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越
(西班牙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學 西班牙 馬德里)
費德里戈·加西亞·洛爾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是二十世紀西班牙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二七年一代”創(chuàng)始人。他對于文化傳承革新有著豐富的見解。雖然三十八歲便離開人世,但洛爾卡筆耕不輟,留下了大量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其中戲劇影響力最大。其作品常以死亡、生命、性、女性、自由、壓迫與愛為主題,在反抗與憂思中彰顯著生命的魅力。本文意選其四部以西班牙南部鄉(xiāng)村生活為背景的詩意戲?。骸堆幕槎Y》(Bodas de sangre,1933)、《葉爾瑪》(Yerma,1934)、《貝納爾達·阿爾瓦之家》(La casa de Bernarda Alba,1936)和《坐愁紅顏老》(Do?a Rosita la soltera o el lenguaje de las flores,1935)進行研究。
曹禺(1910-1996)是中國現(xiàn)代話劇史上成就最高的劇作家。其自小輾轉(zhuǎn)戲院,接受現(xiàn)代教育,吸收了豐富的戲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基于現(xiàn)代戲劇文學的新形式創(chuàng)造出大量的戲劇瑰寶。其作品在世界范圍內(nèi)頗受歡迎。本文意選取《雷雨》(1934)、《日出》(1936)、《原野》(1937)和《北京人》(1941)四部作品進行探究。
二人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揭示腐朽社會對人性的摧殘,傳達自己對專制的反抗。二人描畫大量豐滿立體的女性形象,言語中飽含著對女性的欽佩與同情。他們用深情的筆觸將歷史拷在女性身上的枷鎖言明,試圖通過文字講述她們的生命、鼓勵她們前往征途。
首先,這兩位女性人物有著同樣的思考與懦弱?!堆幕槎Y》中新娘接受父親的安排嫁給了新郎。她既不想要收下夫家的聘禮,也不想?yún)⒓踊槎Y,但她沒有足夠的力量將自己的心聲托出,由此也無人能夠知曉;愫方有自己獨立的主見與思想,但付諸實踐時,仍無法擺脫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她只能每天在家中唯唯諾諾,在一家人的冷嘲熱諷中默默咽下所有苦楚。
其次,這兩位女性人物都與他人的婚姻糾纏不清。新娘在萊昂納多已結(jié)婚生子的情況下與其私會;愫方在文清結(jié)婚生子的情況下依舊表達愛意。她們都從心底明白自己所盼愛情的不可能,卻依舊在封建舊制下飛蛾撲火,這未嘗不是一種反抗。
同時她們存在許多不同點。
新娘母親一生都不愛過自己的丈夫,這對新娘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故事所處的時代中,女性不具備選擇婚姻的權利,所以她們也很少去思考與定義婚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女性理所當然地感受不到希望與愛,她們疲于生活瑣事、困在一方天地,生活像一潭死水。
但新娘遇到了萊昂納多。萊昂納多在兩年前與新娘的表姐結(jié)婚,卻一直與新娘保持地下戀人關系。新娘在這段關系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希望,所以從劇目一開始,她便極力抗拒與新郎的婚事,但她的怯懦使她走向了婚姻,她認為自己內(nèi)心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對抗整個社會的規(guī)則甚至命運的嘲弄,但她又實在渴望。這份渴望讓她牽起萊昂納多隨他私奔,可她的優(yōu)柔寡斷又使她在逃跑的過程中想要推開萊昂納多。
愫方便沒有新娘那種熱烈的情感。在父母去世后,愫方一直寄住在姨夫家。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養(yǎng)成了緘口不言的習慣,每天只是聽人指令辦事。她對流言蜚語充耳不聞,只是默默生活。即便如此,整個曾家沒有一個人念她的好。所以,愫方就沉浸在繪畫、寫作之中,為自己舔舐傷口,繼而就碰到了同樣孤獨寂寥的表哥文清。
可沒過多久,文清與并不同頻的思懿結(jié)為了夫妻。愫方依然默默將愛意流淌向文清,甚至背下了極大的責任。愫方的愛與新娘不同,她的愛不求索取,如江海靜水流深。
新娘和愫方在出身、經(jīng)歷、命運、面對愛情的抉擇等方面都存在著諸多不同。新娘勇于行動卻優(yōu)柔寡斷,心思遠大卻缺乏力量與思考;而愫方善良聰慧、堅若磐石,自己決定的事便要做好,不值得的事也會立刻抽刀斷愁、毫不猶豫。
首先,她們都同樣不愛自己的丈夫。葉爾瑪只是希望完成自己生兒育女的任務,但結(jié)婚三年,她一直沒有懷孕。于是在第一幕第二景中便有了葉爾瑪跑去詢問老婦的場景,老婦反問她對丈夫的感情,葉爾瑪回答道“不清楚”,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丈夫在葉爾瑪心中只是一位是父親強加在自己身上的伴侶;而繁漪的情況也并不開朗。繁漪因父母之命嫁給比自己年長很多歲的周樸園,婚后與他見面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繁漪即便不愛周樸園,也始終沒有選擇離開,因為在周家,她可以享受周樸園的財力帶給自己的舒適生活。葉爾瑪與繁漪都生活在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之中,她們被迫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在生命中被迫失去了尊嚴。
其次,她們都同樣被壓抑到“瘋狂”,以至于極盡反抗。葉爾瑪在婚姻中只想做一個普通的女人,但她與丈夫始終沒有孩子,這令她常常徘徊在絕望邊緣,漸漸對丈夫和婚姻越來越絕望。在她四處尋方未果后,丈夫胡安終于承認了自己不育,葉爾瑪多年的希望便在這一刻化為煙塵,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的憤恨,將胡安掐死在懷中;而繁漪在丈夫的頻繁出差中不僅獲得了自由,同時收獲了難解的寂寥。周府中男人寥寥無幾,繁漪自然而然地投向了周萍的懷抱。在陰郁沉悶的周家,周萍是讓她感受到青春鮮活與生命意義的存在。但周萍不這樣想,他有很多選擇,其中包括與仆人四鳳私會。繁漪得知后無法接受,便陷入了瘋狂的報復行動之中。
與此同時,葉爾瑪與繁漪存在著極大的相異性。
葉爾瑪心中的傳統(tǒng)信念比繁漪更甚。她遵照父母意愿與胡安結(jié)婚,婚后服從丈夫、足不出戶,不尋求自由、不追求獨立,最大的愿望就是守在丈夫身邊、為他生兒育女。即使結(jié)婚多年無法懷孕,她仍保持忠貞,即使老太太勸她離開丈夫與自己的兒子結(jié)婚生子,她仍果然拒絕、始終如一。
繁漪對比起葉爾瑪則顯得開放了許多。繁漪丈夫常年在外,周家又有仆從伺候,她不需像葉爾瑪一樣日復一日承擔繁重的家務。且繁漪是受過新式教育的新時代女性,她對未來有希冀、對愛情有幻想。盡管希冀與幻想都在八年的婚姻中破滅,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命運讓她遇到了繼子周萍。她便重拾往日的生命力,將妻子的枷鎖、繼母的身份一并拋卻,不顧世俗眼光,毅然決然地與周萍奏響了她心中的羅曼蒂克。
《貝納爾達·阿爾瓦之家》中的阿黛拉明知佩佩是姐姐的男朋友,卻依舊與其私會;《原野》中的花金子被迫嫁給自己并不喜愛的大星,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自己尚在獄中的未婚夫仇虎,所以當仇虎再次出現(xiàn),她便不顧一切禮法地奔向自己的愛人,抱擁著自己無窮的生命力。
阿黛拉與花金子擁有著同樣不為世俗接受的愛情,但她們也同樣堅定、義無反顧,她們都擅長活在當下、享受自由的愛情帶給她們的此時此刻的幸福。
誠然,她們二人對自由的向往同樣不是一蹴而就的。阿黛拉從小生活在母親的高壓統(tǒng)治之下,在貝納爾達家,她母親的話就是圣旨。為了悼念死去的丈夫,阿黛拉母親曾自作主張將整個家封鎖,并命令所有人守喪八年、不得出門。除此之外,貝納爾達家的等級觀念極強,母親曾三令五申女兒們不可以與不屬于她們這個階層的男人交往。日復一日地生活在這樣專制、壓抑的環(huán)境之中,阿黛拉從小便極度渴望自由,向往著自己當家作主的那一天。
花金子在人生最美的年華嫁給了大星,但她的婆婆并不買賬。婆婆雖然眼瞎,卻知曉這個兒媳婦生得極漂亮,十分懼怕她紅杏出墻,做出不檢點的事敗壞家風。所以便懇請左鄰右舍幫忙監(jiān)視,此外還常常試圖破壞大星和金子的關系?;ń鹱用刻於忌钤谄牌诺谋O(jiān)視與詛咒之中,生活在無處不在的閑言碎語壓抑之中,故而也會格外向往著自由。
然而,阿黛拉與金子的不同在于她們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
阿黛拉在面對愛情的時候是極卑微的。她明明知道佩佩即將和姐姐結(jié)婚,卻依然心甘情愿做佩佩的“備胎”,放棄家中優(yōu)渥的生活,放棄自己的顏面,守在自己的小屋中祈求著愛人的到來。愛人好像是她生命中唯一可獲得的光亮,所以當她聽到代表著佩佩去世的槍聲時,便再也無法忍受心理的傷痛與折磨,憤然自殺。
金子在面對愛情時卻堅韌不拔、堅守底線。她像一朵美麗而危險的玫瑰花,即使違背倫常與仇虎相愛,但依然保有自己的尊嚴。在仇虎抓疼她的手時,她會一巴掌打回去;在仇虎把要送她的花扔到地上時,她會命令仇虎撿起來。在她心中,愛一個人不意味著要變成塵埃,愛情必須建立在尊重與平等之上。
羅西塔和白露是兩個可憐的女孩,她們都曾擁有過愛情,也都因為相信愛情而傷。年輕的羅西塔開朗漂亮,從小沐浴在養(yǎng)父母的愛與仆人的細心呵護中幸福地生活。直到有一天她愛上了自己的表兄,奠定了自己悲劇人生的開始。兩人陷入愛情后不久,表兄便因故遠走美洲,臨行前表兄與羅西塔承諾,自己一定會回來娶她,讓羅西塔等著自己。而這一等就是25 年。在此期間,羅西塔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看著身邊一個個朋友結(jié)婚、生子、撫養(yǎng)孩子長大、去世,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天天衰老、芳華不再,最終卻只等來了表兄的一句懺悔,等來了她對愛情的徹底失望。
故事的最后一幕其實向我們透露了羅西塔悲劇的自我創(chuàng)造。她在表兄走后的第一年其實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已經(jīng)被拋棄的真相,但她一直不敢相信,直到姑姑與仆人戳破,讓她陷入無盡的黑暗與苦痛。羅西塔一生所求便是那一份摯愛,但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終是無路可走。在正視真相后的那些年中,羅西塔惶惶度日、徘徊游蕩,像一縷孤魂將自己困在房屋之中,只等死神來臨。
白露則面臨了同樣的境遇。她出身書香門第,有著傲人的美貌與機智的頭腦,也自然心存驕傲、時常任性。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在大學中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心中充滿了對愛情與未來的憧憬。直到她愛上了一位詩人。他們結(jié)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但這依舊阻止不了詩人想要離開的心。從那以后,白露便喪失了認真愛他人、愛自己的能力,化身交際花在酒吧與舞廳中逃避現(xiàn)實。與男人交談并不令她歡喜,但她心中苦悶、四處撩撥,如無根浮萍。銀行家潘月亭為她一擲千金,她理所當然地接受;張喬治為了娶她而離婚,她并不買賬;青梅竹馬的方達生向她表達愛意,試圖將她從泥沼中救出,她才開始醒悟、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但一切已經(jīng)太晚了。她浸淫在紙醉金迷的生活中太久,早已無法脫身。在潘月亭股市投機失敗后,白露亦負債累累。一夜間“好夢”方醒,白露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服毒自殺,為自己的人生畫下了悲苦的句號。
羅西塔和白露都經(jīng)歷了愛情的傷害,都毅然決然不再相信愛情,但她們面對背叛時的選擇不盡相同。羅西塔選擇將自己的身軀困在房中,將自己的思想埋在幻夢的國度;白露卻選擇將自己的身心放逐向社交、游戲人間。愛情讓羅西塔孑然一身、孤獨終老,也讓白露醉生夢死、終食苦果。
上述一系列的女性角色,既有相似也有不同。相似在于她們生活在同樣制度森嚴、充滿壓迫的年代,生活在極盡狹小的活動空間之中;她們都不具備選擇婚姻歸屬的自由,她們內(nèi)心懷有的抗爭性與那時的社會格格不入;她們都是傳統(tǒng)封建專制制度的犧牲品,她們的命運都極盡悲慘。不同在于她們的性格有急有徐、出身有好有壞、學歷有高有低。
她們的相似與不同造就出洛爾卡與曹禺書中的傳奇,也昭示出他們二人對于女性的關注思考。相較起來,曹禺筆下的幾位女性都更有反抗命運的決心,只因接受過宣揚男女平等、自由博愛的新式教育,而渴望見到更為廣闊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