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汪洋,說來話長。
一開始,我們只是高中同桌。汪洋比較奔放,會在晚自習(xí)放出那種全班人都停下筆來思考聲音來源的屁,并且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鎮(zhèn)定,鎮(zhèn)定到這個屁像是旁邊的我放的。我坐在他身邊笑得大口喘氣,相當(dāng)于一臺配套的空氣過濾器。
我們教室里熱水全靠一臺破飲水機供應(yīng)。課間女同學(xué)們沖向飲水機的速度平均比體育課快20倍,因為沒有人會在搶熱水的時候顧得上用手遮住劉海。接水難度極大,于是有人每天摸黑到教室,偷偷在我的保溫杯里泡好熱牛奶。
輪到我值日的時候,汪洋總是格外殷勤。每逢我倒垃圾的時候,他都會二話不說上來握住另一只把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堅定地牽著我穿過人群,一直走向世界盡頭。
對于我們而言,世界的盡頭就是垃圾通道。他麻利地掀開垃圾蓋,我用校服袖子捂住口鼻,他也不嫌臟手,迅速地把垃圾簍倒扣進去,哐哐抖幾下,然后他去廁所洗手,讓我在外邊等他。
我問閨密:“我跟他這樣,會不會讓別人覺得有點曖昧?”閨密咬牙切齒道:“何止曖昧,簡直是戀愛的酸臭味?!?/p>
2012年高考畢業(yè)的夏天,我們決定去海南。
彼時在我的浮想聯(lián)翩中,他會在海邊突然拉住我的手,向我告白。
但他毫無動靜。約我去海邊,又一言不發(fā),就算開口也不提“喜歡”二字。
最后,我假裝生氣了,推搡他說:“你到底想說什么,快說啊。”他這才一把抱住我。
我當(dāng)時很認(rèn)真地想,旅游的經(jīng)費花得都差不多了,這一次回去估計就沒錢出來玩了。再矜持誰都沒機會了。
2013年,我倆異地一年了。他在北京宿舍的陽臺上推開窗,拍照給我看外面的霧霾;我在貴陽的宿舍,拍給他看床腿上雨季長出來的蘑菇。
有時候我想,可能這輩子也不會有人愿意搭乘28小時的硬座火車來見我了。
火車上充斥著煙味、酒味、方便面味、廁所味以及鄰座脫鞋之后的腳臭味,他擠在狹窄的座位上,像蝦米一樣蜷縮著,彎著腰,保持那樣的姿勢睡一晚上。
有一回見到他的時候,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自己要腰疼了。但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腰疼的原因,以及為什么每次都要帶一件厚衣服,和穿過漫漫黑夜的火車有多冷。
異地戀最大的考驗是見不到面。我們常常在樓道打電話到深夜,學(xué)校的消防通道里沒有暖氣,一到冬天他就凍得哆哆嗦嗦的。夏天,他則會發(fā)照片給我看他的杰作,墻上密密麻麻全是他的血跡和被他拍扁的蚊子。
那個時候,流量還是按兆賣的。就算綁定了親情號碼,2000分鐘的免費通話也不夠用。
但到了后來,我們可聊的東西越來越少了。
有一次見到他,我甚至覺得他長高了,像床腳的蘑菇一樣突然冒出來。
我在上課,他在睡覺。我想聊天,他忙著調(diào)研。有時候甚至不知道他是真忙,還是不愿意理我。
“你怎么不回電話?”
“地鐵上?!?/p>
“行,那你忙吧?!?/p>
有點孤獨。因為孤獨變得脆弱,脆弱所以懷疑,懷疑然后開始爭吵,又寄希望于從爭吵中找到一些對方愛自己的證明。
不過,吵來吵去總比無話可說要好。
2014年,我去了一趟北京。
他把室友都約出來,大家一塊吃飯。他們輪番來敬酒,汪洋替我擋。
汪洋第二次去廁所吐的時候,他室友壓低聲音對我說:“汪洋為了攢錢去看你,早上6點就起來擠地鐵去兼職。他為了你,什么苦都愿意吃?!?/p>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奔赴大海的河流,后來才知道我們不過是順流而下的兩片葉子。只有想辦法緊緊地貼在一起,才能不被生活沖散。
那一年,我突然變得勤奮起來,幾乎每天都扎在圖書館,圖書館要清人,我就轉(zhuǎn)戰(zhàn)通宵自習(xí)室,每天蓬頭垢面,買幾個面包隨身帶著啃。
我想考去北京,想和他貼在一起。
2016年,我們在北京四環(huán)外租了一個單間。站在我們的窗口,能看到灰頭土臉的一片房子,院子里有露天的氣灶,一到傍晚就有人光著膀子在那兒炒菜,垃圾車從巷子里穿過,晾衣架上的內(nèi)衣迎風(fēng)飄揚。
閉上眼睛,吵架聲、小孩尖叫聲、笑聲、哭聲、電視聲、開門聲、關(guān)門聲、摔門聲、抽油煙機聲、空調(diào)聲、飛機從頭頂飛過聲、窗外馬路上的汽笛聲、自行車聲、音響聲,有時候讓人覺得頭痛欲裂。有時候身旁有他,又覺得這片城中村雞犬相聞,歲月靜好。
我對汪洋說:“我倒無所謂了,但在我們搬走之前,絕對不能讓我爸媽過來看我?!?/p>
在他開始實習(xí)工作的前一天,我?guī)ブ嘘P(guān)村給他挑選正裝。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跟在我后面,我們從一個旮旯小店跑到另一個小店,終于挑到了一款合身的,但最后買了一件劃算的。穿上之后,汪洋整個人氣質(zhì)大變。后來每次我倆回去,他只要穿著那身衣服,我倆都會被門衛(wèi)當(dāng)成是中介帶人來看房。
有一次,他加班到11點,手機沒電關(guān)機,地鐵停運,又打不到車。最后騎了一個多小時的單車,凌晨才到家。一進門,看見我在哭。后來,他就再也沒有那么晚回來過。
也是那年,汪洋提著煙酒來我們家,給我父母拜年了。
回看頭幾年的生活,好像我們的頭頂有一條準(zhǔn)線,我們不知道準(zhǔn)線以上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
現(xiàn)在我知道了,是去商場吃飯之前,我們不必太在意是不是人均超過200塊;不會抱著回本的心態(tài),狂吃自助吃到胃難受;跨年看完電影之后,不必因為打不到車站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路過奢侈品店的時候不會因為自卑,每次都牽著他的手加速通過。
但我和汪洋在那條標(biāo)準(zhǔn)線以下時,活得也挺快樂的。
有時候夏天夜晚,我們優(yōu)哉游哉去吃麻辣燙。我遞給汪洋一瓶北冰洋,他就麻利地用手掌壓在桌沿上劈開,他喝一口然后又遞給我,我挑幾串煮得很爛的蘿卜放在他碟里。這樣我們就都很滿足了。
2018年,汪洋的父親心臟動手術(shù)。他請假一個人回老家,每天在醫(yī)院照顧。視頻里,他胡子拉碴,但叫我放心,說一切都好。
我瞞著他請了假,坐火車過去陪他渡過難關(guān)。
坐在動車上看窗外掠過的風(fēng)景,時間過得好慢,脖子酸到坐立難安。想到他年少無為很自卑的時候,也是這樣義無反顧地在這個看不到邊際的世界上,朝我飛奔而來,眼淚就不自覺地流下來。我們在一起整整7年了。
2019年,汪洋被調(diào)去安徽工作。剛剛以為生活要回歸平靜,結(jié)果又迎來了異地生活。
那是最難熬的一段時間。我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平時見不著的時候吵架,一見面又都好了。
原本都吵起來了,他趕緊拉住我低頭道歉。他說:“你知道嗎,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我根本舍不得和你吵?!?/p>
年底,我們回老家商討結(jié)婚事宜。
沒有浪漫的求婚儀式,一切都跟我18歲時的想象不一樣。是我的想法變了,要求他必須一切從簡。汪洋說:“謝謝你,這些年都愿意陪我過苦日子?!?/p>
我說:“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跟你過苦日子,也不打算跟你過苦日子。記住,我只想跟你過好日子,這是前提。其次我才愿意跟你過苦日子?!?/p>
汪洋第一次說出“我愛你”3個字的時候,我覺得好肉麻?,F(xiàn)在,他說出“我愛你”3個字的時候,我會警惕地問:“想干嗎?”
我們總說愛,愛究竟是什么呢?
有一次,我送他去高鐵站。我們提前到了半小時,他說他不想進去,想和我在門口的椅子上再坐一會兒。我們靠在一起,一言不發(fā)。因為太舍不得,所以我們都覺得好難過。
在那種難過到覺得我們特別渺小可憐的時候,我覺得是他最愛我的時候。
我和汪洋,說來話短。我愛他,他愛我,僅此罷了。
汪洋說:“風(fēng)箏可以沒有風(fēng),海豚可以沒有海,但你不能沒有汪洋?!?/p>
喜歡只是偶然的一瞥,而愛是我們慢慢習(xí)得的本領(lǐng)。日子長了,我也慢慢相信了他所說的那些我原本不信的話——包括??菔癄€、地久天長。
(摘自“溫血動物”微信公眾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