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趣屋

□ 李俊杰

一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得不到。此刻丁朝暉覺得這句話很有哲理，說的不就是他自己嗎？

看著滿屋子堆積如山的進口零食，他有些后悔。盡管礙于面子，在別人面前，他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后悔，可一個人的時候，他沒必要掩飾這種情緒。而且現(xiàn)在不僅僅是后悔的問題，如何還掉借親戚朋友的幾十萬，是迫在眉睫的問題。這些錢像是一個套在脖子上的繩結(jié)，每過去一天，繩結(jié)就要縮緊一分，時常勒得他喘不過氣。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感到有人將繩子用力勒緊，他拼命掙扎，可繩子還是越來越緊，直到他在一陣急促的呼吸聲中驚醒。醒來后，往往是全身濕透，甚至枕頭也被汗水浸濕，他不得不換一套被褥繼續(xù)睡。

按照加盟商的說法，加盟閑趣屋進口零食店，一到兩年可回本，加盟商全程供貨，并負責(zé)市場營銷、品牌宣傳，他只需要找到店鋪，雇兩個人收費，就可以坐在家里穩(wěn)穩(wěn)地賺錢。如果按照加盟商說的兩年回本，這兩年先借錢撐過去，以后就都是純利潤了。家里剛買了房子和車子，已經(jīng)沒什么積蓄，每月還要還近萬元的貸款，他想做點副業(yè)，改善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

丁朝暉并不熟悉進口零食店，對于零食店，他的印象也僅限于偶爾去給兒子小軒買零食。他有一份體面且穩(wěn)定的工作，衣食無憂，工作不算太忙，日子過得十分愜意。可在不經(jīng)意間，他發(fā)現(xiàn)原來一起聊天、打牌的同事，現(xiàn)在都富裕起來了。就拿一起下棋的同事周時通來說，這個月就換了一輛奔馳汽車，他原來的那輛車也沒買幾年，怎么又換了呢？周時通的情況他是清楚的，老婆打打零工，家里日子還沒他過得舒適，現(xiàn)在這小子哪兒來的錢，又是換車，又是買名牌手表。他想下棋的時候找機會問問，可周時通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空和他下棋，下了班就一溜煙跑出去。問他去做什么，他也不說，只說有急事。

在一個同事結(jié)婚宴會上，丁朝暉才了解到周時通的致富秘籍。宴席之間，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丁朝暉多敬了周時通幾杯，不勝酒力的周時通有些醉意，在丁朝暉的追問下，將自己的事告訴丁朝暉。原來周時通下班后開辟了一條致富路，通過賣水果，每月收入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工資，盡管忙一點，可有錢賺，再忙再累也是高興的。周時通賣水果并不是一時頭腦發(fā)熱，他有個做水果生意的親戚，經(jīng)常給水果店送貨，哪家水果店銷量怎么樣，什么樣的水果暢銷，什么樣的水果利潤大，全在他腦子里。經(jīng)過向親戚請教，他也逐漸掌握了賣水果的竅門，就悄悄找了一家門店，租下來，試著經(jīng)營。沒想到水果店還真的賺錢，他也就是下班后開始營業(yè)，到晚上十點關(guān)門，營業(yè)時間滿打滿算五個小時。就是這每天的五個小時，讓他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形勢好的時候，一個月能賺到上班兩三個月的工資。至于后來換車、買奢侈品，對于他現(xiàn)在的收入，并不算大事。

周時通沉浸在丁朝暉的崇拜與羨慕中，他晃晃手中的酒杯，搖晃著腦袋，頗有幾分成功人士的感覺：“我說丁哥，你不看看，咱們單位還有幾個人是只做一份工作的，咱們那點工資只能養(yǎng)家，如果想要發(fā)財致富，改善生活，實現(xiàn)階層躍遷，不搞點事業(yè)哪行??！”

“對，對，是這么個理兒?！倍〕瘯煾胶椭f?？吹街軙r通的酒杯空了，又幫他倒了一杯。

“鄭錢你知道的，原來咱們單位的貧困戶，每年都拿單位救助款，你看人家，現(xiàn)在資產(chǎn)千萬不好說，幾百萬是沒問題的。”周時通繼續(xù)說。

“鄭錢啊，我知道。我還一直奇怪，他怎么不在食堂打包了，以前常見他中午吃完飯，在單位食堂打包些食物，晚上回家做晚飯?！倍〕瘯熣{(diào)侃說。

“哎，你說的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人家早就不這么干了，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發(fā)財?shù)膯幔俊?周時通說到關(guān)鍵處，賣了個關(guān)子。

“你快說，他做什么發(fā)財?shù)模俊倍〕瘯焹裳鄯殴?，仿佛聽了別人的事，自己也能發(fā)財。

“他開的是進口零食店，不知道這小子在哪里加盟的，據(jù)說是大品牌，賺得可比我水果店多?！敝軙r通的眼里也露出一絲羨慕。

“具體說說，什么情況？”丁朝暉問。

“這個我也不清楚，具體你得問他，估計他也不會說，這是人家的商業(yè)秘密，給你說了讓你搶別人飯碗嗎？誰像我這么夠朋友，什么都告訴你。”周時通拍拍丁朝暉的肩膀，眼神迷離地說。

“那倒是，誰讓咱倆是棋友?！倍〕瘯熍e起酒杯，鄭重其事地敬了他一杯。

丁朝暉是個行動派，第二天就約了鄭錢一起吃晚飯，鄭錢倒沒有拒絕，答應(yīng)得很爽快。晚飯吃得很簡單，他們都有心事，對于吃倒是不太計較，只是找個聊天的地方。丁朝暉從鄭錢那里知道，他加盟的是閑趣屋進口零食店，效益很好，但是加盟的門檻相對較高，要有一百平方米以上的門面房，裝修也要精美奢華，店開下來怎么著也要三十到四十萬。有的店位置好，面積大，租金貴，做下來要接近五十萬。鄭錢還給他看了系統(tǒng)每天的營收情況，前天營收三千多，昨天營收兩千多，今天營收三千多。鄭錢還把系統(tǒng)上個月的營收情況調(diào)出來，上個月營收十二萬。刨除房租、人工、貨款等其他費用，凈利潤五萬左右。

鄭錢介紹得很詳細，丁朝暉聽得很心動。他又請教了鄭錢怎么加盟，鄭錢不僅給他演示了閑趣屋進貨收貨軟件系統(tǒng)的操作，還介紹了他開店的心得體會，干這行總之就是一句話，在家坐著就能收錢。

二

和鄭錢談完后，丁朝暉無比激動，連回家的路上都哼著小曲。以往嘈雜的汽車鳴笛聲，現(xiàn)在聽起來居然那么悅耳動聽，他打開車載音樂，找到一首歡快的曲子，伴隨著悠揚的曲子，他的心情歡暢起來，仿佛看到了開店后日進斗金的景象。

回到家，他迫不及待地將這個消息告訴妻子馮欣。盡管他描述的前景廣闊，賺錢簡單，穩(wěn)賺不賠，可馮欣表現(xiàn)得還是很冷淡，并沒有他預(yù)想的那般激動。她有自己的判斷：現(xiàn)在疫情剛剛過去，實體經(jīng)濟凋敝，各個行業(yè)的日子都不好過，難道進口零食加盟店能置身事外，逆勢發(fā)展？

在這種形勢下，能夠維持自己的一份收入，熬過經(jīng)濟的寒冬已經(jīng)不容易，很多專業(yè)的投資商都不敢輕易投資，更別說他們這樣的門外漢。

丁朝暉感覺自己的熱情正被馮欣的冷靜澆滅，他不是一個沖動冒進的人，可在這件事上，他表現(xiàn)得有些頑固，甚至不惜和馮欣當(dāng)面爭吵。馮欣沒想到一向冷靜的丁朝暉會在這件事上發(fā)火。

“我不是反對你做進口零食店，而是要做好調(diào)研，不能只聽鄭錢的一面之詞，可以多到零食店看一看?！瘪T欣語重心長地說。她了解丁朝暉，他是個有毅力的人，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會按照想法做下去，當(dāng)年喜歡他，也正是中意他這一點。

“放心吧，我會做好調(diào)研，你就等著做老板娘吧?！?/p>

丁朝暉一晚上都沒睡好，關(guān)于零食店的選址、裝修、進貨、營銷等各種事情，如走馬燈在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而他的腦子也像是一臺加滿油的發(fā)動機，整夜運轉(zhuǎn)也不覺得疲憊。

上班的時候，他留意了路邊的店鋪。以前店鋪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變成三三兩兩的人流，從人流量上來說，確實少了很多。他又專門繞到一家進口零食店，營業(yè)員剛開門，他在里面逛了十幾分鐘，沒有客人進來消費?；蛟S是太早了，誰會在大早上來買零食，加上他也要上班，就匆匆地離開了。他決定晚上再來調(diào)查。

到了單位，丁朝暉準(zhǔn)備起草一份文件，這是上周領(lǐng)導(dǎo)布置的工作，這幾天他腦子里總是想著開店的事，一直沒做完，今天到了最后時限，一定要起草好。剛打開電腦，鄭錢就來到辦公室，寒暄了兩句，看到還有其他人在，鄭錢說：“有時間嗎？咱們到外面抽支煙?！?/p>

丁朝暉關(guān)閉了剛打開的文件，說：“我這兒還有包好煙?！彼贸鲆话浿腥A，和鄭錢一起走出去。

單位公共場所是禁止吸煙的，可是總有人要吸煙，為了解決這種矛盾，就在走廊盡頭一處拐角，設(shè)置了吸煙室，大家可以到這里來抽煙。下班時間，這里總是人滿為患，有時候要抽支煙，還要排隊?，F(xiàn)在是上班時間，抽煙室沒人。丁朝暉掏出一根軟中華扔給鄭錢，鄭錢接過煙，先幫丁朝暉點燃，他也點起來，深吸一口，十分陶醉地將煙圈吐出來。

“你真的想做零食店生意？”

“那還用說。”丁朝暉語氣堅定。

“這個投資也不少，你和家里人商量過了？”

“商量過了，這事我能做主?！倍〕瘯煂⒁欢螣熁覐椷M煙灰缸。

“我有一家店，很適合你做，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一年多，可以轉(zhuǎn)給你?！编嶅X也將煙灰彈進煙灰缸。

“真的嗎？那太好了。我正為選址發(fā)愁?！倍〕瘯熂拥卣f，“你為什么要轉(zhuǎn)讓，自己做不是挺好嗎？”

“我已經(jīng)開了四家店，忙不過來，賺錢是肯定的，可實在太忙。”

“我有空去看看，盡快決定?！?/p>

“好。”鄭錢將抽完的煙頭扔進煙灰缸，他們一起走出吸煙室。

回到辦公室，丁朝暉沒什么心思起草文件，按照要求格式整理了一下，算是完成工作，他的心思全在進口零食店上。

朝九晚五的工作雖說不累，可也沒什么發(fā)展，每月的那點工資養(yǎng)家糊口還可以，崗位一眼能看到頭，到退休也不過是從剛進門坐在第一個的位置，移到最里面的位置，在同一間辦公室坐一輩子。丁朝暉不想這樣，他害怕這樣原地打轉(zhuǎn)，幾十年后，回頭看去，上班最后一天和上班第一天做著同樣的事。

不論是賠是賺，人生總要向前邁一步，這一步可能對，也可能不對。無論對不對，都比在原地打轉(zhuǎn)要好。

晚上，丁朝暉來到鄭錢所說的那家店。門頭上是幾個燙金大字：“閑趣屋”，門頭四周環(huán)繞一圈閃閃發(fā)光的燈帶，這是加盟商的統(tǒng)一品牌標(biāo)識。里面裝修顯得非常溫馨舒適，墻上掛著各種有趣的裝飾品，貨架上有序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零食和甜品。店內(nèi)播放著輕松歡快的音樂，讓人感覺身心愉悅。店員們都穿著統(tǒng)一的工作服，笑容滿面地接待著顧客。整個店面散發(fā)著一種輕松、愉悅、溫馨的氛圍。丁朝暉最關(guān)心的還是顧客，顧客多了，店里的銷量才會上去，才能賺到錢。他在店門口坐了一個多小時，對店里的顧客進行了統(tǒng)計。一個多小時內(nèi)，進店三十二人，其中男性十九人，女性十三人。平均每兩分鐘就有一位顧客進店。他還發(fā)現(xiàn)，男性顧客中有十位購買金額超過一百元，女性顧客中有七位超過一百。顧客們大多是年輕人，約有三分之二的人看起來年齡在二十至三十歲之間。

看到這樣的客流量，丁朝暉很滿意，如果盤下這家店，生意一定沒問題。他不再猶豫，第二天，他找到鄭錢，商量了轉(zhuǎn)讓閑趣屋的事。轉(zhuǎn)讓進展得很順利，兩個人本來就是同事，知根知底，而且轉(zhuǎn)讓費也都是談好的，加盟費也是明碼標(biāo)價，沒什么可談的。剩下的就是變更營業(yè)執(zhí)照，變更收款人信息等事情。一周后，閑趣屋就成了丁朝暉的店。變更后的第一天，丁朝暉十分興奮，為此他還專門到理發(fā)店理了發(fā)，寓意是一切從頭開始。

三

每天下班后，丁朝暉都打了雞血一樣到閑趣屋去，看店里的銷量怎么樣。他要親自體驗?zāi)欠N收賬的樂趣?？墒聦崊s不如他想象的好，每天的客人寥寥無幾，和他那天看到的情形完全不同，一周的營業(yè)額還沒有那天一天多。他心慌起來。后來他問了鄭錢，據(jù)他說，可能是前段時間大家剛買過，等吃完了會再來買的。這個不用擔(dān)心，現(xiàn)在進口零食是每家的必需品，大人孩子都喜歡，銷量肯定沒問題。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想去店里看看銷量，這時候電話卻響起來，接通后，居然是孟偉的電話。孟偉是他的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兩個人都在錫城工作，大學(xué)同學(xué)里也只有他們兩個來到了錫城，平時走得比較近，經(jīng)常聚一聚，聊一聊工作、生活、孩子什么的。他們每隔一兩個月都會聚一次，上次是丁朝暉做東，這次輪到孟偉。接到電話，今天就不能去店里了。孟偉和丁朝暉情況差不多，也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工作不算太忙，工資不高，勉強養(yǎng)家糊口。他們聊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賺錢，也只限于聊聊，誰也沒當(dāng)真?？啥〕瘯熯@次已經(jīng)邁出了第一步，開始干起了副業(yè)。

他們在一家東北菜館吃飯，在東北上學(xué)期間喜歡上了東北菜，他們每次都選擇東北菜館，回味學(xué)生時代的生活。孟偉照例拿了一瓶洋河天之藍白酒，這酒度數(shù)低，喝起來沒那么辛辣。幾杯酒下肚，兩個人的話就多起來，從過去的回憶到未來的憧憬，從人生的奮斗到情感的糾葛，從社會的熱點到文化的趣味，幾乎沒有什么話題是他們沒有觸及過的。不過一直都是丁朝暉在說，孟偉今天似乎有心事，和他說什么，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老孟，有心事？”丁朝暉喝得頭有點大，孟偉也好不到哪兒去，點煙的時候，打火機點了幾次才點著。

“不瞞你說，還真有事?！泵蟼ビ昧Φ負u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有事你就說，咱倆還有什么不能說?！倍〕瘯熞粩[手，看不慣孟偉一個大老爺們這么扭扭捏捏。

“那我就說了，我想找你借點錢?！泵蟼ツ槤q得通紅，他猛灌了一口酒，才說出借錢的想法。

“借錢？你借錢干什么用？”丁朝暉問。

“老人生病了，需要做換腎手術(shù)，家里情況你也知道，一時拿不出十幾萬的手術(shù)費。”孟偉又灌了一杯酒，一瓶白酒居然見了底。丁朝暉忙叫老板再拿幾瓶啤酒。

孟偉的眼神游移著，臉色已經(jīng)由紅變白。丁朝暉平時三兩酒就醉，今天不知道為什么腦子還十分清醒。

“喝，一醉解千愁?！倍〕瘯熯f過去一瓶啤酒，兩個人對瓶吹起來。自己還欠一屁股債，他不敢答應(yīng)孟偉，可兩個人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孟偉從來沒讓自己幫過忙，好不容易張一次口，又不好一下子拒絕。

孟偉喝了幾口酒，眼睛盯著他，一副志在必得、水到渠成的樣子。他還沒有給出一個答復(fù)，借還是不借。丁朝暉笑了笑說：“老孟，我有個事沒和你說，我現(xiàn)在開了一家進口零食專賣店，投資幾十萬，不光自己的錢投進去，還借了親戚朋友幾十萬，現(xiàn)在手上沒錢。本來我也想向你借錢的，沒想到你先開口了?！倍〕瘯熣f完這句話，感覺底氣不足，他拿起啤酒瓶又灌進去幾口，用來掩飾自己的無奈。

“開店了，你怎么不說一聲，咱倆一起做。” 孟偉眼神里掩飾不住的失望，這種失望或許是對這個稱兄道弟的朋友沒拉自己一起做生意，或許是沒錢借給自己。丁朝暉倒是希望他這眼神是對沒拉他一起做生意的失望。

“不知道你也想做生意?！倍〕瘯煹脑掃€是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算了，不說這些，喝酒?！泵蟼ヒ苍S真的失望了，他一口氣將剩下的酒喝完。

吃完飯，丁朝暉準(zhǔn)備回家，看了看時間，九點半，閑趣屋應(yīng)該還沒關(guān)門，他決定去看看，也散散酒氣。一身酒氣回家，肯定被老婆嘮叨。

晚上九點的錫城，大街上人已經(jīng)不多，偶爾有幾輛汽車疾馳而過，也是匆匆往家里趕的加班之人。他沿著空蕩的大街向前走，一陣風(fēng)吹來，他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一些。他還在為剛才拒絕孟偉的事后悔。怎么沒答應(yīng)下來？孟偉既然說了，怎么也要支持一下，即使沒錢，一萬兩萬總要意思一下。拒絕得這么干脆，下次見面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而且他這是治病用的錢，如果一點不借，真的說不過去。不知道孟偉會怎么看。如果換位思考，自己的確做了不能原諒的事。

閑趣屋離東北菜館很近，十幾分鐘后他就來到店門口。店內(nèi)只有收款的吳姐在，她正在整理東西準(zhǔn)備下班。看到丁朝暉，她說：“老板，你怎么這時候來了？”

“嗯，來看看。今天生意怎么樣？”

“別提了，這一段生意一直不好，你看，今天才三百多的營業(yè)額，連一天的房租都不夠?！鄙獠缓?，吳姐收入也會減少，她的工資與營業(yè)額掛鉤，基本工資只有兩千。生意好的時候能到五千，生意不好的時候也只有兩千多。丁朝暉對她不錯，每月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基本工資加了三百，盡管不多，可這也調(diào)動了吳姐的積極性。

“以前不是挺好的嗎，這一段為什么生意這么差？”丁朝暉拉把凳子坐下來問。

“這生意半年多了，一直都是這樣，我是和原來老板簽了一年合同，合同到期，我也不做了，這點工資養(yǎng)家糊口都難。”吳姐無奈地搖搖頭。

“前一段不是挺好的嗎，每天營業(yè)額都有幾千?！?/p>

“哎，丁總，你人不錯，我和你說實話，那是老板找的托兒，那些人買貨都是三折，老板基本是虧本賣的，所以才這么多人，看著營業(yè)額多，老板都偷偷給人返了現(xiàn)的?！彪m然店里沒其他人，她還是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他的目的就是營造一種生意紅火的樣子，趕緊把店盤出去，因為老板實在撐不下去了。那段時間他約了很多人來考察，你也是那幾天來看的。”

四

“你怎么不早說？”被欺騙的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最要命的是被自己熟悉的人欺騙。沒想到鄭錢是這種人，平時單位的人對他評價很好，人老實可靠，對朋友仗義，他也對鄭錢很放心，才毫不猶豫地不惜借債，盤下這家店。

丁朝暉的酒已經(jīng)醒了大半，他來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可樂，一口氣喝得精光。看到吳姐低頭不語，他也冷靜下來。他不能怪吳姐，當(dāng)時鄭錢還是她老板，她怎么能說老板的壞話呢，更不能破壞老板的計劃。如果真是吳姐說的這種情況，他也很難支撐下去。

疫情已經(jīng)過去，政策放開了，人們能自由活動了，可幾年的疫情對各行各業(yè)都帶來了嚴(yán)重的影響。疫情的消失，并沒有迎來大家期待的經(jīng)濟復(fù)蘇，大家節(jié)衣縮食，減少開支，進口零食店的商品雖然好吃，可那畢竟不是生活必需品。一旦人們意識到經(jīng)濟的嚴(yán)峻形勢，第一個刪減的也許就是這些零食類的開支。

“老板，如果你實在堅持不下去，不如也像鄭老板那樣，營造生意火爆的場面，拉幾個有意向投資的老板來看，說不定也能轉(zhuǎn)出去?！睕]想到吳姐還有這番見識，她說的倒不失為一個很好的建議。

“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下班吧?！倍〕瘯熣酒饋恚_步踉蹌地向外面走去。

堅持了半年，閑趣屋的生意依舊入不敷出，這樣下去，別說賺錢還債，閑趣屋也成了無底洞。加盟費不僅沒賺回來，他這點兒工資可能還要貼進去。丁朝暉不得不考慮吳姐的建議。半年來，這個想法一直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他想把這種想法忘掉，可每次想到閑趣屋的生意，這種想法就會冒出來。

他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門店轉(zhuǎn)讓的廣告，可咨詢的人寥寥無幾，即使有人咨詢，也只是想租店面做其他生意。閑趣屋沒賺到錢，讓他本就不寬裕的生活，更加捉襟見肘。孩子本來計劃要報的繪畫興趣班也取消了，報興趣班的花費，只不過是一個月的房租。為了這件事，女兒還鬧了情緒，已經(jīng)半個月沒理他了。

丁朝暉顧不上怨恨鄭錢，也顧不上后悔，他腦子里整天想的就是怎么將閑趣屋轉(zhuǎn)讓出去。為了盡快擺脫這種虧損的狀態(tài)，他決定效仿鄭錢，營造出生意興隆的場面，然后再找?guī)讉€有意向的人，把店轉(zhuǎn)出去，這樣自己就能及時止損。他找到吳姐，讓她聯(lián)系一些客戶，即日起，一月內(nèi)，到店購買零食，全部三折。當(dāng)然，購買的時候按照原價，結(jié)完賬，丁朝暉會將打折的部分退還給客戶。這一招果然有效，第二天，客人就絡(luò)繹不絕，一天的營業(yè)額已經(jīng)突破兩千。丁朝暉聯(lián)系了幾個有意向的老板，他們也都到店里進行了考察，這些人看起來很專業(yè)，他們并不問營業(yè)額多少，也不問哪個商品暢銷，他們問的是上個月銷量，前一個月的銷量，一年來的銷量。經(jīng)過一番詢問，他們紛紛搖頭。

“一幫老狐貍?！倍〕瘯熈R了一句。罵別人的時候他也罵自己是糊涂蛋。如果當(dāng)初他也像這些人那樣多做一些調(diào)查，多問一些問題，也不至于被鄭錢忽悠。別人的精明是學(xué)不來的，看來他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天下哪有像自己這么好騙的老板。

又找了幾撥人，可這些老板一個比一個精明，好像知道丁朝暉的套路，他們在看了一整年的銷量后，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連日的精神高度緊張，讓丁朝暉有些吃不消，如果再沒人接手，他可能也要放棄了。

正當(dāng)他愁眉不展的時候，孟偉又打來電話。自從上次和他不歡而散后，兩個人就沒再聯(lián)系。關(guān)于借錢的事，他本想向孟偉道個歉，想了幾次，還是張不開嘴。后來因為閑趣屋的事焦頭爛額，就沒有再聯(lián)系。這時候打電話不知道什么事，丁朝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電話。

“老丁，有空聚聚，好久不見了。”孟偉語氣里有一種灑脫，與上次見面時的陰郁完全不同。

丁朝暉到達東北菜館時，孟偉已經(jīng)點好菜，依舊是一瓶白酒。“你可夠早的?！?/p>

“今天沒事，找你聊聊，很久不見了?！泵蟼⒈拥?jié)M白酒，推給丁朝暉一杯。

“阿姨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上次本來想去看看，一直忙得脫不開身。”這是繞不過去的話題，上次因為沒借錢給孟偉，他心里一直過意不去。

“我媽啊，半年前就過世了，上次找你借錢回去后，”剛說了一句，孟偉停住了，似乎在斟酌用詞，他招呼丁朝暉又喝了一杯，然后說，“上次我們喝酒回去后，當(dāng)天晚上沒撐過去。”

“對不起，早知道這樣，說什么也要借給你?！甭犃诉@些，丁朝暉更加自責(zé)，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嘴巴。

“不關(guān)你的事，那天拿到錢也來不及了，人還是要往前看。”孟偉說。

“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

“上次借到一些錢，給我媽看病沒用到，準(zhǔn)備先不還別人了，看有沒有適合的項目，做點小生意?！泵蟼ヅe起杯子，他們碰了一杯，“上班這點工資真不夠用，我不想以后再遇到親人生病，要靠借錢治病這樣的事。”

“找到什么項目了嗎？”丁朝暉問。

“哪兒那么容易找。投資大的資金不夠，容易干的賺不到錢。以前沒動這個心思，看什么都賺錢，真到了要做的時候，沒有一行讓人滿意?！泵蟼ジ袊@說。

“現(xiàn)在的確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倍〕瘯熣f。

“你上次說做的什么生意？做得怎么樣？”孟偉一下子激動起來。

“還行吧，開了一家進口零食店，也是小生意，有空可以去品嘗，店就在附近?！倍〕瘯熀鋈谎矍耙涣粒蟼ゲ徽亲詈线m的接盤人嗎？

“嗯，那必須去看看，我也取取經(jīng)。找了幾個月，一直沒找到好項目?！泵蟼ビ旨恿艘槐?，“吃完就去你店里看看。”

兩個人吃完，就到了閑趣屋。今天吃得快，孟偉急于看店，酒沒喝完就離開了。正值八點多，閑趣屋人潮涌動，收銀臺排起很長的隊伍，每個人手里都拎著大包小包，從閑趣屋走出來。孟偉看到這種陣勢，兩眼放光，他咂咂嘴說：“老丁，你要發(fā)了，生意這么好，肯定不少賺?！?/p>

丁朝暉笑了笑：“開銷也大，房租、人工支出都挺大。”盡管是好兄弟，他還是沒有透露實情，他懂得欲擒故縱，誰會輕易將自己的底牌給別人看。

“開一家這樣的店成本要多少，我也要開一家?！泵蟼フf。

“四十萬左右吧。你不是要和我搶生意吧？”丁朝暉在孟偉的肩膀上拍了拍。

“哪兒能呢，我肯定開在別的地方，離你這兒五公里以上，不會產(chǎn)生競爭?！泵蟼ズ俸俚匦χ?，好像找到了自己中意的項目。

回去后，孟偉多次咨詢丁朝暉開店的事，從他的電話中了解到，事情并不順利，一直沒選到合適的店面。丁朝暉感覺時機成熟，邀請孟偉再次來店里看看。孟偉當(dāng)然一口答應(yīng)，這幾天他自己也沒少往閑趣屋跑。每次來，都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在采購零食，有時候一天能來三次，上午十點、下午三點、晚上八點，不管哪個時間，生意都很好，排隊結(jié)賬的長龍，證明這家零食店是成功的。

“感覺我這家店怎么樣？”見面后，丁朝暉問。

“那還用說，非常成功?！泵蟼サ难劾锍錆M羨慕。

“如果這家店轉(zhuǎn)給你，你感覺怎么樣？”丁朝暉說。

“什么，我沒聽錯吧？”

“沒聽錯，我準(zhǔn)備把這家店轉(zhuǎn)出去?！?/p>

“沒理由啊，開的這么成功，為什么要轉(zhuǎn)出去，而且你也接手沒多久?！辈怀鏊希蟼λ淖龇o法理解。

“我準(zhǔn)備給孩子買套學(xué)區(qū)房，去年，錢都砸在開店上。你也知道，孩子馬上讀初中了，讀個好點的學(xué)校比什么都好?！倍〕瘯煂?zhǔn)備好的理由拋出來。可憐天下父母心，沒有人會懷疑這個理由的真實性?！安贿^你也不用急著決定，我下周會貼轉(zhuǎn)讓的廣告，如果你接手，我就不轉(zhuǎn)給別人，你周末前給我消息?！?/p>

“這還考慮什么，這種好事你能想到我，我還猶豫什么?！泵蟼ヒ豢诖饝?yīng)。

“你還是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畢竟這些錢不是小數(shù)目?！倍〕瘯焺袼潇o考慮考慮。

“也好，這么多錢總要和老婆商量一下，不過女人家沒什么主意，都聽我的，晚幾天定，和今天定是一個結(jié)果?！泵蟼プ孕诺卣f。

“老孟家庭地位高啊。”丁朝暉打趣說。

一周后，孟偉和丁朝暉辦理了過戶手續(xù)，閑趣屋正式轉(zhuǎn)給孟偉。盡管了卻一樁大事，可丁朝暉心里總像是壓著一塊石頭。

閑趣屋轉(zhuǎn)讓后，孟偉沒有聯(lián)系過丁朝暉，那種虛假的銷售額像是潮水，漲潮時，大家看到的是源源不斷的客流，退潮時，只剩接盤的人在裸泳。

丁朝暉已經(jīng)半個多月沒有好好睡過覺，夜晚是他最痛苦的時刻，黑暗中，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深深地懊悔和愧疚。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孟偉，他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面對過去的自己。他試圖通過工作和忙碌來逃避這種內(nèi)疚感，但無濟于事，他依然沒有得到一點安寧和解脫。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他將那筆轉(zhuǎn)讓費匯給孟偉。從銀行走出來，他心里踏實了，他知道今天可以睡個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