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泉
梆梆梆……
隨著一陣和緩而富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東鄰劉老頭兒隔墻喊:“陳參謀,換豆腐啦?!蔽覒暥觥?/p>
冀中賣豆腐敲梆子。若是在我的故鄉(xiāng)京東,聽這聲響準會有人端著芝麻出來換香油。
這片居民區(qū)地處縣城西環(huán)路拐彎處,是塊洼地。走出我住的第六排平房,胡同正沖西環(huán)路,路基比胡同高近兩米。抬頭便見胡同口站著一堆人。
“咋不讓他推進來?”我問劉老頭兒。
“說來話長了?!眲⒗项^兒的話語不緊不慢,“老頭兒今年七十八歲,打年輕時就在這個胡同賣豆腐。去年,老人得了胃病。胡同里的人說他上坡下坡費勁,主動提出讓他的車就停在胡同口。什么叫風土人情,這里就這么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怎么換?”
“一斤換二斤?!?/p>
“夠黑的,我們老家一斤豆給三斤豆腐呢!其實給三斤他都賺。俗話說‘賣豆腐賺渣子,養(yǎng)活一家子’?!?/p>
“我們老家也給三斤,那是水豆腐。在豆腐包里壓好了,切成塊兒,放水桶里撈著賣。這里不同,在方盤里壓好了,去框兒,推著豆腐方去賣,邊賣邊切。我在這兒住三十年了,沒吃過別家的豆腐。他的豆腐任你煎炒烹炸,吃一回就知道了?!?/p>
“嗯?!蔽尹c頭稱是。
“告訴你吧,這條胡同,除了他的豆腐,誰也賣不動。有的推車子進來,梆子敲得山響,從胡同口敲到胡同底,才知是死葫蘆頭兒,每每掃興掉頭而去。這個老頭兒與其說是賣豆腐,倒不如說是送豆腐。每天早晨一屜豆腐,只稱豆,不約豆腐。你把豆倒進他秤盤兒,他告訴你幾斤幾兩,然后撿幾塊豆腐給你。只多不少,童叟無欺。最后輪到誰,剩幾塊豆腐,準會包圓兒。那句話說得好,賣豆腐的回家——可真的一切一切就完了?!?/p>
胡同口,一群人就像圍觀一個變戲法兒的。只見一位不起眼的老人,手持一把直尺樣的亮閃閃的黃銅刀子,正有條不紊地工作著。那嫻熟而規(guī)范的操作,像是握著一支筆在一方雪白的宣紙上噌噌地畫著方格兒。轉眼間,那方盤上的豆腐已賣出過半兒。再看那切開的豆腐剖面,瓷實、細嫩、不包漿。
忽然,裝豆子的口袋旁邊那只在晨光下油光光的暗紅色梆子走入我的眼底。這敲透了氣、老掉了牙的棗木梆子似乎在訴說著一位跨世紀老人的豆腐人生。那清瘦微黑且布滿褶皺的臉,即是濃縮的人物傳記。
輪到鄰居和我,劉老頭兒執(zhí)意要我先來,于是我恭敬不如從命。
“還剩八塊兒。”老人自語。
“都給我吧!我再去端點兒豆子。”劉老頭兒主動說。
“不用了,趕明兒再說?!?/p>
一連幾天過去了,仿佛胡同口那和緩而富有節(jié)奏的梆子聲仍不絕于耳,但誰也沒有再見過這位老人。此時人們真的感覺到這個世界缺少點兒什么。一天早晨,胡同里的人們又聽到了那個耳熟的梆子聲,只是覺得那音兒較過去急促而有力。
胡同口,人們一眼就認出了那看了幾十年的車子,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車主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大家心里不約而同地嘀咕,莫非是老人的兒子?頃刻,中年漢子泣不成聲地說:“老爹沒了!我是他兒子。兒子無能啊,讓老爹苦了一輩子!臨終那天,是一個串門兒的多嘴,說他是絕癥,他就說啥也不吃藥了。他說干一輩子不夠醫(yī)生拉一刀,活著還有什么用?不能再拖累孩子了。當晚,他喝了點豆腐的鹽鹵?!?/p>
中年漢子說:“老人臨終囑咐我兩件事。我今天帶了一屜豆腐,來看看大伯、大娘,叔叔、嬸子,請各位品嘗品嘗還是不是那味兒?這是老爹第一遺愿:不要忘了這個胡同的人,這幾十年,是他們捧了我。第二個遺愿,目前已運作到位,在市中心紅綠燈附近租一門臉兒,專營批零豆腐。我開張那天再請你們?!?/p>
話音未落,大家一齊鼓掌,都夸老人有一個好兒子,老人可以瞑目九泉了。
盛贊之余,大家委托我為他的豆腐店門臉兒創(chuàng)作一副對聯(lián),并請書法家用彩色灑金紙書寫。其實,老人生前我就準備到春節(jié)時送他一副對聯(lián),此時便脫口而出:
有情有景春不老
無冬無夏水長流
橫批:豆腐世家
“好,真乃奇才?!?/p>
只聽人群中一人喊。大家再次鼓掌。
(常朔摘自微信公眾號“小小說選刊”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