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姜夔合肥情詞的新變

陳 永

夏承燾先生在其《姜白石詞編年箋?！ふ摻资脑~風(fēng)》中曾經(jīng)提到白石存詞共有八十多首，其中懷念合肥妓女的卻有十八九首；后在其《行實(shí)考·合肥詞事》中考合肥詞為二十二首（實(shí)只列二十一首，其中三首存疑），可見合肥情詞占姜白石詞約四分之一的數(shù)量，因此無論是從研究姜夔本身出發(fā)，還是結(jié)合“詞為艷科”以及姜夔的情詞對此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來說，對這部分情詞的研究都是有必要的。正如夏承燾先生所云：“然情實(shí)具在，欲全面了解姜詞，何可忽此？況白石誠摯之態(tài)度，純似友情，不類狎妓，在唐宋情詞中最為突出，又何必諱耶？”［1］

一、事“實(shí)”情“真”的體現(xiàn)

從花間詞開始，詞就好像與“艷情”有了不解之緣，“詩莊詞媚”“詞為艷科”已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格，且詞多為歌女所唱，起到一種消遣娛樂的作用，因此許多文人填詞多為泛化的應(yīng)制之作。而姜夔在其二十一首情詞中曾4 次提及代指合肥的“淮南”“肥水”“溪山”：“淮南皓月冷千山”（《踏莎行》），“淮南好，甚時(shí)重到？”（《點(diǎn)絳唇》），“肥水東流無盡期”（《鷓鴣天·元夕有所夢》），“算如此溪山，甚時(shí)重至”（《解連環(huán)·玉鞭重倚》）。此外詞小序中也4 次提到合肥：《杏花天影》“道金陵，北望淮楚”，《淡黃柳》“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浣溪沙》“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發(fā)合肥”，《江梅引》“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至此我們得出姜夔情詞的一個(gè)變化是所懷念的對象具體化即合肥戀人，這與以往情詞的戀人地點(diǎn)含混化或不出現(xiàn)是有區(qū)別的。此外，夏先生在《行實(shí)考》中指出“此類情詞有其本事”，就是說這些情詞都是作者生平經(jīng)歷的一種描述，因此也就顯得愈發(fā)的真情實(shí)感，“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鷓鴣天·元夕有所夢》），“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浣溪沙》），“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解連環(huán)·玉鞭重倚》），“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長亭怨慢》），“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江梅引》），“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叫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鷓鴣天·元夕有所夢》），這些依依惜別的場景、互訴衷腸的情感、刻骨銘心的掛念均化為泣血的文字，譜寫了白石為愛所追憶一生的至情至性、人間真情。

二、感慨時(shí)事，抒寫身世情感的貫穿融匯

夏先生將姜白石感慨時(shí)事，抒寫身世之感和懷念合肥妓女的詞分成了兩類。但通讀這二十一合肥情詞卻發(fā)現(xiàn)這些詞不單只有懷念情緒，對國事的擔(dān)憂和對自己飄零身世的自傷自憐始終縈繞心頭，并和對昔日戀人的思戀纏繞在一起。如《一萼紅》中的“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即是作者回憶和戀人共同拄著翠竹的手杖愉快地漫步在竹間小道，一路笑聲不斷，連睡在沙灘上的禽鳥都被驚醒了。于是觸景自傷，“野老林泉，故王臺榭，呼喚登臨。南去北來何事？蕩湘云楚水，目極傷心”。這些流連于山間的老人既然有心去問候故王的臺榭回廊，自己究竟為什么要四處漂泊？就像眼前的湘云楚水，不停向遠(yuǎn)方流去，作者極目遠(yuǎn)望，生出無限感傷。眼見“朱戶黏雞，金盤簇燕”，節(jié)日的氣氛越來越濃，人們都忙著團(tuán)圓，作者越發(fā)顯得孤單，只能為時(shí)光的流逝而獨(dú)自傷心，因此再次陷入對戀人的思念之中，“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楊還裊萬絲金”。然而想再與她見面恐怕春天已過，一切一去不回頭，空留惆悵。白石少年孤貧，屢試不第，終生未仕，一生轉(zhuǎn)徙江湖。雖受楊萬里、范成大、辛棄疾等人推賞，但始終過著依靠他人周濟(jì)的生活，“男兒志在四方”，自己一事無成，這樣的身世對于任何一位有抱負(fù)的文人來說都是辛酸的，只是程度的深淺罷了。作者的內(nèi)心是孤單寂寞的，這種失落讓他想起以往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的快樂的日子，因此對戀人的思念之情和這種身世不如意的飄零之感就交織在一起，達(dá)到一種“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的妙境。

又如《霓裳中序第一》“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嘆杏梁、雙燕如客”，是寫作者站在岸邊的亭臺向遠(yuǎn)處望去，只見紅蓮飄零，他卻無法歸去。如今自己多愁多病，境地凄涼。夏天就要過去，團(tuán)扇馬上就不用了，又要換下夏衣。時(shí)光匆匆過去，可嘆文杏梁上的雙燕，也像他一樣在這里客居。這里作者仍是借物抒發(fā)自己飄零身世的悲哀，于是這種愁思和傷感的情緒又使他懷念起自己昔日的戀人，“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我的心上人你在哪里??？滿屋都是淡淡的月光，我仿佛再次見到了她，我是多么的孤寂幽獨(dú)，壁間蟋蟀的哀鳴一聲一聲，勾起我如古人一般的無限傷感。于是“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guān)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cè)”?；叵胱约耗晟贂r(shí)處處漂泊，踏遍千山，在垂柳下與她相遇，如今又見蓮花飄飄，卻沒有她的消息，只見那河水仍舊不停地流淌，而自己漂泊無依，再也沒有當(dāng)年的那種心情，像阮籍一樣在酒壚旁狂放大醉。在這首懷人詞中很顯然作者始終將少年時(shí)的飄零之感和如今的遲暮之感以及對愛人的深深眷戀之情糾纏在一起，正因?yàn)檫@種自傷的憂之重才顯出白石的相思之深?！读岘囁姆浮芬彩菍ⅰ坝洰?dāng)時(shí)、送君南浦。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的戀人別離之痛和“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的壯志難酬、懷才不遇、居無定所、孤獨(dú)凄涼之恨融合在了一起，將詞所表達(dá)的情感更深一層次，也比一般情詞更高出一籌。

然而白石情詞的感情除了以懷人為主旋律外，還交叉包含著對身世的飄零之感，且不僅限于此?！兜S柳》這首詞寫于作者客居合肥，彼時(shí)金人入侵，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江淮一帶已成邊區(qū)，百姓由于戰(zhàn)爭流離失所，因此作者一眼望去，滿目凄涼，合肥大街小巷多種柳樹，其時(shí)已近寒食，春光明媚，然而只有柳樹夾道，毫無人煙，仿佛向作者哭訴這凄涼景象，作者感懷，遂作《淡黃柳》?！翱粘菚越牵等氪箺钅啊?，“空城”先給人荒涼寂靜之感，于是“曉角”的聲音便異常突出，如空谷猿鳴，哀怨不已，像在訴說此地凄涼，讓異鄉(xiāng)作客的作者更覺痛苦?！榜R上單衣寒惻惻?？幢M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寒惻惻”的感覺不只是衣單不耐春寒的生理反應(yīng)，更多源于見到繁華不在、物是人非所產(chǎn)生的心酸凄涼之感，這是任何一個(gè)有愛國心的文人在看到國家滿目瘡痍的情況下都會有的一種沉重的憂懼之情?！罢牛鞒趾?。強(qiáng)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這幾句寫作者勉強(qiáng)帶了酒來小橋旁的宅院與情人相聚的情景，擔(dān)心梨花如雪片落盡，變成衰秋的顏色滿地狼藉。成雙的燕子飛來，探問春色在哪，只有池塘依然是清波碧綠。這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感即使與情人在一塊也無法化解，因此張炎在《詞源》對此詞評價(jià)說“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2］是有道理的。再如《暗香》《疏影》二詞，寄意深遠(yuǎn)，不僅是對昔日折梅美人的追思，還是對故國的一種懷念，將多種復(fù)雜的思戀情緒融合起來，很富深意。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蘊(yùn)無窮，可以與稼軒伯仲。”［3］張炎《詞源》：“白石《疏影》《暗香》等曲，不惟清空，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倍际前说纫馑嫉恼f法。［4］

此外，這些情詞中多次出現(xiàn)“匆匆換時(shí)節(jié)”（《琵琶仙》）、“匆匆時(shí)事如許”（《玲瓏四犯》）、“流光過隙”（《霓裳中序第一》），無論是作者從外界事物所感發(fā)、切身所感時(shí)光流逝還是作者現(xiàn)在所處的地點(diǎn)與回憶中場景的空間轉(zhuǎn)移，都給讀者一種“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滄桑之感，使詩變得深沉，有韻味，也更有意義。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fā)之。而發(fā)之又必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反復(fù)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dú)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5］因此，白石雖寫情詞，卻包含豐富的情感，因?yàn)橄肽钏詡?，因?yàn)樽詡酉肽钏?，這些復(fù)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就使白石的情詞體現(xiàn)出一種深沉悲愴的風(fēng)格，令人為之動容。

三、多種意象的多次搭配選用，營造唯美凄冷朦朧的意境

姜白石的二十一首情詞中，其中有九首詞都寫有“夢”字，如《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遙憐花可可，夢依依”；《浣溪沙》“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踏莎行》小序“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詞中又寫“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華胥就是夢境、仙境的代指；《醉吟商小品》“夢逐金鞍去。一點(diǎn)芳心休訴，琵琶解語”；《水龍吟》“我已情多，十年幽夢，略曾如此”；《玲瓏四犯》“酒醒明月下，夢逐潮聲去”；《江梅引》小序“丙辰冬，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詞中“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鬲梅溪令》“木蘭雙槳夢中云，小橫陳”；《鷓鴣天·元夕有所夢》“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在一位作者的情詞中出現(xiàn)這么多的“夢”字，姜夔此舉絕對是一個(gè)創(chuàng)新。夢，本就是虛幻、縹緲、朦朧、不清晰的，而姜夔將自己對情人刻骨銘心的思念都化為夢境般的一幅幅畫面，表現(xiàn)出作者的至情至性。夢意象的使用給詞帶來一種迷離夢幻的意境，很適合表達(dá)思而不得的感傷心理。后人雖不能完全解釋他的這些詞所表達(dá)的意思，然而那種失落的情緒是確定的，因?yàn)閴粢彩乾F(xiàn)實(shí)生活在心靈世界的一種投射，是不真實(shí)的，醒來后便覺得更加失落，也更加思念夢中那個(gè)人，所以夢的意象不但深化作者對戀人的愛入骨髓，還營造了一種朦朧的意境。

但僅用夢來襯托意境是不夠的。通讀這二十一詞，我們發(fā)現(xiàn)白石合肥情詞所選用的意象也很有特色，這些美好事物都是合肥女子的化身，對于這些意象，前人早有公論，它們也是判定其是否為情詞的關(guān)鍵。夏先生認(rèn)為姜夔合肥所戀應(yīng)為姐妹二人，他在《行實(shí)考·合肥詞事》中說：“以詞語揣之，似是勾欄中姐妹二人，丁未金陵江上感夢做踏莎行，有‘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句，歌曲卷四解連環(huán)，有‘大喬小喬’之語，同卷琵琶仙湖州感遇亦云：‘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解連環(huán)、琵琶仙皆憶合肥之作也。”此外，他又在《行實(shí)考·合肥詞事》論證了詠梅柳詞也多與懷人有關(guān)。因?yàn)楹戏识嗔?，大街小巷皆種柳，他與她們的相逢也在“柳樹時(shí)節(jié)”，而離別卻在“梅花時(shí)候”，所以如此推測。其中燕、鶯，大小喬，桃葉桃根，梅柳，無論是美人還是美好事物，均是合肥女子美好形象的代替，正因?yàn)檫@些才造成白石的離別之恨，更促使白石情詞的感情基調(diào)始終是悲涼的、清冷的。此外，白石詞中“月”的意象也是不容忽視的，如《霓裳中序第一》“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人繞湘皋月墜時(shí)”，《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解連環(huán)》“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點(diǎn)絳唇》“月落潮生”，《暗香》“舊時(shí)月色”，《疏影》“月夜歸來”，《水龍吟》“解道月明千里”，《玲瓏四犯》“酒醒明月下”，《鷓鴣天·十六夜出》“惆悵歸來有月知”等。在月的觀照下，人更易多感，因此在姜夔的情詞中月和夢、梅等意象相結(jié)合，就生出不同的效果，月光是朦朧的，月光下的夢是美的，朦朧中看見的她和梅合二為一，梅乎？人乎？進(jìn)入一種迷離的審美境界。正因?yàn)槿绱?，詞人是寂寞的，且將這明月千里寄相思，心中記掛著的那個(gè)人還好嗎？她卻“冥冥歸去無人管”，她的靈魂飛越千山萬水來覓情郎，最終夢醒人散，勾勒出一幅幅唯美朦朧卻又凄苦的畫面。

所以，詞人自然是惆悵的，詞的感情色彩也是灰色的，溫度也是冷的。因而白石的情詞中不斷出現(xiàn)“東風(fēng)冷、香遠(yuǎn)茜裙歸”“九疑云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草枯霜鶻落晴空。銷魂都在夕陽中”（《浣溪沙·山陽姊家作》），“別后書辭，別時(shí)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踏莎行》），“西窗夜涼雨霽。嘆幽歡未足，何事輕棄”（《解連環(huán)》），“楊柳夜寒猶自舞”（《浣溪沙·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發(fā)合肥》），“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暗香》），“化作此花幽獨(dú)”“等恁時(shí)、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疏影》），“紅衣入槳，青燈搖浪，微涼意思”（《水龍吟》），“寒侵被，尚未知”（《江梅引》）等詩句，這些詩句中包含“魂”“冷”“涼”“幽”“寒”等充滿寒意的字，正是反襯詞人發(fā)自肺腑的遺憾和痛恨的表現(xiàn)，這種無法排解的憂傷貫穿了一生，也成就了他的詞風(fēng)。前人用“清空”二字形容其詞風(fēng)是有道理的，意象的渾然天成、意境的空靈清遠(yuǎn)、情感的深沉含蓄，產(chǎn)生了一種唯美、朦朧、凄冷的意境，這才是“清”和“空”的最佳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