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畢淑敏《女心理師》的 “ 中國套盒 ” 敘事結構

【摘要】作為小說的空間形式，“中國套盒”敘事結構能夠幫助小說并置情節(jié)，凸顯主題，達到陌生化的效果。畢淑敏的《女心理師》存在顯性和隱性兩種套盒敘事結構，小說既聚焦現(xiàn)代人的心理健康與倫理道德問題，也隱藏著作家關于女性生存經(jīng)驗的關注和思考。在對話、心理和主題層面，小說的兩種套盒結構相互補充、相互影響，共同構成交互流動的文本空間形態(tài)。

【關鍵詞】畢淑敏；《女心理師》；中國套盒；女性經(jīng)驗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4-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4.001

長篇小說《女心理師》主要講述心理治療師賀頓與來訪者之間的診療故事。小說多次運用插敘、補敘和倒敘等敘述技巧，以拼貼畫形式來間接地表現(xiàn)了賀頓的成長經(jīng)歷。目前學術界關于《女心理師》的討論主要集中于作家從醫(yī)經(jīng)歷與小說創(chuàng)作關系，小說具體意象的精神分析，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生命意識及療愈價值等方面。而《女心理師》的行文間架帶有“中國套盒”敘事的結構特征。小說以破碎的非線性時間，并置相似的主題情節(jié)，呈現(xiàn)了亟待關注與重視的社會心理問題，以及隱含著作家關于女性身份與成長經(jīng)驗的認知與表達。

一、“套盒”結構的顯性呈現(xiàn)

關于“中國套盒”概念的界定，秘魯學者巴·略薩較早給予準確論述：“大套盒里容納形狀相似但體積較小的一系列套盒，大玩偶里套著小玩偶，這個系列可以延長到無限小?！?①這種層層嵌套的空間類型，常見于中國古典小說。例如，《枕中記》是在盧生和呂翁的故事中，又敘述著盧生黃粱一夢的故事；《老殘游記》是在老殘浪跡江湖的故事里，又嵌入了其他人物的故事。同時，這種套盒結構也見于西方文學經(jīng)典中，如《一千零一夜》《十日談》《堂吉訶德》等，均為由一個人物發(fā)散出多個人物的故事套盒。在《女心理師》中，“中國套盒”敘事結構既存在于賀頓與來訪者之間，也存在于來訪者自述的話語里。因此，小說形成大小不一且層層嵌套的空間結構。

（一）賀頓與來訪者的故事套盒

《女心理師》以佛德心理所為空間基點，借助賀頓與來訪者的心理治療過程的話語敘事框架，由此“為下一個層次提供敘述者或敘述框架” ②。隨后依次插入七位來訪者的異故事，使小說構成一個完整的套盒。

相較于機械的套盒敘事模式，畢淑敏并沒有將來訪者的心理診療過程全然展開，而是以心理治療周期為間隔，來靈活合理地中斷賀頓與來訪者之間的談話。當?shù)谝晃粊碓L者李芝明袒露自己的心理癥結時，畢淑敏卻轉筆另起一章，直接引入第二位來訪者的故事，文本的敘事邏輯秩序由此產生分裂。此類中斷破碎的敘事手法也存在于其他幾位來訪者的談話中，從而使小說內部構建起獨特的敘事迷宮。因而，小說并不是機械地鋪陳各來訪者的故事，而是以穿插的手法，把來訪者的心理問題表征一齊呈現(xiàn)，又通過不斷地補敘和插敘，在后文中表明來訪者的心理問題根源，實現(xiàn)溯源與解密。因此，小說運用套盒空間敘事框架，使原本的線性敘述結構產生裂痕，既設置懸念，形成一種延宕之美，又在文本內部形成一種可視的空間，增強可讀性與故事性。同時，以賀頓為主體的限知視角敘事，使每位來訪者的故事產生前后呼應與同頻共振的效果，小說結構也在層層嵌套中實現(xiàn)和諧圓融的統(tǒng)一。

（二）來訪者自身的故事套盒

賀頓與每一位來訪者的對話過程，也即來訪者回憶自身經(jīng)歷的過程。因此，小說在賀頓與來訪者的整體套盒框架內部，也包含著每位來訪者自身的故事套盒，使大小故事鑲嵌穿插，顯示出套盒結構的無限拓展性與延伸性。例如，在表現(xiàn)老松和大芳的婚姻矛盾時，主要行動元賀頓的身形被隱去，僅僅剩下大芳、老松與數(shù)位情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小說由此展開了另一條敘事線索——大芳和老松的婚姻故事，構成小說大套盒結構中的小套盒結構。

小說并沒有對大芳和老松的婚姻悲劇作直接的價值判斷。有趣的是，畢淑敏在此建構了一個“羅生門”，即大芳眼中的老松，是頻繁出軌的丈夫；老松眼中的大芳，是縱容且滿足于丈夫出軌的妻子。作為兩人共同的心理師，賀頓對此一頭霧水、束手無策。但隨著治療的深入，大芳發(fā)現(xiàn)自己內心的癥結——逝去多年的生母。大芳的生母是舊社會大家庭中一個不起眼且備受欺凌的小老婆，她的臨終遺言“一定要做大” ③，成為大芳的多年夢魘。集體無意識蘊藏著一個民族巨大的心理能量，且在潛意識領域支配影響著每個人的行為習慣。究其實質，大芳生母的做大心理，反映出的是在封建父權制威壓下，女性形成傾軋彼此的惡性關系，且這種無意識心理也逐漸成為女性群體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性別焦慮。

故大芳縱容老松出軌，并沉湎于自己成為大老婆的畸形滿足里。但大芳又感到一種從人性深處生發(fā)出來的無奈與痛苦，是生命意志對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斗爭與反抗，“你的身體強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后，它都悲憤難平” ④。所以，大芳在愛人老松出軌后，身體一次次地垮掉。例如，在老松出軌小茶后，大芳慢性盲腸炎急性發(fā)作；在老松出軌阿楓后，大芳胃部絞痛不已；在老松出軌易灣后，大芳昏迷不醒；在老松出軌小童，大芳胸痛十分。更為悲劇的是，大芳卻戀上丈夫出軌后而帶來的歉意呵護。大芳將平等和諧的婚戀關系扭曲成滿足自身病態(tài)欲望的手段和途徑，體現(xiàn)了處在父權制威壓下，女性精神深處的匱乏和虛無，實際上亦是女性失去自我身份認同后的悲劇寄托。

二、“套盒”結構的隱性書寫

畢淑敏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其多年從醫(yī)經(jīng)歷存在精神上的同構關系。她曾坦言：“當我寫作的時候，我也無法完全擺脫當醫(yī)生的感覺。我會關注人的生命，艱難民生感同身受?！?⑤不論是從醫(yī)，還是從文，畢淑敏始終感到與他人脈脈相通。這種生命體驗也融入進畢淑敏的創(chuàng)作中。她筆下的賀頓是一位極富有同理心的人。作為心理治療師，賀頓安慰他人的同時，常百感交集，追憶往事。例如，在開導丈夫出軌的李芝明時，賀頓想起自己也是一個出軌者，自嘲不夠體面；當聽到桑珊的情敵是法國富豪時，賀頓回憶起賀奶奶的女兒也在法國；當面對垂垂老矣的喬玉華時，賀頓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彼時病入膏肓的姨媽；當大芳提到自己的繼父時，賀頓緊張得發(fā)汗，失態(tài)地打斷大芳的陳述。因而，小說在一邊敘述來訪者故事的同時，一邊也通過賀頓的回憶與獨白，表現(xiàn)了其內心復雜微妙的矛盾沖突，并繪出賀頓的神秘往事。

作為《女心理師》的超敘述層次，賀頓的成長故事并沒有直接呈現(xiàn)出來。小說采用“省略－重復”的敘事機制，即先省略隱去賀頓的生平，再以日常診療過程中大量重復的回憶敘事，來頻繁表露其生平經(jīng)歷，最后取得一種解密的效果。因此，小說形成雙重套盒結構，即諸位來訪者的治療過程是文本的顯性套盒，而賀頓的成長故事則構成文本的隱性套盒。

通觀全書，《女心理師》的顯性套盒和隱性套盒相互映照，文本空間結構緊密相連，來訪者的故事與賀頓的故事都聚焦于共同主題——心理創(chuàng)傷和兩性婚戀。小說曾多次暗示，賀頓的心理創(chuàng)傷與其身體知覺相關聯(lián)。賀頓始終感覺下半身冰涼，并反復夢見一個騰空飛馳的紅色小火車?，F(xiàn)象學大師梅洛·龐蒂指出：“對創(chuàng)傷性體驗來說，重要的只是作為一種存在方式和在某種程度的普遍性中繼續(xù)存在下去” ⑥，即意識深處的創(chuàng)傷記憶會以一種身體狀態(tài)而習見存在。小說中，姬銘驄以情景再現(xiàn)的方式，催眠并性侵了賀頓，解開了賀頓心理創(chuàng)傷的謎團：賀頓的父親拋棄了賀頓母女，賀頓的母親為了兩人的生存而淪落風塵，后母親再嫁。在母親外出探望姨媽的時候，繼父凌辱侵犯了年僅12歲的賀頓。因繼父將清涼油涂抹在生殖器上，所以自此之后，賀頓感到下半身寒若冰霜，且多陷入形似男性生殖器的紅色小火車的夢境。因受到生母淪落和繼父凌辱的影響，賀頓在兩性婚戀方面顯得格外功利。例如，賀頓無法推銷已購的美白膏，但為了心理培訓班的報名費，開始出賣自己的身體，委身于陌生的單身禿頭；她雖不愛房東的跛腳兒子柏萬福，但為了獲得佛德心理所的場所用地，卻能跟他結婚；她也不喜歡錢開逸，但為了取得心理所的裝修費用，卻同他維持婚外情關系；關于姬銘驄，她只有孺慕心理，但為找到自己的創(chuàng)傷癥結，卻同意姬銘驄采用性治療的違規(guī)手段。賀頓的身形與其生母的身形相重疊——以色換利。從小山村的村姑搖身化為功成名就的心理治療師，賀頓看似實現(xiàn)了女性人格的獨立與生存的自足。

但畢淑敏對這種女性“成長”的方式做出否定答復。同其他來訪者相同，賀頓最終實現(xiàn)自我救贖。姬銘驄的違規(guī)治療手段，雖然使賀頓回憶起童年經(jīng)歷，但賀頓經(jīng)此大病一場，備受煎熬。幸運的是，賀頓從姬銘驄以毒攻毒的變態(tài)治療中重生，她的身體開始復蘇，“腳下有微微的暖氣吹拂，如同令人酥癢的春蠶向上爬動。賀頓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冰融化的進度，極其微小然而鍥而不舍” ⑦。賀頓常年冰冷的下半身開始回春變暖，象征著她童年創(chuàng)傷的愈合、心靈的平復與人格的蘇醒。誠如波伏娃所言，“身體是我們把握世界的工具，認識方式不同，世界也必然大為不同。” ⑧當賀頓下半身解凍后，她才清楚地明白自己并不需要依靠別人。隨后，賀頓選擇與情人錢開逸斷開聯(lián)系，暫時關閉佛德心理所，并質疑大拿姬銘驄治療手段的合理性與合法性。賀頓通過對自己以往錯誤的清算，最終實現(xiàn)自我本性的復歸、療愈與重生。同時，小說以賀頓向學界權威姬銘驄宣戰(zhàn)來收束全文，為之后故事走向留下懸念與思考。而從空間結構形式上來講，開放式結局的設置代表著賀頓成長故事的繼續(xù)，更意味著小說隱性套盒的敘事結構不斷拓展，表現(xiàn)出嵌套結構所蘊含的無限可能。

三、“套盒”間的相互作用

《女心理師》的各部分情節(jié)相互聯(lián)系、相互補充，形成有機的故事整體。小說中套盒結構間的相互作用，表現(xiàn)了人物意識的交流與沖突，補足了小說人物的心理動態(tài)，同時凸顯了小說主題，拓展了文本的內部空間。

其一為對話的補充。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女心理師》主要依靠賀頓與來訪者之間的心理治療對話，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論長篇小說話語時，巴赫金提道：“話語總是作為一方的現(xiàn)實的對語而產生于對話之中，形成于在對象身上同他人話語產生對話性相互作用之中?！?⑨他強調產生于社會文化背景中的話語，又會在交流中產生新的內涵。而《女心理師》常借助客觀視角敘事，展現(xiàn)人物對話間意識的碰撞。例如，當桑珊面含羞澀地說起自己和愛人“朋友”的同居經(jīng)歷，賀頓表示十分理解。但隨著對話的深入，賀頓恍然大悟，桑珊是女同性戀，她的愛人“朋友”是一位女性。賀頓按照自己的思維習慣和人生經(jīng)驗，如她和丈夫柏萬福、情人錢開逸的關系，暗自以為桑珊是社會多數(shù)的異性戀。但通過連續(xù)的對話，兩種經(jīng)驗模式下的雙方關于“朋友”的概念意識開始碰撞，直至最后賀頓恍然大悟。小說中還有多處對話，展現(xiàn)了賀頓的訝然。例如，周團團坦言自己下毒，蘇三暗示自己的真實身份，大芳和老松的矛盾陳述等等，這些對話的背后也表現(xiàn)了賀頓精神上受惑與解惑過程。因此，小說行動元具備獨立的意識，分而陳述自身故事，文本也在多元聲音的相互交織中顯示出復調特征。

其二為心理的補充。在客觀視角敘事之外，畢淑敏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賀頓為主體的限知視角敘事，尤其在賀頓積極開導來訪者時，文本常常聚焦于賀頓的心理活動。例如，在與來訪者喬玉華的交談中，賀頓不可避免地回憶起童年往事，“姨媽病了，托人帶信來，說臨死前想見媽媽一面” ⑩。小說借助穿插式敘事手法，使佛德心理所的故事層緊挨賀頓人生經(jīng)歷的故事層，幫助讀者在日常診療敘事之外拼湊出賀頓的人生片段，由此搭建起文本的顯性套盒結構與隱性套盒結構相互轉換、相互跳躍、相互聯(lián)系的橋梁，形成互動交疊的空間框架結構。

其三為主題的補充。通過厘清小說中來訪者的心理問題，來訪者身份的多樣性也呈現(xiàn)出來：前途無量的政府官員、生活慘淡的下崗職工、年紀尚小的單親兒童、患癌將死的老婦人，以及愛人出軌的癡男怨女等等。但相同的是，他們的心理問題焦點均指向心理創(chuàng)傷和兩性婚戀主題。借助主體并置敘事，小說將每一位來訪者的心理問題表征匯聚歸攏，一齊呈現(xiàn)在賀頓面前，牽引出賀頓的心理互動狀態(tài)。而同時，正是由于賀頓的生活成長經(jīng)歷，才讓她“對事關婚姻家庭情感的當事人，都報以異乎尋常的熱情” ?，如大芳與老松、李芝明與烏海、下崗夫妻等來訪者事件，從而顯示出兩種套盒的主題與線索彼此重合交結的關系。因此，《女心理師》以共時性的敘事方式，打破常規(guī)敘事順序，使各套盒結構之間緊密連接，前后呼應回環(huán)，也就更凸顯畢淑敏呼吁社會關注心理健康問題的題旨思想。

四、結語

從空間形式來看，小說《女心理師》存在顯性和隱性的兩種套盒結構。前者包括賀頓與來訪者的故事、來訪者自身的故事等敘事結構類型，后者則是指賀頓生活經(jīng)歷的敘事結構。同時，顯性和隱性的兩種套盒結構在對話上相互補充，在心理上相互映襯，在主題上相互呼應，一同構成文本整體有序的內部狀態(tài)。此外，小說套盒結構的無限拓展性也隱含著畢淑敏對女性未來生存圖景的期待。

注釋：

①巴·略薩著，趙德明譯：《中國套盒：致一位青年小說家》，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頁。

②趙毅衡 ： 《廣義敘述學》，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64頁。

③④⑤⑦⑩?畢淑敏：《女心理師》，重慶出版社2012年版，第428頁，第396頁，第1頁，第412頁，第100頁，第413頁。

⑥莫里斯·梅洛·龐蒂著，姜志輝譯：《知覺現(xiàn)象學》，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18頁。

⑧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6頁。

⑨巴赫金著，白春仁、曉河譯：《巴赫金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9頁。

作者簡介：

李佳霖，女，漢族，河南項城人，中南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