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晟
一
當年林之望在比樂中學讀書,徐致夏是向明中學的學生,比樂在淮海路上,向明在鄰近的瑞金路。兩人是在比樂中學斜對面的“淮國舊”相識并成為好朋友的。
二
上海解放初期,舊政權留下一副百業(yè)凋敝的爛攤子,一批庫存的民用軍用貨物急需處理。一方面提供市民日常生活需用,一方面籌集資金用于恢復經濟建設。1954年9月29日,“國營上海市貿易信托公司舊貨商店”登報開業(yè),對原上海沙涇港等地倉儲進行清點造冊,庫存物資在店內變賣銷售。由于貨物繁多,曾進駐解放軍一個警衛(wèi)班,保衛(wèi)這些國家資產。1956年,更名為“國營舊貨商店”,簡稱“淮國舊”。當年物資短缺、商品匱乏,日常生活用品憑票證供應?!盎磭f”賣舊貨,買舊貨不用票證。每天早上,“淮國舊”一開門,顧客就像潮水般涌入。在向明中學、比樂中學讀書的中學生,放學后也經常光顧店面看新奇湊熱鬧。林之望和徐致夏去“淮國舊”,都是想買一架廉價的處理小提琴。
三
當年正是樣板戲盛行期間,“洋為中用”弦樂五重奏《海港》風靡一時,全市掀起學小提琴的狂潮?!盎磭f”樂器柜賣過一批上海提琴廠處理的小提琴,連弓帶盒六元錢。一天放學,林之望、徐致夏正好撞上這個機會,可惜最終還是與六元的小提琴失之交臂。因為兩人都是中學生,家境不寬裕,問家長要不到六元錢。
可是他們太向往擁有一架小提琴了。問家里要不到錢,就決定自己掙錢買琴。林之望的奶奶是生產組的外包工,每月領來布在家里串線扎鞋底,扎一雙掙二角錢。林之望就央求奶奶月初多領一點,他放學回家跟奶奶一起扎鞋底。雖然扎鞋底很吃力,扯拉臘線扎得手指生痛,但積少成多,扎了兩個月,掙了四元多錢,問奶奶賒了一元多,總算湊齊六元。
徐致夏的哥哥是里弄電工,他把哥哥上門修電燈插撲剪下的線頭、純銅接口,小心收集起來,賣到廢品回收站,也湊足了數??墒钱攦扇藥еX興沖沖趕到“淮國舊”,樂器柜營業(yè)員魯伯伯遺憾地說:“六元的處理琴早賣完了。”
兩人不甘心地問道:“以后會不會再來貨呢?”
“肯定不會,上海提琴廠是知名國企,不可能老生產處理品?!濒敳f完,又和氣地建議他們買一架舊的練習琴。舊琴不是處理品,而且處理琴的弓是尼龍的,舊琴弓是馬尾的,拉起來音色好,手感也不一樣。可是一架舊琴售價十六元,他們手里的積蓄遠遠不夠。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林之望和徐致夏還經常來“淮國舊”,買不起琴,就過個眼癮。貨架上還有進口意大利小提琴,上海提琴廠的名牌“金鐘”琴,琴背有楸木或楓木的自然紋路,音質一流,但標價幾近十元,與沒有經濟收入的中學生肯定是無緣的。
四
這天放學,兩人又相聚在“淮國舊”。魯伯伯悄悄地把他們讓到柜內,說有一把舊琴質量很好,還帶有肩托,寄售價十二元,絕對便宜。魯伯伯特意不放上柜,就是留著等他們來,問他們想不想要。要當然想要,可是哪里有錢呢?魯伯伯說:“你們一人身邊有六元,兩個湊在一起合買一架琴,先拉起來,等以后有了錢,我再給你們留心?!闭媸呛弥饕猓瑑蓚€中學生當場拍板,合買一架琴。兩人輪著拉,總比懷揣六元錢,空等處理品強。
林之望和徐致夏都住太平橋,兩家相隔不遠。沒過多久,徐致夏有了工作,在一家縫紉機針廠上班。這就更方便了,林之望白天去徐致夏家里取琴,拉一整天,傍晚在徐致夏下班之前,把琴送回去,晚上歸徐致夏拉。買不到琴譜就自己手抄,在鉛畫紙上用直尺劃出五線譜,再用美工筆畫上一個個“蝌蚪文”。就這樣,他們從“霍曼”“佛爾法特”“馬扎斯”一直拉到“克萊采爾”“帕格尼尼隨想曲”……
五
轉眼到了20世紀90年代。上海建南北高架,正好穿越“淮國舊”。在后來的二十多年里,淮國舊幾經搬遷,一度成為順昌路上一家很不起眼的舊貨店。在附近上班的林之望,偶然到店里走走,遇到退休的魯伯伯,邀其就近小酌,一講到上?;春B罚陀姓f不盡的感慨。淮海路已經成為全上海公認最美麗、最摩登、最有“腔調”和情調的一條街。
2022年9月29日,“淮國舊”轉型回歸的消息,在不少市民中口口相傳。遠赴香港經商,現已事業(yè)有成的徐致夏,聽說林之望要在“新國舊”開張的聯(lián)歡會上表演小提琴獨奏,特地給他捎來HagnWeise德國原裝手工小提琴。
開張當天,徐致夏特地飛來上海參與盛會,慶賀“淮國舊”的新生。徐致夏為人低調,沒有驚動老友,站在人群中看林之望上臺。他驚訝地發(fā)現,老友并沒有用他送的德國高級小提琴,手中拿的還是當年“淮國舊”淘來的那把十二元舊損小提琴,面板已有裂紋,雜木指板上油漆斑駁,弦軸也是拼配的,D弦是扯斷后用漆包線纏繞續(xù)上的……他拉了《梁?!贰饵S河》,最終在全場觀眾熱烈歡呼聲中拉了弦樂五重奏中獨奏曲《海港的早晨》。這讓臺下的徐致夏一下子回想起當年,一人扎鞋底,一人收廢電線的冏況。
記憶中的 “淮國舊”,見證了淮海路乃至上海發(fā)展的歷史,正是由于曾經的艱難辛苦,修舊利廢,才有了今天生生不息,濃墨重彩的新生活。
(題圖/葉旦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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