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影

鄧洪衛(wèi)

我是絕影。乃大宛名馬。屬汗血寶馬之極品。何為汗血?跑起來,頸部上方流的汗像鮮血一樣,十分驚艷。何為絕影?跑得快,快得連影子都趕不上。我體形優(yōu)美,相貌出眾,為馬中之帥哥。西涼國將我進(jìn)貢與漢廷,其時相國董卓專權(quán),使者便將我送到相府。我遠(yuǎn)觀董卓,以為是英雄,近視,卻總是嗅到其身上有污濁之氣。自知未遇明主,身心很是不爽,由此頭昏腦脹,無精打采。

這一日,相府中來了一位英雄。此人姓曹名操字孟德,特來府中獻(xiàn)刀。獻(xiàn)刀是假,原是行刺。董卓卻渾然不知,問曹操因何來遲?曹操說,我的馬老弱,跑不動了。董卓回頭對呂布說,西涼進(jìn)好馬,可去挑一騎與孟德。呂布是懷有私心的,他和曹操素有不睦,不想挑好馬,將昏昏欲睡的我牽出來。我透著門縫看到了董卓面內(nèi)而臥,而曹公正暗中抽刀,心中大驚。想到曹公雖能刺死董卓,卻不能逃脫呂布。便仰天長嘶。這是我到中原的第一聲長嘶。曹公聽到馬嘶,立即跪倒在地,假戲真做,獻(xiàn)上七星寶刀。瞞哄過董卓。

曹公不敢久留,告辭出府,本要回家。我卻馱著他徑直飛出東門。剛出東門不久,呂布縱赤兔馬追趕過來。人道是“人中呂布,馬中赤兔”。曹公很緊張,以為今日必死矣。再回頭看時,卻不見呂布與赤兔,曹公不停地?fù)嶂翌~驚道,腳力勝過赤兔,真乃天馬也。自來是“紅粉贈佳人,駿馬識英雄”。我仰天長嘶,叫聲十分悅耳,有龍吟虎嘯之聲。曹公雖博學(xué),卻不識馬語,茫然不知我是何意。我是在歡呼雀躍:絕影幸得明主矣!從此跟隨曹公,征討四方,縱橫天下。

奔逃途中,過中牟縣,卻遇一險。曹公被衙役識破,捕至縣衙?？h令陳宮見到曹操,與我的心情一樣,精神為之一振,自覺遇到明主,欲棄官隨曹公一起逃走,起兵討董。曹公自是高興。行了三日,到了成皋地方,曹公到其父故友呂伯奢處覓宿。因錯聽了奴仆的話,誤殺了呂氏全家。倉惶出逃,并對陳宮說了一句著名的話:寧教我負(fù)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fù)我。曹公的言行惹惱了陳宮,覺得曹公跟董卓乃一條道中人。在旅店投宿時,曹公酣睡,陳宮在院中度步,忽轉(zhuǎn)身,決心要回屋刺殺曹公。我打了一個響鼻,叫住了他。我對曹公是理解的。雖然言行有些極端,但不影響他成就霸業(yè)。畢竟他是心懷天下的英雄,怎能用常人的眼光去看待,爭一朝一夕之得失。我銜住陳宮的衣巾,使勁搖頭。陳宮乃絕頂聰慧之人,明白我的意思。獨自一人,黯然而去。多年后,曹公在白門樓又見到陳宮。此人誤輔呂布,兵敗被俘。曹公很想感化他,可陳宮一心向死。曹公無奈,只得將其問斬。如果當(dāng)初陳宮能理解曹公的誤殺,跟隨曹公征戰(zhàn),就不會錯保呂布,也就不會被曹公所殺。人生有很多偶然,一個偶然就會改變一生的方向,乃至國家的走向。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話。那時候,我已在宛城之戰(zhàn)中陣亡。

好了,現(xiàn)在,該說說那場慘烈的宛城之戰(zhàn)了。曹公征討張繡,兵不血刃,進(jìn)了宛城。也就是說,張繡已獻(xiàn)城投降了曹公。曹公很高興,對張繡大為贊賞。張繡也很感激曹公,表示再無反心。本來相安無事,皆大歡喜。可曹公高興得過頭,有點暈乎。夜晚孤獨,想找個女人消遣。這也無可厚非。曹公曠世英雄,英雄愛美女。如果他的侄子曹安民找來別的女人也沒什么,問題是竟然找來張繡的嬸嬸鄒氏。而且,鄒氏很愛慕曹公。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此事被張繡得知。張繡大怒,以為羞辱,連夜起兵,攻進(jìn)了曹營。

彼時,曹公正在營中與鄒氏飲酒作樂,全然不知禍?zhǔn)聛砼R。我已嗅到戰(zhàn)爭的氣味,在帳外暴躁不安,可曹公卻沉浸于歡樂之中,哪里顧得上我?張繡的兵馬四面圍住大帳,曹安民才跑進(jìn)來報信,把曹公扶上馬。我奮開四蹄,一連踢倒數(shù)名敵軍,突圍狂奔。而曹安民還沒來及上馬,就被張繡一槍挑死了。張繡的人馬在我后面死命追趕,邊追邊射箭。我身上連中三箭。要是別的馬就趴下了,可我是寶馬,熬得痛,耐力好,速度依然不減,可就在這時,從左邊方向射來一箭,正中我的眼睛。那真是一個痛啊,我險些就倒下了?？晌曳€(wěn)住精神,仍奮蹄疾馳。那時,我的身上汗血和鮮血一齊流淌,洇紅了曹公的衣襟。直至將曹公馱到淯水對岸安全地帶,再也無力跑下去,愴然倒地。一時間,淯水河岸汗血滿地。待張繡趕到,曹公已換馬逃遁多時。張繡嘆道,真乃神馬,馬尚如此,何況人乎?以為曹公有天神相助,不再追趕。并將曹昂、曹安民、典韋和我都安葬在淯水河邊,且立上碑。我的碑上刻著:天馬絕影之墓。

又一年,曹公率軍再討張繡,到了淯水河邊,在四座墓前一一拜祭。先祭典韋,再祭曹昂,再祭曹安民。到我這里,曹公道:若無絕影,我命休矣。我在里面有了感應(yīng),一聲長嘶,聲震天地。曹公對身邊的人說:你們聽到絕影在呼喚我嗎?身邊的人都搖頭。曹公說:絕影言道,假如還有來生,愿再與我縱橫馳騁,成就霸業(yè)。話音剛落,墳頭上有汗血滲出,洇紅了沙丘。

曹公放聲大哭。三軍愴然。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