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還

文/本大瀅 圖/清澄

路遠萬重云，繁華一聚塵。但知歸去好，何處見來人。于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醒來。

01

延康四年十一月廿三，城闕夜千重，雪滿長安道。

淮恩侯府的馬車停在兵政司的大門之前，一身鴉青大氅的尹長尋自車廂里緩緩下來，由守衛(wèi)引著一路繞過九轉曲折的回廊，踏進了籍冊室的房門。

屋內燈火通明，桌案前的兵部侍郎楊氏正悠閑地品著清茶，十數名守衛(wèi)靜立于兩側，一襲夜行衣的崔月見雙手被縛，靜靜地跪于下首。

楊氏見尹長尋進來，起身朝他行了個禮，“更深夜寒，本不該叨擾淮恩侯清夢，只因值夜守衛(wèi)于籍冊室發(fā)現一名形跡可疑的女子，此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崔將軍之女，淮恩侯之妻，茲事體大，下官不敢擱置，這才夤夜請來淮恩侯。”他指著跪在地上靜默不語的崔月見，“侯爺您仔細瞧瞧，可認得此人？”

尹長尋對上崔月見光澤盈盈的眸子，含笑回道：“不錯，此女子正是內人崔氏。”他眼風微抬，示意身側的隨侍，“給夫人松綁?！?/p>

崔月見被隨侍扶起，尹長尋順勢將搭在手臂上的兔絨斗篷披在她肩上，又塞了一只暖手爐到她手中，“這天寒地凍的，穿得這樣單薄，若是染了風寒可怎么好？”

說著就要將她帶出籍冊室，兵部侍郎長臂一擋，恭敬道：“淮恩侯，夜?jié)摫灸耸侵刈铮筘仿煞▏烂?，即便是令正，也不能這般來去自如吧？”

尹長尋將崔月見護在懷中，朝兵部侍郎輕笑一聲：“楊大人有所不知，家妻自小嬌氣，只怕是住不慣兵政司這冷屋冷榻，”他笑意微斂，言語間多了幾分冷意，“人我今夜便帶走了，若是楊大人有任何異議，盡管入宮進言圣上便是。”

崔月見由尹長尋領著一路出了兵政司，靜夜沉沉，風雪如織，尹長尋細心地替她擋去吹拂而來的雪霰子，攙扶她上了暖風微熏的翠幕馬車。

“數數這是第幾遭了？”車廂里的尹長尋掰著他那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慢悠悠地數著，“兩月前跟蹤戶部侍郎的車馬，半月前打探大理寺少卿的行蹤，五天前翻墻偷聽朝中幾位眾臣的談話……”

他扶額嘆氣：“崔月見，你可有一日是讓你夫君省心的？”

“你若是看不慣我，和離便是，”她微微抬頭，正對上他那雙波光瀲滟的桃花眼，“我求之不得呢?！?/p>

她話間嫌惡之意盡顯，尹長尋卻是不惱，只淡淡笑道：“你我結親不滿四月，連喜被喜褥都還未捂熱呢，哪有和離的道理。”

這話惹得她面頰緋紅，遂佯作鎮(zhèn)定地側過臉去，低聲罵道：“污言穢語，寡廉鮮恥?！?/p>

尹長尋噙笑不語，只翕合雙眼，枕壁假寐，車廂內昏黃的火光落在他劍眉秀目間，仿佛籠了一層薄暮煙霞，襯得他瘦削鋒利的面龐多了幾分柔和之意。

他其實生得風姿雋爽，蕭疏軒舉，平日里臉上一貫是懶散笑意，若是不笑，則如冷峻寒冰，教人不敢輕易靠近。

只可惜啊，崔月見在心底默默長嘆著，這般玉質金相之人，卻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王侯。

02

崔月見與尹長尋的初見，是在七個月前的天家春蒐之時，她為追獵一只白鹿，揚鞭馭馬一路闖進密林深處，卻不知身下坐騎受何驚嚇，突然嘶鳴不止，蹄掌亂騰，幾乎要將馬背上的她飛甩出去。

隨扈侍從聞聲趕來，卻因驚馬胡亂沖撞而束手無策，崔月見自小流落在外，將將被生父崔徹尋回，并不想于眾人面前暴露自己底細，以免多惹是非，于是佯作驚恐無措之狀，待人相救。

千鈞一發(fā)之際，忽見一道黑影騰空而起，掠過人群飛身而來，他敏捷利落地攬住她的腰肢，踏風而旋，緩緩下落。

和風掠拂耳畔，她的一顆心還未來得及怦然亂撞，卻見那駿馬瘋癲亂竄，朝著迷霧茂林中沖去，原本擁住自己的男子幾乎沒有一刻猶豫，手臂猛然一松，凌空而去追逐驚馬。

崔月見就在頃刻之間摔落地上，幸得她反應迅速，懂得以內力護體，最后只落了個不輕不重的腳傷。

她疼得齜牙咧嘴，心頭火氣正盛，拽著圍擁過來的隨侍怒問：“那是何許人也？”

隨侍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崔小姐……他是和懿大長公主之子，淮恩侯尹長尋。”

崔月見的傷足養(yǎng)了一整月，她心中一直憋著那日遭尹長尋戲耍的氣，稍一打聽得知此人聲名狼藉，竟是長安坊間艷聞緋事滿天飛的浪蕩子弟。

待她行動無礙后，她決定親自前往風月樓，去會一會這位害得自己臥床養(yǎng)傷整整一月的罪魁禍首。

初夏時分，綠染軒窗，光影細碎，尹長尋斜斜倚靠在簟榻之上，酒香彌漫，歌舞繚繞，美人相擁在懷，好生愜意。

崔月見將他怒斥一頓，他卻半分不惱，反而悠閑地笑著：“崔姑娘可真是不識好人心，那駿馬乃是盜驪名駒，價值連城，若不是在下幫忙尋回，圣上責問起來，崔姑娘可是擔待不起的。”

他緩緩湊到她耳畔，呵著微醺之氣：“況且崔姑娘內息深厚，自是懂得如何自保，何需在下擔憂？”

這話令她渾身一凜，正要轉身離去之時，尹長尋卻陡然拔高調子：“若是崔姑娘仍舊氣惱，那不如尹某登門求娶，以身相許博小娘子一笑，足可見在下誠意吧？”

她本以為這不過是尹長尋醉后胡言，直到半月之后一道賜婚圣旨傳到崔府，她才知道尹長尋竟不是在說笑。

馬車緩緩停下，崔月見自回憶中回過神來，自顧自下了馬車跨入淮恩侯府，尹長尋一路跟隨她到了寢屋之外，她正要關門，尹長尋卻遞上一本書冊，眉間斂了幾分笑意，“你夜闖兵政司，無非就是想要這個，是不是？”

崔月見半信半疑地接過冊子，翻了兩頁發(fā)現此物竟是兵械冊的抄錄本，一時間欣喜不已，連忙通本翻看，尹長尋默默打量著她的神色，直到她失望至極地合上書冊，整整一本兵械冊，都沒有她要找的標識紋飾。

他幽幽開口：“他們既然要趕盡殺絕，又怎會使用登記在冊的兵械？若此條線索真的有用，你又怎會查了這么久還頭緒全無？”

她猛然抬頭凝視，他一雙眸子深沉似海，竟看不出半分情緒，“尹長尋，你知道些什么？”

這些事情她一向隱藏得很好，他到底是從何得知的？

屋內明滅不定的燭火映在他白皙嶙峋的臉上，身上那襲鴉青大氅幾乎要融進身后的蒼茫夜色中，他像是即將羽化翩躚的謫仙，臉上露出捉摸不定的淺笑：“我乃濁世仙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p>

崔月見剜了他一眼，砰的一聲合上了房門，獨留尹長尋一人立在門外，無奈地揉著鼻尖輕笑出聲。

03

這一夜，崔月見做了一個夢。

夢里是那座她生活了九年的世明山莊，在一夕之間付之一炬，烈火熇熇，黑煙蔽日，山林盡焚，萬物凋敝。

滿目蒼涼間，她身軀顫抖不止，麻木地踏在狼藉廢墟之上，徒手翻認著枕藉交錯的焦尸，緊繃的神經在她翻出莊主明愿的尸身后驟然斷裂，她崩潰地嘶吼著，淚水洶涌泛濫，如同一只墮入絕境的野獸。

一枚柳葉暗鏢靜靜地躺在灰碳渣滓之中，她將它撿起，擦凈殘灰，上面有一塊形狀怪異的火焰紋飾，她定定地看著那朵火焰，眼中幾乎要迸出血來——這是她唯一的線索。

她替明愿和山莊中眾人立了無名冢，細雨斜織，涼意浸骨，她跪在無字石碑之前，重重地叩了三個頭，發(fā)誓定要找出血洗世明山莊之人，手刃仇家，帶回項首，以此慰藉世明山莊上百口枉死之人的在天之靈。

明愿將她養(yǎng)大，教她劍法唯快不破，告訴她人間善惡有分，叮囑她各人生死有命，若有一日他猝然辭世，不要去追查這個中緣由，只需忘卻所有，好好活下去，每年忌日來他墓前同他說一會兒話，他便黃泉無憾了。

可是前塵茫茫渺渺，去路危機四伏，若她不撥云散霧，于腥風血雨間探得一絲光亮，這凄凄余生，她又該憑借什么走下去呢？

她就這樣失去了世明山莊，失去了明愿，自此孑然一身，從月見做回了崔月見。

崔月見活了十七載，在延康四年三月初五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她在八歲那年被明愿撿回世明山莊，頭上磕了一道口子，醒來之后記憶全無，只記得自己的鮮血染紅了榻上嫩綠色的床褥，像是于茫茫綠叢間開出一簇嬌艷的花。

明愿撿到她那天晚上是八月十五，月見之夜，于是他給她取名月見，抬頭望月，低頭見她，月是天上月，人是眼前人。

這一年的冬日出奇的冷，尹長尋深諳休閑消遣之道，每年這時候都要遷入江南宅院避寒越冬，往年都是他一人，如今他新婚燕爾，自然要帶上崔月見一同前往。

車馬一路出了長安城，南下行了兩天的路，卻不是往江南的方向去，崔月見心下疑竇叢生，終于在暫住過夜的驛站里與尹長尋爭吵起來。

“你如今是要去何處？”她對尹長尋這游手好閑的浮浪子早已失了耐心，話語又冷又硬，像是屋前凝結的冰凌，“最遲明日，我要啟程回長安城?！?/p>

崔月見正要轉身離去，尹長尋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正色道：“月見，我知道你想要報仇，你該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話音未落，卻見一支白羽箭破窗飛來，尹長尋眼疾手快地拉開她，鋒利的箭鏃蹭過他的面頰，留下一道極淺的血痕，而后砰的一聲扎進二人身后的墻壁，箭尾白羽顫抖不止。

“快走！”尹長尋拉著崔月見朝屋外逃命，四周突然涌入重重黑影，紛紛抄刀砍殺過來，二人默契地相背而立，與黑衣人陷入纏斗。

刀劍白光掃過面門，那團熟悉的火焰圖案映入眼簾，崔月見怔愣一瞬，手中的長劍失了力道，被對方劈摜至一丈之外。

打斗間桌上的燭火遭掀翻在地，火勢迅速蔓延，如驚濤駭浪般席卷整間屋子，尹長尋抄起木凳擲破窗戶，一把撈起身旁手無寸鐵的崔月見飛躍而下，她被尹長尋擁在暖意盎然的大氅間，卻嗅到了他肩頭汩汩外淌的血腥味。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就好像回到了當初在世明山莊的日子，她靠著一柄利劍鋤惡揚善，而明愿總會替她掩護斷后，曾經她問明愿想要什么，他將劍刃上的血漬細細擦去，淡然笑道：“河清海晏，世間清明?！?/p>

她想，這大抵就是世明山莊存在的意義。

可是他死了，在這波詭云譎、山雨欲來之時，他和世明山莊一并消失在了那場熊熊大火里，這人世間唯一一個愛她的人走了，她沒有家了。

隨行的侍衛(wèi)趕過來時，崔月見正在替尹長尋清理傷口，她眼眸低垂，無聲地落著淚，尹長尋注意到她眼角的淚花，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指尖，調笑道：“我的夫人身手這般好，方才以一當十也不見半分懼怯，怎么這會兒倒掉起了金豆？”

崔月見最厭煩他這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模樣，握著小瓷瓶的手指狠狠一抖，大半瓶藥粉灑落在他的傷口上，疼得他渾身一僵，猛吸一口涼氣，“嘶——崔月見，你是想謀殺親夫？”

04

尹長尋的車馬一路南下，帶著崔月見抵達了乾州誠王府。

誠王謝儼是先帝胤謙帝第三子，當今圣上謝修的兄長，謙帝在位時他就已常年帶兵駐守西南邊陲，于乾州自有其建樹與威望。

胤謙帝在位二十七年，共有六子三女，皇嗣中不乏德才兼?zhèn)洹⒐鬃恐?，只是謙帝不設儲君，對幾位皇子的態(tài)度皆一視同仁、不偏不倚，即便是身為眾官之長的朱丞相，亦揣摩不透謙帝心思，直到元嘉二十七年謙帝崩殂，其遺詔布告天下，世人才知謙帝傳位平王謝修。

那時候正值西南邊地動蕩，謝儼軍務纏身，未趕上謙帝喪禮，后來謝修繼位稱帝，不顧人倫殘害手足，謙帝諸多子嗣，暴斃的暴斃，流放的流放，最后竟只有偏居乾州手握兵權的誠王謝儼未受波及。

崔月見隨尹長尋去拜訪了謝儼，屋內燃著銀骨炭，暖風融融，茶香四溢，謝儼不緊不慢地斟了一盞雨前龍井，抬眼將尹長尋身旁的崔月見細細端詳一番，“聽聞淮恩侯迎娶了崔徹將軍家的大小姐，想必這位就是吧？”他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又道，“淮恩侯今日將她帶來，連談話亦不打算避開她，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誠意？”

“表兄有所不知，”尹長尋從容低笑，“家妻乃是明愿的徒弟，明愿死得不明不白，她如今一心要替她師父報仇，只怕比你我更巴不得他們死呢。”

尹長尋之母和懿大長公主是謙帝胞妹，所以算起來，他喚誠王謝儼一聲表兄。

崔月見一顆心咚咚作響，如擂皮鼓，面上卻保持著波瀾不驚的淡然，她朝謝儼行了個禮，又對尹長尋道：“無礙，誠王殿下既有所顧慮，那妾身回避便是?！?/p>

侍婢掀開簾子引她出來，欲領著她去偏廳用茶，她擺手婉拒，只道雪景正盛，想要隨意逛逛。

冰冷的朔風刮在臉上，猶如一道道利刀劃過，她卻在這冰天雪地中逐漸冷靜下來，尹長尋不止一次提到“他們”，她心中有一陣強烈的直覺，他不僅知道“他們”是誰，而且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想必他娶她也并非一時興起，而是早有所謀。

二人足足交談了半個時辰，尹長尋出來時天色晦暗，鉛云如積，大抵入夜后會有一場大雪。

崔月見正立在霞云滿簇的梅樹下，手中把玩著一枝新折的紅梅，壓低了嗓音問他：“你和誠王殿下，想要謀反，是不是？”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縷輕輕呵起的白霧，“我父親忠心圣上，他怕我向父親泄露你們二人的謀劃，所以不愿我在場，”她頓了頓，緊緊注視他那雙如杳杳深淵的眼睛，“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娶我，為何要將我?guī)泶颂?？?/p>

他對她的問題避而不答，拉著她出了誠王府的大門，道上雪滿無人掃，靴底踏上咯吱作響，長久的沉默后他終于開口問：“月見，你可還記得明愿出事的前一日，你在何處？”

05

她自然記得，那日她原本要去刺殺一名貪官，途中偶遇一間茶館小憩片刻，崔徹仿佛從天而降一般，走到面前將她打量一番，忽然涕泗橫流地拉著她的衣袖叫她小媱，說她是自己走失多年的女兒。

崔徹說她叫崔媱，八歲那年隨母親去翠山賞桂，途中遭劫匪追截，母親慘死賊人刀下，她自此流落在外九年。

一開始她并不相信崔徹所言，直到他說出她肩頭有一塊珊瑚狀的紅色胎記，她才意識到崔徹所言非虛。

其實她與崔徹眉眼極其相似，旁人一瞧就能辨出二人是父女，她自己又怎會看不出來。

那一日是延康四年三月初五，崔徹帶她去祭拜了生母王漣之墓，然后將她帶回崔府安頓，當晚她喝了許多酒，一直醉到第二日申時才悠悠醒轉過來。

再后來，她回到蒼陽山谷，發(fā)現了一片斷壁殘垣的世明山莊，以及明愿的尸首。

“這一切都太過巧合，前一日你被崔徹尋回，后一日明愿就慘死世明山莊?！?/p>

她像是挨了一記重擊，臉色煞白地望向尹長尋，被寒風凍得發(fā)紫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尹長尋臉上再沒有平日里的輕佻漫笑，晦暗的夕光映著他的眉眼，滲著幾分森冷之意，“其實你不會猜不到這前后聯系，你查了這么久還是一無所獲，并非你不夠聰明，而是你不愿相信此事與你父親崔徹有關，不愿相信你被家人認回不過是徹頭徹尾的利用，所以自欺欺人地不去觸碰這條線索?！?/p>

突然被道破心事的崔月見愣愣地盯著他，啞聲問道：“你為何知道這些？”

“明愿是謙帝養(yǎng)子，而我，自小和他一同長大，情比手足，”尹長尋臉上漸漸浮起柔和的笑意，“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那時你頭上傷得很重，是我把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你大抵是不記得了。他給你起名月見，不僅僅是因為在八月十五那夜救下你，他是希望你撥云見月，前路明亮?！?/p>

北風越刮越緊，呼嘯耳畔，如泣如訴，這場大雪終于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今年冬天可真是冷啊，他默默嘆著，連乾州都下著這樣大的雪。

即使崔月見在世明山莊生活了九年，她也并不清楚明愿的來歷，她只知道他一向慷慨，但凡這天底下有人身陷難處，奔走逃命，只要用一個秘密作為交換，世明山莊便愿意提供庇護。

這秘密或許輕如飄飄鴻毛，或許重涉江山社稷，世明山莊從不以秘密輕重論人命，只看這人值不值得救。

直到如今，她才知道，原來世明山莊是胤謙帝的羽翼眼線，明愿為報謙帝養(yǎng)育之恩，在世明山莊的老莊主死后，甘愿接下這挑重擔。

尹長尋輕柔地拭去崔月見臉上的淚珠，神色平和地問：“月見，若最后的結果是天地顛倒、至親相殘，這真相你還愿意查下去嗎？”

她僵立在原處，鵝毛大雪落滿身，最后她抿著薄唇，重重地點了頭，“夸父逐日，飛蛾撲火，即便是不自量力，我也要知道原原本本的真相?！?/p>

尹長尋望著蒼茫的大雪，微微一哂：“明愿啊，你養(yǎng)大的小姑娘，可真是和你一樣倔強?！?/p>

他們在乾州過了延康四年的除夕，二人圍爐賞雪，街巷里有孩童追逐嬉鬧的笑聲，絢爛的煙火綻放在墨色的天際，尹長尋的目光脈脈如水，他說：“舊晦皆往，否極泰來，月見，來年會是個好年。”

06

開春之后，尹長尋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長安城，而后直奔丞相府，去拜訪了重臣之首的朱丞相。

他對朱丞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后終于說服了朱丞相交出那份他藏匿了四年之久的謙帝遺詔——當年謝修所執(zhí)的那份遺詔是假的，他的皇帝之位也是搶來的。

當初謙帝不立太子，惹得眾皇子皆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平王謝修廣絡群臣，培植黨羽，與京畿軍統(tǒng)領崔徹相互勾結后更是如虎添翼，勢不可擋。

元嘉二十七年三月，謙帝龍體有恙，恰逢西南邊地戰(zhàn)況緊張，朝中眾臣一時間各懷鬼胎，紛紛猜測謙帝將立太子，以穩(wěn)朝堂局勢。

這流言傳到平王府上，謝修與崔徹一時間方寸大亂，若是前腳確立太子，后腳謙帝駕崩，那他們便再無機會，二人商議半宿后決定鋌而走險，先發(fā)制人。

尹長尋拿到遺詔后連夜攜著崔月見出了長安城，夜色沉沉如潑墨，奔行在靜謐官道上的馬車轆轆作響，仿佛一只飄蕩于夢魘中的游魂。

路途漫長顛簸，車廂中的尹長尋將那段未講完的往事娓娓道來：“謝修買通了太醫(yī)署的老太醫(yī)，在謙帝晚膳中下了毒，謙帝于子夜時分毒發(fā)身亡，崔徹迅速集結兵力把控皇宮，將偽造的遺詔蓋上璽印，謝修由此得以踐祚?！?/p>

可是謝修怎么會猜到，謙帝并非想要定立太子，而是親筆所書繼位詔書，打算將帝位傳給誠王謝儼。

詔書一早就交由朱丞相保管，原本該于謙帝病逝后公諸于世，奈何謝修鐵血手腕，朝中眾臣萬馬齊喑，噤若寒蟬，朱丞相為圖自保，只能將遺詔藏匿府上，不敢指摘新皇謝修半分。

崔月見心底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楚，她嘆了口氣道：“明愿一心效忠謙帝，謙帝慘死于奸人之手，他必定很難過吧。”

尹長尋嘴角銜著一抹苦笑：“謝修一黨動作迅速，手段隱蔽，那時候我和明愿都不知道實情?！?/p>

他在這長安城蟄伏多年，不惜落得個風流子弟的荒唐名聲，就是為了查清這些舊事細節(jié)。

她撩開車帷望了望無垠的夜色，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蒼陽山谷，”他答道，“去世明山莊舊址找一樣東西?！?/p>

她臉色蒼白，心頭涌起陣陣酸楚，她還沒有替明愿和世明山莊報仇，何來顏面回去見他？

尹長尋看出她的顧慮，握住她涼如枯霜的雙手，用自己掌心的溫暖一點點捂熱，“月見，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元嘉二十二年，明愿收到一封匿名書信，信中稱有關乎社稷安穩(wěn)的要事需當面相告，條件是希望世明山莊能護她和她女兒的性命安危，我陪著明愿如期抵達信中約定的見面之地時，那婦人已死于一群黑衣殺手刀下，一旁的小姑娘不過七八歲的模樣，撞在尖利碎石之上昏死過去，滿頭鮮血淋漓……大抵是那群賊人害怕我們查出破綻，慌亂之中帶走了婦人的尸身，我和明愿只來得及將那小姑娘救下。”

崔月見的手愈發(fā)冰涼，仿佛寒川冰雪難以融化，她的聲音顫抖著：“那婦人就是我母親?！?/p>

07

車馬停在蒼陽山下，因山谷前濃霧蔽障，故而只得下車步行。銀月高懸，翠墨山影重重疊疊，偶聞孤鴉啼鳴林間，長短交錯，回蕩山中，聲聲悠遠不絕。

二人提了一盞琉璃燈盞下車，昏黃的火光只照亮眼前的方寸區(qū)域，四周霧靄彌漫，不辨方位，崔月見正要取出玉骨短笛喚來知途鳥指引方向，尹長尋示意不必：“我認得路?！?/p>

這千障霧乃是曾經的老莊主設下，隔絕世明山莊與外界紛雜，外人貿然闖入必然暈頭轉向，崔月見在山莊生活九年，每每入谷，都需倚靠知途鳥辨認方向，尹長尋卻能準確認出路線，可見他功力的確深厚。

他拉著她一步一步走得穩(wěn)當，寂靜黑夜中連輕淺的呼吸都顯得異常清晰，“當初崔徹能尋到世明山莊來，正是靠著你那支玉骨短笛?！彼捳Z稍頓，又道，“明愿死的那日，我也在山莊?！?/p>

燈火驟然跳動浮躍，她垂眸失神瞧著，一顆心好似被人緊緊攥住，無盡的痛苦涌上胸口，幾乎要令她窒息而亡。她那夜醉如爛泥，以致玉骨短笛落入父親之手，原來兜兜轉轉，是自己害了明愿。

尹長尋在山莊的廢墟中摸索出一塊怪石，只見他左右扭轉那石頭，不遠處赫然出現暗道入口，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山莊地下竟還藏著這樣一間秘室。

地室潮濕陰冷，猶如惡獸的深淵巨口，她跟著尹長尋七拐八繞，才見到他要找的紫檀木匣，放置于匣中之物是當年平王謝修與崔徹的十數封來往書信，信中載錄了二人密謀奪嫡造反的詳細計劃。

紙張已經微微泛黃，她愣愣地看著信上勾描出的那簇火焰紋樣，腦海中的前因后果逐漸清晰明了，明愿之死，世明山莊焚毀，以及她和尹長尋驛站遭襲，都是出自當今圣上謝修和她父親崔徹之手。

“這圖案很熟悉，對嗎？”他眼底彌散著絲絲哀傷，“九年前追殺你母親的那群人，刀上也有這朵火焰?！?/p>

這番話如平地驚雷，她無力地跌坐在冰冷磚石之上，腦中像是有什么東西砰的一聲炸開了。

這大概就是尹長尋說的天地顛倒、至親相殘，崔徹殺妻棄女，謝修弒父篡位，到頭來卻是明愿這個血親無關的局外人試圖扭轉乾坤，匡扶正統(tǒng)，最后甚至賠上性命。

元嘉二十二年，王漣發(fā)現其夫崔徹與謝修狼狽為奸，合謀奪嫡，于是暗中偷走二人往來書信，欲攜崔媱投奔明愿以求庇護，奈何還未等她親口告知明愿真相，就已被崔徹斬草除根。

延康三年九月，世明山莊的側廂屋瓦失修，明愿將雨水浸濕的書冊翻出晾曬，偶然間發(fā)現當年那封匿名信件的內容遇水消融，唯余幾個字墨跡清晰，幾字相連，恰是一處地名，明愿大驚，循著那地名找去，終于取回王漣藏了多年的信件證據。

原來當年王漣唯恐遭遇不測，早已在寄給明愿的信箋中布下玄機。

明愿之死，正是因為這匣重見天日的謀反信件。

世明山莊火勢失控之時，尹長尋正在房中與明愿商談，忽而濃煙滾滾，火舌卷噬屋舍，箭雨刺破門窗，射向房中，明愿動作迅疾地將尹長尋撲倒在桌案之下，替他擋去淬毒的箭鏃。

尹長尋永遠忘不掉明愿臨死之時的神情，他臉色蒼白如紙，嘴角烏血半凝，眉頭因毒攻心脈而痛苦緊皺，他用那雙血污斑駁的手催促尹長尋趕緊離開，“屋后有一方清液池，池底連通山間澄水河，你從那里走……”

烈火遮天蔽日，燒斷的橫梁轟然砸下，將明愿困于燎燎大火之間，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喊道：“阿尋，替我照顧好月見那丫頭，不要讓她活得那么苦……”

08

厘清真相，證據在手，日子竟意外地平靜下來，尹長尋未與任何人撕破臉皮，反而同廟堂之上的仇人維持著心照不宣的對峙與平衡。

變故發(fā)生在時隔半月的一個午后，那日恰逢尹長尋不在府上，崔月見與侍婢出門采買，她在車廂中小憩片刻，馬車行至半路，四周的喧鬧聲逐漸安靜下來，崔月見覺察出異常，她不動聲色地摸出袖中的匕首，正要伺機殺出車廂，一團白霧猛地自車帷撒入，霎時間令她失去了意識。

綁走她的人是崔徹，他要尹長尋拿那匣信件和謙帝遺詔去換崔月見的性命。

尹長尋心急如焚，單槍匹馬趕至長安城郊的禹陵江畔，崔徹早已帶人在那里等候多時，“淮恩侯，東西可帶來了？”

“月見在何處？”他目眥欲裂，破口大罵，“崔徹，你連你的親女兒也要利用？”

“大丈夫成事不拘小節(jié)，”崔徹嘴角浮起嗤鄙冷笑，指了指湍急水流沖刷拍打的江崖，“她在那里，我要的東西呢？”

他循著崔徹的指引遠眺而去，看到了被鐵鏈鎖在嶙峋石柱之上的崔月見，時辰臨近傍晚，正是漲潮之時，江水已逐漸涌上她的胸口，尹長尋后背冷汗涔涔，抬手指向遠處的老槐樹：“在那棵樹下?！?/p>

崔徹迅速領著士兵趕過去，尹長尋縱身躍入江中，拼盡全力游向崔月見，柔聲安慰她：“我給他們的證據是假的……別怕，我會救你離開?！?/p>

江水洶涌，眨眼間已漫至下頜，她淚如雨下，聲音破碎顫抖：“快走……尹長尋，不要管我了……”

他恍若未聞，握緊長刀一頭扎進水中，一遍一遍用力劈砍鎖鏈，澎湃的水流浸過她的口鼻，一點點沒過她的發(fā)頂，她四肢冰冷僵直，仿佛一塊落入水中的冰，就要這樣靜靜化去。

就在她將要溺斃的那一刻，身上的鎖鏈砰哧一聲斷裂開來，她像一塊浸透水的破布，輕飄飄地隨著水流下墜，她的意識混沌虛弱，在閉眼的那一剎那，恍惚感覺有人將她緊緊擁進懷中，柔軟冰涼的唇瓣貼吻過來，渡給她一口氣息。

她好像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夢境，日暮蒼山遠，倦鳥晚歸巢，明愿從世明山莊的大門走出來，半嗔半惱地道：“你這個小丫頭，練劍又偷懶了，也罷也罷，日影西斜，是時候吃晚飯了，”他朝她伸出手，溫和一笑，“走吧月見，咱們該回去了。”

而后白光閃過，萬物煙消云散，尹長尋的聲音空靈飄渺，仿佛來自天際，他說：“小姑娘啊，這世間污穢未清，天邊陰云長踞，你要替明愿親眼看看清明盛世，方不負他這一生滿腔熱忱孑孓獨行?！?/p>

路遠萬重云，繁華一聚塵。但知歸去好，何處見來人。

于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醒來。

09

延康五年四月廿七，早朝之上，淮恩侯尹長尋手捧滿匣物證，步入金鑾大殿，他當著文武百官之面怒斥：“圣上謝修，弒父殺兄，罔顧人倫，此為不恭不孝；篡位奪權，禍亂朝綱，此為不忠不義；苛捐重稅，濫殺無辜，此為不慈不仁。”

殿外兵戈激蕩，人聲鼎沸，誠王謝儼領兵朝金鑾殿圍殺而來，眾臣惶恐不已，亂如一鍋粥，龍椅上的謝修駭怒交加，大喊道：“護駕——”

話音剛落，誠王謝儼攜軍蜂擁而入，遍體鱗傷的崔徹遭五花大綁，扔在光亮平整的磚地之上，嗆出一口鮮血，奄奄一息地蜷縮著。

謝儼身旁的朱丞相奉出謙帝遺詔，肅然正色道：“逆臣崔徹皆已招供，人證物證俱全，先帝真詔現世，恭請誠王登臨帝位！”

士兵擊刀鳴劍，氣勢高漲，喊聲震耳欲聾：“亂臣賊子當誅，擁躉誠王繼位！”

百官本就人人自危，此時見謝修大勢已去，紛紛見風使舵，烏泱泱跪成一片，高聲附和：“恭請誠王登臨帝位！”

謝修被迫退位，后被轉押至鹿鳴臺幽禁，謝儼登基稱帝，大赦天下。

長安城的暮春，結束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之后，一切塵埃落地，曾經那些輾轉難捱的深仇苦恨，也隨著滂沱纏綿的雨水，付之塵土，奔于江河。

雨后初霽，晴光乍現，尹長尋與崔月見到蒼陽山谷為明愿掃了墓，她在石碑之上一筆一劃仔細刻下：故人明愿之墓。

她想起多年以前自己曾問過明愿，何時能見到他說的河清海晏，世間清明。

明愿牽著她的手，眼底如澄澄湖水，泛起瀲滟柔波，他說：“那是一種永恒的盼望和向往，月見，清明盛世長存于每個人的心中，只看你是否甘愿為之畢生踐行?！?/p>

遠處鶴鳴蕭蕭，曠谷繚繞，崔月見仰目遠望而去，蒼山環(huán)抱，天色空清無云，她淡然一笑：“明愿，我都明白了?！?/p>

瘴霧輒從風里散，枯木將向雨中榮。直道豈知未負人，故人雖往死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