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強
頂 禮
往上走,往上走,緩緩隆起的山體,仿佛一個個星球的脊背,托舉著你跨過海拔表上的數字。然后,突然在兩條或者三條山谷中降落——當然,降落的高度有限,而后在陡斜的山腰加速上升,讓你直觀地感受垂直落差。在短暫的時間里,你的注意力會被不同層級的植物分布吸引:那些針闊葉混交林似乎還在突來的大風中努力站穩(wěn)身形,試圖保持一種受過神秘教育的尊嚴;遠處如同恐龍頸項般的山梁上,一道藍黑色的青海云杉支棱著筋骨,好像在灼烈的太陽下,被澆上清涼的河水而激立的馬鬃;近前,一側抬升的山壁,以青、黑、白、紅、褐多色混雜的巖體,展示地球率性的微末的壁畫。在石縫間隙,一只“雪兔子”不期而至。車窗前,它像初登T臺的模特,顯示原創(chuàng)的毛茸茸的雪白大衣。車體繼續(xù)攀爬,可以看見對面山坡上的灌木叢,花朵傲嬌而質樸,是橘黃和粉白的,可以看出大都是金露梅和銀露梅。汽車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蠕動。以巨大的事物為坐標,速度就被感覺過濾了,只剩下機械的零星發(fā)聲,和車內如同被澡堂蒸汽蒙濕的人語。云影,一片一片鋪落山體,等待汽車像只史前甲蟲,爬上沁涼的陰影,再挪到前面明光燦爛的路面。在光與影的調色板中,車和車內人的明暗暖涼具有了某種經驗的、象形的、思辨的味道。
來不及細品,雪山迎面撞來。連綿巨大的山體,像是相互倚恃的宮殿,從不同的角度顯露出樓堡、平頂、高窗不同的造型。最高的幾座山體渾厚而高聳,就像男高音持久不絕響入云霄的詠嘆。滿山是雪,滿眼是雪,雪從天上潑下來,乳酪溫熱,漸漸凝結。一條條、一層層雪的哈達,以其高其深其純深深地震撼著人心。正好是黃昏,陽光像銅汁,像蜂蜜,像熔融的蜜蠟灑滿了山體。在同伴的眼中,晃動金黃的雪山,金黃的云天,金黃的你。
如果平原是人間,大海是歸宿,高處就是源頭。人的一生至少一次,應該走向高處,駐足,靜觀,頂禮。
骨系詩學
在苯教盛行的時代,阿尼瑪卿被呼為瑪卿雯熱。之后,在印度佛教大譯師筆下,稱作瑪卿伯熱。在這兩者稱呼中,核心詞都是“瑪卿”。
“瑪”的字義豐富。藏族稱黃河為瑪曲,稱黃河上游地區(qū)為瑪域。事實上,阿尼瑪卿最初的身份就是地方保護神,被果洛及周邊藏族古老氏族“瑪氏”所供奉。無論瑪曲還是瑪氏,都將阿尼瑪卿視為祖地和血脈的源頭。至于卿,則是“大”或者“王”的意思。就像黃河源約古宗列曲不過是拳頭大的一柱溪流,卻在流布的過程中匯聚眾水,成為輝映云天的巨流,阿尼瑪卿之高、之大、之為王者,被瑪域族部早已洞悉?;赜^阿尼瑪卿,在作為具有神格的文化形象傳播過程中,他的身份內涵、作用力量不斷強化,跨出地域和文化的阻隔,影響力持續(xù)擴展和深入。最終,阿尼瑪卿成了藏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九座斯巴”神山之一,又被承認是贊普王室所依怙的“十三尊護法神”之一。作為雄獅大王格薩爾的系魂山,阿尼瑪卿還是雪域眾生的系魂山。佛教興起,同樣尊崇這座安多地區(qū)的巨嶺,阿尼瑪卿被看作十地自在菩薩、勝樂喜金剛的法場,以及佛教各宗派的護法神。
我動容于周邊民眾對于阿尼瑪卿深具感情的指認。有些老人仍然延續(xù)傳統(tǒng),敬呼阿尼瑪卿為記憶中的氏族神“熱拉”。藏語中的“熱”具有骨頭的意義,指向血緣。聯系“瑪”字,則指向骨系之神、血統(tǒng)純正之神的意思。
藏族崇白尚白禮白,白雪、白骨、白塔,是從自然引申到生命,再提升到精神的表達。神山的人地關系,通過酥油茶一樣溫熱的“阿尼”一詞得到表現。在安多地區(qū),阿尼指老年父輩,特指祖父。將祖緣血脈歸于阿尼瑪卿似乎不能顯示尊崇,當地民眾還將黃河(瑪曲)視作圣山的女兒。從神話和傳說像珊瑚一樣光耀的時代流傳至今的說法,是阿尼瑪卿山脈諸峰和人類一樣,具有血緣關系,構成神界的體統(tǒng)。人們伏拜和親近冰山雪峰,阿尼瑪卿也以祖父的慈愛和威嚴,行使山神、戰(zhàn)神、福神責任,保護河源眾生。
我很喜歡神山形象的阿尼瑪卿。這個神靈頭戴白氈帽,騎著野牦牛,手持牧鞭,優(yōu)哉游哉,出沒于云海山林牧場,酷肖高原草場的牧人,隨時可能跳下牛背,壘起三石灶,煮上一壺茶,和所遇的人們吃喝聊天。
佛教鋪展到果洛地區(qū)后,山神轉換為護法,轉換為金剛菩薩佛。阿尼瑪卿的持物、坐騎、色調、隨從等,都被改寫。阿尼瑪卿的形象,轉為佛教四業(yè)的象征。處于息業(yè),阿尼瑪卿姿容平靜柔和,息止所有不幸和災難,白為本色;顯示增業(yè),阿尼瑪卿手持不斷增長的珍寶,以示酬補,黃為本色;來到懷業(yè)的阿尼瑪卿英武華美,右手水晶寶劍光明,左手明鏡澄澈,柏香隨衣袂飄散,意味著長壽自由,紅是本色;誅業(yè)的阿尼瑪卿是戰(zhàn)神形象,金剛怒目,綠、藍、黑三色為本。最普遍的形象是四業(yè)合一的阿尼瑪卿,他手持財寶寶瓶,也拿兵器利刃,勇猛而慈悲,堅強而溫暖。
從祖父般的親切山神到文化寓意豐富的佛教象征,阿尼瑪卿像披掛在山體的冰川,流淌在山谷的河流,以盈縮之變,顯現著人們社會文化生活的變化。
夜訪敦布
汽車剛開出柯曲鎮(zhèn),天咣一聲就黑了,濃黑。要命的是,狂風暴起,雷聲隆隆,從遠處沖到了耳鼓。閃電濕漉漉的,在空中急速抽打,忽東忽西。雨來了,沒有過渡,直接跳到前面的路上,騰起被壓抑的塵土;落在不遠處的河面,感覺水在沸騰。砸在車頂,就像是濕黃豆、土坷垃,悶響一聲接著一聲??h委宣傳部派來陪我采訪的小楊似乎被嚇著了,他從副駕回頭看我。我也不知道該前行,還是后撤,前后一樣漆黑,深不可測。司機才旦大聲說:“走,走,走格薩爾王定哈的路。往前走,退不回去了!”他指指身后,河水暴漲,已經看不到我們通過的那座橋了。
我也咬了咬牙,堅定了探訪傳說中的神秘部落德爾文村史詩藝人的決心。整整一天,甘德縣給我的印象是這里稱得上格薩爾真正的故鄉(xiāng)。在縣城街頭、飯館、商店、影劇院、市場、街道、廣場,處處可以看見、聽見、聞見格薩爾的形象、故事、味道。更為夸張的是,傍晚吃飯時,州、縣宣傳部安排了十幾位《格薩爾王》傳唱藝人和大家見面。我們每人需要采訪兩名藝人,于是紛紛拉著漢藏語言雙通的朋友,自找安靜的地方干活兒去了。這樣集體工場式的做法不適合我,勉強采訪一位藝人后,得知另一位沒來,好像在家修行。大喜,馬上要求派車尋訪。還有比在德爾文村采訪《格薩爾王》傳唱藝人,更能體會史詩精神的嗎?
來甘德前做過一些案頭工作,知道格薩爾的系魂山是偉大的阿尼瑪卿。格薩爾是阿尼瑪卿的化身,也是神山之子;在這里傳唱的史詩中有一種說法是,格薩爾王最后并不是飛升到天庭,而是虹化于阿尼瑪卿,歸返于阿尼瑪卿。從這一點,我們不難發(fā)現神山阿尼瑪卿和雄獅大王格薩爾,在很多時候是可以身份互換的。本質上,二者一體。這也是河源凈土極具個性的一種文化表達。相應地,德爾文村的人們深信自己是史詩人物的后代,或者轉世。我猜想他們至少有兩個名字,一個是現實生活中使用的,另一個則從史詩烙進了他們的生命。
汽車在風暴雷雨中左沖右突,拐到一座山腳后,勇猛地攀爬,車輪和青草、石頭較勁的聲響不時入耳。幾間房子在車側突起,燈光透過窗戶,蒙上汽車后視鏡,又像藏袍一樣沉重地滑落了。司機也不清楚我們要采訪的對象敦布家到底在哪里,他只知道大概方位?!斑@就夠了,不信還找不到?!背霭l(fā)時,他自信地回答我。汽車沒有猶豫分毫,直沖山坡。又見到幾處人家,藏獒沖破肺腑的低吼,震斜了還在噴灑的雨柱。頂著雨珠子、雨棒子的擊打,我們走進嶺上一戶人家。房子里燈火昏暗,烤箱上煮著一鍋羊肉。一個老人,兩個孩子,眼睛烏亮烏亮的。
真是找對了。老者就是省級非遺傳承人敦布,兩個孩子是他的孫子和孫女。我先請敦布寫下他和孩子的名字,規(guī)整而活躍的藏文,很像他們羞澀的笑容。在雨聲、肉香和必然的停頓中,我們交談。
敦布是德爾文人,格薩爾王的故事早已融于血脈中、記憶里。他的幾位舅舅都是傳唱藝人,其中,謝熱尖措相當出名。他的堂兄弟格日尖參更是大名鼎鼎,號稱“寫不完的格薩爾”的代表,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格學家諾布旺丹曾暗設錄像機考察格日尖參寫書的秘密。錄像顯示,格日尖參祈禱之后進入書寫狀態(tài),一口氣寫了幾個小時,史詩的某一宗或某一部馬上從聲音變成優(yōu)美的藏文呈現于案前。格日尖參的內心仿佛伏藏著無數關于格薩爾的卷冊,他只是在記憶深處挖掘,把史詩寫下來就好了。在青藏高原,存在很多目前用科學理論不能完全解釋的文化現象。格日尖參這樣的藝人,像寧瑪派高僧大德一樣,以伏藏和掘藏的方式,讓史詩通過自己“活”起來,在以往被稱作掘藏藝人——在某一個時間伏,在另一個時間掘。藏族文化以這種奇妙的方式,戰(zhàn)勝種種磨難和阻礙,得以再生和發(fā)揚。敦布也屬于掘藏類型的藝人。他找出照片給我們看,照片上的他正在參加國家授予德爾文村以“格薩爾文化之鄉(xiāng)”的盛典。在另一張照片上,端端正正擺放的是敦布所寫的四部書。我請格薩爾研究專家龍仁青和久美多杰翻譯,它們是《征服北方霹靂宗》《征服霍爾兵》《心性法寶》《征服上部霍爾兵》。
敦布的孫女桑吉措和孫子成利襖,安靜地聽著我們時斷時續(xù)的交談。聽到有趣的地方,他倆就笑了起來,牙齒潔白。敦布到了27歲時福至心靈,伏埋在他的記憶里的史詩得到了開掘。他沒怎么上過學讀過書,卻突然坐下來開始寫史詩?!熬驮谛睦?,就在夢里,就在腦子里?!崩先诵χe手指指胸膛,又指指頭。調皮的桑吉措學樣兒,動作、神態(tài)、語氣極像,成利襖笑聲明亮。東吉寺的堪布看到敦布的書寫,斷定他是書寫藝人,只是提醒字體不太好看,需要練習。敦布的書寫一發(fā)而不可收,他文思泉涌,下筆有神。他們的舅舅們和格日尖參讀后,大加稱贊。德爾文的意思是從墓穴歸來的人,意謂這是一群不畏死亡的勇士。在我看來,還有突然喚醒,洞明往世、此生和將來的意思。德爾文部落的很多藝人目不識丁,卻于某一刻被格薩爾和阿尼瑪卿喚醒,成為傳唱藝人、書寫藝人,或者以其他形式,負載著史詩同生共長。
在敦布的回憶中,此生和往世交纏,像是柯曲匯流到黃河一路遠去。記憶里生活的、生命的種種場景,仿佛電影片段,在漸漸平息的風雨中一閃一閃?!拔沂侵歉碌隆で摼S威那的轉世?!倍夭贾v這句話時差不多一字一頓,清晰有力,不容置疑。智嘎德·曲迵維威那是追隨格薩爾的嶺國三十員大將之一,今世名叫敦布,使命是書寫史詩。屋外星光燦爛,藏獒的吼聲帶著樂感,雨已經停了。一夕深談,現在,我們要動身回到縣城了。
三重世界兩生花
在藏族的思維觀念和文化風俗中,山從來都是活的,是多維的、立體的、通聯的,既是大千世界的組成部分,更是一個“微型宇宙”。雪山冰峰蘊藏生命和靈魂密碼,山頂、山腰、山腳對應高、中、下的不同狀態(tài),體現出了天、人、地三界的一體性。這個從地理中突起的文化模型,豐富、流變、擴展,終究嚴密而規(guī)整地綜合著現實、夢境和幻想,捏合著過去、現在和未來,成為超出人力而自現的壇城。
生活在瑪域的人們,面對阿尼瑪卿就是在直觀三重世界、三重時間。他們隨意講起前塵往事,就像一切發(fā)生在昨天。置身于德爾文部落,置身于格薩爾傳唱藝人中間,這種感受格外強烈。
德爾文部落現在稱“村”。在這個被黃河上游一級支流東柯曲和西柯曲環(huán)抱的駐牧點,人們隨時可能出入于1000年前雄獅大王格薩爾成長、征戰(zhàn)和祈福的世界,他們的神態(tài)和言談淡然,認為這樣的狀態(tài)不過平常。在青煙裊裊的牦牛粗毛帳篷,在山坡青草搖擺的夏季牧場,在村落的泥濘小道,在泥石壘就的屋里,關于史詩《格薩爾王》的吟唱,不時像酥油燈明亮地掀動空氣。從六七歲的孩童到步履蹣跚的老者,家家都有《格薩爾王》史詩的傳承人。他們有擅寫的、擅畫的,更多的是說唱藝人。對德爾文村的人來說,史詩《格薩爾王》的人物、情節(jié)、場景、故事、寓意,全都在他們心中?,F世不過是史詩的延續(xù),現世的人和事無不在史詩中找到源流和對應。他們深信自己是史詩中某人的轉世,并且洞悉今生命運的安排。
“自從部落存在,《格薩爾王》的說唱藝人就存在,說不清有多少年了。”2022年7月,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縣柯曲鎮(zhèn)德爾文村的草灘上,一家人分別說唱史詩片段后,班諾先生給我們介紹道。在翻譯、聆聽、記錄的時候,我的腦海里仍然回響著班諾妹妹透亮、深沉的吟唱。那是王妃珠姆苦盼格薩爾快些趕回來拯救嶺國、拯救自己的訴吟。叔父晁同里通敵人,英雄的兄長嘉察等人已經戰(zhàn)死,山河破碎,魔王就要俘虐王妃。比古希臘英雄奧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羅珀的處境更加兇險和急迫,珠姆運用智慧全力周旋,盡一切可能凝聚嶺國正義的力量,等待格薩爾扭轉大局。我讀過史詩關于這部分的貴德分章本,一個堅強、柔情、智慧、美麗的女子躍然于紙上字間。而班諾妹妹的說唱竟如珠姆開口,極其貼切。盡管聽不懂唱詞,但是那歌聲的低回婉轉、高亢嘹亮,足以讓聞者沉浸其間,感同身受。結束表演,三位說唱者也從史詩歸來,羞澀而熱情地禮讓我們喝茶。太陽明亮得就像不停息敲擊的銅鐃,柯曲河正托著高天流云,給看見和看不見的萬物生靈回敬哈達?!按謇镏恼f唱藝人多得數不過來?!卑嘀Z咽了一口茶,遞來一碗醇厚的牦牛酸奶,接著說,“德爾文部落的掘藏大師謝熱尖措,寫不盡史詩的格日尖參,唱不完史詩的昂仁,多得很……在這里,知道格薩爾王就知道他們的名字!”2006年,德爾文村被中國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命名為“格薩爾文化史詩村”,村里被青海省和國家認定的傳承藝人達幾十位之多。造物有造物的奧秘,人類有人類的思維。二者同映,方能燦爛。德爾文村之所以能聯通三重世界、三重時間,蓋因藏族文化中“系魂”“掘藏”等關鍵樞紐在發(fā)揮著作用。
阿尼瑪卿照亮史詩。在格薩爾的世界里,每個人物都有靈魂居所,這被稱為“索拉”的,就是人的命根子。英雄辛巴的命根子是一頭紅野牛,魔王勒贊分別系靈魂于海、樹、牛、魚,這給格薩爾的除魔歷程增大了難度。王妃珠姆的命根子是扎陵湖,而格薩爾的系靈魂物就是雄偉的阿尼瑪卿。阿尼瑪卿興則雄獅大王和嶺國興,反之亦然。雪山、國家和個人的興衰榮辱,緊密一體。德爾文藝人的使命就是在傳唱中保持史詩中的光明和榮耀,祛除和校正現世的污濁和偏離。這些藝人既生活在現世,又生活在往昔;既是在追憶,也是在描繪。在這種文化活動和狀態(tài)中,他們像從高原泥土深處掘出,綻開形如喇叭絕美花冠的藍玉簪龍膽,展示了生命雙重在場,甚至多重在場的可能性。
從牧民到藝人,他們的心理深度體驗遠非扁平化的現代城市人能比。藝人們用歌吟、繪畫、書寫,一遍遍回溯、回味、回想,開啟自證自悟的精神之門。
尚未完成的朝山路
近10年來,去果洛的次數增加了起來。三江源的這塊神秘腹地,在我數次途經卻直奔玉樹而去之后,某一天,終于在阿尼瑪卿雪山面前停下腳步。這種經歷和我在讀史地書籍時關于青海的描述相仿:比如,絲綢之路這條文化大通道,在青海祁連山之側盤桓,最后還是依助甘肅,直奔新疆,直奔西域而去。雖然貫通于青海的羌中道也曾發(fā)揮重要作用,但是畢竟屬于輔道,人旅往來的密度和時長終不能和河西道同日而語。
唐蕃時期,長安到邏些(拉薩)的通道大盛,但是求親、朝貢、和親、封贈、求請、告喪的隊伍進入青海,即沿著通天河行走于玉樹區(qū)域。果洛在這個歷史語境中的命運,一樣是大路朝天,擦身而去,只留下為數不多的相關故事。
青海,或者青海腹地卻緩慢而堅韌地活著,呈現和成長出一種獨屬品格和風景。少年時候,果洛和阿尼瑪卿簡化為天氣預報的幾個音節(jié),不斷地擊打著耳膜,從聽覺喚起我對于那片秘不示人的風景的想象。去果洛,看阿尼瑪卿雪山的愿望種子,大概就在那個時候種下了。
第一次看見阿尼瑪卿的雄姿,是在飛機上。天空明凈,云如馬陣,在閃出大片視覺空野的時候,阿尼瑪卿從大地破空而出,山頂冰雪幾乎擦觸到機翼。這是大地的骨架,其高遠、沉厚、深邃,在輾轉凹陷聳延中,不啻宇宙的一種縮影。身在飛機上的人們不免生出唐突巨靈的愧意,而同機的僧侶和信眾早已口念經文,指捻念珠。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必須足踏泥土,仰望這座納含地質地理、萬類霜天、精神文化、生產生活種種元素的大山。
后來,幾次從西寧乘車前往果洛。無論經過茶馬交易之路,甚至更加古遠時候開辟的舊道,還是疾馳在新修的高速公路,都能從云天氣候、地理地貌、植被動物,感受到青海臺階式變化的風光。最欣喜的莫過于在抵達果洛州政府所在地瑪沁縣大武鎮(zhèn)之前,車輛首先通過雪山一號和二號隧道而領受瑪卿崗日大雪山神姿。在藏族傳說中青海湖是阿尼瑪卿的妻子。和他美麗如夢的妻子一樣,阿尼瑪卿雪山永遠也是恒一的,同時沒有一刻不在變化著。來到雪山前,你已知曉到這座巨嶺雪峰是果洛人的骨系山,是格薩爾王的系魂山,還是被藏傳佛教格魯派大師授號的圣地主人之山。每次看見的阿尼瑪卿都是不同的,需要重新感受和認識。冰天雪地和晴朗夏日,靈鷺雪峰神姿迥異。就是在天氣、時令、時間差不多的情況下,阿尼瑪卿也像日光月輝、流云清水,變幻無窮。這座黃河上游最大的雪山,本然地煥發(fā)著神話的光彩,吸引河源的人們在俯仰之間,揣度時空、因果、生死、行為的種種奧秘。
從地理觀察,阿尼瑪卿山脈在柴達木盆地邊緣,由北西一路高聳鋪陳,直掛南東方向進入甘肅。主體部分在青海境內延伸400多公里,寬度達300多公里,西北部處于祁連山、東昆侖山和西秦嶺的交會地帶,地質構造復雜。阿尼瑪卿山脈像牦牛脊梁一樣貫穿青海海西和青南地區(qū),含抱的山峰眾多,都是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山和極高山。最高的阿尼瑪卿主峰瑪積大雪山海拔高達6282米,就在瑪沁縣境內,終年冰雪覆蓋,冰川縱掛。漢文古籍中將這座大雪山稱作門摩歷山,另一個名字“大積石山”則與導河尋源有著直接關系,在史冊中更為有名。藏族則將阿尼瑪卿稱為博卡瓦間貢或者斯巴喬貝拉甘,視作開天辟地的九大造化神之一。在藏族公認的21座神圣雪山中,阿尼瑪卿排在第四位,主要守護安多地區(qū)的山河萬物。
阿尼瑪卿高峻、深沉、神秘。約瑟夫·洛克多年游歷云南,癡迷于納西文化、香格里拉等滇藏風物。1926年,他來到黃河源頭。5月30日,阿尼瑪卿山清晰地呈現在這位美國人類學家的眼前。大雪山接天連地,洛克的激動溢于言表:“我數了數,有九座山峰,其中一座呈金字塔狀,至少有28 000英尺(約8500米)之高,很可能超出喜馬拉雅群峰,甚至包括珠穆朗瑪峰在內……”在藏族的文化觀念中,將山理解為宮殿,像阿尼瑪卿、岡底斯山等圣山更是宇宙的象征,是神、人、勒三界有序的集成。不唯藏族如此,山盟海誓、重于泰山、仁者樂山等詞語,反映著漢族對于山的道德倫理的認識。居住著眾神的奧林匹斯固然壯麗,但是在洛克眼里,通連天宇的阿尼瑪卿是無可比擬的圣地。在那個時刻,洛克將心理的真實當作了現實的真實。
與洛克不同,和青海相互塑造和成就的詩人昌耀,在罡風鼓蕩的20世紀80年代末,以不無反抗和戲謔的語氣寫下了黃河源頭的當代鏡像:
河 源
一群旅行者手執(zhí)酒瓶佇立望天豪飲,隨后
將空瓶猛力拋擲在腳底高迥的路。
一次準宗教祭儀。
一地碎片如同鱗甲而令男兒動容。
內陸漂起。
——《內陸高迥》
充滿現代荒誕英雄氣質的場景,帶著時代變遷必然留下的烙痕。而自然總是以種種方式耐心地教育和引導人類,放下執(zhí)念,不斷調整視界和認知。其中的一個導向,就是教你忘卻社會賦予的身份和成就,真正俯下身子傾聽萬物靈息,傾聽大地的呼吸和心跳;然后抬頭仰望日月星辰、山叢云海,在天地之間踏踏實實地走好自己的生命之路。
走在遍布拉則、經幡、煨桑臺的阿尼瑪卿,柏香和絲綢拂動視覺,色彩和氣味深深地滲入呼吸和內心。人們按照伏身、膜拜、起身的節(jié)拍,在山道、溪旁、雪地敬禮,周而復始。七天、半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他們用朝禮的方式將自己和雪山大神聯系起來。羊皮襖、軍大衣、防寒服,皮質的護膝、護肘,加厚的手套、帽子、鞋子,用不了多久就破爛不堪了,卻是在寒苦艱難中成了朝山者貢獻心口意、求道深悟的證明。
我?guī)状翁ど铣吹纳娇?,想象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卻知道是很難以成行的。好在有幸得到才貝先生的著作《阿尼瑪卿志》,書中描述了作者親走朝山路線的過程。才貝采取文化人類學的視角,細致地深描朝山路上一處處風物、圣跡、寓指,并繪制了一幅路線示意圖。
在閱讀中,我一次次想象踏上了行走、停留和禮敬的行旅。那是一條徒步需要七天,從參納卡多到終點切嘎納,途經40多個大圣地的環(huán)形路線。先出大武鎮(zhèn),向東傾溝方向順時針前行,以參納卡多為起點,先后經過三個重要埡口——達卻貢卡、夏熱貢卡和智德卡。三個埡口涌出的風,仿佛以同樣的強度拂過路口的壘石、經幡,我瞇起眼睛,感受臉上皮膚的皺起。在達卻貢卡,13個拉則和一座石經墻反射著陽光,像銀亮的薄漆刷洗幾個馬頭白骨供物;馬頭白骨背后是一座灰黑色、頭頂白雪的高山。這是阿尼瑪卿的坐騎“卓希爾”,這山形的神駿繼續(xù)依靠雪山前行。我聽到占卜師和禳解師同樣以山的形體,閱讀日月。在夏格巴大師修行的巖洞,仿佛看到那些野獸前來皈依,同聽大師的道歌。前面那片沙灘就是謝瑪者地,圣者多在此伏藏,多種類型的魂石清涼素凈,守護著秘密。走到覺母央熱,就到了阿尼瑪卿的南門。這里傳說和圣跡叢生,紅色山崖掛滿了經幡和念珠,是百姓信服的招福圣地。我也俯下身,祝福所有人安康吉祥!
嚼一口糌粑,捧一手冰雪,食物給人力量。繼續(xù)前行,走過雜日圣門、走過崗斗琪古,這里有阿尼瑪卿善戰(zhàn)的兄弟占德的拉則;走過嶺國馬圈,走過格薩爾王馬鞭伏藏的那狹長綠山;走過曬酪灘,眼前的智德卡埡口已經敞開,幾十座錐形峰尖直入天幕,阿尼瑪卿的正面顯露出來。這里大小拉則遍布,經幡彩旗交錯。附近,智德卡和前面瑪滂依措湖都是阿尼瑪卿母親智加瑪的供奉地。
冥想的朝山之路到這里告一段落,我要在母親所在的地方多坐一會兒,多聽一會兒,多看一會兒,多想一會兒……湖水微微泛動,月亮和星星坐在水波上……
拉加的色彩
在大武,在瑪沁,在果洛,萬物都在阿尼瑪卿的注視下。
在阿尼瑪卿的注視下,你整理背包,告別,走遠,走向東北,順著黃河的流向,折向果洛和黃南的州界,穿過海南三塔拉草地,當車輪在貴南糧倉和貴德盆地駛過,西寧在望。你這樣想象著回家的路,不是歸心似箭,恰恰是因為不舍。
在阿尼瑪卿的注視下,奇跡就是平常。車行六七十公里,尚在瑪沁縣的地界,黃河帶著舞姿舒緩的韻律分開山谷,左岸道邊,一座格魯派寺院沿山鋪展金木結構的絢爛。那絢爛久遠而新鮮,寧靜而靈動。鎦金銅質法輪和雙鹿,屋檐下黑底牦??棽忌习咨閳D案,圓實的松木立柱,殿前回廊壁畫上姿容各異的尊者,方庭中的古柏和暴馬丁香……身似說法,香如布道。這時,你從細觀轉為眺望,一座座殿宇涌出,如同星群般自在而規(guī)律。那些深紅的木門沉淀著時間;雪白的和金黃的墻體支撐著褐紅色的屋頂,吸附著和改變著陽光的色澤;小道曲折地流出,勾連著院落、殿堂和山體;山體是赭紅色的,烙著丹霞地貌的印跡,俯瞰對面好像抿唇而笑的黃河;黃河是青綠的,拂動的風帶著草原夏季的柔和,夾雜著草百靈的鳴啼,植物的香氣飽浸水汽,明目潤肺。
拉加寺是黃河上游最著名的寺院,它的歷史既帶著山體的幽深,也泛動河水的清澈。江河源的秘史眾多,留待有心人解讀,留待有情人傾聽。踱步庭宇回廊,盤膝在僧人靜修的卡墊坐下,抬眼看見經堂檐角的銅鈴,正在和風說話。有時鈴聲激越起來,節(jié)奏加快,韻腳迭變,像是辯經,有著銀鈸在酥油般的湖面沉響的感覺;更多的時候,它們是在平靜地交談,你一言,我一語,有一搭,沒一搭,像是兩個牧人在藍天草地間下著藏棋,羊群吃草,藏獒靜臥,石頭棋子偶然在指掌碰撞。你聽出了另外一種意思:那銅鈴的搖動和發(fā)聲,更像是一個人的問答,那些往事在水波和天光中流動,那些念想和美意在風云中停頓。那些愛和痛、悟與失,那些看得清和道不明的物事、情狀、指歸,在胸中像魚兒翕合著,吐出一串串水泡。你知道,至少有一刻、有一聲的響動,是風和鈴留給你聽的,也是贈予所有世界的魂靈在聽的。
正是夏休時候,修行者減少走動,以期減少對于草木鳥獸,尤其蝶蛹蟲卵等微小生命的傷害。萬物有靈,萬物同我,眾生為母。這種觀念在世界民族中多有體現,并不稀奇;但是唯有在苦寒而絕美的青藏高原,在目光明亮、牙齒石白的藏族得到了最日常、最尊崇、最發(fā)自內心的認可和體現。你也努力輕放步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體現出憐惜和愛。你的感官和諸根因著善意而靈通了很多。的確,山是活的,殿宇是活的,云流和風翼當然也是活的。所有的色彩是活的,聲音是活的,氣味是活的,它們像是被一位或者很多專注而熱烈的熱貢畫師調和著、造型著,傳達出一種提純于本真的味道,讓你的心有了躍動和沐洗于阿尼瑪卿冰雪的欣喜。
欣喜馬上以另一種形貌回應著你。你看見二級臺層殿宇前庭,幾只馬鹿正在散步。它們忽而嗅吸墻體上礦物顏料和植物的味道,忽而隨飲黑色膠皮管孔中流出一股清水。你拿出手機,試圖悄悄拍攝馬鹿的形姿,卻見它們以飽經世事一派通透的眼光注視著你,就像早就知道你的到來。它們的眼神平靜,沒有憂傷、沒有驚恐,反倒帶有一縷調皮。你走到近前,它們果然沒有散離,你撫摸它們溫熱的頸腹,它們低頭蹭著你的大腿,彼此早就熟識。
在這座寺院,你坐了很久,差點兒耽誤行程。離開時,在寺前壁畫你認出了果洛的保護神、安多大地的保護神、青藏高原的保護神和世界的保護神——阿尼瑪卿的形象。他騎著長角的駿馬,右手持握帶著旗翼的長矛,左手捧護如意寶于胸前,在祥云間馳奔,守護天上人間。在這一瞬,你已然明白,保護者并非完全依借神通和力量,而是誰有保護的善念和行動,他就擁有保護必需的神通、智慧,當然還有力量。
一路上,朋友微信傳來的阿尼瑪卿雪山下的婚戀風俗故事,讀來喜悅。朋友說,阿尼瑪卿和黃河都是“諾居吉久丹”的一種外顯。所謂“諾居吉久丹”,漢譯是“情器世界”的意思。因此,牧場山林河畔溪側,都是青年男女吐露心意的所在。有俗話說,“藏族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歌舞達情,是最美妙不過的。然而,總會有不善歌舞和害羞含蓄的少年。朋友說,有了情意而不好公開表達的青年,采取另一種方式。一般情況下,男子在吃飯、勞作和休息時,會找機會向女方投去一塊牛糞。在藏語中,“牛糞”和“要來”的發(fā)音相近。女方若無反應,則表示不同意;她若也心有所感,就以柴火棍或紙團回投男方。柴火謂“香”,紙謂“火”,與藏語“請來”同音。古風若此,含蘊拙純的詩意;兩情相悅,終是阿尼瑪卿大地的生機。
對面,黃河一路逶迤,草山青綠。夏天的阿尼瑪卿是深情的,濃郁如酒。它張開臂膀,摟護著草原上的兒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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