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一
宋之問的污名,孩提時的記憶中就有些印象。好像是說他寫詩獻媚,自薦枕席。卻因為口臭,被武則天給嫌棄了。自此,每次看到宋之問的名字,我心里便有陰影。
一晃,四十余年過去了。
這回主動關注他,是他曾在某段歷史時期憑詩賦《高山引》和其他幾首絕句,進入過岳麓山的“四絕堂”,而此堂連韓愈都是后來補錄進去的?!八慕^”是指宋之問、杜甫的詩篇,沈傳師、裴休的書法。后來再加韓愈的詩篇和歐陽詢的書法,演變成了“六衍堂”。
宋之問是七世紀人,杜甫、沈傳師、裴休都是八世紀人。沈裴兩人比韓愈還稍微小些。“四絕”之名,傳于晚唐。最初好事者寧選宋之問,不選韓愈,說明宋之問去世一百余年后,都還沒有傳得滿天飛的污名。
攀云窈窕兮上躋懸峰,長路浩浩兮此去何從。水一曲兮腸一曲,山一重兮悲一重。松槚邈已遠,友于何日逢。況滿室兮童稚,攢眾慮于心胸。天高難訴兮遠負明德,卻望咸京兮揮涕龍鐘。
杜韓后世名氣雖大,但細讀這詩,我發(fā)覺如果單就他們寫岳麓山的詩歌來說,宋詩居然略勝一籌。宋詩勝在純粹無滓,勝在情思浩沛,勝在剖心泣血,勝在真誠坦蕩。而杜甫的《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和韓愈的《陪杜侍御游湘西兩寺獨宿有題一首,因獻楊常侍》,寫得雖然長,卻因各懷曲腸,各有訴求,表里不一,結構亂雜,心思蕪靡。
《高山引》是由登高望遠引發(fā)的一種情緒宣泄。直抒胸臆,動人魂魄,有如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濃濃的悲愴里,沒有喊冤叫屈,沒有怨天尤人,只有對兄弟、妻小、君王、故園的無盡思愁。不是說文如其人嗎?如果宋之問真如世人說的那么糟糕,難道這只是他的情緒表演?怎么可能呢?這樣清絕的情懷,讓人很難相信作者是一個品行卑劣、手段兇殘、貪財好色的文人。
撇開此詩不說,就說那首大家耳熟能詳的《渡漢江》,其純樸的情感,細膩的心思,也是無法遮掩的呀,“嶺外音書絕,經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睙o論什么時候讀,其清新雋永、簡潔洗練、回味綿長的氣質,都會撲面而來。
寫這種詩的人,會毫無道德廉恥?不像呀。
上網查詢,想看看有沒有人同我一樣心存懷疑。
然而,我失望了。這是一個浮躁的時代,也是一個審丑的時代,眾聲喧嘩,網絡上的宋之問,就像被安置在一個纖毫畢現的玻璃球中,舊史里關于他的所有指控,都被自媒體放大了百倍千倍。群情洶涌,眾口一詞,無數張開的嘴巴,都在添油加醋地描繪這個男人的種種卑劣,仿若親臨。
聲嘶力竭的暴力語言,裝腔作勢的正義面孔,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表達對這個男人的無比鄙視。而其實,很多都是沖著流量去的。科技營造了一個無邊的糞坑,將宋氏徹底淹滅了。
或許宋氏就是人格分裂吧。就在我準備寫一篇人云亦云的文章時,卻發(fā)現很難順應“民意”,我無法通過各種史料,完成“再踩宋之問一腳”的證據鏈,反倒從大量自相矛盾的史料和以往不攻自破的邏輯中,發(fā)現潑向宋氏的臟水,完全經不住推敲。這回我算是見識了什么是真正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歷史是何等的荒唐!
二
射向宋之問第一箭的人,是與他同時代的文人張鷟。武周朝沒了,女皇薨了,宋氏也死了,張鷟的《朝野僉載》即刻出籠,其中關于宋氏的丑行如下:“天后朝,張岌諂事薛師,掌擎黃幞,隨薛師后,于馬旁伏地,承薛師馬鐙;侍御史郭霸嘗來俊臣糞穢;宋之問捧張易之溺器。并偷媚取容,實名教之大弊也?!?/p>
張鷟連拋三枚炸彈,不僅是為否定宋氏等人,而且意在營造一個丑態(tài)百出、人性扭曲、道德淪喪的武周朝政治生態(tài)。《朝野僉載》著于玄宗時期。有跡象表明,唐玄宗對自己的祖母沒有好感,抹黑武周朝意味政治正確。盡管這樣,張鷟還是因造謠生事,諷刺時政,而被人彈劾,最后貶謫嶺南。
張鷟,字文成,中過進士,因文才出眾,被時人稱為“青錢學士”。關于他的品性,《舊唐書》說他“性褊躁,不持士行,尤為端士所惡,姚崇甚薄之”,姚崇是玄宗朝宰輔。《新唐書》稱張鷟“儻蕩無檢”“多口語訕短時政”。
關于他的文章,《舊唐書》稱“下筆敏速,著述猶多,言頗詼諧。是時天下知名,無賢不肖,皆記誦其文”?!缎绿茣穭t說“大行一時,晚進莫不傳記”,不過“浮艷少理致”“詆誚蕪猥”。
“無賢不肖”的意思是不管是賢良之輩還是浪蕩子?!巴磉M”是指后學晚輩。就是說,當時不管賢頑,只要是年輕人,都是他的粉絲,都愛讀他的小說。
張鷟是唐傳奇小說的代表性人物。情色傳奇《游仙窟》,是他的代表作。講自己路過積石山時,誤入神仙窟,與崔十娘一夜情亂的故事。整篇小說多以對話的形式展開,描寫他與崔十娘競才斗詩,飲酒作樂,最終琴瑟和鳴,顛鸞倒鳳。天明醒來,依依惜別,還再三叮囑崔十娘,“殷勤惜玉體,勿使外人侵。”其淫浪之態(tài),由此句可管窺一斑。書中人物對話多是詩歌,詩中多含性暗示和性象征。此書傳入日本,很長時間都被視為日本第一淫書。
正因為這樣,張鷟在民間紅得發(fā)紫,朝堂卻閉口不談,其人一直在低階職位徘徊,難免心生不滿。由第一人稱書寫的《游仙窟》,主人公“我”就因久滯不能升遷,多有怨語。
張岌會不會做薛師的鞍凳,郭霸會不會嘗來俊臣的糞便,此文不議。此文只說宋氏會不會給張易之捧尿盆。
同張鷟一樣,宋之問年少就有才名,弱冠就中進士。公元690 年,女皇初登大寶,宋氏被召為習藝館學士,教習內庭宮人。其后女皇舉辦游園詩會,宋氏必在其中,有無數的應制詩可以證明。
張易之兄弟發(fā)跡于公元697 年。太平公主向母親推薦張昌宗,張昌宗又推薦哥哥張易之。兩人因長相俊美,被女皇留在身邊,做了生活秘書,負責安排女皇的日程和起居。
公元699 年,宋之問任司禮主簿、尚方監(jiān)丞,兼左奉宸內供奉,參與編撰《三教珠英》,整理道、儒、釋三家典籍。這是一項大型文化工程。其時張易之為奉宸令,張昌宗為副,主持編撰此書。在這個項目上,宋之問同張氏兄弟成了上下級同事。
現在問題來了。何時何地,需要宋氏為張易之倒尿盆?
在張家嗎?難道張家沒有下人,要一個訪客去倒尿盆?傳出去了,宋氏的名聲固然沒了,張易之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宋家嗎?同樣的道理,難道宋家窮得連下人都沒有了,非要主人親自動手不可?
不在張家,不在宋家,那就在他們編書的內庭了?眾目睽睽之下,當紅詩人不顧形象,跟太監(jiān)宮女搶著替上司倒尿盆,這是一個多勁爆的消息呀!宋氏這樣自降身份,自毀形象,究竟圖啥呀?
巴結張易之?用別的方式不好嗎?史傳張氏兄弟的詩文皆是宋氏與沈佺期等人代筆的。不說代筆,就是幫忙潤色修改,都會讓張氏兄弟非常感激,這種獻媚不比倒尿盆要高雅得多嗎?
再說了,巴結張氏有什么好處?好接近女皇?可在張氏進宮之前,宋之問就已是女皇身邊的紅人了?!褒堥T奪袍”,直接上了熱搜榜,早傳遍大江南北??繜o匹詩才,宋氏把女皇本已賜給別人的錦袍,生生奪了回來。這是何等的榮耀,又是何等的風流,妥妥的宮廷才子第一人哪!
現在倒好,急巴巴地給張氏倒尿盆,連處江湖之遠的張鷟都知道了,朝野還不傳得沸沸揚揚?女皇還會要那雙捧過尿盆的手來寫贊美詩嗎?朝堂還有人敢跟宋氏結交嗎?
要知道,唐代對名教一直看得很重。韓愈因在文中稱呼過一個浪蕩子的字,就影響了升遷??梢娞瞥牟恍ぶ?,只能喚名,不能稱字。白居易在孝期,詩中出現過“井”“花”兩字,有心人讀后舉報,白氏就被貶為江州司馬。因為白母是看花墜井而亡的,守喪期間,白居易得避諱這兩字。
在這種謹言慎行的氛圍下,詩才傳天下的宋之問要蠢成什么樣子,才會自毀長城如此?
沒有史料證明,宋之問與張鷟有過什么恩怨。不過,宋氏與張鷟年齡相仿,又都少年成名,中過進士,屬同一時代的風流人物。一個是朝廷紅人,寫應制詩無人能敵,后來又與沈佺期成了唐代律詩的奠基人。其貶謫詩一出,就被競相傳誦,廟堂江湖通吃。一個是民間紅人,寫傳奇情色小說,風靡一時,雅俗共賞,賢愚皆迷。據說連女皇看了都心動,但因張鷟名聲太差,不敢召之入宮,委以重任。
張宋之間,有沒有瑜亮之隙,我不好揣測。但“捧溺器”這種描寫,顯然不合常理。就好比老百姓設想的帝王生活,每天都可以吃三大碗魚煮粥幸福得要死。
或許正因為這些無厘頭的編造,才有新舊唐書對張鷟那樣的貶評吧。而千百年來,我們究竟要有多無腦,才敢相信這種編造。或許不是無腦只是內心陰暗使然,好不容易逮了個惡典型,沒經過邏輯推理,下意識就信了。
三
破窗效應,是說一幢房子的窗戶破了,若不及時修補,就會有更多窗戶被砸壞。宋氏被污名的過程,就如破窗效應。你宋之問既然可以給上司端尿盆,那還有什么無恥的事做不出來呢?
《舊唐書》成書于五代末,《新唐書》成書于宋代初,距宋氏那個時代都過去了幾百年,但兩書都言之鑿鑿,說宋氏流放嶺南不久,就悄悄潛回長安,躲在好友張仲之家。其時張氏正與王同皎等人密謀刺殺武三思,被宋之問無意聽到,忙遣人告發(fā)。結果張仲之等人被判斬頭。宋氏卻一躍成為鴻臚主簿,“天下丑其行”。
真是胡說八道??!
公元705 年春季,張柬之等五大臣發(fā)動“神龍政變”,逼女皇退位,還政中宗,同時誅殺張易之兄弟,將“附張”權臣數十人貶去偏遠地區(qū)?!案綇垺碑斎皇墙杩?,目的是要將女皇的政治班底一窩端掉讓這只垂暮老虎徹底喪失爪牙。
同年十一月,女皇去世。女皇去世前夕,《舊唐書》記載,“皇帝、皇后親謁太廟,告受徽號之意大赦天下,賜酺三日?!薄缎绿茣酚涊d,“十一月戊寅,上尊號曰應天皇帝,皇后曰順天皇后。壬午及皇后享于太廟,大赦。”
兩段話一個意思,就是皇宮有喜,大赦天下。沒幾天,女皇逝世,“附張”逆臣由此也被列入赦免名單。這里頭有復雜的政治因素。狡兔死,走狗烹。中宗不想在史書上留下逼母退位的污名,就將張柬之等參與政變的大臣,以各種理由陸續(xù)貶謫四方。同時重用女皇的侄子武三思,并把宋之問、杜審言、閻朝隱、崔融等所謂“附張”逆臣都召回長安。
女皇已死,樹倒猴猻散。其政治勢力再無威脅,這時重用母系親屬,赦免武周權臣,納為己用,既可樹立自己的賢名,又可以平衡朝政,打壓虎視眈眈的弟弟李旦和侄子李隆基,何樂而不為?
稀里糊涂被貶謫,又稀里糊涂被赦免。宋氏高興之余,當即揮筆作詩,題為《初承恩旨言放歸舟》:
一朝承凱澤,萬里別荒陬。去國云南滯,還鄉(xiāng)水北流。淚迎今日喜,夢換昨宵愁。自向歸魂說,炎方不可留。
過湖北,入陜西,渡漢江,宋氏又有詩作《漢江宴別》:
“漢廣不分天,舟移杳若仙。秋虹映晚日,江鶴弄晴煙。積水浮冠蓋,遙風逐管弦。嬉游不可極,留恨此山川?!?/p>
只要稍微一讀,就知這詩寫于赦免之后。宋之問的心再大,也不可能在去嶺南的路上,營造這樣歡快的氛圍。大家嘻嘻哈哈,游山玩水,意猶未盡,樂不思歸。這種高興勁,跟李白被赦后所作的《早發(fā)白帝城》有得一拼。試問,如果是“悄悄進村,打槍的不要”,他敢這么明目張膽、得意忘形嗎?
王同皎與張仲之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密謀刺殺武三思的,無史可查。但他們是什么時候謀殺失敗,被中宗以謀反罪斬于都亭驛處,史書記載得非常清楚:神龍二年(公元706 年),農歷三月初七。
現在,再來讀宋氏的《過漢江》:“嶺外音書絕,經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通過此詩的記敘,我們就可以推出宋氏貶謫嶺南的時間順序:公元705 年春末夏初,宋之問從長安出發(fā),秋天到達嶺南。在嶺南過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公元706 年夏初,接到赦免令,起身北返,過漢江時,已是秋天?!扒锖缬惩砣眨Q弄晴煙”。
這時距張仲之等人謀刺失敗,都過去好幾個月了。新舊唐書同時說宋之問悄悄潛回長安,之后恩將仇報,賣友求榮,可真能瞎編??!也不知道作者的良心會不會痛!
如果我們不怕良心痛,也可以接著編。這三首詩未必不是宋氏為了掩飾自己的惡行,后來特意補寫的。
可是,都“天下丑其行”了,人盡皆知,他還需要編幾首破詩來證明自己返京的合法性,并推遲自己返京的時間嗎?
《景龍文館記》是宋氏好友武平所著,其中記錄中宗時期,宋之問參加皇帝舉辦的大型文學活動,就有十五次之多。說明返京后的宋氏,憑借詩才,在中宗朝同樣混得風生水起,并未因自己的“告密丑行”而被人孤立,從而惶惶不可終日。
景龍三年(公元709 年)正月,昆明池賽詩會,宋氏又從一百多個詩人中脫穎而出。主持人上官婉兒在他與沈佺期之間猶豫了好久,最后以詩末兩句定勝負,宋氏再次奪冠。
沈詩末句為“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上官婉兒認為“辭氣已竭”。宋詩末句為“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上官婉兒的評價是,“陡然健舉,若飛鳥奮翼直上,氣勢猶在?!鄙騺缙诼牶?,表示很服氣。
這段史料,不但證明宋氏返京,依然過著“高朋滿座、勝友如云”的日子,同時也證明沈佺期在中宗朝就已被赦免,而不是很多學者所認為的,是在睿宗或玄宗朝才被召回朝廷的。
四
最讓現代人津津樂道的,是宋氏殺甥奪詩。說是宋之問極愛虛名,見到外甥劉希夷有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心生慕意,就想據為己有。外甥不予,宋氏惱羞成怒,用土袋將其活活悶死。
至此,宋氏陰險兇殘、貪名悖倫的形象被推至巔峰。他成了千夫所指的文化流氓,遺臭萬年的社會渣滓,被世代善良的人們,用廉價的口水,泡腌成人類的反面典型。
始作俑者為《大唐新語》,稱劉希夷“為奸所殺,或云宋之問害之”。此書的作者是唐代劉肅,公元820 年前后在世,晚宋氏一百余年。
之后,《劉賓客嘉話錄》將此事坐實。“之問怒,以土袋壓殺之?!贝藭淖髡唔f絢公元840 年前后在世。
公元1304 年,《唐才子傳》出版,里面詳細記載了宋氏殺甥奪詩的原因與過程。造謠的軌跡非常清晰,先以不肯定的語氣存疑,然后輪番上陣,添油加醋,坐實此事,讓后人不得不信?!杜f唐書》這回倒是沒參與編造:“劉希夷,善為從軍閨情之詩,詞調哀苦,為時所重,志行不修,為奸人所殺?!?/p>
現無史料可證明宋之問的清白。只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短撇抛觽鳌仿暦Q,劉希夷于上元二年(公元675 年)中進士,時年二十五歲。死時不到三十歲。
不到三十,最大不過二十九歲,那便算他是公元679 年去世的?!缎绿茣氛f宋氏“甫冠,武后召與楊炯分直習藝館”。“甫冠”的意思是剛剛滿二十歲。宋氏在《秋蓮賦》的自序言道:“天授元年,敕學士楊炯與之問分直于洛城西”。天授元年是公元690 年,就是說,宋之問二十歲為公元690 年。那么公元679 年,他便只有十一歲。就是說,十一歲的舅舅,為了奪取二十九歲外甥的詩句,背著土袋將他悶殺了。
聞一多先生考證宋之問出生于公元656 年,那就按他的說法,再來擼一擼歷史線索。公元675 年劉氏二十五歲,那么宋氏仍比劉氏小六歲。沒有史料表明,宋氏有一個比他還大的劉姓外甥。
從史料和宋氏的詩歌內容可以推知,宋之問有兩個弟弟,并且至少有兩個妹妹,弟弟宋之悌比宋之問足足小了十歲。若是宋之問上面還有一個姐姐,那得比他大二十二歲以上,才可能生下一個比他大六歲的外甥。
宋之問的父親宋令文起于布衣,精通武術、書法和詩文。同時還是一個模范爸爸,教宋之問詩文,授宋之遜書法,傳宋之悌武術。試問,他得有多早慧,才能生一個比長子還大二十二歲以上的長女?要知道,安史之亂前,唐朝人口已高達五千多萬,晚婚晚育已成潮流。唐代很多歷史名人,結婚都很晚。
我們算宋父是人間奇跡,早婚早育,并且播種不輟,直到二十余年后才得長子。然后宋家長女也早婚早育,以致外甥比最年長的舅舅還要大六歲。
可是,單從名望推斷,宋之問也不必奪詩劉氏呀?!杜f唐書》稱:“之問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薄洞筇菩抡Z》稱:“(劉希夷)少有文華,好為宮體,詞旨悲苦,不為所重?!薄短撇抛觽鳌贩Q劉希夷“詞情哀怨,多依古調,體勢與時不合,遂不為所重”。
《唐才子傳》還說宋之問與劉希夷是同榜進士。這么說來,舅舅二十一歲就中進士了,所作五言詩,當時無人能及,算得上少年得志的典范吧而外甥的聲名遠不如舅舅。現在好了,就因喜歡外甥的兩句詩,舅舅就暴起殺人,他是想獨占天下才名嗎?
既然這樣,他得把沈佺期也殺掉。沈宋同年出生,沈十八歲就中了進士,比宋氏還早三年。沈的職位也一直比宋氏高。兩人詩名傳天下,但江湖一直稱作“沈宋”,而不是“宋沈”。既然連外甥都殺,又何不對這個處處壓他一頭的同僚動手?
特別是狂徒杜審言,天天牛逼吹得山響。直到死前,還不忘在他面前爽一把:“哈,我活著,一直將你們壓著,現在我要死了,你們總算熬出頭了,偷著樂吧!”這樣的牛逼大王能在“蛇蝎心腸的宋氏面前晃一輩子,可真不容易,不應該在“前三集”就橫尸街頭嗎?
武氏臨朝稱制,據說刑重吏酷。一個活生生的進士,到舅舅家做客,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劉家報案沒有?如果當時就查出來了,宋之問還有得混嗎?如果當時沒查出來,一百余年后,誰的火眼金睛將此案破了?他是攜帶了高科技破案工具的穿越者嗎?要不然,怎么就確定是宋氏?
如果你要說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跟宋之問的《白頭吟》如此雷同,不是他還有誰?那么我告訴你,張冠李戴的現象,在歷史上其實司空見慣?,F在收錄在宋氏名下的好些詩,都還沒最終確定作者。過去信息不發(fā)達,詩歌在民間抄來傳去,把作者搞混了,一點都不奇怪。不單是宋氏,很多詩歌的作者都存疑。
金朝學者王若虛,清朝詞人賀裳、學者沈德潛,當代學者傅璇琮都說宋氏殺甥奪詩的傳聞不足為信??蛇@些聲音太微弱了,又沒有做詳細的考據。只能任由民眾以訛傳訛,臟水一潑再潑,以致將宋之問的本來面貌完全給遮蓋了。
五
《朝野僉事》本是筆記體小說,卻被很多史學家當作正史,《舊唐書》《新唐書》《太平廣記》《唐才子傳》甚至包括《資治通鑒》,都不加考據地大量采用,并且憑空捏造,無中生有。
要說,《史記》可真開了個壞頭呀,以文學的手法去給歷史留檔,只能憑作者的個人好惡了?!抖氖贰反蟮秩绱?,其中究竟有多少屬歷史真實,又有多少屬人為虛構,只有天知道。
歷史既然不足為信,那我們就去讀詩吧,看看詩中的宋之問究竟如何。
宋氏詩名雖大,細讀之,我卻有一種“不過如此”的感覺。我可能更喜歡李白、杜甫、韓愈他們,詩含劍戟,摧肝裂膽,充滿了雄性的力量與悲憤。
宋氏之詩,若給網絡劃分,應該屬女頻文學?;蛘哒f,屬少兒文學、青春文學。有點像當年的汪國真。如一條清澈小溪,汩汩流淌,時有珠花濺玉,白練映虹。心思單純恬美,表情惺忪呆萌。世界報我以痛,我報世界以歌。
詩中的宋氏,就像十八歲的恬靜少女,對大千世界充滿了毫無戒備的善意。他又像一只纖弱的豆娘,你握它在手,它柔軟掙扎一會,就安靜了。你要它死,它死得無聲無息。你放開它,它稍展薄翅,款款飛開,不留一點氣力恨你。
我這么形容宋氏,你肯定一頭霧水。我們不妨先來欣賞他幾首貶謫詩。
南國無霜霰,連年見物華。青林暗換葉,紅蕊續(xù)開花。春去聞山鳥,秋來見海槎。流芳雖可悅,會自泣長沙。
這首名為《經梧州》的詩歌,跟王維孟浩然他們的山水田園詩有什么區(qū)別?如果不了解背景,你會將它當作一首貶謫詩嗎?可這哪有貶謫的心情呀?他是在天堂呢,一臉陶醉,心里美得冒泡。
詩到末尾,他突然驚醒:“呀,雖然景致迷人,可我也得有一份作為貶謫人的自覺呀,得空我是不是要像賈誼那樣,傷心哭泣一下下?”
呵,你說氣人不氣人,呆萌不呆萌?如果線路圖沒錯的話,這應該是他第三次貶謫了。并且不久后,他就會被玄宗賜死于廣西欽州(一說桂州)。
宋氏的這種呆萌,在詩歌《度大庾嶺其二》中,有更生動的表露:
城邊問官使,早晚發(fā)西京?來日河橋柳,春條幾寸生?昆池水合淥?御苑草應青?緩緩從頭說,教人眼暫明。
離京日久,不是更應該關注波譎云詭的政治局勢嗎?至少得了解一下,自己還有沒有返京希望??伤问弦姷絹砣耍兑膊粏?,只問長安的物候變化:“灞橋柳的春芽已有幾寸了吧?昆明池里的水早應該綠了吧?皇家花園的草這時一定一片青青?!北取叭缃褡R得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更是清新脫俗。
“君從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維的這首詩,是不是有點抄襲之嫌?王維正好晚宋氏一輩,他將宋氏詩歌的意象濃縮了,并把河橋柳換成了綺窗梅。這種清新明媚的詩風,正是宋氏貶謫詩的主格調。我們再來看看這些詩句:
“明朝望鄉(xiāng)處,應見隴頭梅”“山雨初含霽,江云欲變霞”“霜薄花更發(fā),冰輕葉未凋”“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故園腸斷處,日夜柳條新”,“風恬魚自躍,云夕雁相呼”“翠微懸宿雨,丹壑飲晴霓。樹影捎云密,藤陰覆水低”“誰憐散花萼,獨赴日南春”……
這些詩句,不說政治的血腥氣,就連人間的煙火氣,都被他純化得沒幾分了。他把自己的悲慘遭遇、憂憤肝腸、焦慮心緒,全部內化于心,外化于形,轉頭在山水自然間,尋找心靈的慰藉和依偎。這樣的人,性子雖柔弱,生命卻頑強。被貶越州長史時,宋之問官聲很好,做過一系列利國利民的事情。
明末清初文人李漁所編的《笠翁對韻》,似乎很多取自于宋氏詩句。就因宋氏用詞簡潔洗練,生動形象,給人一種清亮、純真、溫暖、明媚、舒朗的意象,一言以蔽之,就是“思無邪”。孩子們在學詩時,同時可培養(yǎng)一種溫潤明朗的氣質,或者說,早早用詩歌藝術,在孩子們幼小的心靈上涂一層保護色。
“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分明就是游子久別歸來,即將面對既熟悉又陌生的故鄉(xiāng),所表現出的慌亂、羞怯、溫馨,五味雜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復雜情感。
宋之問用他明媚的心靈把人世間的苦難、險惡、骯臟都凈化了,只留下一汪純美意象。老師給孩子們教讀這首詩時,就按游子歸鄉(xiāng)的思緒來體悟好了。千萬別賣弄學識,硬要把當時的復雜背景搬到孩子們面前,讓陰暗的政治氛圍,破壞詩歌的純度與美感。
詩歌《早發(fā)大庾嶺》比較完整地還原了宋之問被貶嶺南時的心態(tài),中間有幾句,更是將他的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
晨躋大庾險,驛鞍馳復息。霧露晝未開,浩途不可測。嵥起華夷界,信為造化力。歇鞍問徒旅,鄉(xiāng)關在西北。出門怨別家,登嶺恨辭國。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拭黝H照洗,廷議日紛惑。兄弟遠淪居,妻子成異域。羽翮傷已毀,童幼憐未識。躊躕戀北顧,亭午晞霽色。春暖陰梅花,瘴回陽鳥翼。含沙緣澗聚,吻草依林植。適蠻悲疾首,懷鞏淚沾臆。感謝鹓鷺朝,勤修魑魅職。生還倘非遠,誓擬酬恩德。
“出門怨別家,登嶺恨辭國”,離開京城的時候,只是覺得要與家人分別,挺難過的。等到了漢蠻分界的大庾嶺,才發(fā)覺好舍不得長安。去國懷鄉(xiāng)的愁恨,竟在此時細細膩膩,泛上心頭。
你看看,宋之問是不是有一點反應滯后、神經大條的味道?
“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蔽乙恢币灾倚⒆悦悖蝗蛔飶奶旖?,到現在我仍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之問的呆萌,再一次彰顯無遺。他完全就是一個政治小白,連怎么獲罪的,都搞不明白。偏偏他又生在了唐朝最復雜的時代,而且還是政治漩渦的中心。
“羽翮傷已毀,童幼憐未識?!蔽业穆暶芪郾轶w鱗傷,一身自詡的潔白羽毛,感覺像被拔光了一般。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孩子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仍圍在我身邊,嬉笑不已。
這一句將父親的憐愛之心給寫活了,自己傷了污了不打緊,只要懵懂的孩子們沒留下心靈暗影就好。
“感謝鹓鷺朝,勤修魑魅職。生還倘非遠,誓擬酬恩德。”還是挺感謝在朝堂的那些年,跟著班行有序的朝官學到了很多真本領,現在來到蠻夷之地,我一定做好本職工作,不要害怕跟那些魑魅般的野人打交道。如果能活著回到京城,我發(fā)誓要報答浩蕩皇恩。
感覺就像孩子在向父親、學生在向家長表決心似的,還沒到貶謫地,就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心態(tài)好得讓人落淚。跟其他貶謫官員相比,他內心的良善與明亮,特別顯眼。除了他,沒人會在流放途中,想著要積極“改造”,不哭天喊地,就算好的了。
說起來,《高山引》已是宋氏感情最為洶涌激蕩的詩歌了。盡管這樣,他詩中仍沒有一絲暴戾之氣。在我有限的視野內,歷代所有詩人中,宋氏算是一個真正的溫和君子。還不是后天修煉的而是天生的那種。讀詩我喜歡李杜,但性情我更愛宋氏。
宋氏的悲劇根源一是應制詩寫得太好,霸榜朝堂二十年,實在是太“討厭”了。無聲中,不知得罪了多少同僚。李白有才,也會遭人嫉恨。但老實說,人家會更恨宋之問一些。李白的詩才不會給他帶來更多的附加值,而宋氏憑借詩歌,牢牢霸榜“浩蕩皇恩”。
在嫉妒者看來,宋氏憑的不是才華,而是諂媚功夫,不過是馬屁拍得好而已??烧l又想過,應制詩也不是那么好寫的。既要博學機敏,又要溫平從容。需要的不是出奇、出新、出險,而是要自然中庸,正大光明,保持“風雅頌”的純良品質。它是學問、才情和人品的綜合考量。
宋氏是天生的謙謙君子,寫出來的應制詩,四平八穩(wěn),引用的都是好典故,呈現的都是好喻意,加上呆萌的心靈始終燦爛明媚,使得他的詩意永遠春風和煦。上位者就喜歡這種花團錦簇的歌頌詩篇。不是馬屁,勝似馬屁,你奈他何?
其二,宋之問不懂政治斗爭的殘酷性和復雜性,他所犯的最大錯誤,是在女皇、武三思及他兒子武崇訓死時,先后給每人寫了三首挽詩,高度評價了三人的生平,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九首詩,給自己“黨附”留下了證據,給他人的迫害找到了理由。在那個朝政瞬息萬變的時代,沒有哪個政客,敢用挽詩給尚未蓋棺定論的政治人物大唱贊歌。宋之問卻敢。
悲哀的是,不是宋氏的膽子有多肥,而是他根本不懂這些。他只覺得別人對自己好,自己就要感恩戴德。至于對方究竟是個什么人,他沒有考慮過,或者考慮了也想不清楚。
女皇和武氏父子死時,中宗所代表的朝廷,對他們的評價,都是積極正面的。封武曌為則天大圣皇帝,封武三思為梁宣王,封武崇訓為魯忠王。但這并不是蓋棺定論。
李隆基扶持父親李旦上臺后,新朝廷的口風馬上變了,武三思父子被定為李唐王朝的毒瘤。而牝雞司晨的女皇被迫退位時,就有很多朝臣在暗中反攻倒算了,之所以沒公開直接反她,無非是照顧皇家顏面罷了。武則天畢竟是兩代皇帝的老婆,兩代皇帝的母親。當時當境,誰敢正面反攻?
兩年后睿宗李旦禪位,玄宗李隆基上臺,開始有節(jié)制地放寬朝臣及文人對自己祖母的攻訐。李隆基對祖母并無好感。先是祖母奪了他們李家天下。后是祖母傳位伯父,而不是父親。他和父親發(fā)動“唐隆政變”,才奪得皇位,算是得位不正。單是否定伯父沒用,還得否定祖母,才能讓他們這一族以正統(tǒng)自居。因為祖母的帝位,最初就是從父親手中搶過去的,現在算是撥亂返正。
總之,太復雜了,很傻很天真的宋之問,搞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在最微妙的時候,接連寫出不該有的悼頌詩。李隆基和他父親得位后,就想抓一個反面典型,來明示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既然你宋之問心心念念的,都是他武家人,那你就跟他們一起去死吧。
宋之問任職越州,頗有政績,他清新的詩風也讓當地百姓非常喜歡傳誦??衫畹└缸由吓_,就以“獪險盈惡”將他流放欽州。就是說,沒有實際的罪名,就是覺得他人品太壞,所以將他從東邊富裕的越州,挪到西邊貧窮的欽州,等他好不容易抵達廣西,又一紙召書將他賜死。真是莫名其妙。
《明河篇》是宋氏的長詩代表作,寫得純凈雅潔,纖塵不染。但淫者見淫,兩百年后一個叫孟棨的官員,在他所著的筆記小說《本事詩》中,截取《明河篇》最后四句,“明河可望不可親,愿得乘槎一問津。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成都賣卜人”,當作是宋氏向女皇自薦枕席的證據,并編造女皇嫌他口臭,而沒讓他上床的荒謬之言。
都過了兩百年,不問孟棨是如何得知這等辛秘的,我只問女皇的潛臺詞是什么?意思是說,只要宋氏不口臭,就可以上床啰?女皇把這等私話對朝官崔融說,是不是暗示沒有口臭的崔融,就可以獲得她的寵幸?是不是暗示朝堂之上,有才華、有美貌、無口臭的臣工們,都可以“雨露均沾”呢?太荒謬了。
退一萬步說,這話真?zhèn)鞒鋈チ?,宋氏還怎么在朝堂為官?這就是武則天的為帝水準?還是那句話,這種編排,跟老百姓對帝王每餐三大碗魚煮粥的想象一樣可笑。
你撕一口,我咬一口,傷口越來越大,之后各種編排就更容易了,李唐過后,歷代史家始終覺得武則天稱帝,是對儒學“君為臣綱、夫為妻綱”最嚴厲的挑戰(zhàn),是男權社會抹不掉的奇恥大辱。他們把內心的羞恥、陰暗、扭曲、憎恨,全轉化為對女皇的瘋狂否定和抹黑。
摒才棄德、怠政無章、殘暴荒淫,七十歲的老女人了,還天天想著男歡女愛,沒有半點做皇帝的樣子。想怎么編就怎么編。以致武周朝除大事外,其他細節(jié),全憑史家信口開河。
可據現代學者考證,若是綜合評分,女皇統(tǒng)治的那些年,差不多是唐朝最好的時代。放在歷朝歷代,女皇理政的排名也挺靠前的?,F代人已沒有多少儒式男權病了,對女皇的評價也日趨公正。只是有關她那些穢亂宮闈的秘史,無論時代如何發(fā)展,雄性們都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無非是為滿足內心的惡趣味罷了。
除了抹黑女皇,對武周朝的紅人權臣,“那史冊,溫柔不肯,下筆都太狠”,而不單是針對宋之問。只是因為宋氏的黑靶子是最先豎立的,所以他的污名化程度最高。
沈佺期在《被彈》詩中,曾憤怒抗議自己的不公平遭遇:“萬鑠當眾怒,千謗無片實。庶以白黑讒,顯此涇渭質。”
這詩用來形容宋之問,以及“神龍事變”中諸多被貶臣工,也恰如其分,都不過是政治角斗的犧牲品而已。他們或許有這樣那樣的性格缺陷,但絕不會如史書中描寫的那般不堪。換句話說,武周朝臣工們的良莠,跟李唐其他時期沒多少區(qū)別跟整個封建時代的儒臣,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宋之問他們,不過是生錯了一個時代而已。
今天,我之所以要為宋之問正名,就想證明宋代的湖湘文人與僧侶將宋之問作為君子請進道林寺的“四絕堂”中,把他當作岳麓山的形象代言人,絕對沒錯,他當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