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琴
臨近清明,室友說想吃青團,我不禁想起家鄉(xiāng)奶奶做的青團,但它不叫青團,叫秀山粉粑。秀山街上也有粉粑賣,但是奶奶做的粉粑不一樣,那就是格外咸。每年忙活兩天,聞著香氣四溢的粉粑,我卻只能吃上一個。
“怎么樣,好吃嗎?就是要咸才有味道,你爺爺原來不喜歡吃粉粑,但自從我到你們家以后,他就最喜歡吃我做的粉粑了。我年年都給他做,有一年家鄉(xiāng)發(fā)洪水,沖壞了芭蕉做不了,他還和我發(fā)脾氣嘞?!?/p>
我不記得爺爺的樣子,以前也沒有聽奶奶說過。但我記事的時候,奶奶的頭發(fā)就已經花白了。她一年就下廚一次,那就是清明節(jié)前后,農歷二月二十一。
做粉粑的工作,是提前一天做好的。小時候我就喜歡黏著奶奶一起去山里,上學以后要是做粉粑的日子是星期六,她會提前兩天和我說好,讓我和她一起去。
到了這一天,我們提上竹籃子,到河壩邊的田坎上挖野蒿菜。野蒿菜有三種,一種是白蒿菜,它的葉子背面是青白色的;一種是苦蒿菜,它的葉子很細,長得很高。但我們要找的野蒿菜是矮矮小小的,有點兒像艾草,緊緊地貼在地頭。一開始我并不知道這幾種野蒿菜的區(qū)別,看見是野草,就往籃子里面抓,最后奶奶不得不把一籃子的“野蒿菜”倒出來再選一遍。但是奶奶的脾氣十分好,她總是一遍一遍地給我講,幫我對比。后來,我記住了這些區(qū)別,并且找到真正的野蒿菜了。
然后是上山挖野蔥。上山的時候,我們邊挖野蔥,邊找一些松針當引火柴。在我眼里,所有細長的草都是野蔥,于是弄錯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奶奶笑了笑,又耐心地給我講了區(qū)別,野蔥和一種野草長得像,但那種野草的葉子是薄的,野蔥的葉子是厚的。還有一種是藠頭,它的葉子是厚的,但葉片很大,根部像一半的蒜頭,而野蔥的根部是圓的。前面兩個好辨認,后面一個,是慢慢地我長大了一點時,才認清楚的。
采了野蒿菜、挖了野蔥之后,我們把東西拿到水井邊清洗。這時,奶奶會叫我回去拿竹箅子、臘肉來洗。竹箅子是用竹子編制的圓形箅子,洗了以后,用來蒸粉粑的,臘肉是做粉粑的餡料。
在水井的旁邊有一條小溪,溪邊長著芭蕉樹,趁我拿東西的工夫,奶奶用銀白色的鐮刀砍芭蕉葉,再把芭蕉葉裁剪成合適的大小。每次,奶奶都要出神地凝視芭蕉葉好久,眼角晶瑩,等我拿了竹箅子才開始動手清洗。
蒿菜、野蔥、芭蕉葉是自然取得的,臘肉是自己家炕的,需要提前一天準備好,胡蘿卜、糯米粉和白豆腐就需要第二天早上買了。奶奶的砧板是一整塊木頭做的,厚實而滄桑,對于它來說,用來計算年齡的不是一圈一圈歲月的年輪,而是一道一道深淺不一的刀痕。
奶奶將野蔥、野蒿菜、白豆腐、胡蘿卜、五花臘肉切碎,我就準備燒火了。那時候還是土灶,小小的我用干透了的松針引火,很容易點燃,然后加上一些木柴,火漸漸地大了起來。鐵鍋也冒了青煙,下豬油、炒臘肉,再加一點兒白酒,出了香味就可以舀起來了。然后煎豆腐,炒黃一起舀起來,再將胡蘿卜、野蔥、白豆腐、野蒿菜、五花臘肉,加上鹽,臊子就做好了。
盛起臊子后備用,就可以燒水了。等待水開的間隙,大盆里糯米粉加水,用力揉成面團,圓著手心揪出一個面劑子,用勺子加臊子,再收口、揉圓,放在芭蕉葉片上面,蓋上鍋蓋。我們往灶膛加入褐色的柴火,火光是紅色的,跳動著,帶著生命的黃,黑色的灶孔被照得白亮,粘著的鍋灰在攪動中落到白色的瓷磚上。等待二十分鐘,水咕嚕咕嚕地響,青煙一陣一陣地生,變成白騰騰的熱氣,粉粑就做成了。
揭開鍋蓋的一剎那,白煙升起,清香撲鼻,奶奶仿佛成了一個仙人,神秘得看不清的樣子。我則成了灶王爺,灰頭土臉。我連忙站起來,看見原本青色的芭蕉葉被蒸煮成了黃色,而粉粑則是圓圓的,在仙氣中白白亮亮,像是剝了皮的雞蛋,看起來十分誘人。
這時候,我十分想吃,但是奶奶攔住了我,她用筷子夾了一盤子的粉粑,放在灶頭,說是先人先吃。一會兒,粉粑沒有那么熱了,我終于被準許吃了。
粉粑的皮白白糯糯的,彈韌粘牙,里面的餡咸香可口,就是太咸了。我往往只能吃一個,再多,就吃不下了。
小時候以為奶奶做這個是好玩,后來,奶奶年齡大了,身體不好了,連走路都費勁,卻仍然堅持每年清明節(jié)前后、農歷二月二十一做粉粑給我們吃。時間一長,我就有了更多困惑:“奶奶,這個在街上也可以買到,你為什么要花那么多時間做呢?不麻煩嗎?”
“你再吃一個,我就給你講?!蹦棠虈@了一口氣,眼里閃起了光,“這可能是我最后一年做粉粑給你吃了?!?/p>
于是我又拿起一個粉粑,一邊吃,一邊聽奶奶講述往事。我吃了那么多年的粉粑,只有這一次,我才真正明白了粉粑背后的故事。
人這一輩子吶,左不過是找一個人一起吃飯,等一個人回家一起吃飯。奶奶說,她和爺爺最開始就是因為粉粑結緣的。
奶奶原本不是秀山人,一年大水,各處鬧饑荒,奶奶從旁邊一個縣逃難至此,一路上討飯吃,但是饑荒年別人哪里有那么多吃的給她呢,于是她和父母就吃野菜充饑,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她認識了那么多野菜。
本以為到了秀山就好了,這里地勢高一點兒,大水少一些,也會有一些收成。但是到了秀山以后,大家還是吃不飽,每天就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要飯。從冬天要到了春天,走著走著,奶奶的母親去世了,父親也不見了。
奶奶當時十五歲,但面黃肌瘦,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她實在是走不動了,便爬到一個水井邊舀水喝,后來爬到了爺爺家門前,就實在爬不動了,她以為自己要死在春天里了。
那是農歷二月二十一,奶奶說,她清楚地記得是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家家戶戶都生出了做飯的香氣,但是自己就要餓死了。就在這時,芭蕉樹旁邊有一戶木房子人家,一個男娃兒手里拿著一個白色的粉粑。據說當時是他生日,家里就做了這樣的粉粑給男孩。男孩想向同伴們炫耀一下,但是一出門就看見了一個快要餓死的小乞丐,于是把粉粑給了她。后來,她活了下來,留在了男孩家,成了男孩的媳婦,再后來,守寡六七十年沒有改嫁。
爺爺為什么要給奶奶粉粑?爺爺說:“家里做的粉粑太淡了,又膩,沒得味道。我不想吃?!焙髞頎敔敱灰活D好打,因為當時家里就為了他一個人的生日做了這樣一個粉粑,很多人想吃還吃不上,他卻挑三揀四,給了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當然,后來并不是毫不相關了。爺爺的回答當時本來是一個開脫之辭,后來被當作笑話流傳,奶奶卻默默地記住了這樣的話語,后來做菜都放了很多鹽,沒少被公婆埋怨。后來,奶奶就只給爺爺的菜加鹽,爺爺不說什么,只是看著奶奶笑,然后又悄悄地添了一碗飯,用行動支持著奶奶。
再后來,每年春天,奶奶都帶爺爺去挖野菜,奶奶跟著婆婆學做粉粑,又是偷偷地放了很多鹽。再后來,奶奶就自己做粉粑了。就這樣年復一年,他們有了六個孩子,有兩個凍死了,還有四個。粉粑也做成了五個,其他的大人不吃,只有爺爺和孩子們一人一個。
一切本來就這樣發(fā)展著,直到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一年春天,出于國家大義,爺爺加入了志愿軍,跟隨部隊開赴前線。
奶奶一開始不同意,和爺爺發(fā)起了脾氣,不理他。但人還是要走,春天臨近,奶奶想讓爺爺過完生日再走,給他做粉粑帶在路上吃。但那一年家鄉(xiāng)發(fā)洪水,沖壞了芭蕉做不了,家里也實在是困難,沒有糯米粉,奶奶想盡了辦法,卻沒有想到爺爺要提前離開。
臨走的時候,爺爺對奶奶說:“明年春天生日,我就回來吃你做的粉粑,你做得好吃、有味道,但要我們全家一起吃才好?!?/p>
但是爺爺再也沒有回來,奶奶獨自撫養(yǎng)四個孩子長大,沒有改嫁,因為她相信爺爺會回來。后來在公婆的講述中,她才知道爺爺并不喜歡吃咸的,但是因為自己,他一直吃著咸的東西,或許后來也就真正地喜歡了。
我從來沒見過爺爺,以前也沒有聽奶奶說過。但我記事的時候,奶奶的頭發(fā)就已經花白了。她基本上不下廚,一年就一次,那就是清明節(jié)前后,農歷二月二十一。每年這一天,奶奶都會做粉粑,這個粉粑很咸,是做給我們吃的,也是做給爺爺吃的。
人這一輩子吶,左不過是找一個人一起吃飯,等一個人回家?;蛟S被等待的人已經無法看見,但粉粑尚溫,那個人還在等。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