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首長長現(xiàn)代詩里不怎么重要的一個標(biāo)點符號,隨著參差的詩行,漂泊到一座名為“草堂”的庭院前,背倚照壁,久久觀瞻。
并不宏偉的門樓,也非雕梁畫棟的裝飾,紅漆點染的木質(zhì)框架,像極了一位衣著樸素的鄉(xiāng)間老人。匾額上“草堂”二字,從碑亭中“少陵草堂”石碑上拓印鐫刻而來。據(jù)說清代雍正十二年,果親王愛新覺羅·允禮奉命赴泰寧送達(dá)賴?yán)锓祷匚鞑?,他途?jīng)成都拜謁草堂時,寫下了“少陵草堂”四個大字。兩側(cè)的對聯(lián)“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對仗工整,隸書而成,令我想起杜甫的五言律詩《懷錦水居止二首》。其二云: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層軒皆面水,老樹飽經(jīng)霜。雪嶺界天白,錦城曛日黃。惜哉形勝地,回首一茫茫!公元765年一個凄涼的秋天,因肺病而備受煎熬的詩人,想起因戰(zhàn)亂而攪擾他生活了四年的成都,想起在草堂生活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痛苦病中寫下這兩首詩,表達(dá)的卻不僅僅是對草堂生活的眷戀、對成都這一“形勝地”的牽掛,更是他憂國憂民情懷的再一次真情訴說。望著這扇敞開的大門,我忽然覺得這是詩人面對我們這些來自東南西北、操著不同口音、呈著不同膚色的“群鷗”敞開的博大襟懷,并操著濃重的河南口音對我們說,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yuǎn)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這份來自一千多年前的盛情邀約,使我這位來自千里之遙的不速之客感到特別欣慰,特別溫暖。
盛情難卻,我移步院內(nèi),想與這位心目中最偉岸的詩壇至圣、人格高峰舉杯邀朋、共適美景。映階碧草、隔葉黃鸝、參天古木、芬芳花徑、人流如川,像一首首詩、一幅幅畫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令人心曠神怡、詩情涌動。我雖在這半生歲月如流的光陰里偷閑寫過一些短小的詩篇,得以天高云淡的編輯青睞,但步入此地豈敢妄言誑語,悄悄把瑣碎的激情裝進衣袋,期許回歸陋室,偷偷把玩。因而繼續(xù)做一個逗號或者頓號,在這詩情充塞天地的庭院里慢慢游走。大廨正中央,是這位出生于“奉儒守官”的仕宦家庭里高唱過“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壇巨儒歷經(jīng)戰(zhàn)亂漂泊后的嶙峋塑像,他那雙無助的眼睛安放在“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身上,與他青少年時期飛鷹走狗、肥馬輕裘的形象格格不入,不由得令人頭涔涔而淚潸潸。兩壁懸掛有一副意深語工的長聯(lián):“異代不同時,問如此江山,龍蜷虎臥幾詩客;先生亦流寓,有長留天地,月白風(fēng)清一草堂?!痹缒陾钛┑纳⑽摹讹L(fēng)清月白一草堂》當(dāng)是從這副聯(lián)中得到了啟發(fā),引起了思考,所以才一直深受讀者喜愛。走出大廨,遠(yuǎn)遠(yuǎn)望去,是一處名曰“史詩堂”的建筑,蒼勁有力的白色匾額題字在暗黑色的建筑色彩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兩旁楹聯(lián)“詩有千秋南來尋丞相祠堂一樣大名垂宇宙,橋通萬里東去問襄陽耆舊幾人相憶在江樓”力透紙背,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這副對聯(lián)是對這位名垂千古的詩人無限的敬仰與贊美之情。此前讀清代詩人沈葆楨的草堂詩,原詩的前兩字為“地亦”,我想后人將其改為“詩有”當(dāng)大有一番深意。大廳正中陳列著一尊半身的杜甫銅像。在這里,杜甫顯得異常沉靜而自然,他那“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仁愛精神、“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愛國情懷以及“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以天下為己任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都凝聚在他深邃的目光中和微蹙的眉宇間。
穿過柴門,繞過工部祠、碑亭,我來到茅屋前的庭院里。說實在的,我不遠(yuǎn)千里,像一只候鳥一樣飛到這里來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圓我多年來沉積在心里的一個夢想,就是看看這座茅屋,看看當(dāng)年詩人為了避難寓居在浣花溪邊并噴涌出無數(shù)佳作名篇的這所舊居。我佇立在茅屋前,看著這幾間茅草覆蓋著的、黃泥包裹的竹籬笆墻壁、木質(zhì)榫卯結(jié)構(gòu)的典型川西民居,不由得悲從中來。杜甫,出身于京兆杜氏大士族家庭,祖父杜審言是唐代著名詩人,“近體詩”奠基人之一,累官至修文館直學(xué)士;父親杜閑,做過京兆奉天縣令,母親是義陽王李琮之女;而他自己雖因奸臣李林甫的種種科考鬧劇屢試不中,但也做過“左拾遺”、工部員外郎,妻子也是在當(dāng)時主管農(nóng)業(yè)和財政的副部長——司農(nóng)少卿楊怡之女。這樣的家庭背景、這樣的社會關(guān)系,再加之自己“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少年才華及“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理想壯志,無論如何也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可偏偏造化弄人,一場血雨腥風(fēng)的安史之亂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也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更是改變了他“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的頑皮性格。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夏天,帶著喪子之痛、離亂之苦、國難之哀的杜甫“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yuǎn)游”,舉家投奔朋友來到四川,來到成都,來到浣花溪畔,在朋友與鄉(xiāng)鄰的幫助下,建起了這座茅屋,開啟了人生中又一段悲喜交加的客居生活。在這里,有他親自耕作,種菜養(yǎng)花,與農(nóng)民交往,對“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春夜喜雨喜愛與贊美;有他對“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的蜀漢名相諸葛亮才智品德的崇敬與詠贊;也有他“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的驚喜與興奮;還有他“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的憂郁與嘆惋,以及“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孤苦與無奈。
在一個秋季的午后,天空張著黑色的幔,凄涼的北風(fēng)被潮濕的空氣裹挾著在川西平原上喧囂著,似乎在報告驟雨將至的訊息。在浣花溪邊乞討的詩人想起家中院子里還有一些東西需要收拾,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趕。剛到家門,忽然狂風(fēng)大作,房頂上的茅草被層層卷起,在半空中打著旋然后紛紛落下。一部分被房前屋后的樹枝截留,緊緊摟在懷里,像是眷顧這位落魄的老人,為他日后保存一點溫暖的希望;一部分飄飄灑灑,然后一個猛子扎進院子一旁的池塘里,徐徐漂移,慢慢下沉;一部分卻隨著無情的秋風(fēng)飛向院外,向著浣花溪出發(fā),然后飄過溪水,落在對岸。無助而饑餓無力的詩人盡管拼命追趕,卻無濟于事,愁腸百結(jié)時,一群調(diào)皮的娃娃卻肆無忌憚地抱起一捆捆茅草,向著拼命呼喊的詩人扮了個鬼臉倏地跑進竹林里去了,詩人只得拄著那支粗糙的拐棍,慢慢回到家里。
風(fēng)住了,云濃了,大雨滂滂沱沱,粗粗暴暴,如銀河倒瀉,詩人趕緊回到屋內(nèi),暗黑的房間里沒有一絲光亮。詩人點上滿是油膩的燈盞,搬來一只破舊的蒲墩坐下,望著滿屋如絲的雨水淋淋漓漓地下漏,看著臥在床角上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孩子心如刀絞,長嘆一聲:雨什么時候停啊!天什么時候亮??!這樣的日子何時是一個盡頭啊!
恍惚中,詩人忽然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那雄起的樓群、溫暖的燈火,迎接著千萬家受苦受難的“寒士”和百姓搬進鱗次櫛比的新居、住進寬敞明亮的新房,其喜洋洋,其樂融融。他笑了,笑得那么真誠、那么自然、那么溫馨,這是他一生的希望啊。“好了,只要他們住得好,吃得飽,穿得暖,享受自由祥和的生活,就夠了。夠了,夠了,即便我還在這破舊的茅草房里馬齒加長,空度一生,甚至凍死,餓死,也夠了,夠了……”這位高貴的詩人自言自語道。
不久,他把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寫成了一首詩,一首令長于他且慨嘆“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的“詩仙”、少于他且哀嘆“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詩王”都汗顏的詩,這首詩的名字就是《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正是因為這首詩,我們更加了解了杜甫,讀懂了杜甫,景仰著杜甫,熱愛著杜甫,也使得整個草堂、整個成都、整個川西、整個四川處處洋溢著詩的氣息、彌漫著詩的芬芳。
走出草堂,只見穿行的人流依然緩緩淌進草堂,就像一首長長的詩無休止地續(xù)寫著,續(xù)寫著炎黃子孫的襟懷與情愫,續(xù)寫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歷史與文化,續(xù)寫著華夏兒女千百年來的夢想與追求。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