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宇：別具一格的史學大家

歐文

他著有《萬歷十五年》《中國大歷史》等名著，以大歷史觀的倡導者，樹立了史家品牌，為世人所欣賞。然而他并非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史學大家，他有著比他在書中所描述的歷史故事還要傳奇、精彩且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他曾棄學從軍，曾在大學任教又被迫辭職，半路轉(zhuǎn)向歷史學研究，其治學態(tài)度曾被人批評……或許正是這樣豐富和坎坷的經(jīng)歷，成就了他的別具一格。

有其父必有其子

1918 年6月，黃仁宇出生于湖南長沙寧鄉(xiāng)一個軍人家庭。父親黃震白對他影響很大，黃仁宇曾說自己的歷史觀來自父親的教導。黃震白自小家道中落，雖上過軍校，成績也優(yōu)秀，但因求知欲及改變現(xiàn)實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直到年近三十，仍是“常在饑餓邊緣徘徊的單身漢”。后來他加入了同盟會，參加了革命。家中客廳墻上，曾經(jīng)掛著一幅孫中山的題詞，上書“博愛”兩個大字，題贈“種蘇同志”（“種蘇”是黃震白的化名）。

參加革命后的狀況讓黃震白十分失望，他一氣之下，辭職回到湖南，和黃仁宇的母親成了婚，婚后生了三個孩子：黃仁宇與弟弟黃競存、妹妹黃粹存。在湖南老家，黃震白尋覓不到適合的工作，只能在地方政府里謀個小職位，不但薪資少，還得忍受素質(zhì)和能力都不如他的長官的羞辱。事業(yè)上的不如意，使得他們一家人的生活長期處于困頓中。

從上中學開始，由于家庭困難，除了支付學費等一些必要開支外，父親無法為黃仁宇提供更多的幫助，他因此很自卑。父親為了生計在外奔波時，只有母親一人在家操持家務。母親是沒有受過新式教育的傳統(tǒng)女性，教育孩子只能遵循老一輩的家訓——律子要嚴。碰巧，黃仁宇生性叛逆，不服管教，故而母子之間爭執(zhí)時有發(fā)生。

20 世紀二三十年代，長沙處于白色恐怖之中，有時走在街上甚至很難避開行刑的隊伍，因為太過尋常了。1930 年，毛澤東的夫人楊開慧被敵人殺害，而楊開慧是黃仁宇三舅母的親戚，三舅母的弟弟向鈞也被當成共產(chǎn)黨人而遭殺害。向鈞被害前，黃震白去獄中看他，勸他請求寬恕，以不致送命，但他斷然拒絕。向鈞當時只有二十出頭，他的死給黃家留下了陰影，也深深震撼了黃仁宇的心。在這種環(huán)境的影響下，父親希望黃仁宇兄弟倆能好好學習，“專心學業(yè)，上大學，當工程師，或是靠著建設性的工作體面賺錢，不要當政客或軍人”。

少年時代的黃仁宇一直對寫作有著極大的熱情，從十四五歲開始，他就積極向當?shù)貓笊缤陡?，投稿的?nèi)容不僅僅是文字，還包括自己手繪的插圖。當時的《湖南日報》副刊連續(xù)登載了他寫的世界名人傳記，每篇文章旁邊都有他自己手繪的人物畫像。后來，在他的著作中，黃仁宇也加入了許多自己畫的白描、地圖、表格和作戰(zhàn)形勢圖?？梢哉f，萌發(fā)于少年時期的這種寫作熱忱，陪伴了他的一生。不管是軍旅歲月，還是學術生涯；不管是攻讀新聞，還是研究歷史，他都喜歡用文圖去表達自己，去重現(xiàn)歷史。

至于父親是如何影響黃仁宇的大歷史觀的，黃仁宇在其自傳《黃河青山》中這樣寫道：“他（父親）讓我自覺到，我是幸存者，不是烈士。這樣的背景讓我看清，局勢中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我不需要去對抗早已發(fā)生的事?！?/p>

為抗日毅然棄學從軍

1936 年，自長沙一中畢業(yè)的黃仁宇，入讀南開大學電機工程系。平靜的校園生活才過了一年，七七事變爆發(fā)，日寇全面侵華，南開大學南遷。在繼續(xù)求學和從軍的選項中，黃仁宇選擇了后者。盡管黃震白對兩個兒子的未來有著美好的憧憬和明確的規(guī)劃，但在家國危難的時候，他還是決定尊重兒子們的意見。中日戰(zhàn)爭“必須想到遠期的后果”，而且“這場戰(zhàn)爭我們絕對不能輸”，這是父親臨別時對黃仁宇說的話。

到了 1938 年夏天，黃仁宇考入成都中央軍校（黃埔軍校十六期）。在等待開學的半年里，黃仁宇在長沙暫時投身報界，毛遂自薦去《抗戰(zhàn)日報》工作，以求換得食宿。當時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中，有劇作家田漢（社長）和后來成為共產(chǎn)黨干部的廖沫沙（總編輯）。他還結識了《大公報》的范長江等人。

1939 年初開始，黃仁宇接受了近兩年時間的軍事訓練。1940年底畢業(yè)后，他通過田漢的關系，與田漢之子田海男一起獲得任命狀，直接開赴前線。黃仁宇先后擔任少尉排長、中尉代理連長。他所在的連，兵員不及正常編制的一半，只有一名少尉和三十六名士兵，隸屬國民黨第十四師，奉命駐守云南邊界，緊臨日軍占領的越南。黃仁宇在這里度過了一段艱苦的歲月，其間還感染過兩次輕微的瘧疾。

黃仁宇的滇南戍守生涯，因父親病重去世而結束。1942年，他請假回家料理完父親的喪事，將母親和妹妹送往重慶后，沒有返回第十四師，而是在重慶首都衛(wèi)戍司令部從事文書工作。在重慶工作的一年，看似安穩(wěn)，黃仁宇卻感到“無聊得要命”，“一心等著上戰(zhàn)場”。

彼時，日軍占領了緬甸全境，印度岌岌可危。緬甸的淪陷對中國戰(zhàn)場也產(chǎn)生了嚴重影響，滇緬公路被切斷，西南的國際交通僅靠“駝峰航線”維持。中國方面派遣了一支遠征軍奔赴印度，從側(cè)翼進攻緬甸，這支部隊稱為“新一軍”，由英軍提供物資后勤保障，美軍則負責訓練。中方統(tǒng)帥是鄭洞國將軍，受駐印軍總指揮史迪威管轄。1943 年 2 月，黃仁宇被派到鄭洞國麾下任參謀，軍銜為上尉。此后一年半的當兵生涯，可謂黃仁宇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時光。因為作戰(zhàn)需要，他經(jīng)常冒險出入無人地帶。1944年5月，黃仁宇被藏在樹叢中的日軍狙擊手射中了大腿，遂到后方調(diào)養(yǎng)。后來，他因此獲得一枚海陸空軍一等獎章。

而在戰(zhàn)場外，黃仁宇把自己當作一名戰(zhàn)地記者，盡自己所能將親歷的每一個歷史場景都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他隨戰(zhàn)事寫的十余篇文章，發(fā)表在當時中國最負盛名的《大公報》上，讀者甚眾，影響廣泛。其中，他關于密支那戰(zhàn)役的報道長達一萬兩千字，曾連載四天。1945年3月，這批文稿由上海大東書局結集出版，這就是黃仁宇人生中的第一本著作《緬北之戰(zhàn)》。

半路出家的史學大師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的1945年，鄭洞國被任命為第三方面軍副司令，黃仁宇隨他回到上海，負責接收日本軍隊投降等相關事務。1945 年末在上海，黃仁宇遇到了自己的初戀——一個名叫安的女孩。這段戀情最后無疾而終，后來黃仁宇為安專門寫了一本小說《長沙白茉莉》。在兩人相處的日子里，黃仁宇曾告訴安，他想回到學校讀書，但不想再讀之前的電機專業(yè)。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他，開始重新思考人類社會的運轉(zhuǎn)規(guī)則與走向。

黃仁宇雖然一心報國，但在人際復雜的軍界始終難有發(fā)展。按他自己的話說，是“學書未成先習劍，用劍無功再讀書”。起初，黃仁宇認為自己有做戰(zhàn)地記者的經(jīng)驗，讀新聞學可能是個不錯的選擇。他打聽到南開大學下一年將在天津復校，復校后計劃設置新聞學系，就把自己登在《大公報》上的文章做成剪報，附上在《抗戰(zhàn)日報》時工作的概況，以及發(fā)表過的其他文稿一起寄到南開，希望可以換得一些學分，或者至少下一年在換主修學科時，不會喪失求學資格。然而南開方面并沒有給他明確的答復，于是去南開求學的念頭也就此打住。

1949 年初，國民黨在大陸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徹底崩潰，黃仁宇沒有隨大部隊去臺灣，而是去日本橫濱當了國民黨“駐日代表團”的副官助手。

在日本待了一段時間后，1950年，因受到派系斗爭的牽連，黃仁宇接到了退伍令，這意味著他的軍旅生涯至此宣告結束。此時，他已經(jīng)三十二歲。身處日本的黃仁宇，既無法返回中國大陸，也不愿南渡中國臺灣。最終，他毅然決定赴美留學。

1952年9月，三十四歲的黃仁宇進入美國密歇根大學，主修新聞學專業(yè)，是班上年紀最大的學生。在班里，黃仁宇學習最刻苦，他抓住一切時間學習，兩年內(nèi)就取得了碩士學位。但是，畢業(yè)對于黃仁宇而言就是失業(yè)，因為他還說不出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也很難在報社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迅速寫出符合要求的稿件，因此想要在新聞界找到一份工作非常困難。他也曾嘗試向出版業(yè)發(fā)展，但一次次努力換來的卻是一次次被拒絕的尷尬。

黃仁宇在密歇根大學新聞系就讀期間，對歷史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既然新聞界工作難覓，他干脆改行，研究自己曾經(jīng)感興趣的歷史學。不過，這意味著一切要重新再來。歷史研究本來就繁復枯燥，如果想在美國的大學里教書，還必須拿到博士學位。于是，黃仁宇開始攻讀歷史學的碩士和博士學位，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國明代歷史。這一讀就是十年。

當時的美國政府對大學的文科沒有足夠重視，政府的研究津貼很少用在文科方面。所以，大部分文科研究生要靠業(yè)余打工來維持生計，黃仁宇也是這樣。來美國之前，他曾在日本攢了一筆錢，不過這筆錢很快就花光了。讀博期間，黃仁宇得不到任何單位的幫助，半工半讀成了他的生活常態(tài)。他曾在餐廳當服務員，在夜總會當洗碗工，在倉庫當收貨員，在建筑公司當繪圖員……對于這段經(jīng)歷，黃仁宇感到既辛酸又喜悅。雖然生活不易，但體力勞動不僅鍛煉了他的身體，還緩解了學習帶來的孤寂。

1964年，四十六歲的黃仁宇終于獲得歷史學博士學位。四十六歲本該是學術生涯的黃金年齡，但對黃仁宇而言，卻還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好在黃仁宇在獲得歷史學博士學位后不久，就收到來自南伊利諾伊大學的電話，聘任他為該校歷史系的助理教授。

在南伊利諾伊大學，黃仁宇遇到了與他相伴一生的妻子格爾（Gayle）。經(jīng)過一年多的接觸，黃仁宇與格爾在 1966年 8 月結為終身伴侶，轉(zhuǎn)年獨子黃培樂出生。由于南伊利諾伊大學的待遇等問題，黃仁宇很快辭職了。

1967年，黃仁宇受聘于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教中國歷史。他在該校開設了“亞洲文明導讀”這門課，由于每節(jié)課只有五十分鐘，而要講解的關于中國歷史的內(nèi)容過于豐富，他不得不想法用最少的言語來傳達中國文化與歷史的要義。這番新的實踐經(jīng)驗，為他的“大歷史觀”奠定了根基。

1970 年，黃仁宇得到一筆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撥給的研究經(jīng)費，用于研究明代的財政稅收。于是他帶著全家人遷居，開始了自己為期九個月的學術之旅。也正是在這次哈佛之行中，他結識了被稱為“約翰王”的哈佛東亞研究中心主任費正清。在費正清的指導下，黃仁宇完成了《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的寫作。

1972—1973 年，黃仁宇曾在英國劍橋與英國的中國科技史研究專家李約瑟博士合作，并協(xié)助李約瑟搜集整理研究有關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材料，幫助其撰寫其中的明朝部分。1979 年，黃仁宇到普林斯頓大學，受邀參加《劍橋中國史》明代部分的撰寫工作。由此，黃仁宇在學術界的影響與日俱增。

另類名作《萬歷十五年》

說到黃仁宇學術生涯的頂峰，那當然非《萬歷十五年》莫屬了。然而鮮為人知的是，這本書誕生在黃仁宇人生內(nèi)憂外患之際?！度f歷十五年》自1982年中文版出版至今，幾乎可以說是大陸史學領域最暢銷的讀物之一。

1976 年是黃仁宇在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任教的第九年，對于五十八歲的他來說，急需出版一部著作來提高自身的學術地位。在此之前，他出版過的專著嚴格說來只有《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這一本，而且銷量很少。他寄予厚望的另一部文稿《中國并不神秘》，在接連遭到芮沃壽與費正清兩位權威學者的否決后，再也沒有得見天日。于是，黃仁宇向紐普茲告假，依照計劃撰寫《萬歷十五年》（原名《無關緊要的1587年：明王朝的衰落》）。

在寫作《萬歷十五年》時，他已經(jīng)決定另辟蹊徑，從小處著筆，專門寫“16 世紀末某一年發(fā)生在中國的事”。他選中了1587 年，這是“中國歷史上無關緊要的一年”。書中，萬歷皇帝朱翊鈞，大學士張居正、申時行，南京右督御史海瑞，薊鎮(zhèn)總兵官戚繼光，名士李贄輪番登場，而所有人的努力均顯得徒勞而悲壯——他們不能改變僵化低效的帝國體制，扭轉(zhuǎn)大廈將傾的崩毀命運。該書融入了他的獨特經(jīng)歷和深刻感受，最充分地展示了黃仁宇的“大歷史觀”。

黃仁宇寫作《萬歷十五年》非常辛苦，也非常快樂。明代官吏絲袍上的繡金線，大理石橋及半月形大門，喇嘛寺上方盤旋的白鶴，廟里的鐘聲，司禮官低沉的唱名……他將一個年代的色聲香味鋪陳紙上，只為告訴他的讀者和同行：“現(xiàn)代中國所有問題的根源都在我翻閱的書頁中?！?/p>

不過，《萬歷十五年》的出版卻遇到了困難。雖然黃仁宇將寫好的書稿分別寄給了曾經(jīng)參加《劍橋中國史》寫作的兩位作者牟復禮和崔瑞德，得到了兩位學者的大加贊許，但是書稿依然無法出版。因為依美國出版界的慣例，有學術內(nèi)容的著作，必須經(jīng)由不具名的審稿人進行公正的評價。審稿人不只是建議該不該出版，而一旦決定出版，審稿人必須提出改進的建議。而牟復禮和崔瑞德既然對稿子贊譽有加，無意間就排除了自己成為公正審稿人的資格。

同時，《萬歷十五年》的稿子也不是以學術論文的傳統(tǒng)形式寫成的，這一點也很難得到學術界諸多審稿人的認可。商業(yè)性的出版社認為，這本書具有很強的學術性，應該交由大學出版社出版；而大學出版社則認為，這本書十分通俗，趣味性強，應該交由商業(yè)性的出版社出版。于是，等待黃仁宇的并不是“世界史學界的一場巨大震動”，而是美國多家出版社一次又一次的無情退稿。

苦等數(shù)年，眼看英文版《萬歷十五年》在美國出版遙遙無期，黃仁宇只得把書稿全部譯成中文，將《無關緊要的1587年：明王朝的衰落》改名為《萬歷十五年》，于1979年委托友人將書稿帶到中國，尋找出版機會。幾經(jīng)輾轉(zhuǎn)，《萬歷十五年》簡體中文版在 1982 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由黃仁宇的老友廖沫沙題箋。這本書一經(jīng)問世，很快便銷售一空，專家們也紛紛從內(nèi)容、理論、寫作方法等方面對該書進行探討，并從此掀起了一波長久不息的明史研究熱潮。

就在中文書稿來到中國這一年，《萬歷十五年》英文版在屢屢碰壁之后，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1982年、1983年該書連續(xù)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歷史類好書提名。后來又以法、德、日等多種版本刊行，并被美國一些高校選作教科書。著名作家厄普代克在《紐約客》發(fā)表書評，說“《萬歷十五年》盡管是一部嚴謹?shù)膶W術作品，卻具有卡夫卡小說《中國長城》那樣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夢幻色彩”。

生前身后毀譽參半

遺憾的是，黃仁宇的職業(yè)生涯并不一帆風順。由于經(jīng)費的削減，紐普茲大學亞洲研究系的全職教員幾乎減少了一半，這一狀況一直持續(xù)到 1979 年。就在《萬歷十五年》尋求出版的關鍵時刻，1979年3月，六十一歲的黃仁宇收到了紐普茲大學的解聘書：“你的教職將于1980年 8月31日中止。你的教職之所以中止，是由于人事縮編所致?！?/p>

解聘一事，給黃仁宇的身心和生活造成很大的負面影響。這也是黃仁宇一生的難言之隱。這不僅沉重傷害了他看得比生命還要重的學術尊嚴，也使得黃仁宇的妻兒陷入生存危機?！斑@個事實會永遠削弱我的尊嚴”——在黃仁宇回憶錄里，這種難以釋懷的委屈和悲憤常常出現(xiàn)。

從此，黃仁宇再也沒有過其他固定的工作。在他人生的后二十年中，寫作成了他獲取收入的唯一來源。比如1989年后，黃仁宇在我國臺灣的《中國時報》上開了一個小專欄，叫作《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后來由時報文化出版公司集結成書。此外的收入，主要是書籍出版的稿酬或版稅。特別是1992年初，三聯(lián)書店把《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放在“海外學人叢書”中出版，由此開始了三聯(lián)書店與黃仁宇的合作，相繼推出他的一系列著作。

在20世紀最后十余年間，黃仁宇成了中國海峽兩岸普通讀者心目中影響最大、名聲最著的歷史學家。除《萬歷十五年》外，黃仁宇比較暢銷的書還有《中國大歷史》《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放寬歷史的視界》《地北天南敘古今》《大歷史不會萎縮》，以及他的回憶錄《黃河青山》（這本書創(chuàng)作于1980年至1983年，完成之后并沒有急于出版，而是根據(jù)作者本人的意愿，在他逝世之后才和讀者見面）等。在這些著作中，“大歷史”是一個屢被提及的詞。黃仁宇認為：唯有大視野才能見到大歷史，整個中國的歷史，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它的內(nèi)在規(guī)律和聯(lián)系的。

黃仁宇的一生坎坷多艱，生前身后毀譽參半。在民間，他擁有大量讀者，被視為大名鼎鼎的歷史大師；但在他深耕多年的史學界，他更像一位“旁門左道”，不乏質(zhì)疑的聲音，甚至有人批評他的治學態(tài)度，把他視為介于學術與通俗歷史之間的人物。

2000 年 1 月 8 日，黃仁宇離開紐約的寓所，坐著妻子格爾開的車子，到電影院看電影。路上，他還笑著對妻子說：“老年人身上有這么多的病痛，最好是拋棄軀殼，離開塵世?！睕]想到一語成讖。剛到電影院，黃仁宇就說身體不舒服，在進門的廳堂上一坐下就暈倒了，等救護車將他送到附近的醫(yī)院時，他已悄然離世。他曾對妻子說過：“我一生經(jīng)歷過中外各階層的生活，不論是治世亂世，無所不聞，無所不見?，F(xiàn)在我個人要做的事都已做了，可以死而無憾?！边@種看法，和他最后一天和妻子所講的話如出一轍，這或許也是他對自己傳奇人生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