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關(guān)系:
蔡新民 我父親。來信中有時寫作蔡新明。
蔡荷芳 我父親長姊,我的大姑母。其夫為劉道套。
劉道套 我的大姑丈。
蔡新廉 我父親之弟,排行第三,我的叔父。
蔡桂芳 我父親之妹,排行第四。
蔡佩芳 我父親之妹,排行第五,我的小姑。
劉佑美 蔡荷芳與劉道套之子,排行第四。
蔡傳軒 我父親的叔父之子,書信中稱軒哥、軒兄。
新民兄:
真久沒有給你寫信了,相信你時常有給我寫信,但因為邊界問題而使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很久沒有聯(lián)系,并且有半年以上沒有給姊姊及姊夫?qū)懶帕?,相信他們是有給你示知的,對一切情形相信你也明白了,而我也不敢太過亂述。
我曾寫過兩封信而寄不成,因為一時的環(huán)境不同,刻下大地安定了才開筆。我們住于這時已一天天好轉(zhuǎn)了,仍然開戈玉(資料提供者注:原信如此)店,生活仍好,伯父母親等以下的大小均安。軒哥仍住于口洋,已生兩男;道哥仍暫住園中,現(xiàn)在戈玉(同上)店對面做兩樓新屋,生活過得去,已有四男四女了。貴友仍做裁縫,桂芳妹已生兩男了,生活也過得去。嬌姊仍與(于)店隔壁,現(xiàn)已加養(yǎng)豬一業(yè),生活也好。生叔等仍住于園中,生活靠割膠為生。華莪因近來邊界問題生活受很大的影響,各色人士已很少了。過去兩年中很多外來人及外色人士,生意很好做,只因幣值關(guān)系而使生活較苦一點,現(xiàn)在各方面經(jīng)已好轉(zhuǎn),若慢些自由港口開后相信更有希望。若有時間時充分地明白告知。
你現(xiàn)在學(xué)業(yè)進(jìn)步嗎?對婚事怎樣了?身體好嗎?生活對食穿等是否有好轉(zhuǎn)?希來信時各述知,專此問候并祝
一切都好
愚弟新廉上十月卅一日
新民吾弟如面:
近年來未曾寫信告候,心殊念之。你近來身體健康,為姐在外亦各平安,勿念。茲有喜事告知,你姐夫決定于陽歷三月廿八日動程回國觀光探親,在新加坡廿九日乘航空往香港,抵香港約二三天(再)前往廣州,后乘車回家鄉(xiāng)。請見字后有暇前來廣州華僑大廈相會,或恐時間有,弟回家鄉(xiāng)你姐夫家見面亦可。
余話面敘是荷。
順祝
平安
愚姐 荷芳
一九七二年三月十五日
親愛的哥、嫂:
你們都好!六月十五日的信收到了,明悉一切。幾年來因寄信難,故很少給你們寫信,相信也明白吧!刻乘(趁)滿姨丈及滿姨到來訪親順便托他們轉(zhuǎn),以后若要明白其他細(xì)節(jié)可向(請)劉道仁滿姨丈轉(zhuǎn)述,他倆在軒哥家住了兩個星期之久。
道哥、軒哥、桂芳都住在山口洋,他們都子女成群,生活都謹(jǐn)(僅)能度日,可喜各家大小平安。小妹已結(jié)婚八年了,生兩女也很天真,前年尾搬離口洋十一公里處做生意,她生活較好。我及母親也住口洋,我們之間每日都有聯(lián)系。唯有母親年高,又患(高)血壓,加上工作繁忙,身體衰弱,據(jù)說該病不能亂下補(bǔ)。
伯父大人今年農(nóng)歷二月十八日患心臟病逝世了,因病反復(fù)不常,雖經(jīng)不少中西醫(yī)都無法(治愈),享年七十四歲,即于二月廿日葬于山口洋公司山,坐西向東,并商量打算于八月間做灰墓。他老人家得病都得到子侄來盡力醫(yī)治及照顧,責(zé)任也算做夠了,人生是免不了生離死別,奈何!
嫂的外祖父一家都好,滿姨時常有來家中玩。不幸其一子前年尾在坤甸枋廠被枋壓死。
專此亂述,十年來沒有提筆,相信太糊涂了,余言不盡。順祝
大安
愚弟 廉上 21/8-74
附注:
(一)桂芳妹的丈夫貝貴有,現(xiàn)年四十二歲,干裁縫業(yè),生六子,在家中住了三年多,今年二月搬出,其四個大兒子住在家中。
(二)小妹佩芳,丈夫劉新和,卅二歲,做生意。
(三)軒哥四男二女了,道兄已三男三女。
新明胞兄及嫂嫂:
你們好。
來信收到很久了,不能及時復(fù)信,因無妥人可寄,相信你也明白。我們這里好,生活謹(jǐn)(僅)能度日,母親身體也好轉(zhuǎn)了,她老人家時時想念你們。
現(xiàn)在干何工作?是否仍修表?嫂嫂是否也有工作了?若有較大的照片請寄來給老人家看看,因為你們的照片過去全部失去了。
我這里未有新工作,母親時常想寄些錢去給孫兒買衣服,可是沒有妥人可搭。
請抽空來信告知近況,以免老人家遠(yuǎn)念,知之。因她老人家?guī)资陝诳嘀两裎从邢硎堋?/p>
現(xiàn)附上港幣壹佰元正,請查收示復(fù)。
愚弟 新廉上 九月五日
親愛的哥、嫂:
你們好,兩個月前由姐夫轉(zhuǎn)寄之信收到?jīng)]有?為何至今未有復(fù)信呢?十二月二十七日姐姐由砂拉越回家,廿三年母女姐妹不曾見過面,入門時母女擁抱流不少高興的熱淚。在家住了兩個星期,其間也到過不少親戚朋友之家玩,并決定75 年10月1日回砂拉越了。在家中談了不少廿多年來的一切(經(jīng)歷),難于詳述,你們?nèi)粢靼卓沙榭諏懶艈査嘘P(guān)家中的近況,刻我們這里生活過得去,軒兄、道兄、桂芳、佩芳等都好,請勿遠(yuǎn)念。惟有母親因患有血吸蟲(?。┕噬眢w較弱,刻由醫(yī)生打補(bǔ)針及服補(bǔ)藥,相信會慢慢好轉(zhuǎn)。老人家時刻想念你們,若有時間要多來信使老人能安心。母親寄壹佰元港幣給你,姐姐說她會寄給你。
伯父之墓于農(nóng)歷八月初六日起工做灰墓,于十月廿一日完工,元墳時很熱鬧并有照片,但映不清,沒有寄去,以后若有再映寄去給你留念知之。
專此,祝
大安
弟 廉上 9/1-75
新明胞兄嫂:
來信收到了,明白一切,并告知母親了。
近來家中一切都好!生活難以度日,又無其他工作。母親(高)血壓已好,過去因跌傷子宮下垂,醫(yī)生查后說老(要)開刀,但年高體弱未敢動手術(shù),刻改(看)中醫(yī),如何要待加幾天才明白,以后再給你們?nèi)バ鸥嬷?/p>
我去年與龔秀梅結(jié)婚,她今年廿九歲。
中醫(yī)先生稱母親之病不必開刀,他的藥能治愈的,你們不妨去訪醫(yī)生是否有藥,恐以后要用知之。
并附去你申請字一張,對公安局也有寄一張。
專此,祝
大安
弟 廉 九月廿日
新民弟、秀梅弟媳:
你們來信收到很久了,沒有給你(們)回信,實在慚愧,請原諒。
你們有安定的生活,我們也放心。母親處我在去年也有回去一次,他們的生活也照常,母親身體也好,勿念!
我們的生理(活)也平常,經(jīng)營食物及土產(chǎn),小孩們都在店里幫手,小大也平安,勿掛。
好了,別的下次再談。
順此另寄港幣壹百元,當(dāng)由另外匯寄,收到回信告知。順請大小平安!
姊夫道套 姊荷芳 六月十日
附去相片三張查收,新廉結(jié)婚相
親愛的新明胞兄:
你的來信我們已收妥,明白一切。
我們現(xiàn)時住在母親住的屋里,照樣做包的生活。因近來的百物(物價)高漲,故做包賣是謹(jǐn)(僅)每日度過日辰的。我的孩子總共七個,已有六個讀書,大的孩子已讀印尼中學(xué)。我們的相片還沒有照好,下次才寄給你。
茲有我們寄給兄用的越幣貳拾伍元正,這是我小小的微(心)意,至?xí)r請查收。此祝
平安
胞妹桂芳手寫 20/5-77
新民兄、嫂:
您(你)們好,我們從未通過信,不知你們近況如何?我們在此地都算過得去,時下,我在山口洋十一條港做食路生意,我丈夫名劉新和,已三個孩子,兩女一男,母親住在哥哥處,大家都很相近,經(jīng)常往來。在此草草數(shù)言,我們以后再談吧!順便寄上港幣伍拾元,作為給侄兒們的信息(零花錢)。揣此。
祝 合家平安。
妹佩芳匆草 1977.5.22
新民內(nèi)弟如面:
多年不通音信,雙方最近生活情形都不明了,為此正在想念之際,忽接連來信兩封,讀后諸情俱悉。并得悉你已有兩位女兒,俱皆長大入學(xué),以及你們身體安康,生活如意。甚慰。
我們在南洋一家人等身體平安。惟生意方面已大不如前,原因全石隆門鎮(zhèn)包括我的店屋貨物等在去年九月中旬遭大火焚燒一空,損失極慘。后來幸得政府及社會人士幫助,另建臨時店厝,刻已從頭做起,慘淡經(jīng)營,生意大不如前。故此最近許久無心情寄信給你,抱歉得很。順此再告訴你我在去年發(fā)生一場大病,經(jīng)過治療好幾個月方才逐漸康復(fù)?,F(xiàn)在痊愈了,無須遠(yuǎn)念。順此祝
健康
另你外甥女秀蓉已經(jīng)結(jié)婚,適夫官姓人家,刻已生下一男孩三個多月了。
姊丈劉道套手啟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一日
張秀梅舅媽、舅舅及家人:
你們好,偶爾在二月廿五日收到你們在二月一日寄來的信,打開已閱,明白你們來信所說的一切,感謝舅媽的關(guān)心與問候。近來的生活過著和以往一般。同時我代表家人向你說聲謝謝!
來信已知你們生活過得和以往(比)更佳,能了解你們目前的近況,我媽就放心!是的,前幾年只因一場大火,就燒毀本鎮(zhèn)的六十九間店屋,沒有人命傷亡,只是財產(chǎn)損失而已。此次大火我們損失好幾萬元?,F(xiàn)在生意已(在)恢復(fù)之中,生活上過著還不成問題,謝你們的關(guān)心。
本人介紹,我是你姐(蔡荷香)的第四子,劉佑美,二十三歲。至于以前的事,沒有把你們每次寄來的信一一回復(fù),還請見諒,只因父親的筆墨有限,凡寫一封信,必請別人代筆,很幸(辛)苦。此信經(jīng)由其兒子佑美代寫,如有錯之處,請指教為盼。寄來的信件與相片我會代你轉(zhuǎn)的,請放心吧!順祝
生活愉快
賢甥:劉佑美上
舅舅、舅媽:
近佳!偶爾間在十二月八日接到來函,拆開來信得知信中一切。感謝你們的祝福與問候。
來信與相片已收到。謝謝。同時也謝舅媽的夸獎。我爸媽接到你們的來信,心中無限的歡喜。舅媽,很對不起,至于新廉舅舅,他們間的情況,我更不清楚。不過,我會去信通知他們,保持與你們聯(lián)絡(luò),請放心好了。
好,在此,我不便多言,我百忙中我涂了幾下,如有寫的不妥之處,盼能指教。
祝:生活愉快
外甥:佑美敬上
12.1 2.82
注意,通訊處有所更改,中英文地址:
Chop Liew Nyan Onn,
No.40,Bau Bazaar,
Bau,1st Division,
Sarawak
East Malaysia
寄:東馬來西亞砂拉越第一省石隆門門牌40 號劉元安商店
新明胞兄嫂及侄女:
你們都好,多年來沒有去信,想你們都好,生活過得去。我十余年來少寫信,一、因有懶信;二、工作忙;三、因與其他有關(guān)系??痰苋栽谏娇谘?,與西山修車相近開店,生活過得去,耐數(shù)年來土產(chǎn)無行情,生意較差。家中由母親以下大小平安。
我已有兩男一女了,長子永松已八歲了,上相公學(xué)校一年級了,第二(兒)志光已六歲了,未入學(xué),第三女兒名素娜五歲。
前年家母因跌傷手,至今正手擎不起,經(jīng)多方面醫(yī)無法醫(yī)完全,但她健康如常,時時念及你們,但無人可陪她回去和你們相見。我一向有驚癥,是過去嚇傷,若外出會驚。若有人陪她,錢我是會出。若有可能,試訪國醫(yī)對嚇傷、驚癥有何藥?去年又患有輕微甜尿,并代訪藥方。
上次來信稱胞嫂患經(jīng)期病,請示明白該病我有藥可治。南洋很多病未有藥方,如血壓、甜尿、疝、哮喘、急氣,請各病示知及藥方,以便救人。
對國內(nèi)節(jié)育用何法、何方很順利,請示知。
其他親戚都好。軒兄與我相距幾間屋,嬌姐也一樣,她買(賣)豆腐冰,軒兄養(yǎng)蛋雞,佩芳搬直木港開米坊,桂芳繼承做包過日。軒兄在福律養(yǎng)雞,兩個孩子于地城讀大學(xué)。唯有我因少人手,生意無法加大,另本錢少,完全無人支持,謹(jǐn)(僅)劉劍叔擔(dān)保開張取貨。
四叔公已去世了九年,叔婆與其次子全古叔住椰城,生活縫衣。兵超叔在坤甸賣面,詳情不明,少聯(lián)絡(luò)。若金秀姑有信,我可代寄給她兄弟。
余言不盡,順祝
大安
愚弟 新廉上12/3-83
寄去之款若可能請籌五十元給振綱表兄。
資料提供者附言:
難得回一趟宜昌父母家,四壁蕭然,觸目所見皆破敗不堪。一串舊鑰匙試了幾把,打開舊桌屜,翻揀舊信件。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從印尼和中國香港、廣東寄來的信,存在抽屜里幾十年,泛黃污損,我或許看過而不曾措意。我揀出一疊帶回,對照三年前我整理好的舊影集,想從中打撈出一些時光的碎片。
我父親1934 年生于印尼,1953年只身一人回國,從此再未回去過,再沒見過那邊的親人。他的身世,我只大略知道。他家祖籍廣東省揭西縣,大概是我的曾祖那一輩下了南洋。我祖父早逝,祖母帶著五個孩子,不得已依附伯祖父一家同住過活,照顧大家庭,含辛茹苦幾十年。我父親回國后,在上海讀中學(xué),在武漢讀大學(xué),后到宜昌工作,經(jīng)人介紹娶了與他同籍貫、當(dāng)時還在廣東鄉(xiāng)下的我母親。他們那片僑鄉(xiāng),祖上下南洋的很多,鄉(xiāng)里間也多沾親帶故、同族連枝,我父母在經(jīng)人介紹前雖不相識,擴(kuò)大到親戚,拐彎抹角也就知道了。我母親的外祖父也在印尼,所以廣東這邊我母親的親戚,跟我父親在印尼那邊的親戚也有書信往來。不過,即使讀著這些信,我仍不甚了了,還是從小聽父母說的先入為主??上那澳昙o(jì)小,心思不到,父母尚在的時候,沒有多聽多問,現(xiàn)在只能按留存下來的信件、照片來復(fù)原往事。
一
我兩三歲的時候,媽媽常給我看兩張老婦人的四寸照片,教我:“這,是爸爸的媽媽;這,是媽媽的媽媽?!碑?dāng)時我努力地理解,終究不太明白。祖母和外婆,我從沒見過她們,何況照片上的她們非常相像,我實在是分不清。她倆都穿著中式斜襟花衣裳,梳著一模一樣的發(fā)式,五官神態(tài)酷似,即使現(xiàn)在看,也會錯認(rèn)是同一人。一個是祖母,在印尼;另一個是外婆,在廣東。她們倆也互不相識,距離太遠(yuǎn)了,因了我父母奇特的千里姻緣而成了終生未見過面的親家母。
我記得父親描述他們早年的生活:“……跟伯父一家住一起,一大家子人的飯都是我媽做,所有人都吃完了,她才吃。我姐姐,看見有一顆飯粒掉在地上,都會撿起來吃的……”
我父親有一姊一弟二妹。他的長姊我很熟悉,這位大姑母的全家大幅照片從我有記憶起就在家中抽屜里。她嫁到了馬來西亞,有七個孩子,并排站在他們夫婦身畔,孩子們的相貌已頗有東南亞人的特點,深目豐唇,都穿著短褲、短裙。他們在沙撈越開一爿雜貨店,店鋪的照片也寄來了三張,店里各種寫著英文的罐頭一直碼到天花板,門口停著汽車,門楣上掛了塊匾,上面寫著:元安。對比早幾年拍攝的全家福,他們那個眼眸烏黑、長相甜美的二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高個子的大女兒沒再見到,可能已經(jīng)出嫁。
左為作者祖母,右為作者外婆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中,和這些照片一起寄來或轉(zhuǎn)來的信,父母多有談起,我年幼懵懂,只知道家里有親戚在很遠(yuǎn)的外國。“那,他們有沒有寄錢來?”客人們常問,回答是很難寄,假如寄一百元,只能收到六元,還是二十幾元——我記不清是哪個數(shù)字了?,F(xiàn)在看不多的十來封舊信,有幾次提到隨信寄一百元港幣,我更多看到的是他們生活艱難,雖然總是說“生活過得去”。1982 年,有兩封信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信是大姑母的第四個兒子寫來的,寫在方格信紙上,字跡非常工整漂亮,遣詞造句也斯文有禮。他介紹自己叫劉佑美,二十三歲,敘述近況時提及前幾年的一場火災(zāi),燒毀了鎮(zhèn)上的六十九間店鋪,使他們損失好幾萬元,所幸沒有人命傷亡。他解釋沒有每次都回信的原因:“只因父親的筆墨有限,凡寫一封信,必請別人代筆,很辛苦?!彼灾t中文不好,若有不妥之處,請舅父母指教。信末他附上了地址:
Chop Liew Nyan Onn,
No. 40, Bau Bazaar,
Bau,1st Division,
Sarawak
East Malaysia
東馬來西亞 砂拉越第一省石隆門門牌40 號劉元安商號
“砂拉越”的字面較文氣,我更習(xí)慣舊稱“沙撈越”,這個叉手叉腳般的地名,在我的感覺中跟熱帶濱海的馬來西亞十分搭調(diào)。姑母家的地址、照片和來信,勾勒出唐人街的影像,數(shù)十年后我在費城、紐約、波士頓的唐人街逡巡時依稀感到相似。搜尋現(xiàn)在的印尼、馬來西亞的圖片,我卻覺得不像,太現(xiàn)代了,我若是去往那里,反而會打破舊時想象,父親的印尼不見了。
作者大姑母一家和他們的“元安”商號
劉佑美只代他的父母寫給我們這兩封信,第一封信寫于1982 年2 月29日,第二封信寫于1982 年12 月12日。他的精美極了的信我們一邊傳看一邊贊嘆,當(dāng)寶貝收藏起來。四十年過去,他今年應(yīng)是六十三歲了。我看他們早年的全家合影,想按孩子們的身高去推測哪個是他,排行居中的兩個男孩個子一樣高,猜不出。我不知道他們的生活中使用中文占多少比例,他父母的文化程度有限,他卻能寫出這么出色的中文書信,一定是上過華文學(xué)校。
二
我父親的伯父家也有多個子女。其中有個叫阿軒的是父親的堂兄,小時候時常欺人,而后來唯有他還常通消息。我對阿軒產(chǎn)生印象是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翻看舊影集,有一張阿軒的結(jié)婚照,他的儀貌竟是驚人的清雅,一個翩翩男子。背后有他的題字:“兄傳軒 嫂房寶蓮”,題贈“新民弟存念”,時間是1962 年9 月8 日。照片估計是同年寄來,早就在影集里,等了二十多年才被長大后的我留意到。還有一張是三年后拍攝的,我看了照片背后的字才認(rèn)出阿軒和他妻子。他們結(jié)婚三年,早已脫下了結(jié)婚照上的西裝與婚紗,阿軒身著便服,不過面龐輪廓猶在,還算俊朗;其妻去掉了脂粉,眉目十分平常,懷里抱著個孩子,還有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坐在前排爺爺身邊。背后的字,我推斷出是我叔叔寫的:“此張照片于1965年伯父往口洋時與軒兄一家合照”??谘蠹瓷娇谘螅谟∧嵛骷永锫な?,這個地名在多封信里出現(xiàn)。阿軒一家是在山口洋,那么“伯父”在哪里呢?我竟然連“伯父”的居處,也就是我父親少時在哪里生活都沒搞清楚。父親的伯父,我應(yīng)叫他伯祖父,1965 年的時候他還不太老,這張照片終于使我頭腦中混沌一團(tuán)的家史有了一個明確的影像。
阿軒幾十年里常與廣東的阿木通信。阿木跟我父母兩邊似乎都有點親戚關(guān)系,我大致應(yīng)該叫他表叔。我小時候常聽爸媽說這句話:“阿木又有信來了?!卑⒛緛硇?,幾十年說的都是同一件事:修祖墳。以致于多年來十分懷鄉(xiāng)、因為無錢無時間而回不去的爸媽都有點煩他:“唉,阿木一寫信就是說修墓!沒有別的話!”阿木在信中夾寄過好幾張照片,那是他跟阿軒談修墓之后對方寄給他的,照片上是我祖父在印尼的墳?zāi)?。阿軒有錢,而且和阿木很聊得來,阿木幾十年不斷地說要修墓,他就不斷地寄錢過來。二十多年后,阿木終于在廣東鄉(xiāng)下把墳?zāi)剐蕹闪恕?/p>
那個時候我二十多歲,回父母家閑翻抽屜,讀到阿木的信,總要笑得在床上打滾。從信上看,阿木跟他的家人長期不和,因而憤世嫉俗,懷著必死之心。他在幾封信上反復(fù)說要服毒自殺,“死后燒光,不留灰”。他有個親兄弟叫阿水,兩人數(shù)年前斷絕了來往。阿水也有一封寫給我父親的信,是毛筆草書寫在豎排的信箋上,字好,文理清通,心境明達(dá)。他寫這封信時已七十多歲了,當(dāng)時我父親生病,他寄來一百元。阿木得知此事,寫信來大發(fā)議論,說阿水有的是錢,只寄一百元太吝嗇。但阿木自己并沒有寄。他還振振有辭地說:“阿水已成為大家討厭的人。”相對于阿水的令人佩服的信,阿木的信總讓我樂不可支。
2004 年夏天,我陪媽媽回廣東探親,去過阿木家。我們在客廳坐著吃龍眼,樓梯上有響動,阿木表叔拄著拐杖緩緩下來了。他臉型瘦長,面貌氣質(zhì)都像山羊。他矜持地走到沙發(fā)中央坐定,兒子給他斟了茶。他把拐杖勾在椅背上,呷一口茶,轉(zhuǎn)向我,說他對我很滿意:“我們家你的成績是最好的,我非常滿意。”我詫異于他的談吐,他竟然跟我談英語教學(xué)的方法。跟他說話,我覺得他神志清明,不像信里那個自私自利、頭腦不清的老人。聽說他跟他老伴多年來彼此不講話,旁觀果然如此。阿木早些年曾惡聲惡氣地罵她:“你怎么不嫁到姓王的那邊去呢?”她回嘴:“我十幾年前就嫁啦!我早就不是你老婆啦!”阿木連兒子也不理睬,在家故意拄根拐杖,步履蹣跚,走出家門數(shù)十步即健步如飛。他遠(yuǎn)交近攻,跟萬里之外的阿軒百般說得著,聯(lián)系了幾十年,終于在揭西縣修了祖墳,編修了家譜。我在網(wǎng)上曾搜到揭西縣一個蔡氏家族的宗譜,有一個“蔡小容”,我本想是同名同姓吧,后來忽然想到,說不定就是我!
作者小姑
三
“你長得很像你的小姑?!蔽腋赣H的一個同事跟我說過幾次。十來歲的我聽到這話,心底就會泛起一絲蜜意,意念中的自己仿佛有了一層玫瑰色。因為我的小姑長得很美。
仍然只是照片,我父親在背后寫了他妹妹的名字:佩芳。那個年代的相館拍照很講究,這張肖像照上的女子身微側(cè),面向鏡頭,鵝蛋臉,短發(fā)上部吹得較高聳,與臉型完美契合,在照片上呈現(xiàn)的角度極有風(fēng)韻。她五官精致,神態(tài)矜持,嘴角微微上翹顯出笑意,氣質(zhì)十分柔婉。這應(yīng)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拍攝的,與國內(nèi)三四十年代的老照片相仿。照片上的小姑完全是一位美麗閨秀,讓人想不到她貧困的家境。
小姑還有兩張小時候的照片在這里,一張是我父親回國時隨身帶回的,小姑和另一個小女孩穿著花裙,背靠背坐在一段轉(zhuǎn)角的水泥墩上,背后依稀是茅草屋頂、瓦罐繩索之類;另一張是我得來的。1992 年,我讀大四,父親寫信跟我說,他小時一起在印尼長大、也回國多年的朋友,住在漢陽月湖堤,現(xiàn)在這位伯伯的妹妹回國來探親了,囑我買點禮物去見面。我第一次去探訪武漢本地人家,并且是這種特殊場合,特意穿了我喜歡的衣裙去。漢陽很遠(yuǎn),我搭了很久的車,輾轉(zhuǎn)打聽才找到了地方。見面敘話,他們給我看家里的舊影集,有一張照片透露出我們兩家的淵源:我那中年時的祖母和另一位婦人并排坐在院中,她倆身后各站了一個小女兒,恰好就是我的小姑和另外那個小女孩,與我家中那張照片年齡一致,穿的衣服也一樣,應(yīng)是同一天拍攝的,能在家里拍照的機(jī)會并不多。照片中的婦人就是他們兩兄妹的母親,小女孩就是回國探親的這位姑母。這次見面還有一段小插曲:那位伯伯有兩個女兒在家,都是中年婦女。伯伯和姑母與我見面歡喜,姑母取出五十元錢讓她的小侄女去買膠卷,要與我合影好帶回印尼去。小侄女接了錢遲遲不動,她姐姐催了幾次,她才說,過不久就是國慶節(jié)了,爸爸說要請別的朋友來跟姑媽見面,到時肯定要照相的,不如讓小容國慶節(jié)再來一趟,再一起照相。我心想來一趟太不容易,國慶節(jié)肯定不會再來;她姑母聽了,也默然一會兒,就將影集里這幅照片取出贈我留念。國外長大的華人女子,教養(yǎng)傳統(tǒng),性情溫婉,我想我的幾位姑姑也是如此。
小姑小時候是圓臉,神態(tài)活潑,十多年后她出落得如此美麗??吹秸掌娜硕紗栁遥骸斑@是誰呀?這么美?!?/p>
小姑1966 年結(jié)婚,住在山口洋。1975年,出嫁二十三年的長姊從沙撈越回印尼與母親弟妹相聚合影,小姑抱著孩子,還是很端莊。家里有她1977 年寫來的唯一的一封短信,開頭是:“親愛的新民胞兄,我們從未通過信……”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后,關(guān)于印尼的音訊已很少,曲折聽說過小姑想來中國看病,但也僅是想。2000 年,我父親去世,我寫了信去,良久之后,小姑給我媽媽打來長途電話,這是她們第一次通話。郵路,還是很慢;電話是快了,但很昂貴。我父親在時我們家裝了電話,但若不是他去世,我也不會寫信到印尼去告知電話號碼。他走得早了,當(dāng)時已開始普及的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我自己都沒有,更無法為他置辦。他無法想象短短十多年后,遠(yuǎn)在天涯海角的他的母親、弟弟、姐妹,可以就在手機(jī)里隨時相見說話。
四
我叔叔和我父親長得很像。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他寄來結(jié)婚彩照,背面寫了新娘的名字:秀梅。真巧,我媽媽也叫秀梅,他們兩兄弟娶了名字一樣的女子。
隨后就有孩子的照片了,一個光身趴著的小男孩,咬著奶嘴。再后來的照片上孩子更多了,他們生了五個孩子。照片上有祖母,他們一直與祖母生活在一起。父親說,他十八歲就回國,贍養(yǎng)母親的責(zé)任全是他弟弟承擔(dān)的。
1993 年,祖母八十大壽的照片也寄來了,幾十人的合影,有許多孩子,除了祖母和叔叔嬸嬸夫婦、大姑姑丈夫婦,我誰都不認(rèn)識。媽媽看了良久,指著其中一個白發(fā)蒼蒼的人說:“這是阿軒吧?!蔽乙豢矗娴?,他頭發(fā)全白,但相貌還是那樣。小時候,他時常欺人,祖母帶著幾個孩子寄居在他們家,他常霸道地不讓我父親吃飯;五六十年過去,祖母是唯一健在的長輩,他們都陪伴在旁。時間使得往事珍貴。
1996 年有兩件大事情,一是我叔叔在睡夢中去世了,二是祖母去世了。消息都是書信傳來的,父親收到信時,事情都已過去了一些天。他很受打擊,說心痛至極,大約思量起許多往事。
我已成年,媽媽后來跟我說起過一事,說叔叔曾來信問父親國內(nèi)是如何節(jié)育的,父親沒有答復(fù)他。他真該認(rèn)真答復(fù)他。設(shè)身處地替他弟弟想想,這真是個很苦惱的問題啊——夫婦倆并不想生那么多孩子,可又無法避免,這在中國是幾十年前才有的問題,后來避孕方法成為常識。難為他弟弟萬里之外寫信來問,又難為情,我父親作為兄長,真該詳細(xì)告訴弟弟科學(xué)的避孕方法。
1953年后他們就再沒見過面了。父親回國幾十年,他的心性脾氣,都不足以讓他把生活經(jīng)營好,我們家曾經(jīng)十分困難,后來似乎好些,但家境仍屬中下等。父親從沒想過回印尼探親。1972 年春天,他長姊給他寫來一信告知喜訊,說姐夫要回國觀光探親,約他在廣州相見,他肯定去不了,沒有時間也沒有旅費。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曾有一個飛來的機(jī)會,他在廣州的一位姑母,論年齡其實跟他差不多,想去印尼探親,因她不熟悉路途和程序,姑丈想請我父親陪同前往,路費由他們負(fù)擔(dān),估計需要兩萬元。他們幾番書信往來商量這件事,父親被挑起了向往。我看廣州姑母寄來的照片,家中陳設(shè)非常漂亮,三個兒女都已成年。但去印尼畢竟不容易,因為一些原因他們最后說不去了。為此,父親頗為失落,大約又在心里思前想后。路途太遠(yuǎn)了,兩萬元在八十年代中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雖是親戚,欠下這么一個人情還是不妥當(dāng)。他幾十年都認(rèn)定了與那邊的家人再不會見面,經(jīng)此一波折,掀起的波瀾需要平復(fù)。
于是,直到他2000 年去世,都沒有回去過。
五
印尼、馬來西亞、馬來亞是我小時候常聽的幾個地名,它們模糊地存在于我的記憶中,由我父親的敘述和一些舊照片構(gòu)成。南洋是東南亞的舊稱,東南亞早就不叫南洋了。南洋有多遠(yuǎn)呢?我父親回國坐的是海船,走了半個月,以他的切身經(jīng)歷以及傳達(dá)給我的感受,那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而時間流逝、往事沉淀之后,去南洋,不只是穿越空間,還要穿越時間。
前幾年,我父母家中也有些變故,一大本老照相簿失落了,里面有不少是印尼老照片。我估計是流落到了舊貨店,我曾多次在收藏品地攤上留意,無果。這么特別的一本舊相簿,我想到誰的手上也不會扔,應(yīng)該還在某個地方,也許會引發(fā)觀者的無盡想象。
印尼很近,南洋很遠(yuǎn)。去巴厘島旅游是現(xiàn)今的時尚,與我的想象南轅北轍。我買了一本書,書名叫《風(fēng)下之鄉(xiāng)》?!帮L(fēng)下之鄉(xiāng)”是馬來西亞東部度假勝地沙巴的別稱,這個稱謂始自作者、美國女子艾格尼斯·凱斯。1934 年,她與英屬北婆羅洲林業(yè)長官哈里·凱斯結(jié)婚,隨夫遠(yuǎn)行,旅居北婆羅洲首府山打根,讀書寫作。我父親1934 年生于印尼,正是她去南洋的那一年,時間、空間都很接近。凱斯夫婦在山打根度過了幾年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之后也歷經(jīng)劫波,1942 年,他們被占領(lǐng)婆羅洲的日本人關(guān)進(jìn)集中營。《風(fēng)下之鄉(xiāng)》寫的是1930 年代的南洋生活,恰是我希望的那樣,天高云淡,海風(fēng)吹拂。
1934 年,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