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北京的春天萬物復蘇,我卻越活越無助。
那時,我每天起床都需要進行一番心理動員,內心特別抗拒社交。周末休息的兩天,幾乎就是不吃不喝地躺在出租屋。
有一個周六,爸媽例行跟我視頻通話時,不知怎么,我一邊說一邊掉眼淚,最后幾乎失控,甚至有些語無倫次:“爸媽,對不起,你們一路供我讀書,可是,我到現(xiàn)在也沒能好好回報你們……”
我不記得那天是如何掛斷電話的,只知道第二天中午,我媽給我打電話,說她到我公司樓下了。
原來,那晚接完電話后,她連夜啟程,從老家吉林舒蘭農村風塵仆仆趕到北京。很難想象,又是地鐵,又是公交,她是怎么找到公司的。
我媽說:“鼻子底下長著嘴,就問唄?!痹倏此男欣?,一個行李箱,兩個半人高的編織袋子,我上去拎了一下,沒提起來。
我問她:“媽,你這是搬家嗎?”她說:“閨女,媽種了一輩子地種膩歪了,準備借我閨女光,當把‘北漂,所以我把該帶的都帶來了。”我媽一邊說,一邊露出十二顆牙。
那天,我請了半天假,帶我媽一起回出租屋。老媽來了,出租屋似乎塞進了十個人一般熱鬧。
“這是咱家自己種的水果蘿卜,用報紙包好,再纏上一層保鮮膜,放在地窖里,拿出來就跟剛拔出來一樣水靈,你嘗嘗?!?/p>
“這蔥籽是去年秋天我和你爸擼的,一會兒找個泡沫箱種上,土我都背來了,不出半個月,保管讓你吃上小時候的味道。”
“還有這螞蟻花,我怕我想家,也怕它們想我,就一起帶來了。家里沒花是不行的,眼睛沒有著落。我在火車上跟人聊天才知道,人家學名叫太陽花,多好聽?!?/p>
我媽就這樣,手不閑著嘴也不閑著。雜亂的房間頓時清亮起來,餐桌上很快有了兩菜一湯。她從始至終沒提一句我昨晚為什么在電話里哭,只是在吃飯時說了一句:“吃飽肚子,過好日子?!比缓?,她對著從老家?guī)淼拇笫[一口咬下去,“沒有什么事,是大蔥蘸醬解決不了的。”說著,遞給我一根。我接過來,蘸了點醬,跟我媽“干杯”:“以蔥代酒,媽,北京歡迎你。”
我一邊吃飯,一邊問我媽:“你可以跟我一起留在北京嗎?”我是帶著幾分忐忑說出這句話的。畢竟,之前她和爸爸來過幾次北京,但從沒超過四天就喊著想家。
“這次真不走了,只不過,我是事業(yè)型女性,可不能在家吃閑飯,明天我就出門找工作去?!?/p>
一句“我是事業(yè)型女性”,徹底讓我笑翻了。
那晚,我倆吃飽喝足,擠在一張床上聊天。不知為啥,從小報喜不報憂的我,那晚跟我媽說了很多心里話。
我跟她說我可能病了,為了不讓她太擔心,我還加了一句:“應該很輕,也就是輕度抑郁?!睕]想到,她大大咧咧地插嘴:“人要是一直心情都好那也不正常。媽看了,事不大,我來了,專治各種不開心。”
我信她的話。因為從她中午從天而降到現(xiàn)在,我都是挺開心的,有種被放空了的感覺,也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繼續(xù)跟她吐槽,我失戀了。原本去美國進修兩年的男朋友開始很少來電話,后來有一次我打給他時,是一個女生接的,讓我以后不要再跟他聯(lián)系了。
我媽說:“連分手都不敢當面跟你說的男人,靠不住。歪瓜裂棗的,就得早點摘除?!?/p>
之后,我開始喋喋不休地講工作上的事。我媽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跟我說:“人啊,就跟那苞米苗一樣,遇到蟲害啦、缺肥啦、生病啦,就得表現(xiàn)出來,葉子打綹兒或者長斑,這樣就會被看見、被關照。只要根沒事,怎么都能救過來……”
我媽所有的道理都離不開她那一畝三分地。明明晚飯吃得很多,聽到“苞米”后,我卻突然餓了:“媽,我想吃你帶來的粘苞米了?!?/p>
本來已經(jīng)困了的老媽瞬間起身,20分鐘后,一根熱乎乎的玉米遞到我眼前。我吃著,我媽咧嘴看著。我說:“媽,真香?!蔽覌屨f:“那是,這可是我和你爸親手種出來的?!?/p>
“我是說你來北京陪我,真香?!蔽覌屨f:“你早哭啊,早哭我就早來了?!逼鋵崳覌寔砹艘院?,我再也哭不出來了。那晚吃飽喝足傾訴完,我依偎在我媽身邊,一覺睡到大天亮。事實證明,我媽的寶藏我才只了解到千萬分之一。
第二天,我去上班,叮囑媽媽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不要出去亂跑。
結果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她就告訴我她找到工作了——給小區(qū)里一對老夫婦做早中晚三頓飯。而且,她中午已經(jīng)給人家做了一頓了,老夫婦吃得贊不絕口。我媽順帶還把他家臟到粘腳的廚房徹底收拾出來了,人家額外給了200元。
我問我媽是怎么認識那對老夫婦的,她特別輕松地回答:“就跟小區(qū)物業(yè)、保安、保潔、居民聊天唄?!?/p>
本來以為,大半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媽會不適應城市的生活。可是,她適應得完全出乎我意料,就像她帶來的太陽花、蔥籽一樣,落土就發(fā)芽開花,一點不矯情。
來北京的第二天,我媽不僅找到了工作,還拉著我一起,在另外一個小區(qū)找到了廣場舞隊伍。不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甩開大步加入進去。
這樣的媽媽,著實令我刮目相看。她就像一個快樂百寶箱,哪怕是公交車坐過了站,也能開心地跟我描述:“那一站一點沒白走,居然發(fā)現(xiàn)一個公園,里面有一個比咱這兒規(guī)模大兩倍的廣場舞隊伍,跳的曲子可新啦!”
最讓人意外的是,我媽工作三個月后,有新的工作找上門來。
工作是菜場肉攤的叔叔介紹的。他一個朋友在一家大型超市做主管,想招牛奶促銷員,他當時就想到我媽了。
不管這事成沒成,有人主動給自己介紹工作,就足以讓我媽高興,晚上加了倆菜。媽媽說:“閨女,你是公司白領,知道面試時是個啥情況,幫我演練一把唄?!?/p>
于是,我坐在餐桌前,向我媽提問:“今年多大年紀?說說你想應聘牛奶部的促銷員,你的優(yōu)勢在哪兒?”被這么一問,我媽頓時緊張得連自己多大都說不清。我當時心想:就這狀態(tài),人家一面試肯定淘汰。
第二天剛好是周六,我媽讓我?guī)黄鹑ッ嬖?。結果,人家面試不像我那樣提問,只是把我媽帶到牛奶專賣區(qū),給她介紹了一下基本情況和職責,讓她先干一天試試。
剩下的,就交給我媽自由發(fā)揮。只見她一進入人群,“社牛癥”就發(fā)作了。走過路過的,她都能跟人家說上幾句;沒人的時候,她就扯著嗓子吆喝客人。而且,她眼里有活兒。
商品被弄亂了,她一定立馬將其擺整齊;貨架不干凈了,她就用抹布擦干凈。連旁邊凍鮮區(qū)的冰柜臟了,她也幫著收拾。她跟我小聲嘀咕:“它緊挨著我這片兒,如果那兒看上去不干凈,影響別人買咱牛奶?!?/p>
我當時心想,像我媽這種有眼色、不惜力、主人翁意識超強的人,我要是老板,也招她。果不其然,兩天后,我媽被通知去辦入職手續(xù)。
我媽在高興的同時犯了愁——如果去超市上班,就不能給小區(qū)那對老夫妻做飯了。她買了水果帶著我登門去跟人家道歉并請辭。老夫妻舍不得她,一番商量后,他們表示我媽可以在早晨把一天的飯菜給備出來。但她不忍心讓人家吃早晨做的剩菜剩飯。于是,她買了一輛電動車,每天從超市下班后,趕在6點前讓老夫婦吃上新出爐的晚飯。
就這樣,我媽變成真正的雙職雙薪的事業(yè)型女性。
但是,每天不管多忙,她都一定風雨無阻地去跳廣場舞。我媽最大的愿望,就是將來回到村里,可以組建一個廣場舞舞蹈隊,她當領舞。
于是,在我媽55歲生日那天,我送給她一份禮物,就是去跟專業(yè)的舞蹈老師學跳舞。
那天,我?guī)е鴭寢屓ヒ娢璧咐蠋?,老師讓媽媽表演一段。我媽毫不扭捏地跳了起來。一曲舞罷,老師評價她:“你的舞跳得太有生命力了,有一種野性的美。”
我媽頓時就靦腆了:“美是老師安慰我,野性是肯定的,我就是種地種多了,力氣大,恨不能使出種地的勁兒?!崩蠋煴晃覌尪旱们把龊蠛希骸懊榔鋵嵤且环N身與心的協(xié)調,你協(xié)調得特別好,真實自然?!?/p>
的確,我媽身心合一,活得本我真摯。更重要的是,來北京兩年,她悄然治愈了我的精神內耗。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她了。
以前總覺得,生活是艱難的,可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快樂其實挺簡單。
2022年8月初,媽媽回老家了。她覺得我已經(jīng)完全康復,具備了在北京單打獨斗的能力。而她也算是學成歸去,是時候回老家當她的領舞了。
我問她:“舍得這雙職雙薪的首都事業(yè)型女性身份嗎?”
她說:“已經(jīng)證明過自己了,是時候回去為振興鄉(xiāng)村文化盡點純棉之力了。”這個“純棉之力”夠我笑一輩子的。
如今,我人在北京,一想到老家的她,就覺得內心開滿了太陽花。
生活的麻煩沒有盡頭,成長也永無止境,但就像媽媽說的,活得頭疼說明在長腦子。努力工作,愛惜身體,拓寬視野,保持樂觀,這就是成功。
(摘自“寫故事的劉小念”微信公眾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