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霞
走出醫(yī)院關(guān)節(jié)與運動醫(yī)學科大樓,雨不大不小依然在下,給初春增加了寒意。核酸檢測處在大樓左側(cè)不遠,我直奔它而去,帶著不安、焦灼。
事后,我常?;貞浧疬@一幕:鞋子被雨水浸濕,單薄的衣服經(jīng)風一吹,身子打起寒戰(zhàn)。走到檢測處,班得瑞的《清晨》入耳。入耳的瞬間,我?guī)缀趼湎聹I來,傷感得很。到離開騎電動車回家,一路上,那種感受一直伴隨。并不是說曲子有多哀婉。那不是醫(yī)院方選擇它作為背景音樂的初衷。它調(diào)性抒情,節(jié)奏舒緩,使人安靜。在我,只是恰好那時,對它故友似的熟悉,一下子也如見到故友般,內(nèi)心難免波動,不安焦灼終于有了肆意宣發(fā)的出口。
做核酸檢測,是為了第二天能順利進入病房,陪護右股骨粗隆間骨折的父親。CT成像片上,斷裂的骨頭茬醒目、尖利,骨頭茬下方左側(cè)部分呈粉碎狀破壞。
三小時之前,客廳里,撲通一聲巨響。家中從沒有過的一聲巨響。衛(wèi)生間里的我驚慌中回頭,看到父親和一張足有百斤重的木質(zhì)沙發(fā)一同倒在地上。
那次微雨中我做完核酸檢測回家,將父親那根不銹鋼管的拐杖拿在手里。砰然摔倒時,它被壓在身子底下。我慌忙之中將它抽出,或許當時摔倒時猛然經(jīng)它一枕而導致他受傷加劇。我拿在手里,拖拉著它經(jīng)過曾倒地的那張沙發(fā)。像父親通常要經(jīng)過它,回他的臥室。他能自行走路,但每次起身必拖拉著拐杖,拖拉著的拐杖,在他身后地面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亦步亦趨跟隨,像他的影子。拐杖于他的作用,是防備不時之需。
可是,它背叛了他。父親說,看完電視起身,他一時只顧走,又走得快,拐杖的爪腳鉤住了沙發(fā)腿,腳步受阻失了平衡。
我將拐杖拖拉著經(jīng)過沙發(fā),模擬當時的情景。我想知道是否就是拐杖之禍。若是,我將懊悔萬分。拐杖四個堅固的爪腳,落地穩(wěn)當,不用時可以就地立著。我特意挑選了這樣的拐杖買回家。
首遍模擬,拐杖從沙發(fā)腿上滑過,沒有阻力產(chǎn)生。再一遍,依然如此。第三遍,將拐杖爪腳刻意鉤向沙發(fā)腿,意料之外沒鉤住。再試,照舊。最終重復來重復去的結(jié)果,鉤住的幾率為零。那么,唯一的可能,父親在經(jīng)過那張沙發(fā)時,發(fā)生了一過性腦供血不足,導致暈眩摔倒,倒地的瞬間,他抓向沙發(fā)背,可身體重力的后移,非但沒能讓沙發(fā)背將身體撐住,反而被拽歪失衡,一同倒地,撲通,發(fā)出那聲巨響。
這是唯一合理的推測。退一萬步講,就算拐杖鉤住了沙發(fā)腿,那么除非人特意去用力拉拽,否則四平八穩(wěn)又百斤重的沙發(fā)不會輕易倒地,況且人的感知,在拐杖一時受阻通行不暢時,一定會回下頭,查看問題所在,然后將偏了道的拐杖糾正過來。
但父親,他不愿直面他的衰老、他的疾病。或者,瞬間腦供血不足又瞬間恢復難以辨別的情形,極易給他造成假象,歸為外因。拐杖碰觸到沙發(fā)腿,恰好給了他站得住腳的外因,從而誤判。
回去老房子,給花、樹和韭菜地澆水。父母親在那兒生活了已近三十年。相對于他倆搬到我們家暫住,“老房子”三個字更適合從他們嘴里說出。暫住,去歲歲末到春節(jié)為第一次。第二次,正月十九到如今。皆為了冷天更好的取暖環(huán)境。第一次,到了年根,不得不回去。第二次,打算停暖后回去。跌倒的那天,是供暖的最后一天。
5月20日,最高氣溫三十二攝氏度,已感酷熱的逼近。老房子門前,右側(cè)墻壁,一眼望到了信報箱和墻壁之間粘連的蛛網(wǎng),有紛亂的白色飛絮落腳在蛛網(wǎng)里。往日,信報箱每天接收郵遞員送達的參考消息報,搬去我們家,送報地址也隨之跟去,如今,老信報箱,一派久沒有人煙的蕭索。忙不迭拿手去扯掉,也是忙不迭地要將蕭索扯掉??稍鯐H僅蛛網(wǎng)存在。打開鎖,進到院子。通向堂屋走道的磚縫間,已入侵了小蓬草。這種野地和荒地才有的小蓬草,在院子其他角落也都有分布,確定無疑著一個家的蕭索。氣溫高,又缺水,它們依然長勢旺盛。對比旁邊那小塊韭菜地,因為缺水,韭菜已稀稀落落沒有多少。兩棵葡萄樹在院子東西兩頭,此時節(jié)該是枝葉茂盛結(jié)滿果穗,卻是幾近衰敗,爬秧長度僅一米左右,且結(jié)出的一兩串果穗羸弱干癟沒有生氣。
在南屋,忽然瞥見液化氣灶旁邊的一塊墻皮已鼓凸,正對的地上一小堆掉落的沙土。這讓我驚異。伸手,剛碰觸到那塊墻皮,又有沙土迅速掉落。它想以那種方式告訴我某種流動若停頓日久,將會領(lǐng)受怎樣一種不堪。
流動,停頓。日常生活起居慣在的北屋,沙發(fā)上、茶幾上、床上、桌上……一切都是那天我們離開時的樣子:床上摞放在一起的母親的兩頂毛線帽,我未讀完夾著書簽的一本書,床邊地上盛著紙屑的小垃圾桶……一切,是流動后的停頓,停頓后的岑寂。岑寂之中,一切鏡像依然被時間覆蓋和被它沖刷,是悄無聲息下的流動不止。這真令人不安。我無法把握這屋子、這院子,何時或會不會再有往日的聲響,往日的出來進去,往日舊家當卻規(guī)整有序的老房子里的生活。
不安,一直伴隨我在老房子里的每分每秒,以至于澆那些花、樹和韭菜地,格外有種虛無感的悲酸,還有恐慌。再回老房子與否,似乎不單單取決于父親身體的恢復情況,不單單在于我們照料得怎樣,也不去說老房子最適合他們居住這一點,以及在我們這兒是否舒心,而是一旦說告別后,由于種種原因,再無法轉(zhuǎn)身續(xù)接老房子里的生活。這是我的悲酸和恐慌所在。而當時從老房子里移腳離開時,那么平常、自然、普通,說走就走了,甚至欣慰于他們對我“過完冷天再回”的建議的采納。
母親,將老房子稱作老家。她說你回老家看看,到底養(yǎng)了幾只雞。從住進那座房子到現(xiàn)在,從沒有養(yǎng)過雞。九十歲的母親,腦子已多半糊涂,她將我們幼時生活過的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老家混同在了一起。那時不只養(yǎng)雞,還有鴨、鵝、豬,它們是撐持生活不能缺少的部分。直到如今,如果有屬于她的許多清晰的記憶,那一定來自那里,那遙遠的歲月深處、她摸爬滾打傾其力量撐起的家。之前,父母親尚未到我們家居住時,待在他們身邊,我時常會在某個時刻記起它,并無限懷念。當然,那里早已被歲月淹沒,沒了蹤影?,F(xiàn)在母親嘴里的老家,移腳離開不知還會不會再度回去生活的老房子,近三十年的居住,與在我們家從父親跌倒那日算、兩次居住加起來尚不足兩個月相比,于時常糊涂的母親,對我們家每個角落、每一物件,以至居住的大致位置、小區(qū)名字、樓層,都還遠遠刻不進她的記憶。
那天,那個較為寒冷的雨天,當我將送去醫(yī)院的父親在病房安頓好,懷揣忐忑匆匆忙忙趕到家,看到獨自一人守在家的母親,正坐在床沿上不知所措,孤獨帶來的恐懼、疑惑和無處抓無處放的焦灼,無不寫在臉上。那刻,她像被拋在一座孤島上,孤島陌生,空無一人。
沒有想到,因為醫(yī)院血庫里血源緊張,父親的手術(shù)日期一拖再拖,到第七天才做。更沒有想到,術(shù)后第二天,會經(jīng)由120救護車轉(zhuǎn)科到另一座樓。而那兒是呼吸內(nèi)科重癥監(jiān)護室。術(shù)后第二天早上,父親嘴唇發(fā)紫,大張著嘴呼吸,沉重而吃力。旁邊監(jiān)測儀上,血氧飽和度已遠遠低于正常值九十,八十、七十六、七十三……一直在呈下滑狀態(tài)。主治大夫在連忙將吸氧管換成吸氧面罩后,果斷處置,立即吩咐轉(zhuǎn)科。
那是怎樣一陣忙亂和爭分奪秒的行動。四個護士,一邊兩個,負責平板推車兩邊,舉吊瓶、扶監(jiān)測儀、保護病人姿勢的平穩(wěn),另加主治大夫跟隨指揮。
轉(zhuǎn)眼,呼吸與危重癥醫(yī)學科監(jiān)護病區(qū)外,只剩下了我和愛人。我們被擋在了病區(qū)外面。
兩扇閉合的門,隔開了病區(qū)內(nèi)外,從門玻璃往里望,只能望到一小段走廊和對面的墻壁。墻角一張小方桌,桌面立著一瓶消毒液、一盒印泥。后來不久,我進去,在那張小方桌上按照醫(yī)生的要求,在一張又一張紙上,簽上了我的名字,摁上手印。那是各種治療也是各種意外可能發(fā)生的知情書。簽完,朝走廊深處望了一眼,沒什么人聲,也沒什么可控的東西讓你抓在手里,有的只是等待,等待醫(yī)生沿著那道走廊出來,宣判一樣告知病情的某種進程或結(jié)果。
一同等待的,還有另外三家。病區(qū)外一側(cè),是十平方米大小的吸煙室,我往里探頭,正看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從一張低矮的簡易床上起來,整理被褥,長頭發(fā)還未束起,一臉疲憊,剎那我想到隨地而棲隨地為家的“盲流”。另兩位,一位老者,一位中年男子。兩組三人位候診椅對頭相接,鋪上一層褥子,組成了老者的簡易床;中年男子躺在另一邊一組候診椅上,底下胡亂地墊一層被子。我重新坐回外面。那時我剛被打入他們陣列,還未回過神來,是個頃刻間眼前一抹黑的抓瞎者,神思恍惚,無法入定做任何事情。
無法入定中,有對兇險疾病的恐懼,還有對病人在瞬時失掉親人視線后的無措所抱的焦慮?;蛟S在父親睜眼清醒的一刻,面對眼前的陌生,不解、孤單、害怕都有。轉(zhuǎn)科到了哪兒,對那時因為呼吸窘迫幾近昏迷的父親是不知曉的,更不知曉先前日夜陪伴在身邊的我為何撇下他,讓他孤身一人與疾病相對。接下來我需要做點什么。
從雙肩包里翻出本子,又掏出水筆,將本子鋪在膝蓋上,開始寫一些字:
爸爸:現(xiàn)在你從骨科轉(zhuǎn)到呼吸內(nèi)科調(diào)理下呼吸,暫時規(guī)定不讓家屬陪護,一切都有醫(yī)護人員照顧,您放心。等好轉(zhuǎn)后我們就可以過去陪護了。沒什么大問題,不用擔心。
寫,我小心選擇著字眼。完畢,將那張紙撕下,摁門邊墻上的門鈴,請護士出來,傳遞進去。素日,與耳背的父親,紙上交流是通常做的事。他一輩子與字打交道,創(chuàng)作民間文藝作品,到晚年,字作為看得見的表征,成為他生活和生命質(zhì)量賴以獲取與保證的重要來源。
有一就有二。腦袋透進光,長驅(qū)直入,混沌之地得以照徹:
爸爸,您一定不要有心理負擔,醫(yī)護人員會照顧得很好,也有精湛的醫(yī)術(shù),會很快好起來的。您現(xiàn)在的吃飯,不需要自己嚼食吞咽,暫時由一根鼻飼管人工輸入到胃內(nèi),這樣就不會嗆咳,營養(yǎng)也會得到保證。等好轉(zhuǎn)了,就再轉(zhuǎn)為自主進食。為您加油,爸爸。
暮晚,再掏出筆、本子,將本子鋪在腿上,寫字給大夫。像幽邃夜晚的將要來臨和鋪展,一些細密的因子自然登場:
大夫:
您好!辛苦了,感謝。想跟您說下,十九床我父親,若通便不暢,他服用乳果糖很管用,需要的話,我身邊就有,隨時就可遞過去。
到4月5日,包括我,曾在吸煙室等待“宣判”的四家,三家已從ICU陸續(xù)轉(zhuǎn)至普通病房。女孩家生病的是父親。一百多公斤重的父親,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導致呼吸困難,休克,即刻救護車拉至急診室后快速轉(zhuǎn)入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爸媽已離婚,她隨父親生活。偶爾跟她交流,很多識見遠高于她的年齡,對要獨自承擔的治療的接受,擔憂中也多篤定。她抽煙。從隨身包里掏出,銜著,啪一下,打火機火焰升騰,點著,猛吸一口,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拿下,煙頭朝向地上的空罐頭瓶口。同時,左手從頭頂朝下捋順了一下頭發(fā),扭頭到一邊,不再說話。
老頭等待和陪伴的,是他的老伴。糖尿病并發(fā)癥發(fā)生,同樣呼吸窘迫,送醫(yī)搶救。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后,換作兒子陪床。沒想到第三天就出了院。那天剛拔掉鼻飼管和尿管。也未想到她三十幾歲的兒子孝順至極。從他可以陪護母親的一刻,噓寒問暖,擦身捶背,談些好笑之事逗她開心,時常打開手機視頻,讓她看到其他家人……也因為這樣的孝心,在母親一遍又一遍提出出院回家的請求后,他說服未果,最后只能滿足她,與醫(yī)生溝通、開藥,大包小包打好,叫車,用輪椅將母親推出病房,匆匆離開。
中年男。一直在吸煙室等待。他的“宣判”遲遲沒有到來。我到吸煙室的窗前欄桿上晾曬衣物,會看到他悶頭坐著,或躺在候診椅上刷手機。最后一次見到他,在病房走廊里。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病床上的他的母親。已無治療下去的可能,只能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回家,去度最后的彌留時光。他依照醫(yī)生的吩咐,和其他家人將母親移到旁邊平板車上,再將母親旁邊的氧氣袋一下一下按著,保證歸家途中有充足的氧氣提供給她?!@生命最后的呼吸支持。
4月7日,父親在這天出院,要回家開始起碼近半年的骨恢復時段。這于他是個挑戰(zhàn),于給他幫助的我同樣意味著挑戰(zhàn),我們將共同面對耐力、耐心和持續(xù)信心的保持。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這樣的面對,變得平和了許多。
將父親十本書包裝成一捆帶到病房。書,是他發(fā)表和獲獎的部分文藝作品,凝聚著他大半生心血。他差我轉(zhuǎn)贈給科里的大夫和護士們。分發(fā)書時,護士小趙沒在班上。護理,從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開始,她就格外喜歡父親,覺得老頭可愛。到病房輸液,她有時會俯下身子逗逗他。因這,我對她印象格外深刻。特意給她留出一本。拿到贈書的她或者其他護士、大夫,對書珍待與否無法知道,知道的是贈予者的一份誠摯之心。醫(yī)院,生命歷程里作過一段艱難停留的地方,與他們相見且得到他們有效的救治,也算是一份不淺的緣結(jié)。
送罷哥嫂和侄女上車,回他們遠在外地的家,我轉(zhuǎn)身回小區(qū)。到單元樓前,不知不覺中習慣性往前走了幾步。那兒左拐,是進樓洞的另一處地方:略有起伏的坡道,兩邊帶著護欄,方便腿腳不靈或坐輪椅的人出入。往日,爸爸的腿骨折之前,我陪著他倆都是從那兒走下去,到樓旁邊的小廣場坐坐,看光景,曬曬太陽。爸爸腿傷之后,再下樓,我只能單陪媽媽。每次,我讓她坐在輪椅上,推著她從八樓電梯下行到一樓,出樓洞,再經(jīng)由那兒至平地,在小區(qū)里到處轉(zhuǎn)轉(zhuǎn)。
碰到有人停下來搭話,她會對那人說,我能走啊,她非要推著我……時常糊涂的媽媽,心底深處,依然殘存著她的清醒和清醒下的自尊。她那樣說時,我也會幫附上一句,說,這樣能走得遠呢,走得遠,又不累。
習慣性往前走,我立刻覺察,心酸地怔了一下?,F(xiàn)在,媽媽已起身,徹底大遠行。
6月23日,媽媽生命止息于腦梗。25日,安葬在了老家那片林地里。從發(fā)病到去世,僅僅十六天。十六天里的第一天,醫(yī)生到病房看了病人情況和CT片后,讓我跟著進了她的辦公室。她指點著CT片,左腦,幾乎全部覆蓋了陰影,說這么大面積的梗阻,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當天下午,在病危病重通知書上,我簽上了我的名字。第六天,重拍了CT片,顯示病灶已有血液回流,水腫得到有效控制。第九天中午,呼吸窘迫,病情突然加重,氧飽和度從九十九下降至七十四。幾番吸痰、一次霧化,我和哥輪流叩背,皆無法緩解病情,只能緊急聯(lián)系呼吸內(nèi)科重癥監(jiān)護室。下午四點不到,媽媽從十七樓所在的神經(jīng)內(nèi)科轉(zhuǎn)到八樓重癥監(jiān)護室——兩個半月之前,爸爸曾待過的地方。同樣,她進去,把我們留在了外面。這一留,終生便失了與她再次溫暖相擁的機會。23日,護士給她擦干凈了身體。那時的媽媽,依然戴著呼吸機,讓它帶動心臟跳動。從病房推出之前,醫(yī)生告知我們,連接管子的儀器無法移動出來,只能用一個手動人工呼吸球代替,讓我們跟她作最后道別。作別,醫(yī)生停止了按壓皮球的動作,將呼吸機從嘴里拔出。拔除,肉身,歸了永恒的寂靜。
十六天,我從絕望到一線希望的抱存,再一點一點絕望。冥冥之中,媽媽不想落下病根受罪,也不想拖累我了。發(fā)病伊始,掌管語言功能和邏輯思維的左腦大面積破壞,導致已不能開口說話。病房里的九天,即使睜開眼睛,我們跟她講話,或打開手機,給她看她熟悉或平素喜歡看的視頻,表情皆沒有任何變化。右側(cè)身子,胳膊沒有了丁點活動能力,腿在醫(yī)生用骨針去劃足底時,會有一定幅度的蜷曲,說明還有較好的神經(jīng)反射。原打算一旦脫離危險,一段時間的治療結(jié)束后出院,我是鐵定了心要帶她去找中醫(yī)治療??蓩寢寷]給我這樣的機會。生前她曾說,可別讓她得偏癱讓人伺候,那才了不得!況且,她語言與思維能力又垮塌掉了。
生前她也曾說,并且說過不止一次兩次,囑咐我,她的送老衣服在櫥柜的最下面,兩個包袱,一個是你爸爸的,一個是我的。23日,我回老房子找她的衣服。出住院部大樓,同3月25日那天我出大樓一樣,有雨在落。到達老房子所在的胡同口,雨已滂沱,如同我崩潰鱗傷的心。
衣服,一共三層,早已整整齊齊套好。都是自己扯布做的。最上面一層是棉襖棉褲,像平日穿的那樣外面套著褂子褲子。棉褲里貼身套的,是一塊棉布做成的薄襯褲。銀灰色褂子里邊,套著棉襖的,還有一件盤花扣的綠色綢褂,映襯著黑底紅花的盤花扣棉襖,顯得在意和隆重。還有蓋和鋪的被褥,媽媽也都準備在里面。鞋子,是一雙深藍色絨布棉鞋,一雙新襪子塞在里面。但翻過來看鞋底,有星星點點的污漬,很明顯已穿過。想必媽媽在穿了幾日后,因為分外喜歡,遂不舍再穿,脫下收起,留待給最后的遠行。我摩挲著,不想讓媽媽穿這雙舊鞋,決定買雙新的。舊鞋,陪伴在她的棺木里。
奧修說,死去的人,將在他生前所愛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這些能量會被他帶走。因此,那個被愛著的人,會感覺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塊。這一塊區(qū)域?qū)⑹冀K是空的,是匱乏的。幾日后,當我還是難以抑制這樣的哀慟而微信傾訴給一位朋友,他安慰我,也是提振我,說,上蒼之所以賜給我們父母又奪了去,是想告訴我們時間的珍貴和相愛的不易。他明了我的脆弱,又補充,堅持一下,所有不好走的路都會成為走過的路。所有不好過的時間都會化成骨鈣支撐我們長大成人。
手機這邊,我淚流滿面。
5月20日,我在老房子里格外有的那種不安,在一個多月后猝不及防,當頭痛擊我。重癥監(jiān)護室的七天,當我再度像盲流那樣安一張簡易小床守候在病區(qū)外,我怎么都準備不了也無法接受一份永遠的分離。我比不上媽媽的坦然。她從生活的貧窮和苦難中走來,風風雨雨,不管如今是否已享清福,對于人生誰都會有的大結(jié)局,她早就不抗不懼地坦然接受。那句囑咐我的話,首次大約在十年前。而我,她每次提到此事,皆趕快打斷,因為害怕失去,唯恐避之不及。非但如此,走在路上,若眼睛不經(jīng)意間瞥見路邊“壽衣店”三個字,也像避瘟疫一樣趕緊將眼光挪開。買那雙鞋,我終歸走了進去。就如,免不了,終歸要起身踏入永恒的歸途。
現(xiàn)在,媽媽在前面開道先行,將我從近似烏托邦的幻想世界里催醒,承認生命的脆弱和生老病死人之常態(tài)的存在。殘酷無常下,也洶涌著人世間所有的慈悲。文化程度不高的媽媽,是我生命的哲學老師。
馬爾克斯《活著為了講述》扉頁上寫: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而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日子。
何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