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雪（8首）

扶桑

去年的雪

有些雪

一落下來就化了

一落到地上就變成

狼藉的雨水。仿佛那些水

是雪落的淚......

每一場雪都像父親的葬禮。自從

我們在一個落雪的日子安葬了他

每一場雪都落向父親的墳塋

父親像一片雪花落入大地

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

我也很久不去看

鏡框里他那張微笑的臉

今年是雪的荒年。

此刻，雪花在空中亂飛，像一群黑壓壓

失巢的鳥群

熱騰騰的雪花撲上我的臉

雪花別上我的衣襟——

我走在家門口

每天去上班的那條路上

我是天地間的一個孤兒

西沙灣

有比你更早到達(dá)海邊的

一個光頭男人和兩只穿著衣服

撒歡的狗。海風(fēng)猛烈

十二月藍(lán)灰色的天空下

你的興奮，如云

但你找不到一個詞

你只是一再地沿著沙灘漫步

一直走到那礁石林立的盡頭

有時停下來，默默站立一會兒

像那些遠(yuǎn)航歸來、銹跡斑斑的漁船

（船上空無一人，但亮著燈）

在你腳邊

浪濤仿佛被某種強力或內(nèi)在的痛苦炙烤

反向彎折的灰綠色玉石崖壁

瞬間崩塌，轟然粉碎

然后，新的浪濤迅速聳立

一排排，前赴后繼

就這樣，永不疲倦地角斗

與一個無形的對手——

但在遠(yuǎn)望中

大海，永遠(yuǎn)匍匐在最低處

那么平靜，如同嬰兒的洗澡盆

家里的燈

每到夜里

爸爸臥室的燈

媽媽臥室的燈

我臥室的燈——

后來，爸爸臥室的燈不再亮了

再過一些年

媽媽臥室的燈也不會亮起

家里只剩下一盞孤燈

就像爸爸媽媽墳前的

長明燈

（有一天，這盞燈也將熄滅

不發(fā)出一點聲響）

領(lǐng)受

一粒

沙漠里的沙子也會

種子一樣綻開

——它領(lǐng)受了太多而無以回報

一個夜晚，我夢見在一個高高的水柱下

浣洗衣物

另一夜，我夢見五彩斑斕的奇異之鳥

我的朋友心木

我說，喂，心木嗎

手機(jī)聽筒里

一個熟悉的笑聲冉冉浮出

像魚兒吐出的一串水泡

輕輕的笑聲有著濃重的鼻音

仿佛她正抿著嘴

用小巧的鼻子

微笑。于是我再次看到她的臉

有著圓潤的線條

和一雙彎彎的笑眼

一種溫暖的少女的嬌憨。

我知道，這是她的聲音繪制的肖像

不同于微信頭像里

那張下巴尖尖的清秀的臉

（一種隱微的

月光般的清冷：長年幽居

修行的痕跡——）

我笑了。我的微笑，情不自禁

我的苦惱困惑丑陋過犯

像群鴉呀呀飛出……

沒有責(zé)備，沒有教訓(xùn)

一個含笑的聲音在我耳邊

“那么你這樣好了……”

于是，又一次，一縷陽光穿破迷霧

我的姐妹

你是唯一我想要跋山涉水

去看望的女性

也許，唯有在你這里我能找到

一顆真正健康，沒有病患的心

徹底放棄了一切貪欲

我沒有見過面的朋友心木

和兩只狗一只貓

以及八十多歲的老父母

住在杭州的周邊

一個叫清源的地方

多么奇妙的巧合

恰與她的靈魂對稱

而她靈魂的肖像

安住在我的心里

在診室

在那張鋪著藍(lán)色簡易床單的檢查床上

太多的身體脫去衣服，不得不暴露自己

松松垮垮

失去形狀的肉，只余

一張蔫皮的乳房，像廚房角落里堆著的兩只

空空的舊面粉袋

發(fā)黑潰爛的腳，渾身

牛皮蘚的皮膚（一種丑陋

粉紅的刺繡）灰白的皮屑在床單上灑落……

日復(fù)一日

一個專注精神生活的人，發(fā)現(xiàn)

自己被溺入其中的雙眼渴望

浮出水面，呼吸一下另外的身體

那些年輕、修長、骨肉停勻的身體

不容更改的比例和線條

是一種罕見的藝術(shù)品

那些年輕完美的身體仿佛

健全的心靈本身

青天村

是雨水，把它們暈染在一起又摁下

靜止鍵：

無人的田野，靛藍(lán)的遠(yuǎn)山

淡墨的云空連接

灰白的煙嵐……

三棵唯余骨架的白楊樹，既高且瘦

把挽起褲腳的影子留給秧田

幾只蘆花雞，挨個

從一棵開滿了花的桃樹下

咕咕走過

桃花的粉色也倒映在秧田里

白櫻花樹上的月亮

白櫻花樹上的月亮

照著不知從哪里傳來的

一兩聲野貓幼崽的叫聲

像柔軟的細(xì)銀絲

樹下的人

左耳朵歡喜，右耳朵憂慮

眼睛還沒有睜開的貓嬰兒啊

藏身在野草叢中

（一蓬野草就是你的家）

不知道等待著你的

是什么樣的命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