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遠
對于清詩的寫作困境,蔣寅指出清人的一個應對策略,即通過制造“事件”,聚會賦詩、邀題征詠,“洗刷日常經驗”(蔣寅135),從而化俗為雅。事實上,這一情形在清代詩壇十分普遍,如何擺脫傳統(tǒng)抒情舊格,走出清詩新面目,一代詩人煞費苦心。無獨有偶,羅時進亦叩問道:一代詩史是如何構成的?歷史既然是由“事件”構成的,詩史是否同樣如此?由于前人對“事件”的重要意義往往是忽略的,“厘清典型事件與清詩史構成的關系,不僅對理解詩人、創(chuàng)作、文本具有重要意義,同時對進入詩歌發(fā)展過程,理解其中施動與受動、變化與發(fā)展的張力,亦能提供新的理論視角”(羅時進204)。羅時進這一“事件的詩學”遂與蔣寅“過程的詩學”清詩研究路徑產生互文。正如錢基博論述文學史不只是作為“客觀之學”的歷史記述,它還應呈現(xiàn)文學抒寫情感“主觀”的一面。故而,詩史建構應遵循這樣一個理路:“不在于發(fā)現(xiàn)作為詩人書寫背景的歷史動態(tài),而在于發(fā)現(xiàn)具體事件中的詩人位置、精神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實踐。”(羅時進207)按此,以典型事件為基點來重審詩歌史,正是回到詩人情感的激發(fā)性、生成性這個帶有“主觀”色彩卻又具有根基意義的向度上來的嘗試。而對史實、情感的主客觀兩個層面的關注,遂促使由進入過程的時間詩學步入事件的空間詩學路徑,在時間的流逝中描述空間、展開空間,二者構成了再現(xiàn)一代詩史的時空整體敘事之維。
三藩之亂平定的前夜,就在康熙十七年(1678年),玄燁有鑒于平三藩時大量漢族遺民的“反水”,遂匆匆下詔開設博學宏詞,以此展開懷柔新政。緊接著,曹寅以“楝亭圖詠”為風雅職志號召江南文壇,一舉響應了朝廷的政治初衷,透過楝亭題唱的文本書寫揭開一個時代士風、詩風變遷的序幕。①而無論是抗清志士錢澄之、屈大均、陳恭尹,還是遺民杜濬、杜岕、惲壽平、鄧漢儀、嚴繩孫等,其題贈心曲經歷了怎樣的變化?以往學術史中大多言之不詳,或視諸君借機賺取報酬(史景遷66),質疑楝亭藝文書寫動機,究其實,是未能對這一事件所在的空間地方金陵城市印象沉潛體察。一旦回到情感興發(fā)起源地亭臺本體,此時或可追問:事件發(fā)生在何處?又由誰來書寫?這將使人注意到楝亭文事的出現(xiàn),首先緣自明清之際,江南地區(qū)造園風氣興盛,乃至于清兵南下,江山易幟,官宦士人尚在求田問舍、買地造園。自明以來,園林在由生產性向觀賞性發(fā)展,也呈現(xiàn)著主人不同的審美情趣(柯律格29—54)。不管是大到王獻臣的拙政園,池沼盈野,還是小到徐渭的青藤書屋,一架葡萄,幾竿綠竹,都足以諧主人之情志,營造其一己藝文空間。曹淑娟乃道:“文士的園林興造與居游活動,一方面反映當時社會的普遍風氣,一方面更結合著藝文書寫與實體工程,以建構自我空間的獨特性”(曹淑娟2)。明清園林既是士人實現(xiàn)生之歷程的場所,也是藝文書寫的場所。對于以一園亭的興滅見證清初江南歷史變遷的小小楝亭,結合清初江南士人交游一系列文字題詠、圖繪書寫等線索,實可深入體察文藝都會金陵城織造署內這一特殊空間的生成情境及其蘊含的亭臺與人、人與地的文學/文化關系。由是,環(huán)繞著楝亭的相關文獻,共散落著曹寅父輩、己身——清初兩個歷史階段的聲音,其中穿插著清初士林各種身份的影像,見證了時代的、歷史的變遷,其中既有達官顯貴,又有江湖隱逸,或為處士庶民,正是賴由這些身份不一、性情有別的不同角色的參與,影響著楝亭空間意義的塑造,并在江南詩人群體的生活實踐與書寫活動中,共同制造了這一隆重的清詩事件。
建筑現(xiàn)象學家諾伯格·舒爾茲指出,“人為場所”表示一系列的環(huán)境層次,從村莊、市鎮(zhèn)到住宅或其內部(諾伯格·舒爾茲55),而構成這些空間環(huán)境的建筑形式與活動內容,便呈現(xiàn)出特定文化的豐富意義。楝亭亭臺意義的發(fā)生以及最終成為一道文化景觀,自有其特定的歷史人文背景。關于楝亭設立緣起,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冬,納蘭成德隨玄燁南巡至江寧織造府,親題《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亭在金陵署中》,從序可知楝亭為曹寅父曹璽初構;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葉燮《楝亭記》亦曰:“(曹璽)公在事歷二十余年;其初至也,手植一楝樹于庭,久之,樹大可蔭,爰作亭于其下,因名之曰楝亭。公以暇輒偃息于斯,以寓其先憂后樂之意。②”曹璽康熙二年(1663年)初至江南,草構此亭,偃息與守拙的愿望促成了楝亭的誕生。這一時期與楝亭有關的諸多人事變遷遂值得留意。
楝亭位于江寧織造府——江南三大織造之一的金陵府衙內。金陵自明以來就是兩京制下政治與文化中心,清初又是抗清復明的淵藪,此后康熙、乾隆兩代帝王各有六次南巡,一個重要政治任務就是“觀覽民情,周知吏治”,威懾江南。對于這樣一個見證江南曹氏父子三代以文會友、帝王兩代文治江南理念的江南官署園亭,遂有著據以觀察清初江南士人活動的窗口性質。據乾隆《南巡盛典》中“江寧行宮圖”所繪,西路是大花園,有水池、亭榭、戲臺,楝亭就在織造署西路的西花園內。(吳新雷黃進德22)施閏章之孫施瑮在《病中雜賦》詩:“楝子花開滿院香,幽魂夜夜楝亭旁。廿年樹倒西堂閉,不待西州淚萬行?!弊⒃?“楝亭、西堂皆署中齋名?!?施瑮784)再據納蘭成德《曹司空手植楝樹記》云:“其書室外,司空親栽楝樹一株,今尚在無恙。”(顧貞觀537)可知西堂、楝亭一內一外的地理位置。布衣名士張云章做客織造府時曾有《曹銀臺西堂張畫竹三幅余為作歌》詩:“不讀五千卷,無由入此室。插架數(shù)萬軸,過眼胸已悉?!?張云章138)西堂是藏書室,西堂之外就是楝亭的園亭領地,楝亭是曹家主人讀書之余消閑、吟詠的半私密性質的江南官署私人園亭。
不過,早在曹璽時代,正如嚴繩孫題楝亭詩云“聞道司空舊草亭”,這個亭子還只是一般的茅草亭,從而激發(fā)的是后人對于亭臺“時間性”的感喟。袁宏道任吳令時有《園亭紀略》曰:“吳中園亭,舊日知名者,有錢氏南園,蘇子美滄浪亭,朱長文樂圃,范成大石湖舊隱,今皆荒廢。所謂崇崗清池、幽巒翠篠者,已為牧兒樵豎斬草拾礫之場矣?!?袁宏道180)將園亭興廢置于時間的流逝中,流露出對歷史和人事滄桑巨變的思考,置于當下語境即折射出關于明亡清興的反思。現(xiàn)存《楝亭圖詠卷》有京師名手揚州興化人禹之鼎題跋,道出曾親至楝亭的經歷:
偶讀楝亭詩畫冊,知先賢曹大人退食舒嘯處也。余向游白門,曾客斯亭,坐臥其下。今瞻荔翁繼美,復吟楝亭,一時宇內文人歸依,歌韻圖繪彌帙,所謂地因人傳。亦漫作數(shù)筆紀事,大方勿以六法三品教之也。廣陵禹之鼎稿。
據現(xiàn)存兩圖所示,園內以柵欄相隔,圍墻之外隱見兩重飛檐,自是織造署官衙,證明楝亭的獨立空間屬性。有學者曾考察兩圖一致的信息:不臨水、有柵門、只有楝樹,景致之單調與其他畫家如戴本孝、惲壽平等所畫毫不相符,故難確定亭是一般涼亭還是可居(薛龍春28)。然而,韓菼《楝亭記》道:“后十余年,使君適自蘇移節(jié),如先公之任,則亭頗壞,為新其材,加堊焉,而亭復完?!苯酚ⅰ堕び洝芬嗟?“周覽舊署,惜亭就圮壞,出資重作?!眲t“今”之楝亭已非當初模樣,禹之鼎所畫楝亭至少是他十余年前訪曹璽時的印象,③故此不同才有誤讀,除禹之鼎之外的幾位畫者所看到的恰是“今”之情景,如黃瓚、張淑、陸僇、戴本孝、惲壽平、程義等人所繪楝亭圖都有水——這一共性圖景即可說明問題。曹璽初構楝亭時尚不具備居、游的性質,還只是一座普通草亭——流淌著天然的鄉(xiāng)村田園氣息,在時間的流逝中經歷物是“人”非,這是歷史賦予它的特殊使命。
楝亭初營構之后,享有空間情境之人,為草亭早期環(huán)境注入書香清芬。曹璽本以上三旗包衣親信的身份入駐江南,因跟隨旗主多爾袞鎮(zhèn)壓山西姜瓖叛亂有軍功,加之妻孫氏為康熙保母而得以委任至此。于時爰筑草亭,“退休讀書”,“言命二子,讀書其下”(姜宸英《楝亭記》、尤侗《楝亭賦并序》)④,反令楝亭擁有政歇與課子兩重功用,對應著息心、讀書兩種生活實踐。事實上,這一縷書香不但沖淡了署衙刻板枯燥的政治氛圍,也透露出園主人“歸農”之隱意。曹璽本系“宋樞密武惠王裔也”(朱一玄1),曹彬奉趙匡胤之命兵不血刃攻下金陵,金陵人為之建祠廟于聚寶門外。曹璽出仕江寧,實代表著關外曹氏一族對昔年故土的榮耀復歸。當時江南干戈未平,南明余火未靖,織造表面上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職位,實則帶有充盈皇家內帑及督查地方之職。退居金陵的熊賜履在《曹公崇祀名宦序》中稱許曹璽干才:“一洗從前之陋,又時時問民所疾苦,不憚馳請更張,以蘇重困?!?熊賜履91)此后江南士林紛至沓來,周亮工親教曹寅誦古文(曹寅584),遺民馬鑾(馬士英長子)、方仲舒(方苞父)客幕于此,曹寅《哭馬伯和先生》詩曾追憶:“憶昔提攜童稚年,追歡多在小池邊?!?曹寅390)及感懷方仲舒詩多首。正因曹璽愛重結士,注重家學,曹氏一族遂從軍功之家向詩書簪纓之族轉型。顧景星在《荔軒草》序中云“子清門第國勛,長江南佳麗地”,納蘭成德《曹司空手植楝樹記》道“余友曹君子清,風流儒雅,彬彬乎兼文學政事之長,叩其淵源,蓋得之庭訓者居多”(顧貞觀536),皆是指此。曹寅出門必攜書作掩以免驚擾百姓(袁枚46),謙抑賢德,幾可入《世說》容止篇,凡此種種,六朝古都的名士精神正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曹氏父子“聿來胥宇”的地方認同。
曹璽任職江南的康熙二年(1663年)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的二十年,正是東南形勢波詭云譎之時,如何處理清廷與江南士紳、滿族貴胄與遺民隱逸之間的緊張關系,曹璽歸農、禮賢下士的心境頗值得諦視??梢哉f,曹璽以楝亭為據點,既完成了對子嗣的知識傳導和學術熏沐,又言傳身教地為曹寅、曹宣兩兄弟樹立了道德榜樣。楝亭的構筑,已為園亭主人提供了在現(xiàn)實人間展示生命哲學和世界印象的薈萃場所。“純粹記憶不是一個個物理事件的精神摹本,而是關于事件或者知覺行動的連續(xù)性經驗的儲存,因此,記憶使世界在心靈中呈現(xiàn)時間性?!?馮雷38)這一情感質素承載著個人、家族的記憶,隨時間流轉繼續(xù)在這一空間中流淌蔓延。
曹寅對“曹璽-楝亭”認知圖式的記憶體認,是楝亭象征意蘊產生的緣起。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詩學》中提出的“家屋”概念,堪堪作為曹寅楝亭心結的描摹:
我們的家屋就是我們的人世一隅。[……]許多討論“寒磣陋舍”的作家,都會提到詩意空間的這種特色。不過,這種提法太過簡潔。對于蓬壁家屋,他們找不到什么好描述的,就不太在這方面花心思。所以他們沒有實際體驗這種家屋的原始感,就率爾描述其外表,然而如果他們愿意做夢的話,這種原始感其實不論貧富,屬于所有的家屋。(29)
楝亭原初性的居住體驗,承載著曹寅自童年以來的“家屋”印象與故鄉(xiāng)記憶。從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回金陵奔喪開始,曹寅對于父親功業(yè)的悼念,一變?yōu)橐蚤橹行牡摹凹椅荨毕胂?再到七年之后重返江寧承襲父職,修葺楝亭,在“家屋”倫理意蘊之外更新添入棲遲、園隱意象,楝亭多重文學/文化空間意蘊漸次凝定。
(一) 孝思重親:“家屋”倫理空間的誕生??滴醵?1684年)六月,曹璽逝于金陵任上,曹寅北返金陵奔喪,以手繪楝亭圖征詠江南名士,復以楝亭為號,開啟了他以文會友、實現(xiàn)人生事功的步伐。次年北返之前作《楝亭留別》詩:“客至皆題楝,從今有楝亭。難將一掬淚,灑作萬年青。”(曹寅443)宣告了楝亭書寫事件的正式發(fā)端。最早前來吊唁的江南詩客形成楝亭藝文書寫的主體,形塑著“家屋”空間的生成。
一是納蘭成德親抵織造府楝亭故居,以首倡者的身份題詠楝亭,奠定了緬懷先輩的文本基調??滴醵?1684年)十一月,玄燁第一次南巡,親到金陵織造府慰問曹寅,納蘭成德以三等侍衛(wèi)的身份扈從同來。納蘭成德親自參與、創(chuàng)造及見證了楝亭空間意蘊的生成。納蘭成德《楝樹記》追述了此亭歷史,《滿江紅》(籍甚平陽)詞以冕服上的山形、龍形等圖案暗示曹家織制龍袍的家世身份,將石頭城、長江水、燕子磯這些金陵獨有的類型化意象注入楝亭,楝亭成為曹璽江南事功的象征。對于曹寅來說,楝亭則成為他孝思的寄托對象,承載著“家屋”生活的全部記憶。
由于卸任即離家,曹寅現(xiàn)實中在江南的家不再有立錐之地。次年北返,布衣詩人葉藩作《望晴吟》慰之,曹寅遂以《夜雨和葉桐初》詩剖白“永別家山”的痛楚:“血淚一秋陰,西風共此心。寒鉦荒署滿,秋蠟夜堂深。江海皆無限,家山不易尋。還傷投分友,空作《望晴吟》。注云:‘桐初作《望晴》詩,期予返也?!?444)葉藩父、祖皆死于清兵破昆山的屠城中,對清廷本有著不共戴天之恨,清詩批評理論的奠基人葉燮是其從叔,葉燮有詩云:“子有賢主人[謂曹荔軒],歌嘯不可屏?!?葉燮,《已畦詩集》卷七,668)卻對曹寅頗為推賞。葉燮《桐初詩集序》云:“歲癸亥,余游白下,[……]每相見,桐初必出其新詩以示余,其技益進而工,能合唐宋大家之長,詞能入南宋諸家之奧?!?葉燮,《已畦集》卷八410)證明曹寅的士林交游要皆以詩道酬唱為依托。葉燮論詩出入唐宋,二人詩學亦相互影響。葉藩于癸亥(1683年)先曹寅奔喪而在金陵也證明曹寅很早就資助遺民不止停留在學術切磋上,稍后葉藩又北向依附之,牽系不絕。葉藩出入楝亭,見證了曹寅對楝亭傾注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思情感起始全過程。
當“京華三絕”之一的顧貞觀來到楝亭,在悼頌的主題之外更帶來了會友、隱逸的新意象素。顧貞觀與納蘭成德交好,二人曾合力營救因“丁酉科場案”中被流放寧古塔的吳兆騫,引海內士人稱道。本年(1684年,甲子)顧貞觀因被劾南歸,據顧光旭《梁溪詩鈔》云:“甲子移疾歸,構積書巖于端文公祠下,坐擁萬卷,領袖溪山風月三十年,與秦對巖、嚴藕漁兩先生稱‘三老’?!?顧貞觀589—590)九月,上南巡,納蘭成德扈從而來,在無錫與貞觀相會,貞觀因隨納蘭成德、玄燁一道在十一月行至金陵,親至織造府楝亭故居。在納蘭成德題楝詞后賡和:“繡虎才華,曾不減,司空清譽[……]”繡虎指曹植,梁汾詞“既溯宗源,又兼譬況”(周汝昌649),亦多溢美。顧貞觀作為淥水亭文人的代表,一邊也間接擴大著曹寅的交際圈。顧與嚴繩孫、秦松齡、姜宸英、梁佩蘭或屬淥水亭文人集團,或是云門十子,都曾在“楝亭圖卷”中留題臥游,不能說是偶然際會。納蘭故后十年,曹寅因公務過無錫,尚有《惠山題壁》懷念顧園中“新詠堂”為“故友成容若書”(曹寅100),貞觀邀他“濯足澗中”??碱欂懹^本年之后再未出仕,實是以歸隱者的身份參與了楝亭題唱,于楝亭之中悼思頌譽的氛圍里,夾雜著山林隱逸的氣息,影響著此后楝亭空間意義的塑造。
(二) 名士雅集:名士空間與園隱場域的構建。經過近七年的鍛煉,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曹寅終于被玄燁委派至蘇州任織造開衙視事,又三年移鎮(zhèn)江寧,應驗了摯友納蘭成德“踵武司空”的期許。尤侗《曹太夫人六十壽序》曰:“當司空在金陵,嘗筑楝亭,今農部于姑蘇作懷楝堂以志慕。其事太夫人也,帣鞠,盡晨夕之歡,北堂之下,又樹萱焉。農部可謂孝矣?!?尤侗1187)曹寅初到蘇州即作“懷楝堂”,楝亭情結之死靡它。其《西園種柳述感》亦道:“在昔傷心樹,重來年少人。[……]手植今生柳,烏啼半夜霜?!?曹寅86)隨后他就對楝亭進行了修葺,楝亭從一個介于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的“家屋”倫理空間,具化為一座可居可游的宴游、雅集空間。
楝亭位在西園,“西園”作為文學語詞典出曹植與文士“清夜游西園”諸篇什,歐陽炯《花間集》序即曰“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曹寅自號齋署西園,正是借重曹氏的宗族淵源與文化影響來延接名流,傳布風雅,建構自己的文學場域。阮元《廣陵詩事補》云:“通政曹公督課淮南,公余多暇,開閣延賓,文酒之盛,時無倫比。”(曹寅362)曹寅對楝亭作了精心構筑,將之打造成一個名士雅集之所。計成在《園治》“亭榭基”條道:
花間隱榭,水際安亭,斯園林而得致者。惟榭只隱花間,亭胡拘水際,通泉竹里,按景山巔,或翠筠茂密之阿;蒼松蟠郁之麓;或借濠濮之上,入想觀魚;倘支滄浪之中,非歌濯足。亭安有式,基立無憑。(76)
曹寅即宅為園(傍宅地),“日竟花朝,宵分月夕,家庭侍酒,須開錦幛之藏;客集征詩,量罰金谷之數(shù)。多方題詠,薄有洞天;常余半榻琴書,不盡數(shù)竿煙雨”(計成66—67)。楝亭在原有的亭、樹、石之外,又引入了池水,亭臺水榭的氛圍具備,烘托著主人詩文會友的純粹訴求?,F(xiàn)存張純修、施世綸《楝亭夜話圖》清晰地呈現(xiàn)了楝亭內部之景致:三人共話楝亭之內,一小僮侍于側,“楝樹叢竹,房舍文石,夜月蒼涼,庭院岑寂,屋內置燭臺”(張伯駒325—326),夜空之下,有楝樹、叢竹、月、燭、小徑、小石,石右邊是水池,景致更為多元,來自園亭主人的預設視角透過對不同景物的增添取舍,彰顯著新主人的園居心態(tài)。至此,楝亭在“家屋”空間意蘊形塑完成的同時,又與二三同志流連其中,醉心吟詠,邁步向藝文空間轉換。施世綸《南堂詩鈔》卷七《曹水部子清以余贈幾賦詩見贈和韻答之》詩道:“名園幽幾稱相隨,隱見青山若列眉??屯碎ち脑嚹?公余花署日題詩。
未須伴我烏皮在,何以報君青玉宜。幸傍賢豪頻拂拭,不教塵跡蔽多時?!?609)在江寧知府施世綸眼中,楝亭就是拋卻塵俗的名園,賓客雅集相與盡歡,這是對楝亭詩畫題和生涯的生動描摹。今存施世綸《南堂詩鈔》尚有《楝亭》詩不見于楝亭圖詠卷,亦未見學界補輯:“吏情一卷白云詞,到處為余吊古時。今日江南來駐馬,春風又作楝亭詩?!?605)楝亭夜話圖唱,本就緣自張純修一時興起當場繪《楝亭夜話圖》,引眾文士題和。曹寅透過與友人詩、書、畫的較藝,傳達著彼此的生命哲學和人生觀。
經楝亭主人、游觀者和眾賓客之眼,楝亭意蘊致獲抉發(fā)。如果說楝亭在曹璽時代尚籍籍無名,到了曹寅時代則已成為向以理學自矜的他的“家屋”象征之地與文士雅集的場域,更進一步映射著園亭主人的精神寄托與隱逸之思。中國文學中“一從陶令評章后”,返歸田園便成隱逸的代稱。中唐白居易提出《中隱》理念:“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彭定求4991)。因“中隱既不失去世俗人生功利性、享樂性需求,又保持了個體人格的獨立自由,既承擔應盡的社會責任,又游離于現(xiàn)實政治之外,求取內心的適意自足,這一圓通的處世哲學被兩宋士大夫服膺并弘揚?!?李紅霞115)晚明以來,在園亭中追求適意甚爾極盡奢華,已成為士人“且尋風雅主”的常態(tài)。另一方面,曹寅官居期間作為其政治上清正品格的反射,對于“家屋”為職志的園亭營構,亦符合其本人賦性整潔、生活簡約的風格。隨著楝亭主人著力營造文學雅集空間“蘊秀之域”,楝亭園隱的意味凸顯,一片竹林的出現(xiàn)逗露天機。其《葺治亭后竹徑和牧中丞韻》詩描述的正是楝亭外那道竹徑和竹林:
我本荷鋤人,何妨負鋤與。跬步春園空,蒼然隔林語。辟草古徑出,汲水冰池開。此君煩灑掃,不厭數(shù)能來。老竹折不回,進根滿左右。[……]官閑一事幽,竟日可淹留。幸不求吾是,棲棲元道州。(89-90)
在沒有政務的時候可以“竟日淹留”,就像元結冷寂隱居時那樣——棲棲,這里作冷落意,元結初為隱士,后為循吏,曹寅以之自比,意謂朝廷不需要自己時就中隱于市,閑處園亭,吟詠山水,需要時再像元結那樣出山。玩味此詩,卒章顯志,殊得風人之旨。詩人筆下由是出現(xiàn)了大量詠竹的詩篇,如“官舍筍成林”(314)、“策策春檐影,抽空綠已深”(249)、“自是西軒主,幽人豈厭幽”(223)及“西堂南辟市為鄰,擬種檀欒障午塵”(61)等,亭主希望在翠竹之中構筑隱逸寄嘯的詩意境界,來表達“人共一般清”的靈魂追求。
此外,曹寅晚年趨心向佛,他與云辨上人、法乳和尚、桐皋和尚、成度、芥公等高僧的唱和見諸詩篇,《楝亭詩鈔》卷四有《雨夕偶懷桐皋僧走筆得二十韻卻寄》詩:“名根縛枯寂,慧業(yè)障煩攪。宵來無夢睡,微雨遍叢篠。
灑然耳目異,頓覺茶蔬飽。不知修持中,何行具此好。[……]”(162)歷經仕途風雨的曹寅晚來面對巨額虧空,其內心精神壓力與日俱增,致有“樹倒猢猻散”之佛語,最終甘愿在楝亭一片“叢篠”中探尋生命的自由。綜上,在楝亭主人主導著楝亭棲遲隱逸意象、園隱現(xiàn)實場所建構的過程中,也實現(xiàn)著詩人寄情藝文的書寫。楝亭多重空間意蘊的形成,得益于主導者與游觀者、酬唱者彼此一致的心靈共鳴。
在“蘊秀之域”營構的同時,以楝亭圖征詠為契機,詩唱活動從曹璽逝世的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開始一直延續(xù)到此后二十余年,時任江蘇巡撫的宋犖《寄題曹子清戶部楝亭三首》序云:“子清之尊人,于白門使院手植楝樹數(shù)株,綠蔭紛披可愛,因結亭其間,顏曰‘楝亭’。子清追念手澤,屬諸名人賦之,詩盈帙矣。未幾,子清復移節(jié)白門;十年中父子相繼持節(jié),一時士大夫傳為盛事,題詠愈多。”(宋犖582)據現(xiàn)存國家圖書館藏四卷及佚作,至少有十圖七十余位清初頂尖名士留題,就作者身份構成而言,有前朝遺民,亦有仕清顯宦,又有滿洲八旗及包衣等,其他多是籍屬江南的名流士大夫,可見薈聚了江南一代風雅。剖視這一文事,卻又是晚明以來文人社集經明清易代一度消歇的再興與變異,背后經歷了雅集——結社——雅集的復歸過程。
(一) 政治的干預:江南詩壇的文本共情。楝亭圖詠本緣起于曹寅親繪楝圖,邀題當時名流酬唱宴歌,問題就在于:曹寅當時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侍衛(wèi),為何卻能贏得江南名流包括明遺民在內的一致推賞?
對此,一種說法是“得益于其父二十余年在江南奠定的根基”(田曉春545),一種說法或謂曹寅的特殊出身——與遺民顧景星的舅甥關系(朱淡文49)。事實上,“真正的歷史對象根本就不是對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統(tǒng)一體,或一種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實在以及歷史理解的實在。一種名副其實的詮釋學必須在理解本身中顯示歷史的實在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這樣一種東西稱之為‘效果歷史’(Wirkungs-geschichte)。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種效果歷史事件”(伽達默爾424)。亦即,真實歷史——“效果歷史”事件只存在于有限的時間和特定的情景中。于是,圖詠之前即本年(1684年)冬的玄燁南巡事件遂映入我們的眼簾。據史實,平三藩、收臺灣之后,玄燁決意南巡,十一月初一至江寧親至織造府,隨后下旨命曹寅晉內司寇,暫代督理江寧織造。《江寧府志》本傳有記:“是年冬,天子東巡,抵江寧,特遣致祭。又奉旨以長子寅仍協(xié)理江寧織造事務,以纘公緒?!?朱一玄1)曹寅《西園種柳述感》詩云“再命承恩重,趨庭訓敢忘”(86),也記錄了此事。重新梳理事件軌跡發(fā)現(xiàn),在南巡之前的五個月中,江南士人對曹璽的去世、曹寅的哀戚幾乎無人問津,直至帝王親臨織造府,江寧織造一時成為金陵上至官府下至百姓矚目的焦點。
此故,納蘭成德滿懷深情的首唱《滿江紅》與《曹司空楝樹記》二作成為楝亭題詠的元文本,楝樹成為可以比擬“召公棠”的象征書寫,曹寅則成為“建牙南服,踵武司空”的或可繼任者。次年六月,程義繪圖并跋詩云:“自此吾徒重風節(jié),到處題詩寄冰雪;短軸長篇多至情,玕瑯滿眼如霏屑?!倍潭贪肽甑臅r間里,題詠篇什已經“短軸長篇”“玕瑯滿眼”,歌詠規(guī)模基本定型。證明此一文事本質上確乎是一個時政熱點引發(fā)的即時之作?!拔幕荒苊庥谡蔚膬热?而是政治的一種表達”(斯沃茨7),前后共三次相對集中的書寫時間,皆是權力變換的時年:
1. 一次在帝王南巡當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冬月(延至次年1685春):納蘭成德、顧貞觀、張芳、尤侗(詩)、倪燦、方云旅、杜濬;余懷、程義、屈大均。
2. 一次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出仕蘇州(延至次年1691):尤侗(賦)、葉燮、高士奇、王鴻緒、邵陵、許孫蒥、錢澄之、林子卿、嚴繩孫、徐乾學、徐秉義、徐林鴻、馮經世;吳之振、陸漻、姜宸英、戴本孝、潘江、吳暻、張淵懿。
3. 一次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移鎮(zhèn)金陵:潘義炳、石經、韓菼、宋犖、毛奇齡、王士禛。
縱觀諸人奉和之作,皆系聞“風”而來,來自出仕者的頌美自不必說,遺民群體同樣出現(xiàn)思想上的逆轉,南巡的余威可謂經久不息,政治對文學的促動此刻一目了然,楝亭圖唱客觀上仍經染著深刻的政治色彩。
孟森之后,學者更指出:“時至康熙二十二年,滿漢文化經由沖突、調融和合流的演繹,也基本完成整合的歷史流程;遺民群體的主流部分也基本走完其生命的行程?!?孔定芳2)當時南北遺民的代表人物如顧炎武(1613—1682年)、孫奇逢(1585—1675年)、方以智(1611—1671年)、魏禧(1624—1681年)以及海外遺民朱舜水(1600—1682年)等皆在此之前去世,與此同時,遺民新生代紛紛出仕入仕,遺民群體逐漸淡出歷史舞臺。清人楊希閔在《詩榷·國朝人詩補錄》中將清代詩歌分為四期,第一期即是從清初到康熙三十年??咨腥巍短一ㄉ取返谝怀觥跋嚷暋钡母蹦╅_場就是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八月,足見這個時間點的歷史意義。此故,發(fā)生在本年的“楝亭圖詠”堪為清初江南士人心跡轉變之觀測節(jié)點。據題詠所見,計有遺民余懷、杜濬、張芳、陳恭尹、屈大均、錢澄之、方中發(fā)、方仲舒、鄧漢儀、王方歧、查士標以及隱逸者惲壽平、戴本孝、陸漻??碱}詩時間,出現(xiàn)在曹寅繼任江寧織造后的只有方中發(fā)、方仲舒2位,且是錢氏代征,其余諸人基本可視為當時贈作。像杜濬、鄧漢儀、惲壽平等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曹寅繼任蘇州織造之前已逝,戴本孝逝于次年,是且只能是題于喪禮當時,詩中悼挽的口吻非常明顯。張芳詩“廷依黻冕褒華袞”,黻冕即祭服;余懷詩“畫翣傳聞出石頭[……]白楊風起慟西洲”,畫翣即出殯時的棺飾;杜濬云“攀條奚復慟”,鄧漢儀云“攀條執(zhí)枝,能不凄愴”,王方岐云“瑟瑟悲風生”等,皆與明確系于當時的倪燦詩“匹馬銜悲客復來,空余亭畔楝花開”情緒是一致的,就題唱性質言之,個人寫意已然讓位于對他者的頌歌,昭示著遺民“夷夏之辨”意識的消隱以及政治身份的解體。
遺民杜岕是曹寅的忘年交,早年復明之心甚劇。順治十三年(1656年),錢謙益養(yǎng)病秦淮水閣,臨行之前答別諸友,其留別杜岕詩中就透露個中隱秘:
著論崢嶸準《過秦》,龍川之后有斯人。滁和自昔興龍地,何處巢車望戰(zhàn)塵。
下注云:于皇弟蒼略,挾所著《史論》,游滁、和間。(錢謙益,《有學集》285)
史上賈誼著文評價秦亡得失,深得漢文帝賞識,這里錢氏顯然指杜岕著《史論》也意在總結明亡;南宋陳亮曾著《中興五論》,擬之杜岕亦有復明曲衷;三、四句更是直白,滁州鳳陽是明太祖朱元璋龍興之地,清初遺民朝拜鳳陽皇陵實是群體性舉動,“巢車”“望戰(zhàn)塵”更有希冀勤王義軍出現(xiàn)的意味,全詩劍拔弩張。杜岕流寓金陵,晚來依托曹氏幕中,又以子嗣相囑,日常不乏“雅音”詩什,與各身份友人毫無捍格,以此觀之誰又敢保證,對于遺民、貳臣的人為界限,不是清廷有意施為對漢族士人內部制造矛盾的一種分化策略?
(二) 社事興替的輪回:時尚與巨子。明時文人結社達到空前的興盛。所謂“‘時尚’通常由‘巨子’引領”(趙園239),士人一方面服膺盟主主張并身體力行地踐行之,一方面通過詩歌酬唱進一步擴大著本身的文學主張。若論江南文社雅集之始,可見錢謙益《金陵社集諸詩人》道:
海宇承平,陪京佳麗,仕宦者夸為仙都,游譚者指為樂土。弘、正之間,顧華玉、王欽佩,以文章立;陳大聲、徐子仁,以詞曲擅場。江山妍淑,士女清華,才俊翕集,風流弘長。嘉靖中年,朱子價、何元郎為寓公;金在衡、盛仲交為地主;皇甫子循、黃淳父之流為旅人;相與授簡分題,征歌選勝。秦淮一曲,煙水競其風華;桃葉諸姬,梅柳滋其妍翠。此金陵之初盛也[……](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462)
南都社集主盟人物計有顧璘、陳鐸、何良俊、曹學佺,明時金陵聚集了不少“事簡多暇”的文官士大夫,《帝里明代人文略》中稱:“吾鄉(xiāng)雖稱都下,去輦轂遠,宦于此者,率事簡多暇,得遂觴詠之樂?!?路鴻休553)《明史》亦稱:“南都自洪、永初,風雅未暢。[……]自璘主詞壇,士大夫希風附塵,厥道大彰?!?張廷玉等7356)顧璘主南都文壇,金陵雅集達至頂峰。降至明末,此風更熾。一個清晰的轉變是,易代之后,文壇社事主盟之者,實際上已由明季名流士大夫手中轉移到了以氣節(jié)操守名重當時的遺民手中。楊鳳苞在《書南山草堂集后》中道:“明社既屋,士之憔悴失志、高蹈而能文者,相率結為詩社,以抒其舊國舊君之感,大江以南,無地無之?!?楊鳳苞408)文學社團因具有鮮明的政治色彩,清廷遂以暴力鎮(zhèn)壓之,順治年間,一系列殘酷文字獄如《明史》案、科場案、奏銷案、哭廟案等即是。順治十七年(1660年)春正月,禮科右給事中楊雍建疏言:“不得妄立社名,糾眾盟會;其投刺往來,亦不許用‘同社、同盟’字樣,違者治罪?!?圖海等1016)由于清廷對社事強加管制,江南社事因此而告中衰。
此外,明代文化的衰落還有士人自身“情感結構”的原因,如王汎森提到“晚明文化中那種灑脫、侈放的風格”和“晚明心學家的講會、結社”(王汎森188)何以在清代都已慢慢不見了,答案是入清之后士人的悔罪心理:罪、愧、悔、棄意識,從而竭力批判明代文化風習,對文社之事心存慚愧蕭索而退避三舍。然而案諸史實,也未必盡然。當時過境遷,以康熙十七年(1678年)詔開博學宏詞科為界,京師雅集又悄然盛行。在玄燁主導右文的政治走向中,兩位御前侍衛(wèi)建樹不凡,胡適曾道:“滿漢的文化關系史上,納蘭成德和曹寅父子都該占一個重要的地位,都消受得起一部好傳?!?胡適52)錢仲聯(lián)更特意拈出二人在清詩史上的地位(錢仲聯(lián)29—38)。彼二人通過文會雅集方式收獲了大批江南士子的傾心。納蘭逝后,曹寅出仕江南,圍繞在其身邊者大多是當年舊人,南北文風趨同不得不說亦與二人南北代興主盟文壇相關。此后,江浙純文學類的文人結社活動又興,有論者道是“文學社團為適應新朝統(tǒng)治而進行重構的結果”(張兵張毓洲95),事實上,由于主盟人再次回到原點名流士大夫手中——清廷囑意的官僚文人,而這正是對晚明以來士人群體由雅集到結社再重回雅集——單純娛情、沉酣文藝的歷史復歸全過程,只不過不再輕佻地談論時政,此時主導雅集的文學主張已然成為玄燁“崇道右文”政策下的詩學實踐?;蛘哒f,晚明熱衷游藝、社集的余韻被入清的士大夫們紛紛鄙棄的同時,卻也被易代后的新貴臣子悄悄拾起以冀稍稍遙望,并變成新的時競相追慕了。再觀曹寅“楝亭圖詠”事件的發(fā)生,正是承襲了清初納蘭成德“淥水亭文會”、馮溥“萬柳堂雅集”及王士禛京師唱和的時代精神與風氣,貫徹著朝堂監(jiān)督下的新文藝主張。
當曹寅順利出任江寧織造,“楝亭圖詠”有關孝思重親的主題隨即失去了維持文士酬唱的現(xiàn)實語境??滴跞哪?1696年,乙亥),張純修、施世綸拜訪曹寅,共聚楝亭,張純修當場繪《楝亭夜話圖》懷念亡友納蘭成德,有關“楝亭圖詠”的文本建構得以換一重維度繼續(xù)延展。
現(xiàn)存《楝亭夜話圖》藏吉林省博物館,圖后題詩甚多。除三人之外,尚有顧貞觀、王概、王蓍、王方岐、姜兆熊、顧彩、蔣耘渚、吳之、李繼昌等。詩旨多在頌美,未遑多論,不過從落款多題“奉題見翁先生繪圖求正”“呈見翁老世臺先生政之”“題呈見翁祖臺老先生風雅主教正”“呈見翁老年臺先生教正”等可見,主導《楝亭夜話圖》的題詠者已經不再是曹寅,而是張純修(號見陽)了,這是《楝亭夜話圖》與《楝亭圖詠卷》二文事由于主導人的預設視角不同所帶來的最大差異。張純修早年即是納蘭成德“淥水亭文人”的核心成員,曹寅《楝亭詩鈔》中另有《墨蘭歌》,小序云“見陽每畫蘭必書容若詞”(曹寅206),后來張純修受曹寅之托尋淥水亭舊人姜宸英等題楝亭圖《跋文》,情誼未泯,風雅賡續(xù)。對比一下《楝亭圖詠卷》和《楝亭夜話圖卷》,共計有三人同題:顧貞觀、顧彩、王方岐。遺民王方岐得以題詠楝亭云“張公汲古神明異”也與張純修有關,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張純修典廬州知府,首倡纂修府志,王方岐承命纂《合肥縣志》卷成(1697年)。須知,楝亭的題唱圈從博學宏詞科期間的“淥水亭雅集”時代,一直延續(xù)到江寧織造任職間,核心人物就是納蘭成德和曹寅,然后又在夜話圖這里,來訪楝亭實景的張純修則成為綰系二人回望歷史、銘記友情的見證者。同時,施世綸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調任江寧知府,清廉有政聲,離任時金陵百姓曾伏道挽留,民間號曰青天,《南堂詩鈔》中多有酬題此亭之作,種種跡象足見世綸亦對金陵、楝亭的情感體認同有著非一般的共情。此外,王概久寓金陵,是方文之婿。姜兆熊系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舉人,是姜廷梧和祁德淵所生長子,祁德淵是抗清義士祁彪佳的長女,母商景蘭,母女皆以詩名閨閣中,祁氏一族時以氣節(jié)聞名當世。姜詩透露出對張純修等人“千古風流應在茲”的服膺,在清廷治下的新生代們關于父祖輩的故明之思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在新朝盛世的喧闐中了。
綜上,《楝亭夜話圖》相關題詠大多向歌頌風雅情誼、主人廉政官聲靠攏,潤色風雅之氣汩汩流淌。而楝亭自以歷史經緯為標靶,一方面吸引著士人對楝亭建構歷史記憶的回眸,一方面又召喚著江南文士一起參與進楝亭空間新型意蘊的塑造。
楝亭位于織造署西花園內,映射著江南曹氏家族記憶的變遷。同時,它又伴隨著江寧織造署的興衰歷史。玄燁六次南巡,除第一次康熙二十三年駐蹕江寧將軍署,其余五次均駐蹕江寧織造署,由曹寅接駕后四次。尤其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南巡,曹寅首次接駕奉母孫氏以見,玄燁書“萱瑞堂”以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江寧織造署迎來了史上最鼎盛的年光,遼東曹氏、千山曹寅自是飲譽江鄉(xiāng)。論者多以“密探”定位曹氏功業(yè),而謹就清代密折制度而言,今見第一封向康熙奏報的密折來自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蘇州織造李煦,曹寅第一封嚴格意義上正式的密折更遠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因接駕有功被賞賜京銜通政使司——本職職責即“主章奏”之后,朱淡文因說“如將此看得過于神秘,甚至稱曹寅為‘密探’、‘特務’,那也是歪曲歷史真相的”(朱淡文29)。此故,樂好中隱的曹寅以文會友、楝亭酬唱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理應也得到正視。至雍正五年(1727年)曹家被抄,此后關于楝亭的記載與書寫戛然而止,標志著一個家族歷經一百四十余年的政治沉浮最終風流云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世事流轉,通過一個小小的園亭,我們看到的是楝亭主人的過往生命旅程、文學實踐以及詩人隱秘的精神世界。再觀曹淑娟道:“園林是書寫的場所,也是實現(xiàn)生之歷程的場所。至于明清易代之際,許多園林空間的頹敗、易主或修復,往往也見證著居游主客在大變動中的生死抉擇與實踐。”(曹淑娟2)楝亭以芥子須彌的手法,創(chuàng)造了一個具體而微的小宇宙,一個異質空間,一個可以通過想象介入完成烏托邦理想的現(xiàn)實空間。作為此在的存在場地,楝亭見證著百年歷史的變遷,承載著主人、詩客、顯宦、遺民、布衣、隱逸諸多身影,透過他們的文字,見出詩人對于作為文本的歷史最深刻的情感記憶。
注釋[Notes]
① 詳細論述參拙文《“楝亭圖詠”與清初江南詩風嬗變》,《文學評論》3(2019):148-157。此外,文中所引楝亭圖詠詩、記、跋等文獻,參見國家圖書館藏《楝亭圖詠卷》四卷。另,謹以此文獻給臺灣大學曹淑娟教授,并紀念當年在臺灣大學跟隨她訪學的日子!
② 葉燮、韓菼、禹之鼎跋皆見國圖藏“楝亭圖詠卷”,或參見薛龍春《〈楝亭圖詠〉卷的作者、詩畫與書法》(《美術研究》5(2017):23-44)文末轉引,其中亦引錄學界輯佚之作。
③ 據胡藝《禹之鼎年譜》載,《梅村家藏稿》收有禹之鼎為吳偉業(yè)畫圖,落款“為梅村祭酒老先生寫照,廣陵禹之鼎”。吳偉業(yè)歿于康熙十年(1671年),可知禹之鼎至少在康熙十年(1671年)25歲前就已出道為名公巨卿畫像,則“十年前”即康熙十三年左右禹之鼎與曹璽結交完全無礙。參見胡藝:《禹之鼎年譜》,《朵云》3(1982):207。
④ 姜宸英《楝亭記》、尤侗《楝亭賦并序》參見國圖藏“楝亭圖詠卷”,或參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辛未年條(北京:華藝出版社,1998年,第267、2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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