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顏
從前,父親帶兒子看武俠片;現(xiàn)在,兒子為父親圓俠客夢。一個個視頻里,蘊含著一對父子對家鄉(xiāng)深沉的愛意。
大紅背心、麥秸草帽、羊肚手巾,上一秒還是玉米地里侍弄莊稼的憨厚老農(nóng),下一秒?yún)s化身為瀟灑霸氣的西北大俠,身著一襲戰(zhàn)袍,牽著駱駝行走在荒涼大漠,任憑身后黃沙漫卷,朔風(fēng)呼嘯……這位在“西北農(nóng)民”和“江湖俠客”之間自由切換的老人名叫張以芳,今年67歲,“三喜爺爺”是他更為人熟知的名字。
沒有精致的背景,沒有華麗的服化道,短短幾個月時間,這些由張以芳兒子張建宗拍攝的視頻在網(wǎng)絡(luò)走紅,“三喜爺爺”收獲上千萬點贊:“本以為就是隨便拍的,沒想到驚艷我100年!”“豪情中自帶一種瀟灑氣。”“老爺子氣質(zhì)這塊兒,拿捏得穩(wěn)穩(wěn)的。”今年9月,這對父子檔一下子火到了央視。張建宗沒想到,無意間舉起的攝像機,不僅為老父親圓了沉睡大半輩子的俠客夢,還有了更加特別的意義……
“出逃”的老爸
斷崖峭壁間站著一個人,他站了很久,仿佛早已與這天地融為一體。
他的臉上有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冷漠,又偏偏帶著種逼人的殺氣。
劍是冷的,心是熱的……
“三喜爺爺”在塞北蒼穹下一站,古龍筆下那股子江湖味兒就出來了。導(dǎo)演喊停,鏡頭外,“三喜爺爺”好像換了個人,話不多,樸實中帶些靦腆?!拔腋赣H是那種需要氣氛的人,觀眾越多,他表演得越帶勁兒?!币慌缘膹埥ㄗ谛χ忉?。
張以芳行三,小名三喜,村里的孩子們都叫他“三喜爺爺”?!叭矤敔敗焙屠习閮嚎糠N地養(yǎng)大了3個女兒和1個兒子。這些年,兒女們陸續(xù)成家,在城里買了房,像離巢的燕子一個個飛走了。老兩口也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小兒子張建宗把父母接到離家60公里外的蘭州市,打算盡盡孝心。
城里生活便利,條件比農(nóng)村好了不少。老伴兒還算適應(yīng),可“三喜爺爺”就有點兒難受了。住進樓房,就像被關(guān)進了鴿籠,每天除了買菜,他很少出門。怕老爸憋壞了,張建宗建議他下樓跳廣場舞,“三喜爺爺”答應(yīng)著,不到半小時就回來了,“誰都不認識,沒意思”。住了沒幾天,“三喜爺爺”就鬧著要回去。可讓他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張建宗又不放心。那段時間,父子倆打起了“游擊戰(zhàn)”,早上,張建宗把父親接到城里;晚上,老爺子偷偷坐大巴車回鄉(xiāng)下。張建宗哭笑不得,要是能給老爸找點兒事分分心就好了。
2017年年底,張建宗擔任一部小成本電影的制片,里面有個老村長的角色。戲份不多不少,普通群演達不到要求,請專業(yè)演員又太貴,張建宗靈機一動,想起了剛剛“逃”回家的父親。
要說“三喜爺爺”可是村里的“名角”,張建宗小時候,村里每年年底舉辦“鬧社火”,他的表演最有看頭。扮濟公、媒婆,打太平鼓、舞獅子……“三喜爺爺”樣樣拿得起,演什么像什么,尤其是濟公。手持破蒲扇,身穿破衲衣,“三喜爺爺”一出現(xiàn),準有一群小孩在他身后追著喊:“濟公,濟公!”那場景歷歷在目。但張建宗心里還是有些打鼓,社火已經(jīng)十幾年不鬧了,也不知父親的老手藝丟了沒。
沒想到和父親一說,老爺子欣然同意。試鏡之后,導(dǎo)演眼前一亮:“就這么定了!”“三喜爺爺”憑實力進了組。新奇之余,老人家也格外認真。走位、看鏡頭,一點點學(xué)起。年齡大了,記不住臺詞,他就多寫,一有空兒就在廢報紙上抄寫老村長的臺詞,一連抄了好幾十遍。
2019年電影公映,“三喜爺爺”請全村的鄉(xiāng)親們來家看電影。小院很久沒這么熱鬧了,屋里屋外擠得滿滿當當。“三喜爺爺”和老伴兒挨個給鄉(xiāng)親們倒水。聽著大家的夸獎,他笑得合不攏嘴,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鬧社火時的高光時刻。
父親首次觸電的興奮勁兒,在張建宗腦海里揮之不去。從那以后,他開始有意尋找機會讓父親參與演出。2021年暑假,張建宗和姐姐們帶著孩子回老家,小家伙們纏著老爺子要吃冰棒、摘西瓜,爬上搖椅扯爺爺?shù)暮殹闷獾摹叭矤敔敗彪S著孩子們鬧,場面溫馨有愛。
張建宗把這一幕拍下來,制成短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沒想到打動了不少網(wǎng)友,收獲四五千個贊。全家人圍在一起看,這個說:“舅舅拍得真好!”那個說:“咱老爸可帥氣了!”老伴兒也隨著孩子們夸:“你爸可是好演員嘞?!薄叭矤敔敗币膊恢t虛:“那可不,要不你咋看上我嘞?!笨粗患胰似錁啡谌诘臉幼?,張建宗忍不住說:“爸,以后我常來給你拍視頻,行不?”“行!”
不老俠客夢
短視頻成了“三喜爺爺”的新舞臺,張建宗每隔幾天就回一次老家,去田間地頭給父親拍視頻。面對鏡頭,“三喜爺爺”特別放得開。時而身穿紅背心在金黃的麥田里勞作,時而化身邁克爾·杰克遜,草帽、鋤頭成了他的道具,一會兒又調(diào)皮地和孫子躺在青青的稻田里有節(jié)奏地揮動手臂……拍著拍著,“三喜爺爺”漸漸不局限于本色出演了,他向兒子提出:“我想扮回大俠?!?/p>
快70歲的人扮大俠?張建宗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他很快就回過味兒來。在張建宗記憶里,小時候最開心的事就是和父親一起看武俠片。每天晚上,他做完作業(yè),爺兒倆就一起去鄰居家看碟片?!栋装l(fā)魔女傳》《黃飛鴻》《太極宗師》……武俠世界里的刀光劍影,讓父子倆深深著迷。不經(jīng)意間,這些美好的記憶,成了張建宗后來涉足影視最早的啟蒙。父親的俠客夢,也是那時種下的吧?
這些年,父親一直在支持自己。張建宗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機械設(shè)計,畢業(yè)后,他轉(zhuǎn)戰(zhàn)影視行業(yè),成立了一家影視公司。他喜歡折騰,父親也由著他:“你喜歡的事情,就去做。只有一點,不許做壞事?!备赣H把辛苦積攢下的15萬元準備買房子的錢取出來,支持他創(chuàng)業(yè);公司資金周轉(zhuǎn)不靈,父親又跟親戚借了七八萬元,繼續(xù)支持他。
這一次,終于輪到自己替父親圓夢了。張建宗馬不停蹄地跟朋友借來服裝道具?!叭矤敔敗鳖^戴斗笠,手持墨鯊皮鞘黑吞口寶劍,往村邊山頭上一站,凜凜俠氣震懾全場。條件簡陋,來不及化妝,但“三喜爺爺”花白的頭發(fā),黧黑的面孔,一輩子田間勞作造就的臉部斧鑿般剛硬的線條,平添了神秘滄桑的故事感。
這條視頻一播出,收獲上百萬點贊,“三喜爺爺”火了!他在網(wǎng)上和大家開心互動,網(wǎng)友問他:“大俠您還缺小弟嗎?”淘氣的“三喜爺爺”秒回:“缺?!本W(wǎng)友為他作詩:
大漠孤煙見青天,
駝鈴聲響俠客現(xiàn)。
問聲劍客何處去,
三爺仗劍出西關(guān)。
“三喜爺爺”第一時間打電話和兒子分享,張建宗聽到父親的聲音在顫抖:“父親很久沒這么開心了,原來他的夢想這么簡單,就沖這,再辛苦也值了!”
張建宗在短視頻平臺的簡介里寫道:出鏡的是一個愛表演的西北老農(nóng),運營的是一個想要當演員的好大兒!雖說作戰(zhàn)父子兵,但當爺兒倆真做起了“同事”,身份的沖突還是會“鬧”得不可開交。
在片場,“三喜爺爺”和年輕人有說有笑,在導(dǎo)演面前更是謙虛認真,特別配合。唯獨在張建宗面前,“嚴父”的架子經(jīng)常卸不掉。一次,張建宗指導(dǎo)父親擺造型做動作,“三喜爺爺”總做不到位,被張建宗指導(dǎo)得不耐煩了,索性教育起兒子來:“你叫導(dǎo)演來,你說得不對,我聽他的!”這一幕被同事用攝影機記錄下來。父子倆回看這一段時,忍不住笑出聲來。
張建宗也不含糊,他“公報私仇”用黃土抹臉給父親上妝?!叭矤敔敗敝焙昂昧?,張建宗還嫌不夠,“不行,還不夠臟”。最后,老爺子“急了”,抓起一大塊松軟的土坷垃,沖著張建宗兜頭扔過去……
摸爬滾打過來,這些小插曲讓父子感情增進不少,兩人之間的話題明顯變多了。之前,爺兒倆聊天說工作上的事兒,“三喜爺爺”不太懂也接不上幾句,現(xiàn)在父子倆一見面就圍繞拍視頻聊個沒完。
在張建宗看來,父親是個有主見、內(nèi)心世界很豐富的人。這不,過了大俠癮,他又有新想法了,想走搞怪路線,扮演他當年最拿手的濟公??蛇@一回,張建宗堅決不同意。
上陣父子兵
張建宗有自己的顧慮,這種搞怪的視頻拍出來,怕有負面評論,影響老人情緒?!叭矤敔敗眳s拍著胸脯保證:“我演的濟公,保證大家都喜歡!”得,還得聽爹的。張建宗拗不過老爺子,趕緊安排上。
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三喜爺爺”腳踏醉步,遠遠走來,眼神迷離,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就連笑起來時額頭那幾道皺褶都和游本昌老師如出一轍。張建宗看得眼眶發(fā)熱,那一瞬,好像回到少年時。僅僅20分鐘,一條視頻順利拍完。視頻發(fā)布后,好評如潮:“這不是濟公本人嗎?”“爺爺?shù)难菁妓π□r肉好幾條街。”
得到網(wǎng)友的鼓勵,父子倆的思路更開闊了。為什么不趁這個機會宣傳下家鄉(xiāng),讓更多人認識咱大西北?“三喜爺爺”的家鄉(xiāng)永登縣位于蘭州市西北部郊區(qū),西南接青海,北通寧夏、內(nèi)蒙古,是古絲綢之路的門戶。父子倆琢磨著把甘肅的壯麗景觀融入短視頻里,讓網(wǎng)友們了解這里厚重的歷史文化、絢麗的自然美景和淳樸的民俗風(fēng)情。這回父子倆想到一塊兒了,張建宗笑著打趣:“老爺子,格局就是高!”
說干就干。“三喜爺爺”化身出使西域的張騫,持漢節(jié)從大漠深處走來,衣衫襤褸,振臂狂呼,我回到大漢了!或是甘肅敦煌靈圖寺的高僧悟真大師,在風(fēng)沙中踽踽獨行;還有身著重甲,手持長槍的邊塞詩人高適,“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西北古鎮(zhèn)、丹霞地貌、茶卡壹號鹽湖、青甘大環(huán)線、寧夏水洞溝景區(qū)……處處留下“三喜爺爺”的足跡。
用故事宣傳家鄉(xiāng)的特色美食,這對“50后”和“90后”父子組合也特別走心。在拍攝中用了不少時下流行的元素,還融入年輕人喜歡的“?!?。他時而扮演《雪中悍刀行》中的忠實老仆老黃,在沙漠中將最后一顆人參果留給少爺解渴,自己葬身荒漠,“少爺,這人參果可是好東西”。時而身穿民國長衫,頭戴禮帽,宣傳民勤蜜瓜,到處和人對暗號:“太甜了。你是蜜瓜?”被人噴一臉,“你全家都蜜瓜”。為了吃一口正宗的西北釀皮子就面筋,他化身大哥,讓小弟把美女的紅面巾搶過來……看“三喜爺爺”的短視頻,你會不覺捧腹,笑著笑著,又流下淚來。
“三喜爺爺”所有的宣傳都是公益的,團隊自掏腰包,只為讓大伙兒愛上家鄉(xiāng)甘肅。很多人因為看了“三喜爺爺”的視頻來到甘肅旅游,“三喜爺爺”也因此成了編外“文旅局長”。僅是“三喜爺爺”拍攝的一組文旅視頻播放量超過十億。今年7月,“三喜爺爺”的事被央視報道。9月初,爺兒倆又亮相央視短視頻大會,“三喜爺爺”還和喜歡的主持人尼格買提現(xiàn)場演繹了一把俠客行。
在張建宗看來,父親的表演還未達到專業(yè)水平,但和“90后”“00后”的年輕演員一起拍攝時,他絕對稱得上是組里的定海神針。20多公斤重的盔甲穿在身上,一般人都吃不消,可“三喜爺爺”笑著說:“這比我當年種田背麥捆下山差遠了!”當年拍攝武俠短劇《爺爺?shù)慕?,接連半個月,父親每天早上6點起床,晚上10點收工,有時甚至要拍到凌晨三四點,累得眼睛都是腫的。“能看出來他在強撐。”張建宗心疼,想早點兒收工,可“三喜爺爺”堅持拍完休息。他默默地給兒子算了一筆經(jīng)濟賬,“多耽擱一天,場地費、人員費,林林總總加起來可不少呢”。
很多人說張建宗幫父親圓了俠客夢,可張建宗覺得父親是在用這種特別的方式支持自己。因為“三喜爺爺”被越來越多人喜歡,不少人找張建宗的影視公司談合作,這兩年,他的事業(yè)也漸漸上了正軌。
拍的短視頻越多,張建宗對家鄉(xiāng)的感情越深。在張建宗的印象里,家鄉(xiāng)是小時候上廁所凍屁股的寒意,是漫天的黃土灰塵,是一年到頭干不完的農(nóng)活兒,是釀土酒、種蒜苗、扛麥捆……雖然艱苦,但淳樸自然,讓每一個毛孔都舒坦。
近些年,甘肅鄉(xiāng)村的基礎(chǔ)建設(shè)有了空前發(fā)展,村村通網(wǎng)通電,交通便利。家鄉(xiāng)變富了,但味道沒變。張建宗放假總喜歡回老家,聽著鳥叫聲睡到自然醒,讓清新的空氣洗去一身的疲憊。夜晚,山間人家稀疏點綴的燈光,像落進山坳里的星星……西北家鄉(xiāng)原始樸素的美,隨處可得,俯仰可見,這不就是他一直想傳達的嗎?如今,他和父親一起實現(xiàn)了。
不拍戲的時候,“三喜爺爺”依然喜歡待在鄉(xiāng)下,和村里的老伙計們聊聊天,侍弄家里的小菜園,看看網(wǎng)友評論,跳跳舞。瞧,在村頭的廣場上,熟悉的人群中,鼓點一敲,“三喜爺爺”又扭了起來,依然是隊伍里最靚的老baby,攢勁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