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扮演”與《春秋》斧鉞
——楊維楨《史義拾遺》補擬創(chuàng)作表微

卜興蕾

元末明初的楊維楨①(1297—1370年)有《史義拾遺》一書,當(dāng)中“補辭”“擬辭”“設(shè)辭”諸作格外矚目。四庫館臣將此書歸入史部史評類存目,其提要即直指這三類獨特文本:

此書傳中不載,明皇甫汸始為刊行。大抵雜舉史事,自為論斷。上自夏商,下迄宋代。中有作“補辭”者,如《子思薦茍變書》《齊威王寶言》是也;有作“擬辭”者,如《孫臏祭龐涓文》《梁惠王送衛(wèi)鞅還秦文》是也;有作“設(shè)辭”者,如《毛遂上平原君書》《唐太宗責(zé)長孫無忌》是也。大都借題游戲,無關(guān)事實?？纪瑫r王袆集中,亦多此體。蓋一時習(xí)尚如斯,非文章之正格,亦非史論之正格,以小品視之可矣。(永瑢 759)

檢點《史義拾遺》所收一百一十九篇作品,實不乏“史論之正格”與“文章之正格”:論史方面,其“論”有《豫讓國士論》《聶政刺客論》《屈原論》,“議”有《梁惠王葬議》《范增立懷王議》,“問”有《或問唐雎》《或問韓信》,“辯”有《啟攻益辯》《五王失討唐賊辯》《朱子評韓子辯》;馳騁才情,也有《吊賈太傅文》《忠烏賦》《哀和陵辭》等藻麗之作。站在此等“正格”的對立面,被冠以“補辭”“擬辭”“設(shè)辭”的作品便更顯特異。

作為史部著作,所謂“借題游戲,無關(guān)事實”,非文章、史論“正格”的批評看上去十分刺眼,但在楊維楨所處時代,“以文為戲”的現(xiàn)象卻屢見不鮮。館臣業(yè)已發(fā)現(xiàn):同樣由元入明的王袆集中“亦多此體”,可謂“一時習(xí)尚如斯”。不過,館臣認(rèn)為《王忠文公集》中的“代擬古人之作”有“學(xué)文”之功,“未可以游戲譏焉”(永瑢 1466)。對楊、王二人擬古之作態(tài)度迥異,自是前后提要不相檢照引發(fā)的齟齬,折射出衡文與論史尺度的不同,亦可覘知:此種本諸史事的“游戲”文章解讀起來本就具有一定復(fù)雜性、迷惑性。是以非但未可以“譏”,更應(yīng)細(xì)致鉤沉此間要旨,以嚴(yán)肅的眼光審視作者認(rèn)真“游戲”的幽微意圖。

有別于四庫館臣的傳統(tǒng)論調(diào),黃仁生言及此書,肯定了其文學(xué)價值(413—414)。書中“補辭”“擬辭”“設(shè)辭”之類看似“游戲”的篇章,正是其文學(xué)性的絕佳體現(xiàn)。尤其此類文章大多牽涉復(fù)雜的歷史背景,楊維楨選擇扮演的人物,或面臨重要抉擇,或遭逢棘手議題,可謂身處“極端環(huán)境”,當(dāng)此之時的言論文辭自然需要格外措意。身為后來者,楊維楨也正宜將一己之見灌注其間,借助這種獨樹一幟的文體裁決前代是非。

以筆者目力所及,學(xué)界有關(guān)《史義拾遺》的考察不多。略有言及者,主要是關(guān)于楊維楨的專論(黃仁生 53—54;楚默 156—160),或針對《四庫全書總目》中該書條目的辨證(楊武泉 114;王勇 180—181),均未能將此書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深入探討其中別具一格的補擬創(chuàng)作。茲不揣谫陋,試以蠡測淵奧,聊供方家一哂。

一、 “設(shè)辭”“擬辭”“補辭”之辨

四庫館臣言《史義拾遺》不載于時人孫作所撰《(楊)維楨傳》,②至“明皇甫汸始為刊行”(永瑢 759)。此說可商。該書撰成之初,當(dāng)以抄本形式流傳。明人張弼③早在《與李縣尹書》中提及是書,蓋于明憲宗成化年間已有“梓行”之意(465—466),但未知結(jié)果如何。及至明孝宗弘治十五年(1502年),陸淞據(jù)其父陸手錄抄本刻印此書,并接受同年進士譚德周的提議,作序“以永其傳”(楊維楨,《史義拾遺》 2),是為《史義拾遺》確有記錄的初次刻印。④四庫館臣所言皇甫汸刊行之事,乃是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年),《史義拾遺》經(jīng)任轍校正、皇甫汸重編后再度付梓。⑤

身為作者,楊維楨并未對書中標(biāo)明的“補辭”“擬辭”“設(shè)辭”作出解釋。這三類文章究竟意指為何、區(qū)別何在,編校、刊刻其書者也未及深究。茲循文責(zé)實、以實核名,首先探究其命意所在。

考究實情,在《史義拾遺》所錄諸文中,能算作“設(shè)辭”“擬辭”“補辭”的不止標(biāo)題明示“補”“擬”“設(shè)”之作。綜合標(biāo)注與文義,可以如此歸類:“設(shè)辭”——《毛遂上平原君書》《罵劉邦》《建都言》⑥《設(shè)唐太宗責(zé)長孫無忌》;“擬辭”——《孫臏祭龐涓文》《梁惠王送衛(wèi)鞅還秦文》《桑雍箴》《趙威后傳》《樂毅封王蠋墓文》《擬斬傅游藝檄》《擬唐代宗誅李輔國詔》;“補辭”——《子思薦茍變書》《齊威王寶言》《唐刺客志》《補王求禮閹懷義疏》《馬嵬老人遮說明皇》《為劉訟裴相國書》《罵王涯辭》《補石晉太后恚婦辭》。

另據(jù)篇末“木曰”即鐵崖門人章木之言,⑦《水神告智伯》《宋太史書趙普辭》應(yīng)為“設(shè)辭”,《呂不韋復(fù)秦王書》為“補辭”。在《史義拾遺》中,“木曰”或引用師說以闡明為文意圖,或由此及彼對其文作出評價,其說頗能擿發(fā)楊維楨未言之要。概言之,“設(shè)辭”“擬辭”“補辭”皆屬“代古人作文辭”(周中孚 537);不過楊維楨既然煞費苦心分而名之,可想三者之間應(yīng)當(dāng)有所區(qū)別。

“設(shè)辭”多為代古人發(fā)言,猶如“代言”。譬如:楚漢相持,項羽曾置劉太公于俎上,要挾劉邦將烹太公(司馬光 342),《罵劉邦》即以此為背景時刻,為史書中“沉默”的劉太公設(shè)辭,痛斥其子“幸分我一杯羹”云云(孫小力 3212)。另如《水神告智伯》中的“水神”,或是《設(shè)唐太宗責(zé)長孫無忌》中托夢長孫無忌的“先帝”,論事實肯定不可能是“真正”的發(fā)言者,楊維楨亦為之設(shè)辭。在精心設(shè)定的虛擬空間內(nèi),楊維楨會基于確定的歷史背景,著力摹寫古人用語,如“先帝”言,長孫無忌曾構(gòu)陷吳王恪、至唐高宗立武后又未出言勸諫等(司馬光 6280—6281、6289—6292;孫小力 3246—3247);或揣摩當(dāng)時辭氣,力求智伯問“水神”之語與正史中其問謀士絺疪之言如出一轍(司馬光 12;孫小力 3153)。

“擬辭”主要是代古人撰文,類似“代筆”,囊括祭文、箴、傳、檄、詔等各式應(yīng)用文體。與“設(shè)辭”類似,“擬辭”亦往往為后人虛擬。如《孫臏祭龐涓文》,所涉孫、龐之爭于史有征(司馬光 51—52、58—59),而題中所著“孫臏祭龐涓”則無實據(jù)(孫小力 3162)。又如《梁惠王送衛(wèi)鞅還秦文》,史書但謂“商君亡之魏,魏人不受,復(fù)內(nèi)之秦”(司馬光 61),至于魏惠王有何想法,史書不載,此文亦是作者擬構(gòu)無疑(孫小力 3163)。唯恐有讀者信以為真,《擬斬傅游藝檄》題注特云:“假托于夷狄,非真吐蕃有此舉也。”(孫小力 3254)

楊維楨認(rèn)定古人原有其文,于是再度補撰,是為“補辭”,模式近乎西晉束皙的《補亡詩》。⑧“補辭”之中,又可細(xì)分:其一為有辭而補,即原辭尚存,楊維楨增華潤色,以充實舊文,如《子思薦茍變書》《齊威王寶言》《補王求禮閹懷義疏》《馬嵬老人遮說明皇》;其二為無辭而補,即原文缺失,楊氏秉持某一確定意旨為古人補寫言辭,《罵王涯辭》《補石晉太后恚婦辭》俱是其例。另有一種“補答書”的特殊情況,是根據(jù)書牘有來有往的社交慣例,為古人補作應(yīng)有而不存的來書或復(fù)函,同樣屬于“補辭”,《呂不韋復(fù)秦王書》即為顯例。

此外,尚有未經(jīng)楊維楨或其門人歸類之作,可據(jù)已知三種“辭”的文例推測其歸屬。如《韓昭侯絕申不害書》《甘茂上秦王書》皆是史有其辭,由楊維楨改易舊文、踵事增華而成,性質(zhì)近乎“補辭”;另如《代安叱奴謝表》《王忠嗣喻高力士書》舊史并無表文、書牘記載,則更近于“擬辭”。亦存在個別篇章歸類未必允當(dāng),或因楊氏偶爾失照,或其書輾轉(zhuǎn)抄、刻致誤。如歸入“設(shè)辭”中的《毛遂上平原君書》,按毛遂自薦之辭有史籍可征(司馬光 176),此文性質(zhì)更接近“補辭”;再如代張良進言的《建都言》,崇禎刻本《史義拾遺》標(biāo)為“設(shè)辭”(孫小力 3216—3217),而楊維楨同樣是蹈襲史書舊辭增補為文(司馬光 362),謂之“補辭”或無不可。

質(zhì)言之,“補辭”與“設(shè)辭”“擬辭”的分際,主要在于根據(jù)史書記載原本有無文辭。如《罵劉邦》《罵王涯辭》二篇,題材相近,然一為“設(shè)辭”,一為“補辭”,區(qū)別在于史載王涯被腰斬、梟首,“百姓觀者怨王涯榷茶,或詬詈,或投瓦礫擊之”(司馬光 7916),而劉太公被縛之時是否大罵劉邦,史則無書?；蛉纭稊M斬傅游藝檄》與《補王求禮閹懷義疏》,體裁相當(dāng),而一為“擬辭”,一為“補辭”,乃是因為前者僅是假托,后者于史有征(司馬光 6441)。

值得注意的是,楊維楨并非總是步趨史事而作“補辭”?！稙閯⒃A裴相國書》即一顯例,李郃原為劉落第不平而上疏(司馬光 7858),楊維楨“惜郃不代上裴度相國書,故為補之”(孫小力 3284),此“補”雖非史實,卻在“情理”之中。由此推及“設(shè)辭”“擬辭”,其事其文縱不為史書所載,其理其情終不免在讀史者心間盤旋。如呂不韋受秦王書后默然赴死,劉太公聽聞劉邦之言無動于衷,孫臏對果真死于其手的龐涓無甚反應(yīng),凡此種種,莫不與一般人情事理有所參差?？梢哉f,“設(shè)辭”“擬辭”“補辭”與史實固有遠(yuǎn)近之別,卻受同一創(chuàng)作宗旨所指引:即經(jīng)由窮究史文背后的義理,從而代古人發(fā)未發(fā)之言、作未作之文、補未盡或業(yè)已亡失之意,此適可謂之“史義拾遺”。

二、 優(yōu)孟衣冠

漢學(xué)家康達維(David Richard Knechtges)曾引入西方修辭學(xué)中“文學(xué)扮演(literary impersonation)”的概念,借以分析托言前代名人的賦作(55)。以此觀之,楊維楨的補擬創(chuàng)作正是“文學(xué)扮演”的典型。陸淞《〈史義拾遺〉敘》嘗謂楊氏“摘古史而直斷以義”(楊維楨,《史義拾遺》 2),尤其是獨樹一幟的“補辭”“擬辭”“設(shè)辭”之類文章,往往摘取舊史公案而為,乃是直接進入眾說紛紜的歷史現(xiàn)場,通過扮演古人的方式,“直斷”史義。此種作法恐不為嚴(yán)肅的史家所喜,然其摹擬古人發(fā)表議論,特似優(yōu)孟假借孫叔敖衣冠直抒己見的故事(司馬遷 3201—3202),未嘗不可視為文士論史的一種“小傳統(tǒng)”,⑨大可不必譏詆太甚。就文章技巧與論史策略而言,頗見作者的別識心裁,實有不少可資玩味之處。

此中較為矚目的篇章,有《呂不韋復(fù)秦王書》。史載,秦王恐呂不韋為變,嘗賜書呂氏,《史記·呂不韋列傳》節(jié)錄其書:“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徒處蜀!”(司馬遷 2513)得書后不久,呂不韋便飲鴆而死。楊維楨認(rèn)為呂氏對此應(yīng)有答書。章木引述師說,曰:“是書雖余所托,計不韋之大俠,安得不有是書乎?李斯輩忌之而匿,無疑也。故余補之?！?孫小力 3193)遂撰《呂不韋復(fù)秦王書》。以書牘往還的文體慣例而言,補答之舉自有道理,況且此書又可作為呂氏絕筆,就更顯出“補辭”之必要,正如楊維楨在復(fù)函中強調(diào)“魚將死而沫,鳥將死而哀,臣雖將死,其能不吻所沫,不鳴所哀乎!”(孫小力 3193)然而,從楊氏所擬詞句來看,卻不盡合古人之宜。在答書中,針對秦王“何親于秦,號稱‘仲父’”的質(zhì)問,“呂不韋”竟主動自白隱私,承認(rèn)自己是嬴政生父:

王,吾炎呂氏之出也,非子楚后。何以言之?臣在趙時,子楚交余于質(zhì)子,甚昵。臣進吾愛姬趙時,王已娠趙,且三閱月。王生邯鄲,遂姓姬姓。王實臣之繼體也,臣親于王如此,雖稱吾“仲父”,不過也。(孫小力 3193)

更直接挑釁云:“臣父子于王,天下人知之,惟王未知耳!”(孫小力 3193)無怪乎此書深為周中孚詬病,斥之“以曖昧之事為簡牘之陳,君子以為褻”(537)。

其實,司馬遷在述及呂氏獻姬一事時,就有不少“曖昧”之處?！妒酚洝尾豁f列傳》云:

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念業(yè)已破家為子楚,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2508)

既謂“知有身”“自匿其身”,已明示姬妾早懷呂氏骨肉。司馬光似乎無法完全接受這段“歷史”,故其《資治通鑒》(后文簡稱《通鑒》)對其中“曖昧”之辭稍作調(diào)整,曰:“呂不韋娶邯鄲諸姬絕美者與居,知其有娠,異人從不韋飲,見而請之。不韋佯怒,既而獻之,孕期年而生子政,異人遂以為夫人?！?185)不但將“大期”⑩直接換為“期年”(即十二月),更刪去“自匿其身”等語,不惜違背生理常識,也疑似確認(rèn)秦王為異人之子。事實究竟如何或許已是永遠(yuǎn)的謎團,而楊維楨借模擬古人而發(fā)的“怪論”,亦不過一家之言。關(guān)鍵在于何以前人能述“曖昧之事”,楊維楨卻不能陳之?大抵論者以為,楊維楨是為呂不韋代筆,呂不韋既未有如此“自陳”,楊維楨斷不能代古人言,是故“君子以為褻”。顯然,在此番大逆不道的“簡牘之陳”背后,是楊維楨對這一歷史事件的真實態(tài)度。

作為歷史的后來者,楊維楨可以憑借虛擬寫作,直接介入歷史現(xiàn)場,與前代人物跨時空對話,甚至大發(fā)警策之語。以現(xiàn)代史學(xué)眼光看,后設(shè)之論的史學(xué)價值相當(dāng)有限,不過,這種借當(dāng)事人之口言事論理的做法,頗能引發(fā)在文學(xué)層面的奇效,巧妙敲擊后世讀者的心靈。楊維楨選擇介入歷史的時間點,往往在時局轉(zhuǎn)折的最微妙處;從論史的角度看,皆站在闡發(fā)“史義”的最佳關(guān)口。對介入點別具只眼的安排,可窺楊維楨的史識,更能見其文心。

“安史之亂”是楊維楨十分關(guān)注的歷史事件,《史義拾遺》中圍繞此事有《王忠嗣喻高力士書》《馬嵬老人遮說明皇》兩篇補擬之作?！锻踔宜糜鞲吡κ繒返谋尘霸缭诎驳撋椒蛾柶鸨四昵暗奶鞂毩d(747年)。文前小序云:“忠嗣以董延光石保城之?dāng)w罪,忠嗣貶漢陽。兵柄雖已奪,而終慮祿山必反,馳書喻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孫小力 3267)實為對《通鑒》中兩條史料的重組與錯綜編排。其一是:

李林甫以王忠嗣功名日盛,恐其入相,忌之。安祿山潛蓄異志,托以御寇,筑雄武城,大貯兵器,請忠嗣助役,因欲留其兵。忠嗣先期而往,不見祿山而還,數(shù)上言祿山必反;林甫益惡之。(司馬光 6877)

其二為:

上欲使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將軍董延光自請將兵取石堡城,上命忠嗣分兵助之。[……]延光過期不克,言忠嗣阻撓軍計,上怒。李林甫因使?jié)杽e駕魏林告忠嗣。[……]貶忠嗣漢陽太守。(司馬光 6878—6883)

結(jié)合兩條史料,可知王忠嗣“數(shù)上言祿山必反”在前,被貶漢陽在后。楊維楨卻沒有選擇在史書記載的“上言”時間介入歷史,而是將發(fā)言時機推遲到王忠嗣死里逃生、被貶漢陽之后;言事對象也由唐玄宗變?yōu)楦吡κ?。?dāng)此落魄之際,楊維楨扮演的“王忠嗣”方才向高力士示警:“神堯之國必傾于阿犖[安祿山]無疑者,反狀雖未具,反勢日長矣,反根日固矣?！?孫小力 3267)究其緣由,蓋因楊維楨意欲揭發(fā)的禍國者不唯安祿山,也包括李林甫,甚至后者才是重點。故在信中,“王忠嗣”專門提到:“李丞相林甫妒賢害忠,排抑勝己者,不能為天子去賊。楊金吾(釗)且與之結(jié)為兄弟,開禁闈以延盜,以腥其姊弟?！?孫小力 3267)痛陳李林甫之惡。聯(lián)系前引第一條史料,“數(shù)上言祿山必反”的背景是李林甫忌憚王忠嗣,而非反之,那么如果楊維楨假托王忠嗣上言玄宗的話,就只能言及祿山反意,難以兼顧此朝中大憝,對時局的批判難免不夠深刻。唯有令“王忠嗣”在遭讒受害之后再發(fā)感慨,才能自然地將一時內(nèi)、外奸邪明確點出。楊維楨批評李林甫的言辭,著意數(shù)其“妒賢害忠”之罪。誰是李林甫“妒”“害”的“賢”“忠”?顯然指向王忠嗣本人。依靠精巧的布置,“王忠嗣”的控訴獲得了充分的合理性。

楊維楨扮演的“王忠嗣”寄希望于高力士統(tǒng)兵討逆,也十分令人玩味:

誠使將軍以驃騎大將之權(quán),行五侯誅奸之舉,當(dāng)九尾棲內(nèi)之夕,為耄天子執(zhí)賊,并為壽王執(zhí)逆婦,馘以告太廟。一洗太陽之污,以開太唐宇宙,使萬萬年無戎羯亂華之禍。(孫小力 3268)

將誅奸戡亂的重任寄托于高力士,看似乖違,實屬奇筆。作者一面以全知視角俯瞰歷史,另一面又務(wù)必以限知視角構(gòu)建人物。天寶六載的王忠嗣已經(jīng)預(yù)感到安祿山將亂,卻無法提出切實而妥善的解決辦法,只得事急從權(quán),期待有一場宦官主導(dǎo)的政變來快刀斬亂麻,達成“萬萬年無戎羯亂華之禍”的宏愿。作為飽覽史籍的后人,楊維楨并不擔(dān)心唐代中后期宦官掌兵禍國的亂象會在此刻發(fā)生,他扮演的僅是視角受限的“王忠嗣”。如此限制,讓慷慨陳論的“王忠嗣”難以避免地墜入歷史的陷阱中:假使果如高力士之言,此時復(fù)見“五侯誅奸之舉”,宦官因之得勢,隨后展開的歷史圖景,恰似一塊錯誤的拼圖陰差陽錯地嵌入正確的畫面。這大概正是楊維楨筆下“王忠嗣”竟將大任托付與高力士的真實動因,畢竟司馬光認(rèn)為,唐代宦官之盛即從玄宗寵信高力士開始(6793)。此番“擬辭”看似天馬行空,卻符合歷史演進邏輯。

《馬嵬老人遮說明皇》一文,觀題可知,背景應(yīng)在唐玄宗駐軍馬嵬之時。不過楊維楨自陳之所以補撰此篇,乃是因“史載父老、郭從謹(jǐn)進言”,而嫌“元文緩甚”(孫小力 3270)。考諸史籍,彼時安祿山起兵,玄宗倉皇出逃,流亡途中百姓獻飯,老父郭從謹(jǐn)借機進言;爾后玄宗及軍隊“將發(fā)馬嵬”,去向未定,又有“父老皆遮道請留”。楊維楨此文實將“郭從謹(jǐn)進言”與“馬嵬老人遮說明皇”二事捏合為一,重新整合民眾之意,于玄宗“將發(fā)馬嵬”這一歷史關(guān)口表出。

楊維楨此文劈首即云:

逆羯之反,宮妾知之,天下之人知之,惟陛下不知。陛下不知,以內(nèi)蠱陛下之心者,楊氏姊弟;外涂陛下之耳目者,李林甫、楊國忠也。以致闕門之外,陛下不可知。不惟闕門之外,雖后宮百步之內(nèi),陛下亦不可知。(孫小力 3270)

觀其辭氣,天下人之眾對比陛下一人之寡,萬眾皆“知”與天子“不知”,形成兩組異常尖刻的諷刺,夸張的文辭以排比句法傾瀉而下,如敲山震虎,氣勢懾人。相較《通鑒》記載的郭從謹(jǐn)“原話”,所謂“祿山包藏禍心,固非一日”,而“詣闕告其謀者”往往被誅,以致“闕門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即使“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無路上達”云云(司馬光 6972—6973),便可見楊維楨在辭藻上的用心。彼時郭從謹(jǐn)進言并未直斥李林甫、楊國忠,楊維楨卻將致使圣上閉目塞聽的罪魁禍?zhǔn)滓灰稽c明,不妨視之為當(dāng)時臣民欲發(fā)而未敢發(fā)的“腹中語”。

及玄宗“將發(fā)馬嵬”,父老“遮道請留”,《通鑒》記述了當(dāng)時的情景:

父老皆遮道請留,曰:“宮闕,陛下家居;陵寢,陛下墳?zāi)?。今舍?欲何之?”上為之按轡久之,乃令太子于后宣慰父老。父老因曰:“至尊既不肯留,某等愿率子弟從殿下東破賊,取長安。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誰為之主?”(司馬光 6975)

此間父老的兩次發(fā)問正中玄宗痛處,只是語氣較為柔緩,符合人物真實身份。楊維楨卻一反其道,在扮演“馬嵬老人”時縱論天下大勢,鋒芒畢露地展現(xiàn)策士才華。尤其文章著重點出,當(dāng)形勢之所以嚴(yán)峻,在于“人心”乃至“天心”的流失:“賊發(fā)范陽,河北二十四郡無一義士,是陛下于人心離而去之也久矣。人心去而天心去,甚可畏也?！?孫小力 3270)為了扭轉(zhuǎn)局勢,“馬嵬老人”直接獻上對策,曰:

不如收合散亡,亟返長安,主社稷,立朝廷。仍下哀痛之詔,引咎于天下,曰:“朕以老悖不君,致逆胡濁宮闈、禍天下。凡天下文武官僚、軍士百姓,許朕自新,當(dāng)有西向投袂而起者。不然,朕當(dāng)削號去位,以待罪九廟之下。汝輩豈患無君乎!”如是,庶幾挽回人心,要福于我高祖、太宗,而復(fù)我故宇。(孫小力 3271)

對照《通鑒》原文,不難看出楊維楨追求的文章緩、急之變。他不僅以曉暢練達的文字將原本馬嵬父老未敢道出的潛臺詞一氣鋪陳,甚至還提前為玄宗擬好了罪己詔。這不僅是為了向情境中的玄宗展現(xiàn)策略的妥帖,在代言中再次模擬他人聲口,也是為了向讀者炫示作者的文采。

與代王忠嗣書類似,楊維楨也恰到好處地掌握了“馬嵬老人”視角受限的分寸。楊維楨或許認(rèn)為《通鑒》所載父老愿從肅宗破賊的言辭不甚合理,所以改為催促玄宗回師平亂,獻上的全部策略都圍繞玄宗展開。世人盡知后來回師平亂的是肅宗,楊維楨自不例外,但他扮演的“馬嵬老人”卻定要繞開真實歷史的發(fā)展軌跡,這是因為在此老遮道之時,他無法預(yù)料眼下情形會以父子分兵收場。換言之,“馬嵬老人”難以預(yù)知歷史進程中的偶然因素,只能著眼于時事之應(yīng)然執(zhí)著陳論。在父老遮道的歷史現(xiàn)場,君、臣、百姓都處在茫然之中,未知前途何在,如果當(dāng)時理當(dāng)有一人承擔(dān)重任,或許確實應(yīng)是玄宗而非其子。楊維楨通過虛擬寫作將這一實情道出,絕非史家正法,但合乎人情與事理。

可以說,楊維楨是在以文學(xué)的眼光回溯這段歷史,進而以文學(xué)筆法參與歷史書寫。在歷史事實早已確定不移、無法改變的前提下,楊維楨補擬的文辭卻能與史官書寫的歷史形成一種微妙的契合,歷史書寫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間的界限在這一刻變得模糊。

三、 再執(zhí)董狐筆

既要論“史義”、斷曲直,自然不能離開儒家以《春秋》決獄的傳統(tǒng)。身處歷史現(xiàn)場,要如齊太史、晉董狐秉筆直書,作大公之論,不免因現(xiàn)實掣肘而難以成行,后世論者脫離敏感的輿論環(huán)境,顯然更便于發(fā)出褒貶分明的論斷。只是與事件相關(guān)文獻隨時間推移不斷流逝,使得后來人的審判方式不得不作出相應(yīng)調(diào)整:后人的關(guān)注點更多放在罪責(zé)的歸屬,而非事實的還原,有時甚至不惜越過事實進行褒貶。此乃《春秋》經(jīng)、傳中常見的議論模式,亦為《史義拾遺》所襲用。楊維楨精通《春秋》之學(xué)(宋濂 829—830),通過扮演古人,重審歷史舊案,期以翰墨為斧鉞,從而章明《春秋》大義,由是構(gòu)筑起《史義拾遺》的義理內(nèi)核。

在《史義拾遺》正式成書之前,楊維楨的友朋便已讀到書中某些篇章。至正十七年(1357年)前后,楊維楨與張端往來頻繁,張氏對《史義拾遺》的部分評論即保存在此書中。張端評《王忠嗣喻高力士書》,曰:“宋蘇軾可為,唐柳宗元不能為也?！弊x《擬唐代宗誅李輔國詔》,又云:“宋胡寅可為,唐韓愈不能為也。”(孫小力 3268)韓愈、柳宗元、蘇軾、胡寅均為博學(xué)有文之士,張氏之論或非評判諸人文學(xué)才能高下,而是強調(diào)此類文章題旨關(guān)乎當(dāng)朝大事,非待事后不能秉筆。蘇軾以“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脫脫 10818)著稱,胡寅則“為文根著義理”(脫脫 12922)而“議論宏偉嚴(yán)正”(陳振孫 117),由楊維楨聯(lián)及胡寅,揭示出《史義拾遺》論調(diào)與宋儒論史傳統(tǒng)的一脈相承,可謂目光如炬。楊維楨曾自道:“世隔而后其議公,事久而后其論定?！?陶宗儀 35)時代已隔,何以“論定”得“公”?一言以蔽之,即“用經(jīng)義以斷往事”(胡寅,胡大壯序 3)。

楊維楨《擬唐代宗誅李輔國詔》一文,先以小序陳明作意:

寶應(yīng)元年(762年)夏四月,李輔國殺皇后張氏,上在長生殿以震驚而崩。輔國之弒君父君母者,罪不容于鉞。代宗即位,首當(dāng)執(zhí)賊,戮以祭先皇帝皇后。緩賊五越月而始誅。又不明于天刑,乃遣盜入其室,斫其首以投溷中,陽遣中使存問其室。是以天討之鉞,襲刺客之行,宜《綱目》書曰:“盜殺李輔國。”予以是盜也,終有君之命焉,不當(dāng)以翩、豹之例書。余擬代宗誅輔國詔,以補其失;又扶以《春秋》之大義,使亂臣賊子有所警云。(孫小力 3272)

從李輔國殺張后到代宗誅李輔國,其間本末復(fù)雜(劉昫 4761;歐陽修 宋祁 5882;司馬光 7132),只是刺殺李輔國的刺客究竟應(yīng)該如何被記載,關(guān)系到對歷史人物的定評,故而成為討論的焦點。楊維楨直指前人之“失”,顯然針對的是朱熹《通鑒綱目》“盜殺李輔國”一句中的“盜”字。

《春秋》書法強調(diào)“懲惡而勸善”,以“書齊豹‘盜’”為顯例,即不書殺人者名氏而書“盜”。“盜者,賤人有罪之稱也”,以殺人者有罪,知被殺者無辜,由此“懲創(chuàng)惡人,勸獎善人”(杜預(yù) 孔穎達 3703)。李輔國為肅、代朝權(quán)閹,刺殺李輔國一事受代宗暗中支持。若依《綱目》書“盜殺”,以《春秋》書法論,此事的正義性不免大打折扣。按照《綱目》“盜殺李輔國”條引“胡氏曰”:“不平輔國專橫者,公心也;不欲顯誅之者,私意也。公與私,特在利己不利己之間,其人君可不慎乎![……]”(朱熹 2612)“胡氏”即胡寅,此為朱熹截取其《讀史管見》中的說法。胡氏原文更為直白,質(zhì)問“代宗之舉,可以為禮乎”(779—780),認(rèn)定代宗在殺李輔國一事上存有私心,故而對其評價有所保留。楊維楨立論于胡、朱二公之外,獨持經(jīng)義進行審判:據(jù)實而論,李輔國無疑是“賊臣”,“亂臣賊子,人得而討者,《春秋》之義也”,故應(yīng)書“國人殺李輔國”,以見“眾人之公”而示《春秋》斧鉞之法(孫小力 3272)。縱然楊維楨對代宗同樣無甚好感(孫小力 3276),但就事論事,在李輔國是否“可殺”這一問題上,是“國人皆曰‘可殺’” (趙岐 孫奭 5827)而殺之,所以無論代宗是否存有私心,只要大義上立得住,便可稱“公”。從史事取材及論斷方法上看,楊維楨固然與胡、朱一以貫之,但在引經(jīng)據(jù)義、勇于獨斷方面,確有青出于藍之處。

楊維楨將《春秋》義法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案例,是其《宋太史書趙普辭》。根據(jù)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記載,開寶九年(976年)冬十月壬子,宋太祖“夜召晉王,屬以后事”,其時,“左右皆不得聞,但遙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所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柱斧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為之!’”(378)至“夜已四鼓”,太祖“崩于萬歲殿”,其后太宗即位(380—381)。趙氏兄弟之間皇位究竟如何授受,成為宋朝的一大懸案,后世稱之為“燭影斧聲”。據(jù)李燾自注,這段記載取材于北宋僧人文瑩的《湘山野錄》(378)。盡管如前賢所論,李燾已對“《野錄》中足以啟人疑竇之處全行刪除”(鄧廣銘 399),但《長編》所記太祖之死、太宗即位等一系列事件,仍留下不少令后人揣測的空間。

楊維楨《宋太史書趙普辭》一文,以“宋太史”口吻發(fā)論陳義,直接介入“斧聲燭影”案。有別于以往史家的“曲筆”,其文開篇直書事件背景:“宋開寶九年冬十月壬子夜,漏下四鼓,晉王光義甫柱斧殺兄于大寢?！?孫小力 3294)現(xiàn)代學(xué)者考證,宋代文獻中的“柱斧”當(dāng)為儀仗器具(胡紹文 13—18)。楊維楨稱晉王以“柱斧殺兄”,蓋誤讀史書“上引柱斧地”之類文辭。更需注意的是,楊維楨雖已明確趙光義“柱斧殺兄”的罪行,所扮演的“宋太史”卻“持簡書”斷言:“宋趙普弒其君匡胤?！?孫小力 3294)此則大為吊詭。

《宋太史書趙普辭》以設(shè)問筆法,在太史審判之前,允許趙普自辯。趙普聽聞自己獲罪,當(dāng)即發(fā)問:“壬子之夕,普不得入侍禁闥;帝崩,普罔聞知,普曷罪?”(孫小力 3294)這也是讀者必然會產(chǎn)生的疑問。楊維楨假“宋太史”之口,作出以下解釋:

“君、親無將,將必誅?！遍_光義之“將”者,若也。曰昭曰芳,趙孤不絕也;太后遺命,帝不得受也;榻前誓書,若不得署也?！洞呵铩贰按缶诱?若為宋大臣,不以“居正”相其君,而以阿依邪命,使光義之斧,已在太祖袵席上。太祖享國十七年,幸耳。嗚呼!上之弒也,非若而誰?若不討賊、不引決,若又北面戴之,大臣之從違去就若是,國何恃于若乎?吾以《春秋》法定若為戎首,若雖欲辭,得乎?(孫小力 3294—3295)

“太后遺命”“榻前誓書”,指的是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杜太后死前,囑咐趙匡胤傳位于其弟,趙普“即就榻前為誓書”,署為“臣普記”,藏于金匱;宋太宗太平興國六年(981年),趙普重提“昭憲(杜太后)顧命及先朝自訴之事”,趙光義乃“于宮中訪得普前所上章,并發(fā)金匱”(李燾 500)。此事猶如“斧聲燭影”,虛虛實實,至今聚訟紛紜(鄧廣銘 388—390)。

從“宋太史”陳詞不難看出,楊維楨標(biāo)舉《春秋》大義的意圖十分明確。先看“《春秋》‘大居正’”。此語出自《公羊傳·隱公三年》,背景是:宋宣公讓國于其弟繆公,繆公死,其子與夷立,后被弒,宣公之子馮返國繼位,是為莊公,故《傳》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也。”(何休 徐彥 4786)意謂宣公不以嫡子繼位,而用兄終弟及,埋下禍根,終致“國以不寧者十世”(司馬遷 1633)。所謂“大居正”:“大”,尊奉、重視之意;“居正”,指居處正位的嫡子。漢景帝時,袁盎曾以此理剖示“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dāng)立子”的原則,以圣人之教解除了梁孝王繼承兄位的合法性(司馬遷 2091)。在楊維楨文中,“不以‘居正’相其君”,意謂趙普未勸太祖早立太子;“阿依邪命”,蓋指對趙光義勢力不加遏制,反而坐待其成,終致案發(fā)。

與《春秋》決獄關(guān)系更為緊密的,是引文首句“君、親無將,將必誅”?！皩ⅰ敝^“有其意”(班固 2124—2125),乃誅心之論。此語亦本自《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公子牙“弒械成”;昭公元年,公子招“將自是弒君”,皆因“君、親無將,將而必誅”獲罪(何休 徐彥 4868、5030)。西漢淮南王劉安案的最后裁斷,援引的正是這一要義,乃《春秋》決獄的經(jīng)典案例(班固 2152)。

若謂臣子“將為逆亂”便可誅之,“宋太史”仍當(dāng)定罪于趙光義,何以歸罪趙普?此則須援引更深層次的《春秋》義法,即《春秋》經(jīng)文記載宣公二年“晉趙盾弒其君夷皋”一事。其本末詳見《左傳》:

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fù)。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睂υ?“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杜預(yù) 孔穎達 4054)

可見縱然不直接參與弒君,也會背上此等大罪;史官要懲罰的不是事件中的直接持刃者,而是記述里的最大責(zé)任人。楊維楨“以《春秋》法”定趙普為“戎首”,顯然是在蹈襲董狐書趙盾弒君之法,換言之,楊維楨扮演的這位“宋太史”,又何嘗不是在扮演著歷史上那位著名的晉太史?畢竟除此文外,楊維楨曾多次論及“斧聲燭影”案,他所呼喚的,正是一位秉公直斷的“董狐”。如其《金柜書》詩:“史家筆,無董狐?！薄洞饶笎邸吩娨嘣?“百官不執(zhí)董狐筆,孤兒寡嫂夫何呼!”(楊維楨,《楊維楨集》 433、705)由于種種現(xiàn)實因素,北宋歷史上大概難有剛直若此之人,楊維楨便以文學(xué)筆墨造就出一位“執(zhí)董狐筆”者。虛構(gòu)的人物斷然不能彌補現(xiàn)實的缺憾,文章中的持正之論或可發(fā)揮實際的效用。楊維楨此番“文學(xué)扮演”的意圖,乃是以之“教天下之為人臣者”(孫小力 3295),堅守以正道奉君的大義。由此亦可看出:“補辭”非徒補全文辭,文法的虛實變化,無不意在揭橥前代要案背后耐人尋味的“史義”。

《宋太史書趙普辭》題注云:“此等古文不可多,恐鬼神見忌。”因為此文所論之理,已然觸及綱常倫理的核心。章木評此文曰:“先生設(shè)是筆,于以拯救宋三綱于大亂之始,《宋鑒綱目》之作,豈直正統(tǒng)而已哉!”(孫小力 3294、3295)楊維楨重提宋太祖、太宗的這段軼事,關(guān)乎皇權(quán)承繼方式、君臣關(guān)系、宰輔職責(zé)的嚴(yán)肅議論,尤其是直書趙光義“殺兄”,及扮演“宋太史”直書“趙普弒其君匡胤”的作法,緊扣“三綱”中最根本的“君為臣綱”,是以章木目之為“《宋鑒綱目》之作”。

于“文學(xué)扮演”之外,楊維楨的確也曾親“執(zhí)董狐筆”,討論正統(tǒng)大義。在《〈歷代史要〉序》中,楊氏追述己著:“余不敏,曩嘗著《三史統(tǒng)辯》,承辯章巙公表進之薦,承虞、歐兩先生以《宋三百年綱目》見屬。稿成,又過以‘鐵史’目之。后罹兵變,全稿俱喪。”(李修生,卷1337 520)此《三史統(tǒng)辯》,即《正統(tǒng)辨》。至正初,元惠宗詔修宋、遼、金三史,楊維楨“不得預(yù)”,遂著此論(貝瓊 20)。如楊氏自道:“正統(tǒng)之義,立于圣人之經(jīng),以扶萬世之綱常?！惫省罢y(tǒng)”既定而后伺“綱目之君子”(陶宗儀 31—35)?；蛞虼?虞集、歐陽玄讀后,便囑楊維楨自為《宋三百年綱目》。此書當(dāng)即貝瓊所記《宋史綱目》,其稿已略成,但“罹兵變”而“俱喪”,唯能于貝氏《筆議軒記》中窺見一斑。按貝瓊敘述,該書即“取朱子義例”而作,是書雖亡,但楊維楨“據(jù)舊史”而“筆削褒貶,一斷于心”(53—54)的撰著之義卻賴《史義拾遺》以存。

正因楊維楨懷抱“天命人心之公”(陶宗儀 33),《史義拾遺》多有“為三綱立論”之作:論“君臣”,有《擬唐代宗誅李輔國詔》《宋太史書趙普辭》;論“父子”,有《呂不韋復(fù)秦王書》《罵劉邦》;論“夫妻”,又有《設(shè)唐太宗責(zé)長孫無忌》(實責(zé)“曌之禍唐”)《補王求禮閹懷義疏》《補石晉太后恚婦辭》。凡此種種,皆于前史“可書而不得書”或“欲書而不敢書”(貝瓊 53)之處落筆,評議公是公非,足見楊維楨“非正格”的文章、史論背后嚴(yán)正的淑世之意。明人鐘芳讀《史義拾遺》后嘗謂:“其設(shè)問答書文諸作,頗涉于戲,然詞嚴(yán)義正,凜有生氣,訶叱咤,傲睨千古,據(jù)實抉微,斷案精核,雖時有過激,而關(guān)系大義,非茍作者。”(267)誠為知音之論?；蛞舱且驗椤吧嬗趹颉?楊維楨這一系列文章常被誤認(rèn)為是“戲作”,以致背后“詞嚴(yán)義正”的用心往往被忽視。

結(jié) 語

清人戴殿泗讀到《史義拾遺》,有謂“千古大義所關(guān)而游戲出之”(686),正揭出此書的兩重價值:在史學(xué)理論方面,《史義拾遺》是對胡寅《讀史管見》、朱熹《通鑒綱目》之類史學(xué)著作的承繼與發(fā)明,擅長“用經(jīng)義以斷往事”,于重審歷史舊案之時,再現(xiàn)“《春秋》決獄”之義,可謂“古之遺直”;以文學(xué)角度觀之,書中別具一格的“補辭”“擬辭”“設(shè)辭”,則是憑借文學(xué)技巧對《春秋》義法富有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前輩學(xué)者探討宋代史論,認(rèn)為有“文學(xué)化”與“理學(xué)化”的不同趨向(孫立堯 126—147、233—289),楊維楨以俶儻之筆,作大公之論,其補擬創(chuàng)作,實為熔鑄文學(xué)、理學(xué)于一體的一組奇文。

元末張端讀到楊維楨《擬唐代宗誅李輔國詔》時,便認(rèn)為此文可“與金華宋濂《補薛季昶辭》同誦”,且“令小兒瑄錄入《今文選》”(孫小力 3268)。張氏父子所錄《今文選》,現(xiàn)已不得而見,所謂“《補薛季昶辭》”當(dāng)即宋濂《廣薛季昶對張柬之語》一文。此外,宋氏集中如《擬晉武帝平吳頌》《補范少伯辭越王書》等文(163—165、141—142、312—313),均是針對舊史的“補闕”或“重擬”之作,與楊維楨的補擬創(chuàng)作相類。四庫館臣提到與楊、宋同時的王袆亦“多代擬古人之作”,應(yīng)即今見《王忠文公集》中“擬春秋文辭”與“擬先漢文辭”諸文。王袆友人對這一系列“擬”作極為推重,趙良恭稱贊“尤為卓絕”,蘇伯衡甚至以為“置諸左丘明、劉向、司馬遷諸人篇籍中,蓋無愧焉”(王袆 403、404);其說固有揄揚之意,也提醒后世讀者:摹古為文并非茍作。在《明史·文苑傳》中,楊維楨居于首位,是“前朝老文學(xué)”的代表(張廷玉 7309);同樣由元入明的宋濂、王袆等人,則是明初文壇的“一代之望”(楊士奇 545)。處于元、明易代之際的新、舊文人,于文章體式上“習(xí)尚如斯”,頻頻代擬古人、補闕舊史,不免引人深思背后的旨趣所在。此類看似游戲、實關(guān)大義的創(chuàng)作,折射出一代士人精神世界的一角,亟待研究者將其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xué)實踐,予以深入探討。

注釋[Notes]

① 楊維楨之名,或?qū)懽鳌暗潯?。孫小力據(jù)其手書定“禎”為本名(4079—4087);楚默則以“楨”為是(3—7)。按:“維楨”本自《詩經(jīng)·大雅·文王》:“維周之楨?！?鄭玄 孔穎達 1085)“楨”為古時筑墻所用支撐木;其字“廉夫”,“廉”為房屋的垂直“側(cè)邊”(鄭玄 賈公彥 2126)?！皹E”“廉”二者均含堅挺直立之意,故唯作“楨”時,名、字方協(xié),當(dāng)以“維楨”為正。本文敘述中引述論著寫作“禎”者,則不妄改。

② 此外,綜括楊維楨事跡、著述的文章,如楊氏《鐵笛道人自傳》(孫小力 2850),門生貝瓊所撰《鐵崖先生大全集序》《鐵崖先生傳》(77、20—29),宋濂所作《元故奉訓(xùn)大夫江西等處儒學(xué)提舉楊君墓志銘》(828—832)等,均未言及《史義拾遺》一書。

③ 張弼為明憲宗成化二年進士(張廷玉 7342)。據(jù)張弼《書〈鐵崖先生傳〉后》,知其與楊維楨族孫楊豹有交,曾得覽“其所裒鐵崖傳、贊諸作”(472)。

④ 王次澄據(jù)陸淞此敘,判斷《史義拾遺》初刻于弘治年間,詳見氏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正補二十五則》,收入《中國古籍研究》(第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93—394頁。

⑤ 皇甫汸后敘附見嘉靖刻本(楊維楨,《史義拾遺》 57)。按:《楊維禎全集校箋》第八冊收錄《史義拾遺》,即以嘉靖十九年刻本為底本,并以明崇禎五年蔣世枋可竹居刊本、明末諸暨陳于京漱蕓樓刊本、清李元春評閱《青照堂叢書》本參校,本文所引該書主要依據(jù)孫校本,個別句讀依文意稍有調(diào)整。

⑥ 崇禎刊本于此文題下標(biāo)為“設(shè)辭”,嘉靖刻本則無(孫小力 3216—3217)。

⑦ “木曰”,四庫館臣“不知其為何許人”(永瑢 759),周中孚以此為游戲之名(537),王勇(180—181)、孫小力(3154—3155)均有辨。實則張弼早已揭示其人乃鐵崖門人桐廬章木是也(465)。另據(jù)楊維楨為其門生張憲所撰《玉笥集敘》(孫小力 3112),可知不唯章木實有其人,此人從楊維楨“斷史”亦實有其事。

⑧ 束皙《補亡詩》的思想背景與文學(xué)意義,參見拙文《西晉“補亡”詩創(chuàng)作探賾》,《中國典籍與文化》待刊。

⑨ 宋初王禹偁集中即有此類作品,參見拙文《王言、舊史與虛構(gòu)——王禹偁“擬”作考》,《文與哲》第41期,2022年,第173—200頁。

⑩ 孔穎達:“十月而產(chǎn),婦人大期?！?杜預(yù) 孔穎達 3926)若據(jù)此解釋,則“大期”猶言“大限”,意即足月生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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