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四年了,每到十月,就會有人給趙幼清寄來成筐的稻田蟹和銀魚。那蟹和魚,來自蘆葦湖。
和周牧歸在一起時,他最會分辨哪只蟹子最肥美了,他炸的小銀魚金黃香脆,可以拿來當(dāng)零食吃。
是啊,周牧歸。
夢里,趙幼清無數(shù)次回到蘆葦湖。湖面碧波蕩漾,蘆葦搖蕩間,遼闊而幽深的水道如淚痕般時隱時現(xiàn)。他也總在她的夢里,像一株蘆葦,然而任憑她呼喊和追趕,他卻在夢的迷霧里漸漸遠(yuǎn)去……
七年前,趙幼清進入電視臺工作的第二年,臺里準(zhǔn)備做一部自然風(fēng)光紀(jì)錄片,她是編導(dǎo)助理。四月,攝制組來到蘆葦湖濕地。彼時萬物復(fù)蘇,候鳥翔集,蘆葦和菖蒲正抽出新芽。
周牧歸是當(dāng)?shù)亓譂窬謱W鲽B類調(diào)查與保護的工作人員,趙幼清約他做拍攝前的細(xì)節(jié)溝通,地點定在一家茶吧,電話里周牧歸卻直爽地說:“可以改在餐館嗎?兩點多了,我還沒吃午飯?!?/p>
周牧歸穿著墨綠色沖鋒衣,攜著風(fēng)匆匆而來。他的皮膚是古銅色的,眼仁深黑,牙齒很白,笑容里有陽光的味道。趙幼清起身和他握手,莫名有些臉紅。
那天,周牧歸不見外地給自己點了雞絲拌面和兩碟小菜。當(dāng)那碟金黃酥脆的油炸小銀魚端上來時,已吃過午飯的趙幼清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周牧歸眼里笑意深深,把碟子推到她面前:“我一個人吃怪不好意思的,咱們邊吃邊聊?!?/p>
兩人大啖美食的時候,趙幼清覺得面前的人已經(jīng)像個熟人了,準(zhǔn)備好的采訪提綱也有些多余,因為只需簡單對答,就能看出他的專業(yè)和敬業(yè)。
他說:“每年春季,這里會有三百多種鳥,其中有些珍稀品種,總有人貪利偷捕,我們只能多加巡視。”他給她講白枕鶴、中華秋沙鴨,還有遺鷗、大鴇,她連名字都沒聽過。他說著說著就笑了,她也聽著聽著就笑了。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
那天離開餐館時,還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鄰桌的酒客起了爭執(zhí),把紅油和醬汁潑到了趙幼清身上。周牧歸脫下自己的沖鋒衣,不由分說地遞給她:“穿上,明天還我?!?/p>
踩著吱嘎作響的木棧橋走回賓館時,沖鋒衣的衣領(lǐng)觸碰著臉頰,趙幼清的心里便生出了密密麻麻的異樣。
攝制組在蘆葦湖待了十八天,趙幼清貪看風(fēng)景,不工作時跑遍了濕地沿線。那天傍晚,她正舉著相機拍照,一葉木舟自蘆葦掩映處分水而出。湖光漾漾,舟行水上,像是被數(shù)不清的錦鯉托舉而來。
是周牧歸。那一瞬,趙幼清心里生出諸多情緒,忍不住連連按下快門。小船漸近,周牧歸先開了口:“蘆葦湖很美,是嗎?不過一個人要小心些,別被蛇蟲嚇到了?!?/p>
“不怕!”趙幼清跺了跺穿著高筒登山靴的腳,“你下班了嗎?”
“還要等會兒。上游有兩家小工廠,我擔(dān)心他們趁夜色排放污水,要去看一眼。”他笑著跳上岸,將木舟拴好。
小路兩旁生長著及腰的菖蒲,無法并排行走,他便邁開腳步走在前面?!澳阌袥]有見過清晨的蘆葦湖?早晨霧氣輕薄時特別美?!?/p>
“沒見過?!彼鲃影l(fā)出邀約,“明早一起,好嗎?”
他頭也不回地答:“好?!?/p>
泥路潮濕,她踩著他的腳印前進,心里很快活:“可以帶我劃船嗎?”
“那個小破船,你敢坐嗎?”
“你敢載,我就敢坐!”
他回頭,眼里有星辰一樣的光:“下次,一定!”
喜歡和歡喜都是藏不住的,在眼底眉梢,也在唇齒之間,總?cè)滩蛔∠胝f、想笑。
第二天,趙幼清醒來時,先被灌了一耳朵的風(fēng)聲雨聲,手機上有周牧歸十分鐘前發(fā)來的消息:“下大雨了,下次再去吧?!?/p>
她懨懨地躺回床上,又睡著了。
再醒來時,雨停了。周牧歸的電話打不通,趙幼清知道他租住在一位大叔家里,不太遠(yuǎn),便沿著木棧道找了過去。大叔的院子里散養(yǎng)著幾只綠頭鴨和大白鵝,見有生人出現(xiàn),大白鵝一邊長聲叫著,一邊抻著脖子沖過來啄她。
趙幼清驚叫逃跑,一轉(zhuǎn)身卻撞在一個人身上。穿著雨衣的周牧歸將她護在身后,將大鵝輕輕趕開,笑道:“它還不認(rèn)識你,等你再來就好了。這家伙能下蛋能看家,是五叔的寶貝?!彼终f:“你給我打電話了?抱歉,我當(dāng)時穿著雨衣不好接,想回來再打給你的。”
他們一起往屋里走,周牧歸脫下雨衣,露出被汗水和雨水浸濕的T恤,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去沖個澡,你隨便坐?!?/p>
其間,一位滿面笑容的老人送來一籃水果:“我聽見大鵝直叫,就知道小周來客人了?!?/p>
周牧歸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滿桌的山竹、火龍果、鐵皮柿子,便笑說:“五叔送來的吧?
別客氣,他是我的房東,更像是家人?!?/p>
這幢簡約精美的新式平房,是五叔在外面做生意的兒子出資建造的。五叔不差錢,房子只給真心愛護蘆葦湖的人住。他說,因為有了周牧歸他們,這里才會年復(fù)一年潔凈茂盛,成了飛鳥的天堂。
周牧歸告訴趙幼清,他太喜歡這個地方了,也喜歡像五叔這樣淳樸的人?!拔铱赡芤惠呑佣茧x不開這里了……再過幾十年,我就老成了五叔的樣子?!?/p>
“那也很好。”趙幼清誠懇地說,不知為何,眼底忽然有了一點滾燙的東西。
那天,趙幼清第一次吃到周牧歸做的油炸小銀魚,比餐館的味道還好??粗鴮W⑾赐氲闹苣翚w,她決定主動出擊:“再過兩天,攝制組就要離開蘆葦湖了?!?/p>
他沒有回頭,只應(yīng)了一聲:“嗯?!?/p>
“你沒有想說的?”
他轉(zhuǎn)過頭,靜靜看著她,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沒有?!?/p>
明知這不是他的真心話,趙幼清仍然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挫敗感,她繼續(xù)試探:“晚上我還可以在這里吃飯嗎?”
“我下午要出去,估計很晚才回來……對不起?!?/p>
像是被濕棉花堵住了口鼻,趙幼清站起來:“你以為我為什么急著和你說這些?是我誤解了你的好感,還是你覺得我太輕佻,讓你看不起?”
他言語滯澀:“不,不是的!”
“好,那我們重來?!彼蚯耙徊剑爸苣翚w,我就要離開蘆葦湖了,你有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這一次,他看著她,緩緩開口:“我想告訴你這段時間我很快樂,每天早晨沖出門時都像打了雞血,因為可以見到你;我想問你什么時候可以再見,你還會不會回來,而我可不可以去看你;我想告訴你,被你穿過的沖鋒衣我沒舍得再穿,我以為放著它,你的氣息就不會消失……
可說這些有什么用?你不可能留下來,我也不會跟你走?!?/p>
趙幼清愣怔間,他繼續(xù)說:“對你,我放在心里的遠(yuǎn)比說出來的要多得多。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了。你坐在桌子旁,像蘆葦湖六月清早初綻的第一朵荷花……”他自嘲地笑,“你看,你非要讓我說,我這是說了些什么啊……”
趙幼清不語,伸出雙臂,輕輕環(huán)住了他的腰。他說:“我是一個死了以后都要埋在蘆葦湖畔的人。異地戀太苦了,我受不起,也不想讓你承受。清清,你一定會遇見更好的人。”
趙幼清沒想哭,可眼淚不知怎么就落了下來。
從周牧歸那里出來,吹著沁涼的風(fēng),趙幼清平靜下來——可是,就在這樣平靜的情緒里,她才更能看清自己的心啊。
那一夜月亮即將圓滿,照得四野生輝,趙幼清坐在湖邊發(fā)呆。不知何時,周牧歸站在了她身后:“還想劃船嗎?”
舟行湖上,如同泛舟銀河。許久,他輕聲說:“我不該又來找你的。可我心里難受,還是想見你?!?/p>
趙幼清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說:“我不放棄!”
離開蘆葦湖后,時間過得飛快,有些事似乎沒有提起,卻也不曾忘記。中秋節(jié)前,趙幼清收到兩箱快遞,是她最愛的銀魚和稻田蟹。她當(dāng)然知道是誰寄來的。
立冬后,她請了年假,前往蘆葦湖。在蘆葦湖的四天里,她和周牧歸一起走了很多路。他們鮮少提及情感與未來,卻無時無刻不在摩挲著同一種情緒。
最后一天,她依然陪他走了很遠(yuǎn)。走累了,她拽住他的衣襟,把大半張臉埋在圍巾里,說:“要是在古代,咱倆這交情夠拜個把子了吧?”
他笑:“如果是古代,咱們就騎馬仗劍走天涯好了,反正去哪里都能活著。”
“現(xiàn)在也一樣的,我相信我們在哪里都可以活得很好。”
他不語。無非是工作、住房、收入,可不得不承認(rèn),現(xiàn)代生活里,那就是一座座山。
她挑釁地看著他:“你敢不敢說你喜歡我?”
他拉著她的手向前走,兩人都戴著厚手套,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他像是一下子向這樣的溫度妥協(xié)了?!拔蚁矚g你?!彼⒍ó?dāng)?shù)?,言辭鑿鑿地說,“清清,我喜歡你!”
那年的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七,趙幼清終于在自己的城市等到了周牧歸。盡管他只在她身邊停留了一天,就要轉(zhuǎn)車回他的家鄉(xiāng)去。臨別前他們緊緊擁抱,“我愛你?!彼鋈徽f。
“有多愛?比蘆葦湖更深、更遼闊?”
“比蘆葦湖更深、更遼闊。”
他含笑重復(fù),“我愛你!”
那一刻,趙幼清覺得,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在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之前,就這樣吧。她不擔(dān)心,也不害怕。
關(guān)于蘆葦湖濕地,周牧歸寫了多份報告建議退田還林,他早出晚歸地測量、計算,卻并不被認(rèn)可和理解。只有五叔支持他?!把酃庖砰L遠(yuǎn)??!”五叔總這么說。
夏天時,周牧歸被偷獵的人打了,肋骨斷了兩根,趙幼清再次來到蘆葦湖,照顧了他半個多月。他看著她笑,她嗔道:“都傷成這樣了,還笑!你是不是傻?”他攥著她的手:“那你還喜歡我,你是不是更傻?”
“是!我喜歡你傻,喜歡你軸,喜歡你一條路走到黑的倔……”
傻、軸、倔,都是五叔說的。五叔告訴她,周牧歸本來有機會留在大學(xué)教書,可是他跟著導(dǎo)師來過蘆葦湖之后,就被當(dāng)時遭到破壞的濕地環(huán)境震動了?!靶≈茏龅亩际呛檬?,他的心,就像金子一樣?!蔽迨逭f,“你也是好孩子,有眼光,也會有福氣,小周他不會讓你失望的?!?/p>
周牧歸白天睡得多,夜里常常睡不著。趙幼清哄孩子似的說:“那我給你唱首安眠曲吧?要乖哦!”他聽著她的歌聲,漸漸低微下去,她困了,不知耳邊的語聲是不是來自夢境,他說:“你等等我,等我把該做的事做完了,就去你身邊找個工作,永遠(yuǎn)在一起……”
經(jīng)過多方努力,周牧歸的退田還林計劃終于得到認(rèn)可,接下來,他忙成了陀螺。趙幼清也在參與新的攝制工作,他們很久都沒能見上一面。
直到轉(zhuǎn)年的國慶節(jié),周牧歸終于抽出空來看望他的女朋友。整整七天,他們像所有熱戀的情侶那樣,一分鐘都舍不得分開。臨別時,他安慰抓住自己衣襟不放的趙幼清說:“快了,清清,年底我就回來,我們再不會分開了。”
那年深秋,接連下了好幾場雨,湖水暴漲,周牧歸每天出去巡視,常常發(fā)照片給她看。
一天傍晚,趙幼清接到五叔的電話,老人的聲音顫抖著:“孩子,你快來!馬上買票,聽見了嗎,孩子?小周出事了?!?/p>
今生今世,那是趙幼清見周牧歸的最后一面。他連一句話都沒留給她。
那個獵鳥的男人是個慣犯,他失足跌進蘆葦湖,周牧歸毫不猶豫地跳下水,將他推上岸,自己卻被波浪卷進了水中央。
周牧歸說過,他是個死了都要埋在蘆葦湖畔的人,終究一語成讖。
收拾周牧歸的遺物時,趙幼清在她穿過的那件沖鋒衣口袋里看到了一個絲絨盒子,里面有一枚鉆戒。趙幼清將它戴在右手無名指上,哭到不能自已。
后來的四年,被周牧歸救下的偷獵人每年都會寄稻田蟹和銀魚給她。五叔告訴她:“那人現(xiàn)在養(yǎng)蟹,還在景區(qū)做了義務(wù)宣傳員……他倒是洗心革面了,可代價也太大了??!”
趙幼清的淚水嘩然而下:“叔,當(dāng)時您說我有福氣,說他不會讓我失望,我也是這樣覺得的,可你看他……他總讓我等他,我等了又等,可他在哪兒啊?”
夢里的蘆葦湖仍有紅云如錦鯉,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摘自《南風(fēng)》2022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