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的癡心與赤誠

閆紅

《紅樓夢》里的主要人物，個個被描畫皴染得立體，唯有賈政之妾趙姨娘，一出場就出丑，一說話就招來暴擊，以至于有讀者懷疑是不是曹公父親真有個小老婆，做過他無法原諒的事。否則，以曹公之大才，為何偏偏把這個人塑造得像個丑角？

個中恩怨已不得而知，我想說的是，曹公到底是一個有著寫實良心的作家，再厭惡趙姨娘，還是給她留了個出口：她愚蠢、易怒，見識短淺，但她也有她的癡心與赤誠——對她的娘家。

第二十五回，趙姨娘和馬道婆算計王熙鳳，曾說：“我白和你打個賭，明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

這真是太沒見識了。王熙鳳在賈璉面前要強時就說：“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边@話是氣話，也有點夸張，但她曾有巨額陪嫁應該是不錯的。第六回里，賈蓉借的那個玻璃炕屏，就是王熙鳳的陪嫁，她傲嬌地笑嗔道：“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

《紅樓夢》第五十五回里，王熙鳳和平兒討論財務問題，說到家里的少爺小姐們婚嫁的開銷，賈環(huán)娶妻只有三千兩預算，探春們嫁人倒是“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小姐們的嫁妝，比少爺娶親花銷還多。

這是震懾，也是討好，恩威并施，讓婆家人不敢輕舉妄動。在那個時代里，有家底的父母，也只能以這種方式護佑嫁出去的女兒。迎春婚后被孫紹祖虐待，固然因為孫紹祖實在不是個東西，但如果不是迎春父親賈赦曾跟孫紹祖借過五千兩銀子，他也不會這般有恃無恐。

趙姨娘對娘家忠心耿耿，不遺余力維護娘家的利益。趙姨娘的弟弟趙國基去世后，正在當家的探春按照家中慣例，賞了二十兩喪葬銀子，趙姨娘氣勢洶洶地殺上門來，又哭又鬧地大撒其潑，說襲人她媽去世都賞了四十兩。按說，四十兩也罷，二十兩也好，都歸趙國基的老婆孩子，到不了趙姨娘口袋里，她又何必為爭這個高低讓自己的女兒難堪？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這一方面是趙姨娘愚蠢地認為自己被欺負了；另一方面，也是維護娘家利益的慣性使然。她甚至夢想著探春出了閣之后額外照看趙家，氣得探春“臉白氣噎”。

趙姨娘強迫探春承認她以及她的娘家，讓探春很受傷；探春咬牙切齒要與趙姨娘以及她娘家切割清楚，也讓趙姨娘很火大。這是她們母女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趙姨娘對娘家如此忠實，是她娘家對她疼愛有加嗎？顯然不是。

得到的愛比較充分的女孩，縱然有爭榮夸耀之心，像襲人，也表現(xiàn)為“和氣里頭帶著剛硬要強”。當初襲人家里吃不上飯，將她賣到賈府做丫鬟，家業(yè)稍稍興旺，她哥哥就記著要贖她回家。襲人在家里說話時的口氣，隨和里帶著點罕見的嬌嗲，都說明她在家中是被疼愛的。

一個人對世界的很多認知，形成于成長期。在我們?nèi)跣r，我們很容易信服強大者的說法，若一個女孩生在輕賤女性的家庭，她可能就會以為這理所當然，更要命的是，她的自我因此被沉埋，不會向外界發(fā)出任何求救的信號。她會覺得，親人尚且對自己這么壞，外面一定更危險——奴役者兵不血刃地完成了對外界的妖魔化。

這也許是最徹底的摧毀，它不但剝削你、奴役你、打擊你，還讓你心甘情愿地維護這個體系，誰要是對它不利你就跟誰急。連它帶給你的苦難你都甘之如飴，以為是對抗外面那一整個恐怖世界的能量。

（摘自《在〈紅樓夢〉里讀懂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出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