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余 圖/清澄
編者按
古時男女婚嫁,講究門當戶對,不管是否與愛情相關,只要門當戶對,她們就是合適的。
這個故事就跟愛情和門第相關,高門貴女愛上腹有詩書的農家小伙,一方面被其才華折服,一方面對方身上有她所向往的自由灑脫。但這是一開始就注定無法有結果的愛情,盡管不舍,盡管掙扎,最后也只能痛心訣別,執(zhí)手相看淚眼……
本期的新人作者若余,故事從女主人公的角度出發(fā),運用的大量筆墨描寫少女情竇初開時的甜蜜、思念,非常細膩生動。讓人不禁心緒隨著故事中少女的喜悲而被牽動著,羨慕于她們的愛情,卻又感嘆著她們的命運。
接下來,請跟隨作者的筆觸,品讀故事——《夢里不知身是客》
只是有情人看對方做什么都會覺得頗為賞心悅目,單獨個的眼神也是情意濃濃,溫柔繾綣。
六月陽州濃夏,半邊的池塘擠滿了荷花,日光輕輕盈落下,灑下一池碎金——卻教人不忍苛責炎炎暑日。
白素面帶淺笑,接過小雨手中的傘,吩咐道:“小雨,去書房拿我的紙筆來?!?/p>
十歲的小雨還是個頑劣性子,卻很聽她的話,一蹦一跳走了。
白素想為那人題一首夏詩。
小雨從遠處跑來:“小姐的寶貝紙筆,小雨拿來了!”
“你這丫頭,”她輕敲了下這孩子的腦殼,“沒大沒小的……”
“小姐,你又想給那公子寫詩?”小雨抬起頭,好問道:“那位公子何許人也?奴婢看見小姐的書房里有好多寫給他的詩啊。”
白素面熱,忙就近走入荷香亭,將宣紙攤開。上好的狼毫沾了墨汁,年輕的小姐挽了衣袖,傾身在紙上揮灑。
小雨在一旁邊為她扇風,邊踮起腳尖看——“《夏園愿》,陽州……”女孩稚嫩的聲音一字一句念著。
“如雨……是我名里的字,”小雨喊出聲,“小姐的字,寫得真真好!”
“是,你的字。”白素哄她一句,小心翼翼吹干紙墨,“回去吧,天氣太熱了,吃點涼茶消暑。”
作為白家的大小姐,白素的閨房獨成一樓,書房與臥房并在一處,檀木床邊是京城中最負盛名的師傅親手雕刻的梳妝臺,無不可謂富貴。
白素帶著小雨來到房中,二人旁邊皆放了幾盤冒著氣的冰塊,面前則放著涼茶。小雨咕咚喝了一大口,指著竹籃道:“小姐,這碗是誰的份?您要出府嗎?”
“嗯,我一會要出去?!卑姿刂粦碌诙€問題。
“好?!毙∮挈c頭,心中隱隱有猜想:她家美小姐怕不是要去見詩中的公子。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做什么的?長什么樣?為人如何?竟得她家小姐這般上心。
陽州十二條街車水馬龍。天氣炎熱也擋不住小販淳樸的吆喝聲,集市喧鬧,老人架著糖葫蘆,小童們便隨大人歡聲笑語地過來,再一轉身,手中、衣兜里,都塞滿了糖果和玩具。
白素提著竹籃,掩著帷帽,沒有去看這些,而是走向了陽州小道——屬于陽州城貧苦百姓的街道。此處雖不至于稱為“難民窟”,卻也是城中不計其數(shù)的清貧者聚集之地,白素見著許多衣衫縫縫補補的老人孩子,若有誰沖她笑了,她亦揮手示意。
一路走來悠悠閑閑,白素腳步輕快,想來詩文里讀到的“可緩緩歸矣”正是如此吧。
她來尋一人。那間小屋逐漸顯露眼前,白素快步往前,對坐在門前編織竹籃的人喊道:“賀之!”
那人抬臉看來,唇邊便帶了笑,輕輕淺淺,又擁有刻刀一般的力,在她心上鐫刻長久印記。白素走到宣賀之身邊:“我給你帶了涼茶和冰塊,快些拿了!”
宣賀之道:“我拿可以,素荷,你先坐下?!?/p>
白素一笑:“我不累,倒是你,編竹籃可是一個細致活,快歇著吧?!?/p>
宣賀之突然伸手,將白素也拉著坐了下來。
“這些冰塊給你抱著,我喝茶就是。”宣賀之將涼茶一飲而盡,白素笑說:“你喝茶一點都不文雅?!?/p>
“我從來不是什么文雅之人?!?/p>
白素卻道:“‘腹有詩書氣自華’,你懂得那么多詩文,我允自己說你動作不文雅,可不允自己說你舉止不文雅,更不允你如此說?!?/p>
宣賀之哈哈大笑:“素荷,你可真是……霸道。”說完,繼續(xù)手中的竹籃編織。
木屋前,日頭下;兩小人,對坐歡。
白素如秋水的瞳中,映出宣賀之最快意的模樣——他是她對“君子翩翩”最直觀的見解。
宣賀之擅詩且見解獨到,較之某些只會飲酒作樂的所謂“君子”,如他一般的人物才擔得起圣賢詩里的“君子”二字。
白素捧高了冰塊,笑道:“送你?!?/p>
送你消得酷暑的冰,贈你一生快活的愿。
世間情動,也不過玲瓏骰子安紅豆;風動幡動而我心動。
往后的日子里,白素經常會去那條小道,有時候與宣賀之對詩;有時候又只是各做己事。宣賀之勞作,她便接過那些未用盡的竹子,久而久之,小道的居民都知道:宣家的小子身旁有一位宛若神女的女子。
白素喜著素裝。只是富貴小姐的衣物,哪怕素裝也要布滿銀線編織的暗紋,或裙擺繡足大幅的花紋。
白素,可是當今皇后一族的白小姐啊。
“小雨,我想拿你當初帶來的布料去制衣館做一件新衣,可以嗎?”
小雨瞪大眼睛:“小姐,我穿的都是些粗布麻衣,您千金之軀怎么能穿那些?”
白素嘆道:“若我還身穿經手府里線娘的衣裳,我就不用出去見他了。”
小雨心疼白素,陡然開竅:貼心的丫鬟當然要幫助小姐,小姐想去見詩中的公子,她就得幫她!
翌日,一件簡單的素色白裙到達白素之手。外層衣料為布衣,里層內襯則為細膩的貴重料子,可謂一舉兩得。
她今日與宣賀之相約河邊,欲共賞山水美景,吟詩作對。白素趕到易河之時,宣賀之已靜候多時。他還是穿著那身布衣,提了個竹燈籠,朝她笑道:“獎品?!?/p>
白素立刻取河水與燈作詩一首。
宣賀之微微一笑:“素荷,你取了河與燈,那我便取……山與云吧?!?/p>
白素側耳聽他朗聲造來自己的詩,她記得宣賀之說過,
他原本住在鄉(xiāng)下,因村子鬧了饑荒逃難而來,所幸有技藝傍身,才在陽州小道建成木屋住下。
這么一個人,不親身同他相處一番,怕是城中人人聽聞都要說一句:“鄉(xiāng)下來的就是鄉(xiāng)下來的,只能到街上賣藝!”
白素不禁靠近一步,誰人知道,宣賀之卻是一個飽讀詩書之人?她知道,她白素知道。最后的比試宣賀之更勝一籌,她取的題意為懷荊軻,宣賀之不落于她,反用了為國的題意,白素并不詫異,她能感覺到宣賀之的詩文造詣在她之上。
“賀之,你考慮過將來嗎?”
“素荷,你指的是?”
“考不考慮參加明年的科舉?”
“素荷……”宣賀之將竹燈籠遞給白素,讓她抓穩(wěn)了,“其實我考慮過你說的,但我并未定下明確的主意?!?/p>
“家中僅有我一人,無長兄、無幼弟,無姊妹,追求某樣事物,定然也會失去一些東西,”宣賀之低聲道,“我或許不想失去那些?!?/p>
白素幾乎一點就通。
科舉不看出身,可應試需要耗費大量精力,賀之的娘親已年過六十,想必他不愿為了所謂虛名而冷落母親。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p>
白素說道。
“素荷,你的選擇,我同樣尊重?!?/p>
“竹燈籠我刻了字,你回去找找,有驚喜?!?/p>
宣賀之說完,竟彎下腰:“上來,宣賀之失去了獎勵,需要做素荷的一次車馬?!?/p>
白素:“你胡說什么!”
宣賀之只是笑:“快上來?!?/p>
山野間,水潺潺云悠悠,共長天一色,少年郎背著他的心尖素荷,一步一步,下山去;一路一路,走回家……
夜深,繁星點點,月如鉤。白素沐浴后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得入眠,想了想,和衣走到桌邊,攤了宣紙,慢慢寫下四字。
——紅顏知己。
宣賀之擅詩,她亦如。他們二人似伯牙子期,是為知己,本應是的。然三年相處,她發(fā)覺:愈相知,便愈奢望相通……
奢望通情根,通心意。奢望不遵禮法、不甘于此狀,而是訴之于口,修成正果。
白素想罷,又笑:的確奢望。
如此坐了半夜,困意不褪反盛,白素只頭一歪,入睡了。
日頭當照,宣賀之正忙著呢,隔壁的素荷妹妹卻嘰嘰喳喳跑來:“宣家哥哥,我學了詩,你快來聽我念詩……”
“好素荷,我這畝田地得在晚上前種完,明天聽你念好不好?”
“那行吧……”素荷又道,“后個月是山神節(jié),到時你陪我上山玩!”
宣賀之拿這個從小青梅竹馬的妹妹一點辦法也沒有,無奈道:“好好好,都聽你的。”
村里的少年小小年紀便要下田耕地、養(yǎng)家糊口。宣賀之此時七歲,已經能將家中水田旱田耕得十分利落,育苗的效果也好,去年宣家便是最早收成的。
白素荷六歲,正是最童真的年紀,長得嬌小可愛,喜人得很,宣白兩家因早年互相扶持,關系親近,兩個孩子也就成了青梅竹馬,白素荷更是愛黏著宣賀之。
這感情哪,旁人羨慕不來的。
日上云天,一語驚人夢。
“小姐怎么睡在地上?”小雨急聲,“脖子疼不疼?小雨幫您揉揉?!?/p>
“我沒事?!卑姿匕矒崴?,心中所想卻另有其事。兩稚童的面容仿佛近在眼前,聲音更猶如近至耳邊:素荷討要生辰禮,那只小小的宣賀之暖洋洋笑著,說要給素荷妹妹世上最好的東西……
是夢還真,白素有些失神。她很少做夢,至今年方二九也不過十次,未曾想難得做夢,竟是做這般夢境——兩小無猜,快然肆意。
白素不禁遙想:如此,待長大成人,想必會情真意切,共許余生。
她自知青梅竹馬變數(shù)居多,可夢中人為她與宣賀之,即便只是幻夢,白素也愿意往好的想。念及此處,雙頰燥熱,恰逢白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女來言:“大小姐,夫人要您過去一趟。”
白素只得獨自咽下一腔歡意,彎眼笑道:“好?!卑姿氐拿莱辛税追蛉耸帧?jù)說,白老爺與白夫人之所以能成就一番美好姻緣,正是在一個良辰美景時——桂柳月下美人笑,郎君贈爾一枝花。
兩人就這么看對了眼。聽著倒真真是一段佳緣。可既然如此,他為何不回來?
白父早年離開陽州,赴京為官,時至今日從未還家。
白素問起,白夫人僅溫聲哄她:“你爹啊,是太忙了,待素兒成親,就會回來?!蹦?,當真如此嗎?只是白夫人不說,她便不問。
白夫人自然聽不見她心中所言,聞聲喚道:“素兒,宮中設了‘良辰宴’,午時你梳妝打扮一番便隨娘進宮去?!?/p>
“良辰宴……”白素眼前遽然閃過一道白光,她看見了稚童模樣的白素荷、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宣賀之,他們手牽手游際山林,觀高樹,賞鳥鳴,那里天藍白云悠。
“良辰宴為何禮宴?”白素回過神道。
“這良辰宴乃專門為你們年輕男女所設,”白夫人遞給白素一只玉鐲,“禮宴上心悅何人便將信物贈予,這只玉鐲是娘為你準備的?!?/p>
“娘,我……”
“怎么,你不想去?”
“娘,女兒同牧曉約好今日要去涼山賞景的,您也不想女兒做那等失徳之人吧?”
白夫人看她良久,最終妥協(xié):“唉,也罷,你如今終究多了玩心?!?/p>
“娘,那女兒回去了。”
“素兒,”白夫人拉住白素的手,“娘只有你這么一個女兒,唯愿你能平平安安過完此生,娘不催促你,但女子若要立足世上,還是得有一個男子作為頂梁柱?!?/p>
“知道了嗎?”
“女兒……知道了。”
“那就好,你且去吧。”
白素趕緊跑了。她忘不了那時的夢境,未能抗拒方才的影像,她要去找宣賀之!
陽州小巷,宣賀之抱著一罐糖糕,心下急切。今日素荷會不會來見他?
同伴三年,情愫早在不知名的角落滋長。因此別提歷時這更近相處的三月后,他是否還能隱匿這將破土而出的心意。
心跳動,砰砰砰。白素的身影如一輪白月如約而至。
相見片刻無話,宣賀之連走幾步,將糖罐塞到她手心:“這個送你。”
“好端端的送我禮物?今日是何節(jié)日讓你發(fā)這善心?”
“沒有沒有,素荷別打趣我了?!毙R之討?zhàn)?,“木屋后山新長了樹,去看看么?”
三年前,木屋后山,宣白初遇。
宣賀之一人種著樹苗,外出賞景的白素路過此地,見此情此景,當場作詩一首。宣賀之忽聽有人言詩,即刻對詩一首,事后二人皆為彼此才情折服,成全那瞬的一眼驚鴻。
白素嘆道:“距離你我初次相遇,竟已然過了三年。”
“是,三年歲月匆匆,幸而你我還在彼此身邊。”
山風吹,白素聽見他問:“素荷,你可看見這山上有何物?”
你可看見這山上有何物?白素欲張口,頓悟。她直視宣賀之:“山有木兮木有枝……”
宣賀之答道:“心悅君兮君不知?!?/p>
此意明了。若是白素,應立即轉過身去,做婉拒之態(tài),要一個正式娶親;而作為白素荷,她會……
“我知道了?!?/p>
白素隨手折下一根樹枝。
“那我們以天地為盟,樹枝為證!”
宣賀之笑道:“好,反正你吃了我的糖糕,就是我認定的人了。”
白素吃了數(shù)塊糖糕,還讓宣賀之在一旁給她作詩,宣賀之叫苦連天,白素面上好笑,心卻軟得一塌糊涂。
互通心意的兩人一如往常相處,只是有情人看對方做什么都會覺得頗為賞心悅目,單獨個的眼神也是情意濃濃,溫柔繾綣。
小雨看出自家小姐隱隱表露的喜悅,笑道:“小姐,您這幾日真是越來越好看了?!?/p>
白素嗔道:“小雨!”
小雨道:“真的?!?/p>
白素便問:“那為何說‘這幾日’?難道我以前沒有笑過嗎?”
“可是小姐,”小雨抬臉笑著,“這幾日您的笑容才是真的笑到了心里?!贝蠹议|秀講究笑不露齒。
小雨還在鄉(xiāng)下時聽阿娘這么說過,待她入了白府做丫鬟,發(fā)現(xiàn)她服侍的白小姐就是這個模樣——笑起來,兩眼彎彎,抿了紅唇。
小雨覺得,白小姐雖然看著在笑,那雙眼睛也的確很美,可她沒有笑到心里。她得到阿娘給的一碗白粥,會高興得跳起來,牙齒白白,阿娘便道:“我的小雨,你可知道,那些高樓里的小姐是不能這么笑的?”
小雨搖頭,一大口、一大口吃粥。小雨娘笑了,嘆道:“你是沒這個命住在高樓里,不過,也不用有那等‘笑不露齒’的命……連笑都不能發(fā)自內心地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小雨老老實實低頭讓小姐揉,笑開了:看來小姐找到自己活著的“意思”了……真好。
白素的反常讓白夫人也不由得注意,白夫人道:“娘拿你沒辦法,但出府勿要笑成這樣,大家閨秀,應嫻靜。”
“好?!?/p>
或許不好,因為她一見到宣賀之,就忍不住開懷啊。
時光如水,朝夕之間,夏去秋來。白府銀杏滿庭,初秋涼意尚早,不冷不寒,白素素來喜秋的天氣,因著適合出門。
首奔芳菲池,中有錦鯉戲水,白素看得歡喜,撒下一把把飼料,魚兒紛紛游來,喜人得很。小雨見她開心,道:“這條叫小黃,這條叫小月……”
“誰取的名?”
“回小姐,是小雨?!?/p>
白素:“別取了……”
有小雨在,見不到宣賀之的日子也沒有那樣難熬。
自古秋收季節(jié),宣賀之忙著去城外收稻子,不到半月回不來,而再過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秋朝,她想同他度過。
日子翻頁而過,秋朝如約至。
白素心道:失信于人不好,不好。
她難掩失落,小雨便哄:“小姐,再等等,再等等,小雨覺得,那詩文里的公子定不會讓小姐傷心的……”
人或許都貪心,要了這個,又想要那個。
“罷了,午后再看看罷?!?/p>
這一覺并不安穩(wěn),從未驚秋的白素第一次從涼意中醒來,臂上泛寒,心有余悸。再無休憩心思,白素離了白府,直奔陽州十二巷,每近一步,害怕一分——“素荷!”
白素怔住,直愣愣望著一身青衣的宣賀之向她跑來,那人發(fā)上沾著黃葉,滿面笑容,頗有些滑稽,頗有些……令她心生歡喜。
秋朝甜。
一趟下來,白素也像街上的孩童般,手中拿滿了玩具和糖人。白素笑,她與宣賀之啊,做什么都歡喜。
修竹茶館環(huán)境清靜,白素與宣賀之飲了幾杯茶,心覺歲月靜好,她道:“賀之,自從與你在涼山河邊作詩之后,我經常做一個夢。”
“是何夢境?”
“我夢見你和我的……兒時?!?/p>
這何其奇妙,他們二人幼時并未見過面。宣賀之訝然不已:“之后呢?”
白素想到小素荷大大咧咧的模樣,笑道:“我總是欺負你,你總是被我欺負?!?/p>
“素荷,你這樣可就不對了。”
白素忍不住,露齒一笑,笑完,忙用手遮住,宣賀之道:“素荷,你遮什么?”
白素怔?。骸皼]什么?!?/p>
“你說的那個夢,我也想進去看看。”宣賀之給她倒了半杯茶,“讓素荷那么高興的夢,想必一定很有趣?!?/p>
“我爭取將這個夢做久一點,說不定哪日你便來了?!?/p>
與心上人笑談一番的白素放松不少,想起府內驚秋夢,搖搖頭,應當是涼意入體導致情緒不穩(wěn)了。
小素荷和小賀之的夢,被她當成寶物一般的重要原因正在于——他們在夢里過得很好,每天都笑意滿懷,她如何能不珍惜。
都說夢為夜有所思夜有所想,這么珍惜美夢的她,又怎么舍得夢到那般場景……
小素荷轉身離開,未再同小賀之見面,而宣賀之的身邊,多出了另一個玩伴,他喚她:“……”
白素飲下清茶:“賀之,念一首茶詩讓我聽聽吧?!?/p>
景儀三十二年冬,瑞雪吉兆,恰臨白夫人大壽。
翌日,白府喧聲齊天,皇后差人送來八箱賀禮,各名家望族也紛紛上門賀壽。
賀過三巡,李家夫人突然掩面笑言:“白夫人身體安康,不知白小姐可有婚配?”
白夫人道:“素兒尚待閨中。”
李夫人道:“吉日不愁多一喜,不瞞白夫人,我家小兒如今正處婚配年紀,我啊,想為他尋一妻?!?/p>
“白小姐知書達禮,溫柔嫻靜,我實在是喜歡。”
白素卻面色煞白,想起自己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忙背過身去,只聞白夫人答道:“素兒從小接受閨秀禮,這丫頭聽了李夫人你的話,想會有些自得了。”
聽著像在貶自己女兒,實則看不起李家男兒。
李夫人有氣不能發(fā),只能將話題揭過。
壽宴結束,白素找來:“娘,女兒還以為您會同意的?!?/p>
“那李家男兒空有其表,娘怎會允你嫁與?”白夫人氣道,“我的素兒,要嫁也是嫁給才貌雙全的王室?!?/p>
“素兒,只有位高權重的男子才能配與你,”白夫人道,“待你收了玩心,便隨娘進宮去,看看哪個合適?”
“娘,女兒暫時不想成親……我想多陪在娘身邊?!?/p>
“娘不需要你陪,傻孩子,”白夫人握住白素的手,“倒是你,要找個人陪。”
娘,其實……女兒已找到那人了。
看著白夫人擔憂的雙眼,白素驀然十分想將宣賀之的存在告知——娘如此為她著想,會不會可以為了她的意愿……接受賀之?
“娘,其實我——”
“跪下!”
白夫人坐在堂上,怒聲道:“白素,你如實招來,你是否同那窮小子私許了終身?!”
“娘,你冷靜點……”白素雙眼含淚,甚至顧不上去捂住洇出血的半面,她不明白她的娘親為何會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在她的印象里,白夫人一直是溫柔的,世上再也沒有一個這么溫柔的娘親了……
“安盈,”白夫人道,“拿鞭子來……”
一根黑金長鞭,落幾許斷腸傷痕;一具嬌弱身軀,卻難聞悲泣之聲。白素死死咬住雙唇,她自幼被教導,女子即使疼痛難耐,亦要將其內斂,萬萬不可痛哭出聲……
白素荷絕不會如此,可是在生母面前,她如何能不做白素?
“娘……”
白夫人揚起長鞭的手頓在半空,看著白衣已成血衣的女兒,竟彎下腰顫抖起來,半晌,她哭著將白素抱緊,唇齒打顫,白素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只隱隱聽見了“女子要守禮法”“門當戶對”諸如此話。
再醒時,她疲憊萬分,白夫人將一勺一勺藥汁喂給她,臉色日漸憔悴。
“娘,我想休息了……”
白素懨懨閉上眼睛,白夫人驀然痛哭出聲:“素兒,娘知道,你恨我……”
“可這次娘縱容你,你爹和旁人不會……”
“素兒,你聽過……娘和白臨的故事嗎?”
白臨,乃她生父之名。二十年前,有女月譚,花容月貌,冰肌玉骨。而她的身份,與深受恩寵的貴妃頗有淵源。不失為一只落入凡塵的鳳凰,京城中一致認為,此女將來不是入宮為妃,便是要嫁入名門望族。
可誰也不知道,月譚不喜歡什么妃位,更不喜歡所謂貴族子弟,她喜歡多年前伴她玩樂的少年,他帶她抓蛐蛐,做草編……
月譚想,我不要做皇帝的后妃,不要做貴族子弟的夫人,我要嫁給阿瑯,讓他帶我抓一輩子的蛐蛐兒……
可憐佳人愿埋泥、小少年不知所蹤,皆因那句:“門不當戶不對。”
所有人都在反對,她妥協(xié)了。
白臨求娶了她,她的出嫁,是眾望所歸。即使那人不愛她,即使那人冷落她,他們也是正正一對,因為,他們門當戶對。
難怪,爹總是不回來……而娘聽到那段桂柳佳話,總是默不作聲。原來他們根本無關情愛。
“素兒,你若決心與他同心,便會成為第二個我。”
白夫人呢喃:“悠悠眾口,堵不住的……”
八月八日山神節(jié)。小素荷與賀之如約在山上肆意玩鬧,一派樂樂陶陶。
翌日素荷照例去找宣賀之時,她的賀之哥哥笑著將身旁的小姑娘介紹:“素荷妹妹,這是隔壁村的小蘊,她從今以后就和我們一起玩啦!”
素荷微笑著,一語未發(fā)……
白素于此刻與素荷感同身受,她捂住心口。她從初做起便珍視的夢境,此刻陡生裂痕。
若堵不住眾人之口,可否遠赴凈土?白素難免存有癡心妄想。于是在小雨的幫助下,濃冬七日,她離開了白府。
多日不見,宣賀之急如熱鍋螞蟻,此時見她衣物單薄驀然出現(xiàn),忙將人往家中帶,連生了三次火:“素荷,還冷不冷?”
白素笑道:“不冷了。”
“那就好,這些日你去哪了?”
白素搖搖頭。
原以為見了他會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可沒想真正見面時她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府內著急時看不清,大概是被寒風吹醒了,白素才發(fā)覺:即使告知宣賀之又能如何?
若她不告知他家住何處,他甚至無法找到她……
“阿宣,我給你送煎餅來啦!”
“多謝,怎么也不穿多點?”
白素慢慢抬起頭,看見宣賀之身前站著一位戴著絨帽的女子,女子面若桃花,笑意盈盈:“我不冷?!?/p>
“小蘊,這是素荷,我的……心上人。”
宣賀之微微偏頭,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話里卻帶笑。
“素荷妹妹,這是隔壁村的小蘊……”
兩聲交疊,白素心下驚顫。
她道:“蘊姑娘,見安?!?/p>
張?zhí)N笑著恭喜:“那我便祝你們白頭偕老啦。”
白素看見,張?zhí)N的眼中有失落有祝愿,她……喜歡宣賀之?
“先前我去了邊塞,那兒的景色與陽州城真是千差萬別,卻也有獨自的美?!?/p>
白日,張?zhí)N開朗暢談她的塞外見聞。張?zhí)N是不受任何身份約束的、最本真的,她求而不得的那類人。她羨慕她,無需變換身份,她只是張?zhí)N……
白素將宣紙收起,張?zhí)N姑娘,素亦愿你喜樂。
屋外潑墨半邊天。白素躺在床上,想起宣賀之說明日要帶她去看結果的樹,不禁又悲又喜,為何一定要求門當戶對?為何……為何我與你門不當戶不對?
皓月當空,墨海沉沉。
白素感覺自己沉入了一潭深水,浮不上去,沉不下來,四肢被牢牢鎖住,當她以為要就此死去,眼前卻換了景象——是熟悉的小素荷與小賀之。
他們在院子里磨稻谷,宣賀之正一圈一圈繞著石磨打轉,素荷偏纏著他講故事,宣賀之無奈:“進去選書?!?/p>
小素荷興沖沖跟在他身后,一大一小先后進了房中……
白素想看看小素荷選了哪本書,可當她看清楚,手腳卻僵在了原地。哪里還有什么小素荷,宣賀之的身邊人,分明是張?zhí)N。
白素不敢置信,她上前一步,畫面陡然一轉,有好多身著布衣的村民聚在桌前,恭賀一身紅衣的新郎官:“賀之,我們敬你一杯! 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啊!”
宣賀之滿面春風:“多謝?!?/p>
深夜,紅蠟燭,紅鸞被,蓋頭掀,新嫁娘笑。禮成結夫妻,二人敬如賓?;楹?,宣賀之開了一家商鋪,張?zhí)N時常為他打點,夫妻倆將商鋪辦得紅紅火火,教人艷羨……
白素驚醒,夢中人臉龐依舊清晰,她傻傻坐著,淚如雨下。都說夢為夜有所思夜有所想,這么珍惜美夢的她,又怎么舍得夢到那般場景……
昨日似昨日。我怎么舍得呢。
白素在陽州小巷住了三日有余,每與宣母相談甚歡,宣賀之亦不問她為何留下,只每天研究新菜。
這日,白素吃著吃著,眼淚忽然就落下來。一滴一滴,珠串成線。
“素荷,你怎么了?”宣賀之忙遞給她一張帕子。
白素心緒萬千,最終只將眼眶盈滿溫柔:“賀之,那個夢境,我即將夢到結尾了?!?/p>
或許你此生都無法來看了。
白夫人找來時,白素靜靜站在屋檐下。
“白素,和我回去。”
她點頭,便一步一步走向白夫人,門前雪深,徒留腳印。
“素荷,”宣賀之叫道,“酸菜魚做好了!素……”
話音戛然而止,也許他看到了白夫人。
白素多希望此刻能一閃而過小小稚童的無憂模樣,她或許就有勇氣,像那日離府一般轉過身……
白夫人身后的小雨面容青紫,卻猛然看向聲源。原來……這就是詩文里的公子啊。是她曾經擁有過的,平凡而自由的模樣。
小雨遽然理解,白素對他那般上心的緣故。天上忽落了雨,雨與雪紛紛,惹誰難忍離別意?白素顫著手轉過身,在宣賀之張開手時撲進他的懷抱。
白夫人驚語:“素兒!”
小雨擋在她身前:“夫人,請您讓小姐和公子好好作別吧……”
“賀之,”白素抱緊了他,“我想再同你對最后一首詩?!?/p>
二人便在這冬雨之中各取一物,對訣別詩。
宣賀之是明白的,他明白素荷的心意,明白素荷的想法,他亦記得他說的話:“素荷,你的選擇,我同樣尊重?!?/p>
可他還是不舍,取了“護”的題意,白素卻取“絕”字。素愿君絕愁、絕怨、絕苦,更愿素絕淚、絕難、絕夢。
“宣賀之,”她帶著笑意,“現(xiàn)在我是白素了,可只要見著你,我就只是素荷啊。”
“請永遠記住素荷。”
“宣賀之,你要平安喜樂?!?/p>
宣賀之擁緊她,只聲聲道——
“好?!?/p>
景儀三十六年冬,白素陡生出離家北上的念頭——與家作別,獨自去看看別樣的景致。
橋頭渡口雪紛飛,又見三月梨花。來往船只皆覆了一層白雪,青磚亦皚皚,白素踏上一艘小船:“走吧?!?/p>
雪落渡口,船渡人離別,梨花花語為“離”。她也確與心上人,從此別離。
景儀四十六年冬,廟里一個小和尚偷偷去雜物房翻炭火,
炭火沒翻著,倒讓他翻著一個竹燈籠,打小生在廟里的他從未見過這樣精巧的玩意。
他將東西揣在懷里,去找靜心方丈。
“靜心方丈,你看!”
白素放下手中木魚,嘆氣:“無緒,佛門重地,勿要如此
喧鬧?!?/p>
小和尚將燈籠遞至她面前:“你看!”
“方丈,你怎么了?”
無緒不明白靜心方丈為何一直不說話。
“你翻出來了?”白素接過,突然想起那年那人說的驚喜。
白素找了許久,終于隱隱在燈籠內部瞧見“心悅”二字,旁邊還畫了兩個小人,眉眼帶笑。
“原來這就是你說的驚喜啊?!卑姿負u搖頭,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流年似水,舊人看舊物,心中也再掀不起一絲波瀾。
不過,白素摸摸無緒的頭:“無緒,你想聽故事嗎?”
白素平淡敘說著那年那日。
她入寺為尼后不曾再做夢,除去每年離別那日;可他早已成家立業(yè),而她早已脫離紅塵,念舊毫無意義。
“宣家公子在那之后大病一場,醒來時失了記憶,而張姑娘不辭勞累陪在他身邊,兩人終通情意?!?/p>
白素唇邊浮現(xiàn)淺淡笑意:“宣張夫妻二人開了一家商鋪,生意紅火,街坊都道其‘伉儷情深’。”
“只是那宣家公子本不擅經商,他更擅詩文,然,那場病也帶走了他的文才?!?/p>
白素斂去笑意:“故事結束了?!?/p>
無緒怔愣愣地點頭,白素又道:“可不要將‘靜心方丈談論紅塵’這一事說出去啊,無緒。”
“靜心方丈,無緒不會的……”
“回去念經吧?!?/p>
待萬籟俱寂,白素一敲木魚,失去文才的人何止他一個?
他們互為知己。早有伯牙子期斷琴,他們亦是在別離后絕了靈感,再難題一字,再難題一句。
娘于六年前逝世,白臨亦在不久后死于墜崖。世人皆道此情深厚,竟追隨愛人而去,無人知曉背后真相。
只是巧合罷了,他們哪里來的情深意重?彼時宣賀之已與張?zhí)N成婚,白素便在那年末入了白馬寺。入寺斷紅塵,她將小雨安置妥當,而后將早年為宣賀之所作的詩文付之一炬。
白駒過隙,靜心方丈漸白了發(fā),而她晚年安然、亦無恙,夜夜無夢,唯枕安眠。
景儀五十四年夏,酷暑炎熱,恍如回去了那年陽州濃夏……
白素在無緒為她念的經文中閉上眼睛,嘴角含笑。
賀之啊賀之,我曾經怨過——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