相關(guān)著作，大凡談及中國茶文化者，幾乎都會對中國茶道精神說上幾句。其中，最具影響力者當屬著名茶學(xué)家、茶學(xué)學(xué)科主要奠基人、浙江農(nóng)業(yè)大學(xué)茶學(xué)系教授莊晚芳倡導(dǎo)的“中國茶德”。為了宣傳中國茶故鄉(xiāng)的飲茶習俗，增進茶區(qū)茶農(nóng)生活水平，莊晚芳在雜志《茶葉》1991年第3期上發(fā)文倡議踐行中國茶德四字守則“廉、美、和、敬”，即要做到“廉儉育德，美真康樂，和誠處世，敬愛為人”。并且，莊晚芳還對每一個德目配上了簡短的解釋，例如，其中關(guān)于“廉”的解釋是“清茶一杯，推行清廉，勤儉育德。以茶敬客，以茶代酒，減少‘洋飲，節(jié)約外匯”［3］。莊晚芳倡導(dǎo)的“中國茶德”無論成效如何，其對中國茶道精神內(nèi)涵所做的與時俱進的發(fā)揮還是很明顯的。隨后，莊晚芳分別在雜志《農(nóng)業(yè)考古》1991年第4期發(fā)表《中國茶德》，在雜志《茶葉》1993年第4期發(fā)表《再論茶德精神——廉、美、和、敬》對其所倡導(dǎo)的中國茶德又做了進一步的闡釋，稱：“中國茶德的精神，有四字廉、美、和、敬的守規(guī)，有四句淺釋：廉儉育德，美真康樂，和誠處世，敬愛為人。德的培育首先要大家實行廉政儉樸；美的施行，要茶、水、器、藝、境五美，求真，不弄虛作假；敬茶之禮儀，外表和，內(nèi)心要誠，敬人愛民作為人生之本。把過去社會歷史上道教的‘道德，佛教的‘功德，儒教的‘品德，公關(guān)上的‘公德，美學(xué)上的‘美德等五個德字融合一起，作為當前‘茶德主要的精神?！保?］莊晚芳與時俱進倡導(dǎo)的中國茶德“廉美和敬”與日本茶道精神的“和敬清寂”形式雷同，在追求道教、佛教與儒教思想合一等方面也有相似處，但在具體內(nèi)涵上還是有著很大不同的。林林總總的中國茶道精神論，不僅豐富了人們對茶文化的哲學(xué)思考，而且對人們了解國際茶文化交流的現(xiàn)狀也非常有幫助。為了基于歷史的視角考察日本茶道對中國茶道的本土化過程，還是應(yīng)該溯源至現(xiàn)存文獻中初見“茶道”概念的唐代，來提煉中國茶道精神的內(nèi)涵更為穩(wěn)妥一些。

“茶道”一詞初見于唐代禪僧皎然的詩文和封演的《封氏聞見記》。根據(jù)這兩份文獻提供的線索，我們又自然可以循跡至陸羽（732—804）的《茶經(jīng)》來深入了解“茶道”所包含的全部內(nèi)容。基于這些文獻，以及《新唐書》《唐才子傳》等關(guān)于陸羽的傳記材料等，至少可以將中國茶道精神內(nèi)涵提煉出“追求儒釋道三教合一”“隱逸”“精行儉德”這三大特點。鑒此，本文主要采納歷史學(xué)的方法，基于茶道古典文獻，并結(jié)合現(xiàn)行日本茶道內(nèi)容規(guī)范等，對既有研究中論及較少的、日本茶道在對中國茶道及西方價值理念本土化過程中建構(gòu)其茶道精神的主要內(nèi)容特點，予以扼要梳理和簡析，以助于更加全面地理解日本茶道文化的發(fā)展歷史及其特點。

一、日本茶道對中國茶道儒釋道三教合一理念的本土化

中國茶道精神是儒、佛、道各家優(yōu)秀思想的集結(jié)。在《全唐詩》中，收錄了禪僧皎然的兩首茶詩，一首是《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另外一首是《飲茶歌送鄭容》。從兩首茶詩的內(nèi)容來看，明顯可見佛家與道家思想的融合。

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皎 然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

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飲茶歌送鄭容

皎 然

丹丘羽人輕玉食，采茶飲之生羽翼。

名藏仙府世空知，骨化云宮人不識。

云山童子調(diào)金鐺，楚人茶經(jīng)虛得名。

霜天半夜芳草折，爛漫緗花啜又生。

賞君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蕩憂栗。

日上香爐情未畢，醉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5］

作為禪僧皎然的茶詩中出現(xiàn)對“丹丘”等道教仙人的描繪，不僅反映出茶與道教、佛教的關(guān)系，而且也明確提到了“楚人茶經(jīng)”，但尚不及封演在其《封氏聞見記》中的如下記述更為具體翔實：

茶早采者為茶，晚采者為茗?！侗静荨吩疲骸爸箍?，令人不眠?！蹦先撕蔑嬛比顺醪欢囡?。

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xué)禪務(wù)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zhuǎn)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其茶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

楚人陸鴻漸為《茶論》，說茶之功効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統(tǒng)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6］

從這段記載可知，在唐代茶文化從南向北的普及中，禪宗貢獻巨大。另外，這里將陸羽的茶稱之為茶道，如此一來不僅可以依據(jù)《茶經(jīng)》梳理茶道本意所包含的內(nèi)容，而且對于茶道精神也可以據(jù)此有較為精準的梳理。如上所述，不僅可以從與陸羽同時代的人物經(jīng)歷、文獻記載推知中國茶道精神對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追求，而且從陸羽創(chuàng)立茶文化的過程來看，中國茶道成為儒、佛、道各家優(yōu)秀思想的集結(jié)，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新唐書》卷第一百九十六·列傳第一百二十一“隱逸”中對“陸羽”有如下記載：

陸羽，字鴻漸，一名疾，字季疵，復(fù)州竟陵人。不知所生，或言有僧得諸水濱，畜之。既長，以《易》自筮，得《蹇》之《漸》，曰：“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蹦艘躁憺槭?，名而字之。幼時，其師教以旁行書，答曰：“終鮮兄弟，而絕后嗣，得為孝乎？”師怒，使執(zhí)糞除圬塓以苦之，又使牧牛三十，羽潛以竹畫牛背為字。得張衡《南都賦》，不能讀，危坐效群兒囁嚅若成誦狀，師拘之，令薙草莽。當其記文字，懵懵若有遺，過日不作，主者鞭苦，因嘆曰：“歲月往矣，奈何不知書！”嗚咽不自勝，因亡去，匿為優(yōu)人，作詼諧數(shù)千言。天寶中，州人酺，吏署羽伶師，太守李齊物見，異之，授以書，遂廬火門山。貌侻陋，口吃而辯。聞人善，若在己，見有過者，規(guī)切至忤人。朋友燕處，意有所行輒去，人疑其多嗔。與人期，雨雪虎狼不避也。上元初，更隱苕溪，自稱桑苧翁，闔門著書?；颡毿幸爸?，誦詩擊木，裴回不得意，或慟哭而歸，故時謂今接輿也。久之，詔拜羽太子文學(xué)，徙太常寺太祝，不就職。貞元末，卒。羽嗜茶，著經(jīng)三篇，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備，天下益知飲茶矣。［7］5611-5612

從《新唐書》的記載可知，陸羽本是個棄嬰，無名無姓，自小被禪師智積所收養(yǎng)，梵天佛地的生活環(huán)境令陸羽自幼便自然而然地受到佛家思想的薰陶，但偏偏陸羽喜歡研習儒學(xué)經(jīng)典而不愿完全作一個出世的和尚，乃至就連自己的姓、名和字都是其長大后“以《易》自筮，得《蹇》之《漸》，曰：‘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乃以陸為氏，名而字之” 。另外，陸羽《茶經(jīng)》“四之器”中還根據(jù)《易經(jīng)》陰陽八卦理論打造了重要的茶器“風爐”，并在支撐風爐的一足上刻“坎上巽下離于中”，“設(shè)三格：其一格有翟焉，翟者，火禽也，畫一卦曰離；其一格有彪焉，彪者，風獸也，畫一卦曰巽；其一格有魚焉，魚者，水蟲也，畫一卦曰坎。巽主風，離主火，坎主水。風能興火，火能熟水，故備其三卦焉。其飾以連葩、垂蔓、曲水、方文之類”［8］20-21。并且，在《茶經(jīng)》“一之源”中還提出基于儒家思想的茶道精神理念“精行儉德” ［8］2。由此，均可見陸羽儒學(xué)造詣之深。

然而，陸羽生不逢時，其恰好生活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時期，致使其空懷大志而無法得以實現(xiàn)。于是憤世疾俗，由儒學(xué)轉(zhuǎn)向道家思想，退隱于山林。在《新唐書》卷第一百九十六·列傳第一百二十一“隱逸”中關(guān)于“陸羽”的記載最后還有這樣一段文字：“有常伯熊者，因羽論復(fù)廣著茶之功。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臨淮，知伯熊善煮茶，召之，伯熊執(zhí)器前，季卿為再舉杯。至江南，又有薦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為禮，羽愧之，更著《毀茶論》?！彪m然《毀茶論》未能傳世，但陸羽這種對茶道追求受挫的體驗，大概也更加堅定了其隱世的決心吧?？傊?，陸羽作為棄嬰雖然首先接受了佛的洗禮，但他喜歡和精通的卻是儒家治國治民的學(xué)問，懷才不遇又令其以道家隱逸的生活態(tài)度終了一生。作為用畢生精力融貫了儒釋道思想的茶人陸羽，其所開創(chuàng)的茶道精神中能集儒釋道諸家之長，似乎也是最為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事情了。

因此，位居文化下游的日本接受中國茶道之初，學(xué)習的就是一個儒釋道合一的茶文化。不同時代論及該內(nèi)容的相關(guān)文獻有很多。比較而言，日本茶道特色逐漸定型的16世紀末至17世紀的文獻更加多一些。例如，千利休的弟子山上宗二著《山上宗二記》中稱：“因茶湯出自禪宗，故應(yīng)專注踐行僧人之行跡。村田珠光、武野紹鷗，皆禪宗也。北向道陳、宗易皆以禪法為眼”，“南都稱名寺的村田珠光精研此道尤深，三十歲以來投身茶湯，又曾精研孔子之道” ［9］。在各類相關(guān)文獻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國內(nèi)學(xué)界尚未見有關(guān)注的日本禪僧澤庵宗彭的日本茶道論。澤庵宗彭（1573—1645）10歲在凈土宗唱念寺出家，名號春翁；14歲時，因為與臨濟宗大德寺派宗鏡寺主持希先西堂的緣分，在宗鏡寺得度轉(zhuǎn)入禪門，名號秀喜；1594年得以拜在大徳寺三玄院住持春屋宗園門下參修，與當時正在春屋宗園門下參禪修行的千利休之孫千宗旦相識，并成為終生至交好友。從禪僧澤庵宗彭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與禪僧春屋宗園、千利休、千宗旦的關(guān)系來看，澤庵宗彭對日本茶道的造詣必然不淺。收錄在其《結(jié)繩集》中的茶道論也充分地彰顯了其對日本茶道精神領(lǐng)悟之深刻。鑒于這是國內(nèi)學(xué)界尚未見使用的新文獻，全文譯介如下：

茶之湯以天地中和之氣為本，乃治世安穩(wěn)之風俗。然今人偏將其作為招攬朋友會談之媒，以飲食為快，為口腹之助。并且，追求茶室盡美，搜羅珍奇器物，夸贊手藝之巧秒，嘲笑他人之不足。此皆非茶之湯之本意。修茶者應(yīng)于竹陰樹下構(gòu)筑小室，貯水石，植草木，置炭，掛釜，插花，飾茶具，此皆是在將山川自然之水石，移至一室之中，來賞玩四季雪月花的風景，感知草木榮茂之時。要禮數(shù)周到地款待來客。于釜中聞颯颯松風，忘卻俗世間之念慮。瓶盛涓涓流水，汲取其中一杓，洗盡心中塵埃。如此，當下即可成人間之仙境。禮之本在于敬，其用以和為貴。此乃講述孔子之禮的體用之詞，亦即茶湯之心法也。即使是貴人公子之來坐，與其交宜淡泊，且不可有獻媚之舉。另外，接待自己的后輩，也要持敬，且不可有慢心。事無巨細，皆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和顏悅色，始終恭敬有加。所謂迦葉之微笑、曽子之一唯、真如玄妙之意味，無法盡言。從構(gòu)筑茶室，到準備茶具，及至點茶規(guī)范、會席、衣類等，既不簡陋，也不求華美，以道具，煥然新心，忘卻四時風景，不破不貪不奢，謹而不疎，率直真實，如此方可謂之為茶之湯。賞玩天地自然之和氣，將山川木石移至爐邊，完備五行，汲天地之運勢，細心咀嚼其風味，樂天地中和之氣，此乃茶之湯之道。［10］

澤庵宗彭的茶道論破立結(jié)合，既批評了當時流行的一些錯誤的茶道做法，也言簡意賅地闡明了正確的、具體的茶道做法。儒釋道的思想理念更是融會貫通于其文字中，自然流暢毫無凝滯。明治維新時期，日本政府曾意欲將茶道宗匠與能、歌舞伎演員、傳統(tǒng)舞蹈的教授者、馬路上的雜耍藝人歸為一類，發(fā)放藝能牌照統(tǒng)一監(jiān)管。當時，里千家第十一代家元玄玄齋宗匠就是在澤庵宗彭這篇茶道論基礎(chǔ)上撰寫了一份申辯書，以三千家的宗匠共同署名的方式上書京都府知事，力陳儒釋道合一理念支撐下的日本茶道的精神意涵與重要地位，才避免了茶道被降格處理的窘迫。因此，澤庵宗彭的茶道論，在日本茶道發(fā)展史上也是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和特殊意義的。

日本茶道對中國茶道儒釋道三教合一理念的本土化，并未僅僅停留在最初的全盤接受和模仿，而是在將各種哲學(xué)理念具象化的過程中，通過不斷完善茶道點茶法等，有機地融入了其本土的文化內(nèi)容。例如，作為“用餐儀禮”與“飲茶儀禮”精美組合的茶事，是日本茶道的核心內(nèi)容。這種茶事規(guī)范的創(chuàng)出，不僅需要諸多日本茶道宗匠們的睿智磨合，而且也離不開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熏陶，特別是來自宗教儀禮飲茶規(guī)范的滋養(yǎng)。除了人們比較關(guān)注的禪院茶禮對茶事內(nèi)容及精神方面的影響外，日本神道對茶事結(jié)構(gòu)方面的影響也是很大的。日本茶道舉辦一次正規(guī)的茶事，一般是由“前席”、“席間休息”（日語稱之為‘中立）、“后席”這三部分構(gòu)成。在進入“前席”之前，所有的客人都要先聚齊到一間候客室，品飲完主人的助手為客人奉上的一小碗用櫻花瓣或者用其他材料制作的香煎湯。這間會客室，日語稱之為“待合”?？腿藗冇眠^湯后，便按照主人無聲的暗示，來到露地（茶庭）長椅上等候主人的親自迎接。主人等客人都到露地后，便會從茶室里拎著水桶出來向“手水缽”中注滿清水，然后率先凈手漱口，打開露地中門，在中門口處向客人默默一禮以示歡迎?！奥兜亍敝m然是來自佛教，但這種使用“手水缽”凈手漱口、在中門迎客的做法，卻不僅僅是佛教的做法，毋寧說是神道的做法更妥當。其實，即便是今天，在神社或者神宮的入口處都會設(shè)有一個小水池，到神社參拜者通常會先到此處象征性地洗手漱口以示潔凈后再去參拜?？腿藗兎抡罩魅艘来卧凇笆炙彙碧巸羰质诤筮M入茶室，開始茶事“前席”的內(nèi)容（主客進行正式的禮儀性寒喧、點炭、懷石料理、茶點心）?？腿擞猛挈c心后退至茶庭中小憩，此即所謂的“中立”?？腿讼g休息時，主人則要重新整理和裝飾茶室，一切準備妥當后，客人再次入席開始茶事“后席”的內(nèi)容（點濃茶、點炭、點薄茶、主客互致感謝離別之禮）。千利休規(guī)定舉辦茶事，務(wù)必要使“前席為陰，后席為陽，此乃大法也”［11］212。

日本饗宴儀禮文化研究學(xué)者倉林正次研究指出，茶事的“待合”做法，實質(zhì)就是神道祭禮時正式進入祭禮儀式前的小酒宴“待膏”的簡化版。將茶事前席稱為“陰之席”，也是極具暗示意義的表現(xiàn)。神道祭禮中，司祭者為神供奉飲食而后與神共食的做法，與茶事前席茶人們將神佛先祖等的像掛在壁龕中一同享用懷石的禮法，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不同。司祭者在祭拜侍奉完神后，在同一個地方享用神用剩下的飲食。祭神的場所是一個齋戒之所，是一個不同于世俗空間的場所——陰間，只有祭拜侍奉完神后，才能回到世俗的空間——陽間。因此，“席間休息”的“中立”則具有著不可或缺的轉(zhuǎn)換陰陽的樞紐作用。在茶事后席，嚴肅拘謹?shù)仫嫕獠枰约拜p松愉快地飲薄茶的做法，則與祭神結(jié)束后的宴會形式——嚴肅拘謹?shù)摹把缱迸c輕松愉悅的“穩(wěn)座”的做法雷同。所以， “擁有佛教要素的茶禮，在日本文化土壤里培育發(fā)展的過程中，與日本的祭禮傳統(tǒng)不結(jié)緣是不可能的，正是日本祭禮結(jié)構(gòu)孕育形成了茶事的結(jié)構(gòu)模式”［12］。

不僅是日本儀禮文化研究學(xué)者如此認為，日本神道的實踐者同時也是日本茶道的實踐者鎮(zhèn)西大社諏訪神社宮司上杉千鄉(xiāng)也持相同的觀點。他認為，把日本茶道中佛教的要素剝離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人侍奉人的茶事，其實就是將人供神的神事儀禮，以最為莊嚴的形式予以繼承并系統(tǒng)化了的儀禮。換言之，茶事就是祭禮本身”［13］。

二、日本茶道對中國茶道隱逸精神的本土化

在前文已經(jīng)有所提及，中國茶道精神的特點之一就是對隱逸生活狀態(tài)的追求?！缎绿茣肪褪菍⒅袊璧赖拈_創(chuàng)者陸羽歸類于卷第一百九十六·列傳第一百二十一“隱逸”中予以記載的。在該條目開頭，《新唐書》對“隱逸”做了如下分類：“古之隱者，大抵有三概：上焉者，身藏而德不晦，故自放草野，而名往從之，雖萬乘之貴，猶尋軌而委聘也；其次，挈治世具弗得伸，或持峭行不可屈于俗，雖有所應(yīng)，其于爵祿也，泛然受，悠然辭，使人君常有所慕企，怊然如不足，其可貴也；末焉者，資槁薄，樂山林，內(nèi)審其才，終不可當世取舍，故逃丘園而不返，使人常高其風而不敢加訾焉。且世未嘗無隱，有之未嘗不旌賁而先焉者，以孔子所謂‘舉逸民，天下之人歸焉?！保?］5593-5594

其實，早在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就曾做詩對隱者進行過分類：

中 隱

白居易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

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

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

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

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

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guān)。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

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

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14］

從《新唐書》及白居易《中隱》詩對隱者的分類來看，“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的陸羽茶道所追求的隱逸，顯然既非“住朝市”的大隱，亦非“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的中隱，非要歸類的話大概可以歸為一意孤行“入丘樊”的小隱吧。

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1522—1591）以前的日本茶人們，明確稱茶道源于陸羽及其茶經(jīng)，而且也將陸羽視為一個隱逸之人。記錄了千利休以前的日本茶道歷史和具體做法規(guī)范的《烏鼠集四卷書》開篇即稱：“所謂茶之湯，乃遁憂世、厭名利、樂閑事的清者之業(yè)。凡上需孝養(yǎng)衰老之父母，下要養(yǎng)育兒女者，不可貪圖一己之樂而沉湎于茶湯。古語云：本立而道成，三綱五常之理不可違。此道乃隱者閑居之所作……詢此道之玄源，異朝有盧同、陸羽等，玩茶慕靜，不同于俗世，陸羽曾撰茶經(jīng)。”［15］1626年出版的茶書《草人木》在解釋茶事使用掛軸的心得時稱：“茶之湯是無欲無求的隱遁者之物，追求內(nèi)心真實之道為主旨，故茶室壁龕應(yīng)該懸掛體現(xiàn)茶道之本意的祖師之掛軸即墨跡?！保?6］山田宗徧1691年出版的《茶道要錄》中稱：“茶之湯源起于古人欲避俗世、立志修習圣人之道，多是隱遁山林間，搭設(shè)屈膝方可入內(nèi)之庵認真修行，以期實現(xiàn)明心見性?！保?7］

從上述日本不同年代具有代表性的茶書中的記載來看，日本茶人對源于陸羽的茶道精神中的隱逸特性早就具有正確的認識，但僅此卻是無法確認日本茶道精神對隱逸的本土化情況。如果依據(jù)《新唐書》及白居易《中隱》詩對隱者的分類，再結(jié)合日本茶道的發(fā)展史來看，日本茶道總體上還是更傾向于追求“住朝市”的大隱。且不說日本茶道發(fā)展歷史上的重要人物、曾被能阿彌推薦侍奉過幕府將軍的茶人村田珠光，也不必說憑借殷實的財力自由出入權(quán)貴圈子的武野紹鷗，僅是被稱為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的人生也足可以說明這一點。千利休為何會被處以剖腹自殺，說法不一，至今尚無定論。但眾所周知，作為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的茶頭，千利休一直是伴君側(cè)“住朝市”的存在。千利休的第一位茶道師傅北向道陳是“堺的隱者”［11］4，但是，千利休并未像北向道陳那樣做一個隱者，而是一步步成為了天下第一大茶人，僅從其茶道風格來看可以將其歸類為“住朝市”的大隱。

千利休剖腹自殺后，千利休之孫千宗旦曾立志不再到大名家作茶頭，但他還是將兒子們紛紛派往了大名家做茶頭，所追求的實質(zhì)也完全是“住朝市”的大隱生活。其實，現(xiàn)當代日本茶道也是如此。例如，里千家第十五代家元千玄室不僅曾是日本政府的高級文化智囊，曾出任日本政府下設(shè)的“酷日本”戰(zhàn)略評議會“日本之美綜合項目”的議員，為日本國家文化戰(zhàn)略的制定出謀劃策，而且還曾擔任日本聯(lián)合國親善大使，并且倡導(dǎo)“一碗茶中育和平”的理念，向全世界宣傳日本茶道，開展文化外交，為提升日本國家形象做出了重大貢獻。因其大多時間奔波于世界各地，所以甚至被戲稱為“空中飛的家元”［18］。因此，千玄室不僅獲得了日本政府對文化人的最高獎賞“文化勛章”，而且2023年4月19日剛好滿100歲的千玄室，在20日又獲得了日本政府總理大臣表彰。其他流派的茶道家元，也在日本文化外交方面積極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這些都說明，日本茶道雖然也認同茶道精神的隱逸特性，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追求的卻非陸羽茶道一意孤行“入丘樊”的小隱，而是“住朝市”的大隱。

三、日本茶道對中國茶道崇尚“精行儉德”精神的本土化

一般提到中國茶道精神，無論茶學(xué)家們?nèi)绾伟l(fā)揮，首先還是要提到“精行儉德”。陸羽《茶經(jīng)》“一之源”中稱：“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支煩，百節(jié)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保?］2“五之煮”中還有“茶性儉”［8］36的說法?！熬袃€德”本身就隱含著儒釋道合一的意味?！熬小币徽Z多見于佛典，是佛教修行的意思。如《楞嚴經(jīng)》卷八中佛祖對阿難說：“按有從人，不依正覺，修三摩地，別修妄念，存想固形，游于山林，人不及處，有十仙種?！瓐怨探诲?，而不休息，感應(yīng)圓成，名精行仙。”［19］“儉德”是儒家君子修身治國所遵循的重要德行之一，見于各類文獻，一般多做節(jié)儉來理解。而且，自古以來人們似乎就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飲茶象征著節(jié)儉的觀念。例如，《晉書》列傳第四十七“陸納傳”記載：“謝安嘗欲詣納，而納殊無供辦。其兄子俶不敢問之，乃密為之具。安既至，納所設(shè)唯茶果而已。俶遂陳盛饌，珍羞畢具?？土T，納大怒曰：‘汝不能光益父叔，乃復(fù)穢我素業(yè)邪！于是杖之四十?！保?0］顯然并非陸納不能奢華，“納所設(shè)唯茶果而已”之儉德實乃刻意為之。

但陸羽《茶經(jīng)》“一之源”所講的儉德似乎并非單純的節(jié)儉之意。陸羽《茶經(jīng)》“九之略”中有如下記述：“其煮器，若松間石上可坐，則具列廢。用槁薪、鼎歷鉗之屬，則風爐、灰承、炭檛、火筴、交床等廢。若瞰泉臨澗，則水方、滌方、漉水囊廢。若五人以下，茶可末而精者，則羅合廢。若援藟躋巖，引絙入洞，于山口炙而末之，或紙包合貯，則碾、拂末等廢。既瓢、碗、竹筴、札、熟盂、鹺簋悉以一筥盛之，則都籃廢。但城邑之中，王公之門，二十四器闕一，則茶廢矣?！保?］101-102這段話雖然講述的是因飲茶環(huán)境決定飲茶24器的取舍，但同時也可以推知陸羽并不主張刻意追求節(jié)儉，而是講求儒家的安分守己與量力而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普通茶人是否能夠像王公貴族那樣做到使用全套的24器喝茶則不一定，但是作為王公貴族有能力準備齊整24器喝茶則決不可裝窮，刻意追求節(jié)儉，否則“二十四器闕一，則茶廢矣”。

其實，“儉德”有時還可以理解為“謹慎”“收斂、約束”等意思。如《尚書》中就有“慎乃儉德，惟懷永圖”［21］338的說法，《周易·否·象傳》中記載：“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21］56雖未明確警示時運不佳的君子退隱，但提示君子時運不佳時要懂得約束、隱蔽自己的才能，萬不可積極展露鋒芒去追求榮華富貴，這與道家追求的隱逸狀態(tài)也幾無二致。從陸羽對易經(jīng)的熟悉程度，以及陸羽不就官職，一意孤行“入丘樊”的小隱人生來看，其《茶經(jīng)》“一之源”中的“儉德”與其說是節(jié)儉，莫如說自我約束隱遁的意味更加濃厚一些。日本茶道追求的“侘”的精神，主要亦是繼承了“儉德”的這一層含義。

在日本茶人中，武野紹鷗（1502—1555）應(yīng)該是最早明確闡述“侘”理念的茶人。他在寫給弟子千利休的《侘之文》中，從茶人的倫理層面及時間美學(xué)意涵層面，對“侘”理念進行了闡發(fā)，已經(jīng)遠比《尚書》中“慎乃儉德”的釋義更加豐富。他稱“侘這個詞，古人在和歌中曾用于各種情境。近年來將正直、謙遜謹慎、不奢侈驕橫視為侘。一年之中唯有十月最為契合侘境?！保?2］ 經(jīng)過自武野紹鷗以來歷代茶人的領(lǐng)悟闡釋，日本茶道的“侘”理念已經(jīng)不僅僅是內(nèi)涵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謹慎、樸直、簡素、幽暗，亦非一般意義上所理解的藝術(shù)規(guī)范，而是成為一個志在以茶悟道者恪守的生活規(guī)范和不斷探尋的精神境界。茶道里千家第15代家元千玄室曾在其著作《茶經(jīng)與日本茶道的歷史意義》中明確指出，陸羽“《茶經(jīng)》是當今世界關(guān)于茶的最高、最古老的經(jīng)典”［23］17，“茶道之源頭在陸羽的《茶經(jīng)》，應(yīng)該回歸《茶經(jīng)》來建構(gòu)今天的茶道精神所當追求的理想境地”［23］250。中國茶文化史研究者、日本大阪大學(xué)教授布目潮沨指出：“儉是陸羽茶道的精神。儉乃素樸、謙遜之德，與奢華高調(diào)相對立，可謂是侘茶精神之起源?！保?4］

四、日本茶道對西方價值理念的本土化

中國學(xué)界關(guān)于日本茶道的研究，多是關(guān)注日本如何通過對中國茶道的本土化來建構(gòu)日本茶道精神理念和內(nèi)容體系，而關(guān)于日本茶道對西方價值理念的本土化則缺乏關(guān)注。

日本茶道對西方價值理念的本土化，肇始于20世紀初期岡倉天心用英文撰寫《茶之書》。岡倉天心是日本明治時期著名的思想家、美術(shù)評論家。1903年刊行于倫敦《東洋的理想》（The Ideals of the East）與分別于1904年、1906年刊行于紐約的《日本的覺醒》（The Awaking of Japan）、《茶之書》（The Book of Tea），被并稱為岡倉天心的“英文三部曲”。其中，《茶之書》影響最為廣泛，有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瑞典語等多種譯本，甚至還被選入了美國中學(xué)教科書。岡倉天心在《茶之書》第一章開篇就明確主張日本本自具足民主主義精神，而且茶道就體現(xiàn)了真正的民主主義精神。他在書中寫道：“茶初為藥用，后漸成飲品。在中國，8世紀時，飲茶發(fā)展成為詩歌一般高雅的游戲。至15世紀，日本則將其進一步升華為一種唯美的信仰，即到達了茶道的境地。茶道是一種仰慕蘊含于日常生活俗事中的美的儀式。茶道之要義在于對‘不完美的崇拜，因為其實質(zhì)就是一種為了在不可思議的人生中成就某種可能的完美而進行的溫柔嘗試。茶的哲學(xué)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審美主義，其表達的是融合倫理與宗教的天人觀。它反復(fù)強調(diào)清潔，因而是衛(wèi)生學(xué)；它教給人無需復(fù)雜奢華而是在簡樸中即可觀自在，因而是經(jīng)濟學(xué)；它能夠令人感知和界定萬物彼此間的分際，因而又是精神幾何學(xué)。它將所有的茶道信徒，皆培養(yǎng)成情趣高雅的貴族，它體現(xiàn)著真正的東方民主主義精神?！保?5］

再次宣揚日本茶道中具備民主主義精神者，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里千家茶道第十五代家元千玄室，而且他還是援引駐日美軍將官的觀點主張的。千玄室1950年開始一個人赴美傳播日本茶道，2005年82歲的他回顧當初下決心赴美傳播茶道的原因時說：“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回到家不久，有朋友告訴我，美軍司令官在講演中說：‘日本有很出色的民主主義。那就是日本茶道。茶人們不分身份上下，共同有序地飲用一碗茶。面對茶室低矮狹窄的入口，無論你是多么有權(quán)勢之人，都需要俯身屈膝低頭行禮后方可入內(nèi)。所有參會者大家都是平等的。我想通過茶道來促進世界和平，傳達日本的溫和之心。因此，我才從1950年開始，秉持著‘一碗茶中育和平的理念，通過反復(fù)地舉辦茶會等向歐美傳播日本茶道?！保?6］現(xiàn)行茶室一般設(shè)置有三個出入口，一個是主人點茶專用的“茶道口”，一個是專門用于伺候客人吃懷石料理的“給仕口”，還有一個是主客共同使用的從茶庭露地進入茶室的入口，日語稱之為“にじりぐち”。這個入口有近似船艙口大小，只能屈膝匍匐爬行通過。其實，將這種受制于茶室物理結(jié)構(gòu)的客人的行為，視為日本茶道具備所謂的“平等”精神，是很牽強的事情。因為，不僅日本茶道專屬飲茶空間的形成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而且茶室這種入口的設(shè)置始于何時，是否出于追求平等而設(shè)，一直無從考證，因而也尚無定論。但是，由于日本茶道家元的巨大影響力，不僅日本茶道修習者，而且很多日本文化愛好者乃至資深學(xué)者也多贊同這種觀點。

另外，除了日本茶道家元外，還有很多日本歷史學(xué)家也積極參與進來，對日本茶道精神予以重新解釋。例如，據(jù)日本茶道史家桑田忠親的研究，在二戰(zhàn)后初期，千利休的弟子之一、武將茶人古田織部（1544—1615）還很少有人予以關(guān)注［27］，更不用說評價其做成鞋子形狀的茶碗等扭曲變形的器物了。但在日本戰(zhàn)后民主化改革大潮的涌動中，在日本茶道史學(xué)家、茶道家元等多方力量共同推動下，不知不覺間“織部燒”即古田織部燒制的茶碗、花瓶、懷石料理用器等已經(jīng)變成了炙手可熱受人追捧的茶陶，因為日本人賦予了“織部燒”以新的價值，成為了“自由”精神的象征。2015年，日本《朝日新聞》報道滋賀佐川美術(shù)館與東京畠山紀念館舉辦的古田織部陶器展時，使用的標題就是“自由奔放的茶陶 織部愛好的茶陶器”［28］。也有學(xué)者則直接通過分析千利休及其大名弟子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來闡述日本茶道精神中的西方價值理念成分［29］。

結(jié) 語

綜上可知，日本茶道在其精神建構(gòu)過程中，經(jīng)歷了對中國文化價值觀與歐美西方價值觀的本土化。但是，毋庸贅言，日本茶道雖源自中國但并非完全是中國茶道的翻版。日本囿于位居文化下游的物質(zhì)和精神缺憾，在其茶道文化規(guī)范和精神建構(gòu)過程中，對中國文化價值觀的本土化，是一個由全盤照搬到“混淆和漢邊際”的組合創(chuàng)新、再到逆轉(zhuǎn)中日價值取向的過程，體現(xiàn)在具體器物上，較為明顯的就是很多在中國評價較低的器物在日本茶道中卻被奉為重寶，如牧溪的繪畫等。20世紀以來，日本茶道對歐美西方價值觀的本土化，則是暗自認同“民主”“平等”“自由”等西方價值理念并以之為隱形的標準，通過對日本茶道內(nèi)容本自具足的重釋，實現(xiàn)了與西方價值理念的貫通，與時俱進地建構(gòu)了獨具特色的日本茶道精神。

值得思考的是，日本茶道無論在古代還是近現(xiàn)代，無論是吸收哪一種外部文化來建構(gòu)其精神內(nèi)涵時，日本茶人都沒有喪失其主體意識。例如，2016年，茶道里千家第十五代家元千玄室回顧其專門向其禪修師傅大德寺后藤瑞巖禪師匯報想要赴美傳播茶道時的情形稱，自己從未放棄過對主體性的追尋?！靶扌薪Y(jié)束時，我告訴老師想去美國傳播茶道。畢業(yè)于東京大學(xué)，曾經(jīng)赴美傳播過佛教的老師聽后默默地回到了里屋，過了一會兒拿著一張寫著‘主人公的紙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這是一句禪語，即本來的自己。我的理解是，老師是在點撥我要通過去美國傳播茶道來找回真正的自己。轉(zhuǎn)眼間60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93歲了。里千家的道場，包括美國國內(nèi)開設(shè)的37個道場在內(nèi)，里千家在全世界已經(jīng)開設(shè)了111處道場。我仍然在一邊探尋著自己的真正使命，一邊滿世界地飛奔著構(gòu)筑茶道的聯(lián)系紐帶。”［30］無論是從日本文化中對源自中國的“侘”理念的吸收演變情況來看［31］，還是從日本茶道專屬飲茶空間的形成與演變來看［32］，日本茶道對中國茶道文化精神內(nèi)涵及西方價值理念的本土化過程不管多么漫長而復(fù)雜，均始終未喪失其主體性。何以能如此？這是接下來值得進一步認真予以探討的課題。［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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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麗］

An Analysis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onstruction of Japanese Tea Ceremony Spirit

ZHANG Jianli

（Institute of Japanese Studies，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007， China）

Abstract：? The Japanese tea ceremony is a unique and comprehensive life culture gradually formed during the localization of Chinese tea ceremony and Western cultural values. China is not only the birthplace of tea trees， but also the birthplace of tea ceremony culture. Japan， limited by its material and spiritual shortcomings in the cultural downstream， adhered to the policy of “confusion and Han marginalization” in the process of regulating and constructing its tea ceremony culture， and developed and abandoned the concept of Chinese tea ceremony. Since the 20th century， with a strong sense of self sufficiency， the Japanese tea people have explored the concepts of “democracy”， “equality”， and “freedom” in Japanese tea ceremonies， deliberately strengthening their identity with Western cultural values. The Japanese tea ceremony is a product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ime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Japanese tea ceremony spirit that keeps up with the times not only reflects some regular characteristics of Japans absorption of foreign culture， but also highlights some typical characteristics of Japans national character.

Key words： Chinese tea ceremony; Japanese tea ceremony; Western values; localization; spiritual construction

收稿日期：2023-04-27

基金項目：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創(chuàng)新工程項目“中日間文化認同問題研究”（2021RBSB03）

作者簡介：張建立，男，博士，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日本研究所社會文化研究室主任、研究員、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日本文化與社會思潮、日本國民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