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當(dāng),幫當(dāng)當(dāng)……”稔熟的聲音一經(jīng)響起,心的翅膀就飛出庭院,向著村口的大皂角樹下飛去。我邁著小腳丫一路小跑,還是落在了小伙伴的后面,遠遠地瞧見那里已經(jīng)圍成了一個人圈,把搖著撥浪鼓的貨郎圍在里面,我縮著脖子從大人腋下硬擠進去,發(fā)現(xiàn)還是那張半年前來過的面孔,坐在小馬扎上,滿臉堆笑,捕捉著一群大人小娃羨慕的目光。
父老鄉(xiāng)親把“貨郎”喊作“狐郎”,大概因為貨郎大都鬼滑,生性狡黠吧。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生活所迫,貨郎為掙更多的錢,走村串巷和婦人娃娃們打交道,練就了應(yīng)對自如的職業(yè)技能。更何況,一根小扁擔(dān)挑在肩頭,也就等于把一家人對生活的盼頭,對好日子的希冀挑在了肩頭,他怎么敢有慷慨和施舍的想法呢?站在不同的角度和立場上,也就理解了貨郎奔波的艱辛。
20世紀(jì)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故鄉(xiāng)的生活物資還相對貧乏。即使應(yīng)付過吃穿用度和人情份子,手頭尚有余錢,但布票、糧票的定額定量仍是人們心頭的痛點。貨郎這種行當(dāng)順勢而生,也是對當(dāng)時副產(chǎn)品供應(yīng)不足的補充。清楚記得,我遇到的貨郎大多有著同一個故鄉(xiāng)——秦安,這個距離我的故鄉(xiāng)并不遙遠的地方,在童年的記憶里令人向往。上中學(xué)后,從課本上知道詩仙李白的祖籍成紀(jì),竟然就是小伙伴們牽念的貨郎的出發(fā)地。
貨郎的一根扁擔(dān),兩張腳板是最好的幫手。我不知道,他們出行前是否需要查閱老皇歷,選擇一個良辰吉日,但一定會選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此外,他得經(jīng)辦好攜帶的貨品,謀劃好此行的線路,哪里好銷貨,哪里好住宿,哪里能蹭飯,來來去去幾趟,他得心中有數(shù);哪里的人憨厚,哪里的人狡詐,哪里的人和他有些交情,沿途要翻哪座山,要過哪座橋,要跨哪條河,他心里明鏡似的;哪個村朝南走,哪個村子往北走,他也有自己的地理坐標(biāo),有自己的“導(dǎo)航系統(tǒng)”。當(dāng)然,途中所見的自然景觀、民間習(xí)俗和風(fēng)土人情,他也了如指掌,在腦海中建立了豐富的風(fēng)物資料庫。還有,他們或多或少會些拳腳功夫,不為強身健體,只為防身自衛(wèi),要是遇上攔路的“李鬼”,也能應(yīng)付一下子。如此說,貨郎也不是一般人。當(dāng)然,這是我成年后才逐漸認識到的。
在童年,我最關(guān)心貨郎的擔(dān)子里的水果糖、彩色的玻璃彈子、帶氣球的小喇叭和能打出塑料子彈的玩具槍;母親關(guān)心的是縫衣針,能繡出漂亮的山茶花、牡丹花,會游水的鴛鴦,會飛舞的蝴蝶、喜鵲的彩色絲線,以及能遮擋風(fēng)雪的頭巾;姐姐則關(guān)心有沒有花手絹,圖案上有賈寶玉林黛玉讀書彈琴的那種是她的最愛——女孩子的心思,不向誰透露,卻藏在心底,要是母親允許,她也會買一瓶雪花膏,把自己打扮得香香的;奶奶有時也去,但她只選針或幾掛棉線,而且用積攢的頭發(fā)兌換。家里并不寬裕,她和母親都得精打細算,奶奶對待自己更“摳”。
我對貨郎是有期盼的。小孩子的心中藏著一個貪吃鬼。母親假裝生氣地說:是餓死鬼投胎?我才不管是不是呢。只要能從貨郎面前裝著玻璃蓋的大木盒里得到想要的東西,就是最開心的事,也是最幸福的一天。起先,我迷戀于彩色紙包裹的水果糖,印象中一角錢能買八顆,我和姐姐各分四顆。剝開糖紙,一顆水果糖被舌尖挑著,濃郁的甜味一點點蕩開,甜在口里,樂在心間;那甜似乎會流動,好像整個人都是糖做的了。有時,我忍不住慢慢品嘗,隨著牙齒咯嘣咯嘣響,小拇指般大小的糖塊迅速破碎,瞬時便了無形跡,被戲稱為“豬八戒吃桃核”。姐姐卻不這樣,幾天過去了,她還在品嘗糖的滋味,也把糖紙抹平,夾在書中壓平,時間一長,像擁有一座無形的果園,即使沒有糖吃的日子,看著各種各樣的糖紙擠在一起,心中也會流淌著甜蜜的細流。
貨郎帶來的小喇叭是我喜愛的貨品之一。小喇叭的一端,系著一只彩色氣球。這邊一吹,氣球會鼓起來,放氣時,小喇叭會發(fā)出嘟嘟之聲。在此起彼伏的嘟嘟聲中,同伴間暗暗地攀比,氣球越鼓越大,從一枚小蘋果,會變成個圓西瓜那么大。得意忘形時,使的氣力過大,伴隨著“啪”的一聲脆響,氣球瞬時粉身碎骨,徒留下遺憾和沮喪。氣球破了,唯有小喇叭還在響,吹奏一曲無調(diào)之歌,把小屁孩的時光吹得有樂,也有趣。當(dāng)然,要是能得到一把玩具槍,尤其是能打塑料子彈的那種,就會變成“美猴王”,被一群眼里滿是羨慕的伙伴簇擁著。要是玩“打鬼子”的游戲,毫無懸念地,我會被推選為“軍長”,號令“全軍”,好不神氣。
好多時候,我的愿望沒法滿足,即使偷藏下雞蛋,趁大人不備和貨郎交換,卻會露出馬腳,也有被多嘴的鄰居大嬸告密的時候,但比較少。有那么幾回,我不讓鄰家小姑娘參與男孩子的游戲,她噘著小嘴對我的母親打了“小報告”。母親盡管沒打我的屁股,但還是鄭重地告誡了我一番,以后不許再偷,雞蛋攢下來賣了錢要買油鹽醬醋。要是一家人沒鹽吃,飯中沒醋,就罪過大了。有次,我大著膽子,把貨郎叫到家里吃飯,還承諾讓他留宿,目的是讓他送我一個好玩具,可是那個貨郎很“毛氣”,在奶奶和母親的極力爭取下,才慢騰騰地拿了一個帶氣球的小喇叭,看著我滿臉的不情愿,又抓了幾顆糖,趕緊把袋口緊緊捏住,用細繩捆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怕糖球長著翅膀飛走,或者偷偷跑到我的口袋里。
每隔一段時間,我對貨郎的期盼就會悄然萌生。來村里的貨郎,就那么幾個熟悉的,有個別幾個來過一兩趟就不再來。年紀(jì)稍長時,偶爾聽見有人對貨郎調(diào)侃:“這么久沒來,是不是把你的‘背篼系忘了?”背篼系,是村人對“情人”的戲稱,屬于那種不能公開交往的私下里的男女關(guān)系。貨郎會笑著答:“好他爸爸哩,你不要尋‘曹窮開心,哪里有那檔子事呀?出門在外,就混口飯吃……”爸爸,指的是叔叔?!安堋笔乔匕苍挼摹拔摇?。這種狀況多數(shù)是開玩笑,過過嘴巴癮。貨郎拋家舍業(yè),不分寒暑,不顧冷暖,到處游走,牙縫濾嘴里省,對人低三下四,最根本的原因是要拉扯一家老小,讓老爹老娘婆娘娃娃們不挨餓,有衣穿,日子過得滋潤,能在人前抬起頭。不過,也有個別貨郎被私情牽絆住腳步拔不開腿,一根扁擔(dān)撂下不再拾起。我還聽村里叫馬爺?shù)闹v過個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早年間,前村馬家灣有戶人家家娃多,眼瞧著年關(guān)難以度過,男人勸女人去勾引貨郎,當(dāng)貨郎欲行不軌之時,男人突然破門而入,把貨郎死死堵在炕頭;男人得理不饒人,揮拳掄斧嚇得貨郎跪地求饒,光著腳板落荒而逃;待明白是中了圈套,才悔之晚矣,唉聲長嘆,此后再沒來過。有人纏著馬爺問:“貨郎得手沒有啊?”馬爺眼光帶刺,瞪圓眼球沒好言語道:“想得美!”
在村小讀書時,有那么一回,竟然在半路上碰到一個女貨郎,大概五十來歲,一臉滄桑,從說話的腔調(diào)判斷,與以前來的貨郎有著相似的口音,純正的秦安方言,說明了她的故鄉(xiāng)。我是否從她那里買過鉛筆、卷筆刀、圓珠筆之類的東西,已經(jīng)想不起來,從母親那里聽到女貨郎的事,至今令我心有憂凄。原來,女貨郎的男人出門途中,不慎摔下懸崖,半身不遂,在家庭生活支柱倒塌后,她接過了丈夫的貨郎擔(dān)。她的不幸遭遇,母親在講述時眼中滾動著淚花,我也深感心情沉重……
后來的后來,貨郎們似乎一夜間消失了,他們的身影不再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街巷,熟悉的吆喝叫賣聲或撥浪鼓搖響的聲音不再縈繞耳畔,那種吃水果糖,吹小喇叭,玩小手槍的情景恍然隔世,遠得仿佛隔著一堵厚厚的歲月之墻。隨著物質(zhì)的滿足,貨物的充裕,生活的富足,一個職業(yè)也漸漸消亡了。
作者簡介:劉彥林,甘肅徽縣人,筆名文杉、鄉(xiāng)燕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甘肅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七里香花開》《彈響心弦》《故鄉(xiāng)事》《遙寄一籃雪花》。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