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
很多時候,我就這樣默默地待在房間一角,看著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或者聽她不緊不慢地說話,又或者看她一點點地拿筆落墨。
丹的桌子,干凈,整齊,四條腿,一個臺面,上面鋪了一塊乳白色的氈布,四面垂下來。它靜靜地立在客廳一角,等著丹在上面潑墨。乳白色的氈布上有星星點點的墨跡,像滿天的星。
從什么時候開始,丹默默地喜歡上了畫畫,將一個個方塊字的描述轉換成了一條條粗細不等的線條。這些線條在宣紙上流淌,流淌成骨子里別致的清秀。
后來,丹也畫了彩色的扇面,花團錦簇的,有荷花、梅花、芍藥、牡丹,還有山水。它們似乎是久別的親人,讓人動容,讓人親近,讓人溫暖。
更多的時候,丹還是細細地描,只用單純的墨。
屋子里常常充滿墨香,也有安靜的文字陪伴。這樣的一天,很美好。
丹說,讀吳昌碩《花卉冊》,應該是輕描淡寫兩相宜。曾經看到他的畫,黑乎乎一片,是從心底至眼里噴發(fā)出來的壓抑,可忽然有一天,感覺那黑乎乎里是怎樣的一種力量,雖無言無聲,卻是一派錚錚鐵骨。而在他晚年的這組花鳥冊里,人們明顯看到了生動、平和、溫暖,軟糯糯,似砂鍋熬的粥。冊頁里皆是四時蔬果、花卉或文房雅器,黃的果,粉的花,光潤剔透,靈活流轉;淡彩茶壺,墨綠葉子,艷而不妖,清而不寡……好一派田園風光,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味道。
我讀八大山人的《山水冊頁》,枯筆淡墨間全是殘山剩水,一片片的留白,是冷靜與克制,給人留下太多思考和想象的空間。畫間虛實結合,是對生命在一呼一吸中的情感寄托。
董其昌擅長畫山水,他的《山水冊》,在一片深淺墨跡中,有了點點顏色,是生命的青綠。他能詩能文,字和畫都一樣的清秀、恬淡、疏朗,卻不乏敦厚、古樸、典雅。
看多了這些冊頁,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拋開他們的畫工筆力不算,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身傲骨。于是,每當再去臨摹,再去一筆筆描繪他們的畫的時候,仿佛是對生命的致敬,又仿佛找到了另一個自己。
當丹緩緩說著的時候,廚房里傳來粥的香味。粥是丹早早預約做上的,粥里有各色的豆子、各色的米,它們在電飯煲里悄悄綻放,迎接它們生命中最香醇的時刻,也是最溫暖的存在。仿佛是那些冊頁,經過時光的淬煉,依然那般流暢,每一點、每一滴都有筋道風骨,畫意遒勁。
前些天,丹送我一幅扇面,她覺得拿不出手,但因為相知,也便無礙。我拿了,自然歡喜,連聲自嘲道:“夏日清涼,握扇成佳人!我本身體不太好,吹不得空調,拿到小扇自是身心俱佳起來?!钡た次液┖┑臉幼?,笑了。
丹喜歡微笑,即使風暴來臨,她依然一副淡淡的樣子,那些看似難以逾越的坎兒都被她輕輕跨過去了。不知如何去心疼她,她如水的微笑讓所有的滄桑都變得風輕云淡,這樣的內心該是有多么強大的力量。她喜歡臨摹瘦金體,一撇一捺里支棱起來的樣子,單薄里彰顯著一份不牽不絆的傲骨。我難以想象,嬌小的她如何迸發(fā)出如此的力量。
丹依然纖瘦,白的衣,黑的褲,歷經千山萬水的平和清淡里,是始終如一的澄澈、果敢、堅定。
因為丹知道,在冊頁里,在一筆一畫里,是畫,是字,如粥香暖,如墨溫潤,如友可親。當然,更是一個人,對書,對生活最誠摯的熱愛。
愛丹喜墨,世間真情妥帖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