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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昂刺魚

    2023-12-11 15:13:06葛芳
    芙蓉 2023年5期
    關鍵詞:小美京都

    葛芳,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蘇州。作品見于《上海文學》《鐘山》《十月》《花城》《芙蓉》《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作品》等,小說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轉(zhuǎn)載。著有小說集《白色之城》《給孤島的羊毛裙》《云步》等。曾獲紫金山文學獎和葉圣陶文學獎。

    1

    宸亮自京都回來后,就想著要在那里開家小館子,每晚弄個獨一桌,預約,招待京都城的華人,當然須有文化,一般生意人和游客謝絕接待。賞花,望月,喝酒,吃茶,聽銀閣寺旁邊的溪水潺潺,遠看哲學之道的楓葉泛紅。這清幽率性的境界,他想應該不難實現(xiàn)。而且,他要讓店員把蘇州的昂刺魚空運過去,做鮮美味絕的名菜。

    宸亮燒的昂刺魚在寒山寺街上是出了名的。紅燒或白湯,各有其美,吃過的人基本成了回頭客。當然宸亮不是一般的廚子,燒菜只是他人生的一大愛好,他還喜歡書法、繪畫、古玩、斗蟋蟀、拉下嗓子唱段評彈或昆曲。

    家境好,沒有辦法,就是會玩。但第一任妻子沒有這個福分,女兒凌可呱呱墜地后,她就生病去世了。宸亮也沒有辦法,他水汪汪的眼睛像化了裝的昆曲小生,“啊——姐姐——啊——這可如何是好?”一個喜歡他的女人應了急,同開館子,同管理,同照顧小囡,五年之后兒子凌之來到世上。但這個女人不知怎的后來也和他離婚了,僅僅成了生意合伙人。

    在婚姻情感上,他真有些心煩,不會處理,這種事也沒辦法請教別人,只能順其自然。

    寒山寺街上日本人多,晨鐘暮鼓中,總能看到穿著拘謹?shù)暮谖餮b的人一本正經(jīng)地朝拜。宸亮正在提毛筆寫菜單,瘦金體,有人進來,點單說吃昂刺魚。昂刺魚的發(fā)音比較特殊,須從鼻腔出音,外地人說這魚的名稱就顯得怪腔怪調(diào),可是很好玩,會忍不住多說幾聲。酒酣耳熱,昂刺魚肉味鮮美,品之通體舒坦。黑西裝人放松起來,朗笑,豎大拇指,別過頭來欣賞他寫的幾幅字。宸亮曉得自己并不是真正書家,寫著玩玩,但有人如此仰慕吹捧,不覺身輕,也萌生出想去日本轉(zhuǎn)轉(zhuǎn)的感覺。

    不久,他和兩個友人去了日本。對大阪毫無感覺,京都卻讓他情有獨鐘。一打聽京都租房并不是特別貴,于是,他想,換換口味吧——

    地點就選在了哲學之道進入清水寺山腳下的溪水旁,櫻花可賞,楓葉可觀,下山歇腳,品茶聽水。

    日本友人幫他把營業(yè)執(zhí)照一一辦理妥當,還招聘了一個在京都大學讀書的女大學生來兼職當服務生。宸亮坐在藤椅上晃著腳尖虛望遠方時,有一剎那的恍惚,好像他就是京都本地人了。

    看那庭院的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遠處的側(cè)影說不清楚是燈光還是星光,宸亮悠悠然,用瘦金體寫下三個細削的字:昂刺魚。

    2

    宸亮不會說日語,也不喜和日本人搭訕。他要的是自然輕松。偶爾一個人坐地鐵出去爬爬山。清水寺邊上的清閑寺,少有人去,他卻是喜歡得不得了。門票一百日元隨便給,潮濕的青苔、滴水入池的輕響、庭院里木結(jié)構的屋檐下的鈴鐺,都讓他舒服。他看見屋子里有個老人住著,午睡后起身走動,但沒有出門,然后枯坐一晌。

    宸亮想一個人在山坳里過此生也不賴。

    女兒凌可初二,叛逆之狀越來越兇猛,但凡他回到國內(nèi),凌可總是霸占著他且不依不饒。不讓他和其他女人挨近,不許他喝酒,不讓他有獨自空閑的時候。一些看出苗頭的朋友,說:“小心,典型的戀父情結(jié)!”凌可長得眉清目秀,宸亮可憐她從小缺少母愛,便事事依著她。

    兒子凌之小學四年級,小小年紀近視眼鏡戴起,整日捧著iPad玩游戲,學習成績可想而知。宸亮頭疼也不頂用,索性把寒山寺街上的餐館徹底丟給前妻去經(jīng)營。

    他想,自己會不會在京都找個女人同居呢?前提是堅決不可能再要孩子了。

    當然,想法僅是想法,隨緣,不強求。日本地鐵常有老色狼偷窺女孩之事,宸亮聽后覺得惡心可笑。沒想到他店里來打工的女生就碰上了,她憤憤然瞪那老頭,做吐口水狀。她講述的時候,齜牙咧嘴,恨不得把老頭撕碎了的模樣。

    宸亮笑了,這女生小身子骨,小模小樣,二十三歲,讀本科,來京都后索性給自己取了日本名字:山上由美。這撥孩子對日本文化是迷戀得過了頭,面對日本的小糕小點、小花小草,都要驚呼贊絕半天。

    過了,太過了,他搖頭。

    他叫她小美,不喜歡一本正經(jīng)稱呼她山上由美。而她每次“哈衣——”得過分頂真了,他嘴角一牽就想笑。他細細打量起小美,還沒長開,像一朵木槿花,淡紫色,朝開暮萎,他店后門就有幾棵。

    在京都的中國人真是多。遠遠看見兩個穿和服的女人,拖著木屐,走路一挪一移,近了發(fā)現(xiàn)說一口國語,原來是為了拍照過把癮的。也有專門來日本做代購生意的,什么化妝品啊,藥啊,滿滿當當,飛一次日本可以凈賺兩萬人民幣。

    宸亮的“獨一桌”不接待她們。他基本是用微信接生意,靠朋友介紹推薦,前天來的一桌是蘇州書法家協(xié)會的,昨天來的是南京繪畫圈子的。小美喜歡和服出場,“哈衣哈衣——”挺像那么回事,賓主皆樂。

    一桌蘇幫菜,清炒蝦仁、松鼠鱖魚、響油鱔糊……最不可缺的是紅燒昂刺魚。雖說來到異國應該多吃些當?shù)夭讼担侵袊说奈缸罹哙l(xiāng)愁,過不了幾天就強烈思念起家鄉(xiāng)菜肴。真正好一桌菜,色香味俱全,喝著清酒,看著穿和服的女子來往穿梭,這幫清閑之人高談闊論起來,頻頻碰杯。在日本的料理店絕不可能允許這樣喧嘩。

    宸亮作為老板,也會禮貌性地來敬酒,但明白他們都是過客,不會執(zhí)拗。意盡闌珊之時,僅剩他和小美。他招招手叫小美坐下,一起喝一小杯。小美最初搖搖手,但相處久了,也沒了芥蒂,坐在楓樹下,抿幾口清酒。遠處的重山疊巒,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層乳白色。

    宸亮就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聊天。有一次小美喝得多了些,合上濃密的睫毛歪著頭在榻榻米上睡著了。

    3

    小美是安徽人。

    皖南的青山綠水和日本的相比并不遜色多少,可是小美十分較真地告訴宸亮:“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瞧,山上每一棵松樹、楓樹、櫻花樹,每一處苔蘚都被養(yǎng)護得如此美好。它們得到了人類高度的尊重?!?/p>

    宸亮不和她爭辯,小姑娘,比他整整小十五歲。他知道她讀書挺用功,考上國內(nèi)大學后作為交換生出國。他女兒凌可真讓他操心,如今雖然隔個太平洋,她還是會通過視頻撒嬌。揚言一會兒要交男朋友啦,一會兒要離家出走啦。前妻也埋怨很多,說他這女兒現(xiàn)世少有的壞脾氣,說出來的話能噎死人,好像人人都得罪她了。他只能將女兒放在外國語學校寄宿,可是最近班主任老師也頻繁聯(lián)系他,說凌可問題太大,不僅是學習方面,還表現(xiàn)在情緒起伏劇烈,建議到了初三還是要改成走讀。

    宸亮好像腦殼上重重挨了一錘子,他求救于小美:“有什么好的學習方法呢?急死人,真是急死人?!?/p>

    小美反而篤定悠閑,她說:“學習這回事急不來,看老天造化吧!”

    這叫什么話!宸亮只能沿著哲學之道散步,走到一個地方,土坡上圍著一道芒草的籬笆。芒草綻滿了淺黃色的花朵,清新有生機,淡淡的芬芳飄蕩在四周。

    看老天造化吧。小美說得是沒錯。

    宸亮在散步的時候,常會有錯亂感,覺得自己并沒有娶過兩任老婆,也沒有煩人的孩子,他就是一個人赤條條在世界上轉(zhuǎn)悠。高中時代起有人說他是賈寶玉,一堆女生圍著他轉(zhuǎn)。他喜歡寶玉的率性和癡嗔,“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舉目四望,日式的屋瓦泛著一種銀白色的光芒,又像是在秋空中變幻無常的透明東西。這種情境中他仿佛還是少年呢,清白下頜不留一點髭須。他喜歡隨身帶一把小梳子,對著溪水,對著明鏡,整整衣冠,梳梳頭發(fā),神清氣爽。

    他也喜歡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然,柿子樹下任自己冥想,說一些小胡話。通常是店鋪打烊、小美離開后,他把門一關,烏亮的玄關地板上,他隨意坐和喝,輕輕打著拍子,哼著哼著,小美平時哼的嬌嫩輕快、活潑的調(diào)子從他嘴巴里溜出來,他就傻傻一笑。

    宸亮辦的是旅游簽證,三個月必須回一次國。

    一想到這個,他成霜打的茄子要蔫了。不去想不去想,雙手做推拒狀。

    小美讀的專業(yè)是文學,宸亮就有意無意和她聊,他略懂皮毛,倒是很想從小美這兒沾點文氣。她推薦清少納言、川端康成、太宰治。尤其是清少納言所著的《枕草子》,她學里面的句式和宸亮談笑:

    “雨滴打在玻璃傘上發(fā)出的聲響是有意思的,一個會燒昂刺魚的男人是有意思的——”

    最后一句有點醒夢中人的感覺,他縮一縮脖子,京都剛下過一場雨,楓葉尖上掛著清亮亮的雨滴。手拂過,沁心透亮。

    他問小美:“本科讀完后怎么打算?”

    她仰起頭,毫不遲疑地說:“考研啊,繼續(xù)在京都或去東京讀碩士?!?/p>

    “真好?!?/p>

    小美的前途無限敞亮。他為她高興,說也神奇,兩個月的相處,小美這朵木槿花在綻放,花的邊緣處流動著神采,她單眼皮,卻清雅得有高級感,不俗耐看。他鋪開宣紙寫菜單時,她怔怔在一旁托腮。他手一抖,瘦金體豁邊了,她哧哧笑,而且俏皮地補句子:“瘦金體豁邊了是有意思的?!?/p>

    有意思的,是有意思的,他忽然對小美有了意思。也不是非要和這女生如何如何,在人生的虛妄感越來越重的中年,他想,相看兩不厭,也挺有意思。聚散有緣,說不定分別就在明天。

    心里有了意思,但不說破,這更好。

    4

    周末,兩人約好去奈良。京都到奈良一小時不到的車程。

    宸亮心里明白得很,到京都開“獨一桌”餐廳并非為了賺大錢,小錢而已,得閑還是要多走走多看看,讓心境開闊。這個年齡,錢多錢少似乎沒有太講究,錢就是流水,嘩嘩來,嘩嘩去。

    奈良公園的小鹿追逐著游人亂頂亂撞,中國人也實在多,宸亮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有些吃不消,只能往清靜的地方走。小美推薦不遠處有個元興寺,前身叫飛鳥寺,宸亮來了興趣,說:“好,往前走!”

    果然,寺廟掩映在綠樹蔥蘢中,一條潔凈的白沙小路通往。宸亮特別喜歡寺廟角落里隨處供養(yǎng)的地藏小菩薩,圓圓的臉,可愛通透,滿地鮮花點綴著,別有生氣。

    小美說:“地藏小菩薩可愛吧?京都有地藏菩薩民俗日,那一天兒童們都要用凈水清洗地藏菩薩像?!?/p>

    “小美你真是個人精,是條蛔蟲,知道人心里想什么?!彼倚χ?/p>

    他拿起勺柄舀一瓢水凈手,小美給他拍了張照,說:“奇怪,這照片上的你倒像是王獻之在自家院子里悠閑,對著來訪的客人招呼說,你們隨便走隨便看哈!”

    “抬舉了!”他笑得有些得意,這個玩笑聽得舒服,他指望自己能像魏晉人活得瀟灑,不受羈絆。

    極樂坊是元興寺留存下來的國寶建筑。他和小美脫了鞋子進大殿,腳踩在木板上沒有一點聲響,小美很認真地磕頭,他散淡地繞了一圈,最后也雙手合十,以表虔誠之心。

    “喝酒吧!御御寒?!背隽怂聫R門,他說。

    也是,這深秋的天氣,早晚溫差很大。選一家料理店,榻榻米上盤腿而坐,點上天婦羅、刺身、味噌湯和壽司,琳瑯滿目擺了一大桌。

    “來一壺青梅酒。”這是小美主動要的酒,她說,“好喝,味道有點酸有點甜,又不上頭,青梅煮酒的意思又很雅致?!?/p>

    “好,你說的都好!今兒咱們就青梅煮酒論英雄!”宸亮完全是依著她的口吻了。

    在異國他鄉(xiāng),東洋音樂緩緩響起。壺很小,幾口就飲盡了,小美叫喊著,讓侍者一瓶接一瓶加酒。屋里也有穿著和服的日本女子,小美隨即朗誦了一段文句:“一日,友人自伊豆歸來,穿和服裙褲,悠悠然,藏掖起去過了哪里的身姿。獨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擊掌,飄浮起的唯有塵埃?!?/p>

    “誰的句子?寫得好?!卞妨琳埥?。

    “橫光利一?!?/p>

    宸亮默然,想那飄浮起的塵埃落在他的身上,一時有了些傷感。但也就是幾秒鐘的事情,馬上和小美點頭舉杯。小美憨態(tài)出來了,仿佛輕云出岫。原本兩人面對面坐著,不知何時起,坐到了一處,小美依著他的肩膀,喝一會兒,靠一會兒。

    “小美,你有男友嗎?”他問了一個很私人的問題。

    她哧哧笑,并沒有肯定作答,眼梢像《聊齋志異》中的嬰寧。宸亮內(nèi)心跳脫出惆悵又唯美的情感,他摟了一下她。她骨肉勻稱,小而結(jié)實。他低頭聞見她頭發(fā)絲里的香氣。

    楓葉的紅褐色在枝頭亮得耀眼,遠山的群巒模模糊糊但盡收眼底。

    他想,在他狼狽的婚姻中好像都沒感受到這樣的細膩與寧謐。人生匆匆,一晃他已近不惑之年,卻仍是形單影只蜉蝣一般。他想攬她在懷中,但她意態(tài)蒙眬的憨顏讓他腦海中不自覺浮現(xiàn)出女兒凌可的模樣——手掌心被刺痛一樣,覺了個醒,掐自己兩把。

    扶著她去坐回京都的地鐵上,宸亮感慨頗多,日本人一個個拉著臉不言語,他對著車窗微笑,仿佛看水面上的波紋,水紋漾開,層層漣漪。

    小美偎依著他打盹,均勻的呼吸聲哈在他耳畔,像是在給他撓癢癢。

    5

    京都的夜晚,秋雨潺潺。雨水順著屋檐處銀白色的瓦當滾落,成了斷線的珠子。宸亮撐著雨傘走在祇園的花見小路,見兩名藝伎涂著蒼白的臉、精致的唇,躬身鉆進高級轎車。

    他站在一旁避讓車子。

    他沒有對小美提起那晚她喝多的狀態(tài),其實聊也無妨,憨態(tài)可愛是他心底最喜歡的。他翻了手機日歷,糟心事來了,他必須回國一趟。前后十來天吧,昂刺魚也沒有人會燒,就索性把店鋪關閉十天,小美也要準備寫論文迎接考試。

    買了些藥妝和包裝精美的日式點心。大阪到上海兩小時的飛機,距離太近了。傍晚回到寒山寺街的“隨緣”餐館,兒子凌之連蹦帶跳猴子一樣縱躍到他身上。

    前妻乜著笑他:“哦,皮膚也變白了,小日子舒坦,泡了不少日本女人吧!”

    他也笑:“死腔!兒子面前說話一點也不遮掩。”

    兩人仍會打情罵俏,但前妻的經(jīng)濟賬算得清清楚楚,沒有一點含糊,只要你宸亮帶來朋友白吃白喝的我仍舊全部算在你賬上,對不起,該你付!

    這不,曉得宸亮回來,他的一些閑漢壯漢朋友三三兩兩入了餐館。五糧液、紅酒、吳宮黃酒俱全,觥籌交錯,喧嘩不止。寒山寺這一帶古城區(qū)平日里游客多,到了夜晚也依舊熱鬧,一直熱鬧到七里山塘。紅紅的燈籠懸掛,倒映在水中,評彈悠揚,讓人有恍兮惚兮醉生夢死之感。

    這些壯漢個個酒量大,喝到最后歌聲迭起:“把酒——倒?jié)M,喝他個——不醉不歸!”唱腔鏗鏘蒼涼,像水泊梁山的漢子,一個個到了絕境,悲歌四起。

    的確也是,大多是離過婚的,屬于鉆石王老五,也有做生意家庭不在蘇州的,總之他們聚會絲毫沒有時間觀念。第一場酒局結(jié)束,會有第二個夜場,往往至凌晨三四點才消停。

    宸亮脾氣好,順其自然,隨著他們消磨時間,所以餐館名字叫“隨緣”。

    凌可電話來了,曉得父親今日回國,作死作活要回家住。宸亮說:“我喝酒了,不好開車?!?/p>

    “不行,你一定要來接我!沒有商量余地?!?/p>

    宸亮想,也是,自己外出三個月,女兒必是想念了。和兄弟們打了個招呼,打了滴滴車到女兒校門口。

    凌可長高了一些,熱乎乎的臉頰湊上來,附在宸亮耳根旁呼哧呼哧哈氣。她腳踮起,想雙臂環(huán)著父親吊起來。宸亮抱了抱她說:“好啦,重了不少,大姑娘啦,不能成天沒大沒小?!?/p>

    凌可狠狠擰了他一把,親熱變成了怨恨,說:“你一定到日本去和野女人混了!”

    宸亮聽了不舒服,說:“誰和你這樣胡說八道?”

    “哼!”凌可又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再不管我,我就在你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你永遠后悔!”

    “臭丫頭!”他捂住她的嘴巴。

    宸亮耳邊仿佛響起微弱的鈴聲,鈴聲里踏著細碎的腳步,是從京都的銀閣寺走來,又似乎從寒山寺的大鐘那兒傳來,“嗡——嗡——”不絕于耳。

    凌可纏著宸亮,不許他再去和朋友喝酒,要陪她回家一直到她入睡。

    宸亮覺得她身體里好像有一只鴿子撲棱撲棱飛出,飛得一驚一乍。她說:“我和宿管老師反正已經(jīng)吵翻了——那個老女人就是個神經(jīng)病,總盯著我,我怎么了?我就是要把電子產(chǎn)品帶進宿舍,我要聽音樂我也要玩游戲,不聽音樂我就會失眠,一失眠我就會得抑郁癥,一得抑郁癥我就會想跳樓——”

    宸亮驚愕著,這孩子怎么了?怎么可以如此毫無邏輯地去推斷和嚇唬周圍的人呢?

    睡夢中,凌可把被子踢蹬了,絨毛兔壓在身體下,臉頰上濕潤潤一片。宸亮凝視著女兒良久,似乎她的襁褓時期尚在眼前,人生流逝得太快了。他拿紙巾擦她臉蛋,不曉得女兒夢中被何事糾纏,她眉頭鎖著,嘴巴撇著,清秀帶淚樣讓他不禁俯下身緊緊擁抱了女兒一下。

    6

    寒山寺因寒山、拾得有名,兩人都是唐代國清寺廚僧,情同手足。后來拾得外出傳道去了日本,而寒山一直在蘇州楓橋施藥舍茶,最后圓寂在楓橋寺。宸亮從小就聽這些傳說,尤其喜歡寒山拾得之間的問答——寒山問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 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拾得答曰:“只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他用瘦金體抄寫下來,裱在鏡框中,掛在“隨緣”角落里。

    在京都的小店里他也抄了一份,掛在客廳正中,小美無事可干的時候就盯著它讀兩遍。

    蘇州的天氣和京都差不多,起了厚厚一層霜。前妻也早有男人相伴,只是不固定。她手指纖細,但抓錢厲害,絕不讓到手的錢財無故流失。宸亮和前妻各占股百分之五十,“隨緣”生意一直不錯,維持足有十多年。

    這幾天,宸亮陪閑漢壯漢們“隨緣”喝酒,晚上八點接凌可回家,清晨六點喚醒她,打仗一番急吼吼再送她到學校。精神高度緊張,忙得七葷八素,身心俱疲。有幾次他好言對凌可說:“乖囡,爸爸真有事忙,明天你就在學校睡吧!”

    凌可立即眉毛倒豎,一萬個不愿意。宸亮再說兩句,她就凄苦地把自己逼入絕境:“你這是要讓我去死吧,可以啊!”

    “怎么又扯到死不死了?”

    明月皎潔,天氣涼颼颼的,寒心,宸亮想想忍了,再過幾天他就回京都了。

    凌可臨走前抱著父親不放,回過身竟然咬了宸亮一口,胳膊上一圈牙印,皮膚沒破,但瘀青發(fā)紫。她說:“我一放寒假就會來日本,看看你和你的小狐貍精!”

    宸亮不開心了,說:“哪有小狐貍精?你這孩子成天腦海里想什么?凈瞎扯!日本可以來,玩幾天,然后回家好好復習功課,下半年都要上初三了,把心思好好放學習上!”

    宸亮知道孩子缺少母愛性格偏執(zhí),所以他盡量依她順她寵她,哪料到她會像一棵病樹歪歪扭扭長得越發(fā)錯了位,如果有小美的三分之一,他就阿彌陀佛了。瞧人家小美,也是單親家庭出身,但好學、陽光、爛漫、心無城府。

    也好,來日本幾天,小美明媚的性格也許會影響凌可,說不定在學習上也會指點迷津。宸亮這樣想著便得了安慰。

    他溫情平和起來,寒山寺的鐘聲敲了整整八下,嗡嗡嗡聲飛向城郭譙樓,市廛荒村,朱門蓬戶,斗室深巷。

    他洗凈手,決定做一道正宗的昂刺魚。昂刺魚,是俗名,是蘇州人的叫法,其學名是黃顙魚,屬于淡水魚。宸亮燒出來的昂刺魚與眾不同,絲毫沒有泥土氣味。第一步他大火煎魚,下姜片;第二步淋花雕酒、老抽、醋幾滴、糖,用小火燜;第三步大火收汁,最后撒上大蒜碎。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意蘊生動。

    他想到了京都,要專門給小美做幾條昂刺魚品嘗,就著青梅酒,好好喝。

    “你做的昂刺魚就像你的人品,沒有絲毫的造作敷衍。”小美曾這樣評價過,他覺得這句話是對他最大的褒獎。

    回到京都時,天氣驟冷,下起了第一場雪。雪花飛揚,飄在銀白色的瓦片上,渾然一體。宸亮喜歡這種晶亮式的寒冷,他搓搓手,掀開門簾,小美已經(jīng)端坐,見到他,趕忙站起,大喊一聲:“哈衣——”

    7

    小美有一雙清亮眸子,她帶宸亮去美術館,館內(nèi)有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畫展。宸亮愚拙地問了句:“竹久夢二在日本很有名氣吧?”“何止,在國外更有名氣?!毙∶勒f,眼神里不知怎的有夢二一般的憂傷和糾纏不休。

    窗外雪停了,開始小雨,蒙蒙的霧氣,清雅流動的聲音,原來雨天在美術館慢慢消磨也不失為一件有意思的事。小美說:“這位畫家曾經(jīng)讓豐子愷贊賞過,‘這寥寥數(shù)筆的一幅小畫,不僅以造型的美感動我的眼,又以詩的意味感動我的心。”

    宸亮喜歡跟著小美瞎轉(zhuǎn),他不用操心,坐哪號線地鐵,走哪條路,到哪里吃飯,怎么和服務生交流。他全身心放松,小美帶他去的地方,他無一處不喜歡。被小美奚落兩句,他也心甘情愿,仿佛回到少年,無憂無慮,只管玩耍,在不知不覺中汲取美的養(yǎng)分。

    譬如八坂神社,夜晚和白天,完全兩種感覺。他倆尤喜夜晚安靜少有人的時候去。燈光打在他倆身上,聽得見秋蟲的鳴叫,聽得見他倆腳步聲和呼吸聲。

    譬如吉城園,對于外國游客,庭園是免費開放的。池塘里的庭園,樹木掩映之中水波輕搖,那是閑寂之風在吹。小美念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閑寂古池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 。”宸亮安靜地坐在室外的木板上,不說話。

    茶道庭園小而秀雅。沒有人出入,透過玻璃窗可以瞥見潔凈的環(huán)境。掛軸、茶釜、株花、茶具、木炭,每一樣物品,靜謐擺放,和茶室共同呼吸融為一體,形成了和敬清寂的氛圍。

    這樣的時光,太過美好,仿佛冊頁上的畫,有些古舊氣,但相當閑適與滋潤。

    宸亮盡量克制自己,對眼前這個有意思的姑娘不做過分念想。怎么說呢?男女之間太微妙,一旦打破可能會大事不妙,還不如這樣隨性隨緣。

    而京都生活,這次他再住滿三個月,就必須回蘇州好好待著。旅游簽證一年不能超過一百八十天,他已經(jīng)夠幸福了。

    小美有男友嗎?她好像從來沒有提起過,似乎沒有,學校功課一結(jié)束她就到餐館來打工。二十三歲的姑娘,應該要找一個,不找似乎也不合情理。宸亮坐在庭院里胡想,浮上腦際的思緒,像天際的云朵,飄然而來,飄然而去。

    野生昂刺魚燒得入味可口。一桌上海人吃得相當滿意,他們原本喜甜食,這昂刺魚紅燒又加了一些糖醋,恰到好處把南方人的胃口推向高潮。

    他們邀請小美和宸亮一起喝酒,說:“哇,上海人,江蘇人,安徽人,一起在京都!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喝的還是浙江的花雕黃酒,后勁大。三五杯下去,小美明顯撐不住了,宸亮扶她去榻榻米休息,她忽然勾住了宸亮脖子,以奇異的力量讓自己迎上去。宸亮晃蕩了下,親吻她臉頰,滾燙發(fā)熱。他怕她白天受寒晚上喝酒,是不是把身上的熱都逼出來了?

    隔壁客人還在叫喚。

    待宸亮把客人打發(fā)走,再看小美已經(jīng)睡得昏昏沉沉,額頭上還有虛汗直冒,一陣心疼。

    她身上的熱氣冒出,連眼睫毛也濕答答的,腮頰處比涂了紅胭脂還厲害。像只小獸。可愛中又有微弱柔軟的獸氣呵出,宸亮一時癡了。為了能候在她身邊照顧,他索性搬來筆墨紙硯,在她房間寫起了瘦金體。

    一夜雨雪紛飛。

    8

    等到清晨打開門的時候,樹枝上掛滿了雪,是千朵萬朵壓枝低的景況??上Ь┒嫉某鞘袦囟冗€不夠低,地上積雪并沒有很厚,薄薄一層,但也有旖旎色,動人心魄。

    “你真是人品大爆發(fā)啊,在京都遇到這樣有緣分的雪!”小美掀開被子,擠到窗戶口看。年輕人體力恢復快,她又是一番生動之姿了,把頭發(fā)盤起,粉頸處光滑滋潤。

    宸亮笑得很舒坦。

    “不如,我們?nèi)タ囱┲械慕痖w寺,應該是別樣的美?。“}皚白雪中襯著金光燦燦,天哪,美得要窒息啦——”

    于是兩人乘坐公交、地鐵,等到金閣寺九點開門的時候,排隊的人一長串,大家都想目睹雪后金閣寺的面貌。果然,金閣寺不負眾望??!宸亮反復想那僧徒因為對金閣寺美的妒忌,竟然一把火燒光,暗暗吃驚。

    雖然天寒,凍得手冰冷,拍照時手機也有些拿不住,但冰清玉潔的清涼感讓兩人親密無礙。很難辨析出這里的情感,宸亮不去多想,他的大手緊握著她,怕她走不穩(wěn)或體力不支。小美也不避讓,她倚靠著宸亮,仿佛孩童出山,被大人拽著,好奇中帶著得意。她說:“清酒是借鑒中國黃酒的釀酒法而發(fā)展起來的,到底還是咱們老祖宗釀的黃酒威力大?。〕忻慑妨列值恼疹?,才讓我不至于太狼狽?!?/p>

    宸亮笑了,何時她改口稱呼他宸亮兄?對呀,之前的稱呼一直含糊,她叫他宸亮老師或者老板,或者直接說“喂”,有時干脆語焉不詳。

    “傻丫頭?!彼麚崴邦~上的頭發(fā),把帽檐往下拉,“小心,別被山風吹著!”

    兩人離開金閣寺,索性又從出町柳坐叡山電車去了貴船神社,兩個人雙手緊握著一步一個臺階踩上去。宸亮感覺得出小美手指間的信任感和依賴,想著她昨晚以奇異的力量迎上來,不知是醉后幻覺所致還是其他,竟也有些怔怔無語。

    “你寫了一夜瘦金體,寫的內(nèi)容是昂刺魚呢,還是寒山與拾得的對話?”她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他握緊她的手加了些溫柔的力量,沒有回答,只覺心里仿佛有上了層釉一樣細膩的光澤。對,是“清水燒”陶質(zhì)感覺。他感覺很舒心,放眼遠望,雪的白和燈籠的紅交相輝映,而山林里青白相間,浮漾濕濕的白光。

    宸亮想,京都也許是他生活過的最幸福的地方了。

    “??!”小美站在最高臺階揮舞著手,然后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她說,“這里是女詩人和泉式部祈愿夫君冷卻的愛情之心能夠回心轉(zhuǎn)意的地方,所以也是最佳祈求良緣之所?!?/p>

    “嗯,小美要祈求一個好夫君?!彼苷鎸嵳\懇地點點頭。

    小美說:“我把畢業(yè)論文交上去了,題目是對于我專業(yè)領域有困惑的內(nèi)容。我的導師說,大家之所以選擇在畢業(yè)后繼續(xù)念書,一定是因為還有各種各樣問題仍沒有解決掉,希望大家在短暫的兩年內(nèi)能解決疑惑尋找自我?!?/p>

    這是小美第一次很坦誠談到她的學業(yè)和人生。天空無邊無際,雪晶瑩透亮。

    宸亮伸出手去抓一捧雪,是濕漉漉的清涼。

    “雪國,真是雪國的世界?。 毙∶勒f,“川端康成的《雪國》道出了無盡的虛空和哀傷?!卞妨烈擦晳T了小美的文學世界,他傾聽,偶爾也會做一些回應。

    小美淺淺地笑,笑意在她嘴角停留片刻,令人聯(lián)想起夏日清晨灑在小坑里尚未蒸發(fā)的水。掀開江戶川居酒屋的布簾,他們要了一些清酒,淡而泫,慢慢飲啜,小美詩性開始,低聲朗誦了卞之琳的《尺八》 :“想一個孤館寄居的番客,/聽了雁聲,動了鄉(xiāng)愁,/得了慰藉于鄰家的尺八。/次朝在長安市的繁華里/獨訪取一枝凄涼的竹管……”

    宸亮的孤寂感也席卷而上,親則疏,人與人之間過分親密也會導致誤會和疏遠,冥冥中他有些擔心。雪下厚了屋檐,瓦當?shù)膱D案仍清晰可見。京都潔凈寒冷的空氣,洗干凈了他的腸胃。

    看天氣預報,蘇州也下雪了。雪,應該是下滿了寒山寺的塔頂,下滿了楓橋的橋面,也下滿了通往“隨緣”餐廳的小路。

    9

    在略帶陰影的光線里,一簞食,一瓢飲,一朵山花。小美正在布置茶席的時候,凌可風風火火沖進來了,終于熬完了期末考試,凌可第一時間抵達京都。

    “啊,老爸,你過的真是神仙日子?。 绷杩少潎@。她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一下小美,以為只是普通的服務生。

    宸亮很正式地介紹:“來見一下小美姐姐,她可是京都大學的高才生?!?/p>

    “哈衣——”小美禮貌地行九十度鞠躬,凌可好奇又警惕性地點了下頭,接著摟著宸亮絮絮叨叨到另一房間說話。

    凌可說:“你前妻炒股賠了!”

    當然指的是現(xiàn)任前妻,凌可說話很損,不稱呼阿姨,直接得很。

    “凌之數(shù)學考砸了,她也不管?!?/p>

    報憂不報喜,都是瑣碎煩人的小事,從凌可嘴巴里跳出來,宸亮聽了還只是笑瞇瞇,說:“不要緊?!?/p>

    “你當然不要緊!你有小狐貍精陪著呀?!?/p>

    宸亮很吃驚:“你怎么可以這樣隨便亂說呢?”

    “難道不是嗎?瞧你看她的眼神,嗯,想騙誰?。 ?/p>

    宸亮竭力向凌可解釋,她頭昂得高高的,無禮傲慢,根本不想細聽的樣子。宸亮想還是等小美不在的時候和凌可講清楚。恰巧又要接待北京來的一桌人,就先到廚房忙開了。

    殺魚的時候,不慎把昂刺魚的魚膽弄破了,這是他頭一回碰上的尷尬事。燒出來的魚必然是苦澀有加,算了,只能丟擲一旁,重新殺魚,萬分小心。腦海里有一根弦緊繃,就沒有閑適輕松感了。手忙腳亂把一桌菜打理好,他累得心慌。

    小美沒有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她說:“我已經(jīng)預約了,要去吃一碗烏冬面。那是三個小伙子共同傳承家族面館開的,新鮮,有嚼頭,老湯香氣撲鼻,價格也便宜得驚人?!彼€把三個小伙子的照片給宸亮看。

    哦,小美是敏感人,她有意避開宸亮和女兒的親情空間。宸亮想也好,陪著凌可去轉(zhuǎn)轉(zhuǎn)她喜歡的地方。

    凌可要去清水寺喝抹茶吃章魚丸,還要買裝飾品穿和服拍照,宸亮依著她一一滿足?;氐斤埖瓴灰娦∶赖纳碛埃行濄?,蜷在沙發(fā)中閉目合眼,腦海中是混沌嘈雜疲乏的人群,這是他少有的對京都厭倦之態(tài)。小美微信回復,她回京都大學圖書館看書了。宸亮想象她白皙的手指拂過泛黃的書頁,黑暗里她的身影映襯在窗玻璃上,專注嬌小,而外面樹木重重疊疊,形成黑魆魆的壁封了視野——挺好。

    半夜宸亮口渴醒來,喝了三四杯水。凌可揉著惺忪的睡眼走過來,期期艾艾說:“老爸,我睡不著,我能挨著你睡嗎?”

    “不好吧?!?/p>

    “我沒有季節(jié),也沒有光明。”她囁嚅著,不知是夢話還是什么,一副可憐相。

    “好吧,”宸亮揮了揮手,她鉆進被窩,貼著父親后背,窸窸窣窣,過好一陣才睡著。

    宸亮深呼吸,夢里他不斷被剝離,烏鴉在頭頂正上方叫,色調(diào)深暗的樹葉發(fā)出不安分的“沙沙”聲響。而陰影在他背后迅速移動,他猛一回頭,陰影們早已藏在什么地方了無蹤影。

    10

    昂刺魚最近很少空運到日本,確實,野生魚到了冬天一般都會蟄伏養(yǎng)生。宸亮小時候喜歡到鄉(xiāng)下,隨伙伴們一起去釣野生昂刺魚。昂刺魚的名字一說是因為其背部有硬刺,一說是因為捏住其背部那根刺后,它會發(fā)出“昂刺、昂刺”的叫聲,很有意思。

    夜深忽夢少年事。宸亮想,過十天他就要再次回國,這“獨一桌”也意味著要暫別了。至于明年會不會再來,誰也說不準。

    自金閣寺和貴船神社回來后,宸亮沒有向小美明確表達過什么,但舉手投足之間都心領神會。于他而言,是歡喜、妥帖的情感;于小美來看,他猜想應該也是明亮、唯美的。他尤其在意兩人相處的空間,調(diào)皮里有無限延伸感,這需要心靈的高度契合。也許就在這幾天,他們中一個人會說破,如古人糊的紙上戳一個洞,倒也好了,一切都明朗,但也許什么也不是。

    小美如期而至進店的時候,宸亮也有了神采。

    他真想對小美說些什么,但轉(zhuǎn)念一想說了也是虛妄。只是躬身在廚房間默默洗著蔬菜瓜果,小美灑掃庭院。忙畢,都說:“喝茶吧。”泡了滇紅中最好的大金芽,金黃的茶湯色澤鮮艷,喝下去脾胃舒坦。

    “小美,有個請求。”

    “什么呢?”

    “你回國后一定來一次蘇州,帶你去看寒山寺,好好看那寒山和拾得?!?/p>

    小美笑了:“好啊,仿佛我們也成了一對廚僧。”

    “到了蘇州,我再請你吃蘇州特色的昂刺魚,確保和京都的一模一樣!”

    “得,你一定感覺我還沒吃膩啊!”

    兩人言笑之間,凌可進來了。宸亮招呼她一起坐下喝茶,她不說話,兀自在桌上托著下巴靜靜注視,很奇怪地看著他倆。

    “凌可,別傻坐,過來和我們一起?!卞妨列睦镉辛艘唤z緊張,害怕這丫頭冷不丁會冒出什么不得體的話。

    她還是不說話??諝饫飶浡毼⒌膶擂?。

    “不管她,我們喝茶?!卞妨磷晕医獬埃瑢枬M瑩亮的茶湯注入白瓷杯?!靶∶?,下學期就申請考研究生了吧——東京大學的文學部很有實力?!?/p>

    “嗯,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都是那里畢業(yè)的。”

    話語間還是有沉甸甸的岑寂壓上來,宸亮聽見室外的風呼呼作響。

    凌可插嘴了,沒頭沒腦地問:“假的吧?”

    “什么假的?”兩人同時發(fā)問。

    “哼,讀書是假,釣個男人才是真吧!要有錢長得好看身體壯實。在京都,你纏著我老爸,等他回國了,你就到東京去騙下一個男人。婊子!”

    她輕快地吐出一連串,像金魚冒泡,最后兩字音像是從石縫里有力蹦出,說完后凌可肆意地大笑。

    宸亮愕然,還沒完全回過神的時候,只見小美臉色煞白,搖搖晃晃站起來,搶門而出。他來不及追趕,一巴掌拍在凌可臉上。

    凌可頓時號哭起來,歇斯底里發(fā)作,對著宸亮又啃又咬,小惡魔一般在密林中撼動草木。

    凌可揚言要自殺,進廚房抓起一把刀亮閃閃地揮舞。宸亮奪下刀,強行將氣咻咻的女兒按住。抱住她,任她捶打和撕咬,直到她精疲力竭。事不宜遲,明天就帶凌可回國,這孩子病得不輕,他已經(jīng)感覺出來了,他要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

    下半夜,凌可墜入昏睡中,她可憐地蜷曲著,像只貓。暗影又縈繞在宸亮腦海中,它們從夢境走出,直接插入他的現(xiàn)實,進入深不見底的無明世界。宸亮倒吸一口涼氣,只覺滯重的沉默和混沌瞬間包圍了他。

    他沒有想到凌可的青春期會發(fā)展變形成這樣。室外梅花的幽香暗撲,在這黑暗中,一切變得重要,又不是那么重要。他想,造成凌可暗黑是他的責任,他沒有理由推卸……他陪伴得太少,總以為凌可也能自個兒成全自個兒,錯了,完完全全錯了,她還只是孩子,需要親情,需要引導。

    夜來風起,吹梅拂雪,其聲嗚咽凄切,宸亮藏身于幽黑暗淡的屋內(nèi),心緒郁結(jié)得無話可說。

    令宸亮始料不及的是,凌可竟然在當天上午還發(fā)了電子郵件到京都大學文學院的公共郵箱,惡意中傷污蔑小美。

    11

    “她的身體里像是住著兩個不同的靈魂,但那不是雙胞胎,而是她患有雙向情感障礙。躁狂癥越是強烈,抑郁癥就越是頑強。”

    蘇州心理專家十分明確地告知了宸亮,凌可患的是躁郁癥,是情感性精神疾病,需要一定時間的藥物治療,尤其需要家人的陪伴。

    梅花探出枝頭,暗香彌漫,而湖面結(jié)滿了冰。蘇州的天氣突然降到零攝氏度以下。寒意襲來,猶如星星的寒光,冷颼颼的,腳板也覺得透心涼。宸亮奔走在“隨緣”餐館和醫(yī)院的路上,他只能心懷愧疚地把小美徹底放下。

    京都的“獨一桌”關門大吉,他和小美之間連正式告別也沒有。

    “對不起,小美。哲學之道兩邊的樹葉落光了吧,再過兩三個月櫻花爛漫,又將是最美的時光,時間可以消逝一些不愉快的和不舒服的?!卞妨磷咴谖鮼砣镣娜巳褐?,回味一百八十天的京都日子就像昂刺魚,食之有味,卻如鯁在喉。

    凌可的頭伏在被子里,一連很多天,她都把自己藏起來,不洗臉不交流,緩慢、呆滯,成一只可憐乏力的流浪貓。醫(yī)生說:“這個病就是這樣的,當她亢奮狂躁的一面過去,會變得無比失望、麻木、冷漠、絕望,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喪失了意義,時間被抽走,人處在一切空間之外,和世界斷了聯(lián)系?!?/p>

    宸亮覺得醫(yī)生的話是在說他。

    可當務之急是讓凌可在藥物治療下慢慢接受心理疏導,他欠女兒的太多了——陪伴、教育……十三歲的凌可內(nèi)心空空蕩蕩,忽然又擠進一頭大象,定會錯亂不堪。他曾看過一部電影《壞種》,極端驚悚,缺少親情的孩子心理扭曲成那樣,身為父親的他何時關注過凌可?

    宸亮給凌可掖好被角枯坐時,腦海里盤旋著一幕又一幕:凌可在襁褓中踢蹬著小腿哇哇大哭;凌可伏在他后背窸窸窣窣做小動作,到深夜還雙目炯炯不肯安睡;凌可不管不顧的話語硬生生刺向周圍的人,可想而知她內(nèi)心多么焦慮多么缺少安全感。

    他錐心地疼痛,可嘆啊,時光無法倒流,只能從當下開始做一個稱職的父親。

    深夜,他仍在枯坐。仿佛一塊石佛,在金閣寺山坡上沉寂了多年。又似那吉野山上湍急的水流,萬千情緒齊聚心頭。

    他眼角有淚水隱隱沁出,隱約中凌可成了小美,小美發(fā)燒時像只小獸,可愛中又有微弱柔軟的獸氣呵出。而京都城里一盤盤昂刺魚讓“獨一桌”身處異鄉(xiāng)的客人大快朵頤。

    昂刺魚,他忽然叨念起來,昂刺,昂刺。

    刺,刺身。人生如寄,像那去皮后的魚片插在竹扦上,悠悠然,塵埃浮起。

    寒山寺的鐘聲在敲響,“嗡——嗡——”。寒山與拾得拱手作揖或者雙手合十,兩人笑盈盈情深義重。宸亮記起他曾經(jīng)邀請小美來蘇州寒山寺游玩,真是恍若隔世啊。不曉得凌可污蔑造謠小美一事帶給她多少負面影響,他不敢多問。

    隔了兩年以后,宸亮才有勇氣和小美微信聯(lián)系上。小美說,她后來沒有去東京大學讀研究生,嫁人了,把自己嫁給了一個日本人,徹底日式,長期居住在京都。

    “哈衣——”之聲又在耳邊響起,雪花飛揚,一團團晶亮式的寒冷,散落在各個空間。

    宸亮情不自禁眼淚奪眶而出。

    雪靜靜下著,四野一片白一片黑。除了雪花飄落時一種輕軟的簌簌之音,聽不到一點聲響。

    雪的狀態(tài)很像下在京都左京區(qū)的鞍馬山,山林里青白相間,浮漾濕濕的白光。那時他陪小美在貴船神社祈福。

    是的,雪和祈福有關,瑞雪兆豐年。

    他想他或許不該傷感,凌可在他的陪伴下已經(jīng)漸漸消除了心理陰影。

    正月十五,凌可凌之走上山塘街,各人手持一盞花燈,前后追逐嬉戲著,花燈里的光蕩漾在青石板上,影影綽綽,挺有感覺。

    在七里山塘走了很久,凌可說:“累了,老爸,我想喝杯抹茶歇一歇。”

    宸亮帶他們?nèi)ジ浇哪滩璧?,無端回過頭,一個穿和服的女子提著衣襟往前走,揮動手臂時,紅色的下擺露出。

    他怔住,陷入虛無縹緲中,很快回過神來,去找兩個玩得正酣暢的孩子。

    凌之小學畢業(yè),凌可高二時,政府下達紅頭文件拆遷相關房屋,寒山寺街道邊的“隨緣”餐廳關閉。宸亮將拆遷費一分為二,一半給前妻,一半跟閑漢們投資做紅酒生意。

    宸亮口才好、點子多,被推為總經(jīng)理,他覺得做也無妨。于是在一個花氣襲人的傍晚,他打開水晶燈,用瘦金體寫了公司的名字:智匯酒莊??磥砜慈?,瘦金體氣息不濃,易散不易聚,而做生意需要財源廣進多聚多得,想想還是把那堆寫著瘦金體的宣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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