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我向來愛云。平時看云是仰起臉來看,此時是低下頭來看;平時所見的云是平面的,此時所見的云是立體的,令我驚駭震撼。
我怎樣向你描寫那些云呢?在高空,視線是無限的遼闊,“界限”“范圍”全成了死字。由機腹下到無限遠都是白花花坦蕩蕩的云層,它像海洋一樣展開,比海洋更不可測量,像春耕之后被犁刀切開的土地那樣有筆直的溝紋,奇怪的均勻,不可思議的長。這是云嗎?不,它不是云,它是鐘乳凝成的一個星球,飛機正貼近球面低飛,它是那樣的穩(wěn)固,那樣的堅硬,在混沌初開時偶然折成,此后即成永恒。如果飛機降落,它必能提供隆隆之聲,而且不揚起一?;覊m。
那球面太潔白,圖案太整齊,令我懷念下面的大地。我離你已經(jīng)遠了,下面應該是萬古千秋、水天相接的太平洋,那遲鈍的大地、復雜的大地可也懷念我?那些池塘春草可有一個向我?那些園柳鳴禽可有一聲喚我?這云卻是完全冷漠、完全驕傲的樣子,把噴氣式客機當一只齷齪的螞蟻。
這么說,你未必喜歡這無情的白云,寧愿愛那溫軟的、蒸發(fā)著淡香和微臭的大地。你無意來擁抱永久的冰雪,拒絕分擔我的孤冷。
我想,一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