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街》：地方志書寫與共同體意識

□ 沈維瓊

長篇小說《王三街》封面

由圖爾貢·米吉提創(chuàng)作、玉蘇甫·艾沙翻譯的長篇小說《王三街》，力圖將阿克蘇近半個世紀的社會變遷史融入個人生命史與家庭興衰史中。這部小說為曾經(jīng)在歷史紛繁中不斷做出抉擇的小人物做傳的同時，更通過亂世中的人物群像,書寫了特定時間中的地方志與國家史。

一、虛構與非虛構：構筑記憶共同體

作為敘事性長篇小說，《王三街》是基于整體虛構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小說同時將人物傳記和地方志寫作融入真實細節(jié)講述中，第三人稱敘事又強化了非虛構性，肉孜卡爾萬、王福才、王三等兩代主人公的經(jīng)歷被娓娓道來，展現(xiàn)了“王三街”的商業(yè)街由初建至繁榮的發(fā)展歷程。

阿克蘇市是南疆經(jīng)濟的中心城市之一，生活在這里的各民族在交往交融中同舟共濟，使阿克蘇市成為民族團結的示范城，而《王三街》就是在“民族團結一家親”主題上展開的對歷史人物人生命運的書寫。

“阿克蘇”在維吾爾語中意為“清澈的水”，如小說一開始所描繪：“無數(shù)小溪匯集而成的河流滾滾而來，庫木艾日克河和托什干河兩河交匯在那個叫拉塔佳依陵墓的地方之后，阿克蘇河水勢更加洶涌澎湃、波瀾壯闊……遠遠望去，這座靜靜地坐落在雅丹地貌之上的綠洲城市，仿佛一艘漂泊在大海上的巨輪?！毙≌f開始，阿克蘇就被描述為大時代中的一隅——必將在歷史中顛簸輾轉，但最終依然是充滿“傳奇色彩的美麗城市”。

小說在這一定位下，通過兩代人交叉性的奮斗經(jīng)歷和人生軌跡，展現(xiàn)一個個具有典型價值的生命樣貌。《王三街》中，這條商業(yè)街在近半個世紀間匯聚了不同民族的紳商，在商業(yè)漸趨繁榮中，各民族同胞血脈相融、抱團取暖，并由之獲得戰(zhàn)勝亂世、瘟疫和各種災難的力量，代表事件如抗日救亡。新疆雖然是抗戰(zhàn)的大后方，但提供的戰(zhàn)備物資和籌措的善款彰顯了新疆在新中國締造史中的重要地位。國難中的同仇敵愾讓這條街上的人實現(xiàn)了一次非功利的大聯(lián)盟，這是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一個地方縮影，也是中國二十世紀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地方志書寫的最佳方式就是從個體情感、人生切入，從而達成地域群體共同情感、意志的溝通，乃至喚醒國家層面的共同記憶和情緒?！锻跞帧芬蕴囟易宓陌l(fā)展彰顯地方發(fā)展的經(jīng)驗，以個人的經(jīng)歷構造出一個與大歷史共振但又保有自身特質和節(jié)奏的地域空間，于是“民族團結”這一表層主題有了深刻的內涵：“家族史”與“地方志”交互書寫讓中國革命記憶被喚醒，讓新疆內與新疆外的人民生命經(jīng)歷、歷史樣貌達成一致，《王三街》這種為兩代人、一條街做傳，自然上升為國家記述微觀歷史——記錄國人記憶，講述中國故事。

二、“遷徙”與“回歸”：書寫情感共同體

《王三街》通過參差對照的空間書寫對阿克蘇作為精神之鄉(xiāng)的質感進行了塑造和強化。王福才夫婦是從天津輾轉來到阿克蘇的商人，在阿克蘇扎根后，有了溫暖的家庭并收養(yǎng)了肉孜卡爾萬留下的孤兒，組成了一個大家庭。王福才夫人去世后，出于對大家庭的溫暖回憶，王福才帶著兒子們返回天津。此時，同樣以商業(yè)化為突出特征的天津卻在各種動蕩下，變得與記憶中的樣子截然不同——功利、市儈、涼薄，隨后兩個兒子也成了大家族的附庸，“此處非吾鄉(xiāng)”的挫敗與痛苦讓王福才選擇了再次返回阿克蘇。

跟隨王福才一家的腳步，小說形成了兩個空間的比照：天津是幼時的故鄉(xiāng)，但在亂世中，金錢關系凌駕于親情之上，這個出生之地變得刻薄無情；阿克蘇是成年后的故鄉(xiāng)，同在亂世和商業(yè)繁榮的狀態(tài)下，各族同胞間充滿了溫暖和情義。王福才茶館的接手人多年如一日地打理店鋪，并將經(jīng)營所得錢財埋在地下，等待王福才回來，也正是這些積累的錢財讓王福才再次成為這條街的大商人，在此基礎上，王三才能成為這條街的真正領頭人。

家的溫暖和兄弟民族間的情義讓金錢不再至上，僅成為服務于人、服務于事業(yè)的工具，“遷徙與回歸”是一種空間選擇，也是小說所構筑出的第一層敘事。小說從故鄉(xiāng)“確認”入手，用情感性的選擇做出一個精神性的命題：王福才夫人埋葬在阿克蘇，所以王福才父子無論怎樣輾轉最后終將歸來?！皞髌娑利悺钡陌⒖颂K是心靈棲居之地，是溫暖、質樸與忠誠所構筑出的情義之鄉(xiāng)、精神之鄉(xiāng)。

當王三成為這條街的靈魂人物后，他為國為民的大義讓他難以拒絕國民黨當局的多次出仕邀請，而當他目睹國民黨的腐敗和對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大肆屠殺的殘暴后，王三選擇了隱退，做了大隱隱于市的紳商，這一選擇是基于權力正義性和中華文化精神的價值判斷。小說批判了腐敗的國民黨政權，表達出對執(zhí)政為民的共產(chǎn)黨的向往，也為《王三街》續(xù)集做了伏筆。

王三在天津的學醫(yī)經(jīng)歷和回歸田園的選擇，表達了其向中國傳統(tǒng)和中華精神的回歸，這是小說敘事的第三個層面。此外，小說多次用貫穿在敘事中的優(yōu)美古詩詞、古代傳說、民間故事向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致敬。這讓小說具有了強烈的文化性和可讀性，最終讓這個故事實現(xiàn)了從情感認同走向文化認同。

三、遺憾與治愈：認同生命共同體

小說密集地展示了各種人生遺憾：肉孜卡爾萬勤勞經(jīng)商，但積累的財富一夜之間因賭博蕩然無存——投機心理讓奮斗變得無意義；王福才一切順利之時也是妻子罹患重病日漸枯萎之時——死亡讓成功變得虛無；幼年失怙的王三雖擁有養(yǎng)父母的疼愛和護持，成為一方商業(yè)領袖并收獲完美愛情，但妻子卻無法生育，不能擁有子嗣——伶仃讓幸福變得縹緲。此外，王福才喪妻和尋親不遇，王三亂世尋兄但大哥遠走他鄉(xiāng)無音訊、二哥英勇抗日犧牲……

小說書寫了大量不得、不舍、不能，甚至很多都是在幸福、愉悅、成功等達到巔峰時出現(xiàn)，極致的兩種狀態(tài)陡然轉換，形成高潮對峙，人生的“遺憾”常態(tài)被強烈突出。當然，文學的治愈就在于“遺憾”被緩解或稀釋，《王三街》采用的方法是，用浸潤著溫暖、愛與希望的人際情感和家庭關系來緩解這種“遺憾”，表現(xiàn)的是人的尊嚴和勇氣、生命的本質及超越。小說中，肉孜卡爾萬深陷賭博，執(zhí)迷不悟，王福才苦苦相勸，肉孜卡爾萬一敗涂地后，王福才收留了肉孜卡爾萬全家，瘟疫襲來，肉孜卡爾萬夫婦撒手人寰，王福才收養(yǎng)了他們不滿一歲的孩子；在天津四處碰壁的王福才黯然回到阿克蘇，收獲的是鄰里的熱情歡迎、慷慨扶助。王三雖幼年失怙、成年無子，但養(yǎng)父母的教導讓他成為風度翩翩、才華出眾的紳商領袖，同時與妻子患難與共；王三之妻雖有一次失敗的婚姻，但王三的深情讓她的第二次婚姻成為了人生的救贖。世俗功利退避三舍，地域之美和人情之美讓阿克蘇這個“精神家園”有了自由、舒展的“樂土”力量。

《王三街》在地方志的書寫中，通過敘寫“兩代人”的悲歡離合和人生軌跡，塑造了傳統(tǒng)與近代交融的亦紳亦商的獨特群體，展現(xiàn)了大時代中小人物們與命運的抗爭以及與現(xiàn)實的和解。個人生命史、家族興衰史、地方志和國家史相融合，體現(xiàn)出作者為現(xiàn)代中國書寫“前史”的主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