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在新平哀牢山留宿的夜晚,燒一堆篝火,那個夜晚我們仿佛寄宿在云壤之上。除了看星宿,突然升起了明晨早起看日出的念想,幾個人便約定五點起床。這個時間段對很多人來說都還沉浸在夢鄉(xiāng)中,所以,讓他們起床也是一種破例;而我從很多年前就養(yǎng)成了五點起床的習慣,早起的我凈身后便開始誦頌經(jīng)文。捧著經(jīng)書時,心頓時安靜下來。這時候,天未亮,屋頂上有燈光。我其實是一個特別需要燈光的人,每天晚上熄燈入睡時,屋外走道客廳樓梯上的燈光是不會熄滅的。因為在太陽未升起之前,有柔和的燈光將書房照亮,籠罩著我的小世界。人之生存,看見的每一束光,都會穿透身心。所有的故事都離不開光,無論命運陷于何種境遇,當一束光來臨時,我看到了光焰下一番番來自現(xiàn)實的場景。
小時候,我總是看見鄰居的小阿姨抱著她剛出生的孩子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當嬰兒吮吸乳汁時,她就掀起小嬰童的衣服,讓太陽照在嬰兒的脊背和肉肉的屁股上。阿姨說經(jīng)常曬太陽的嬰兒不容易生病,而且太陽是來為新生命補充鈣質(zhì)的。這些話從充滿乳味的空氣中傳來時,我正在做什么?想起來了,我正在看一只蝴蝶,它飛到了一片樹葉上,另一只蝴蝶也飛來了,來到了另一片樹葉上。兩只蝴蝶各有色彩,在我一生見過的蝴蝶中,沒有同一種色斑的,它們看似同一種形色,實際上只要走近它們就會看出區(qū)別——當然你不能驚動蝴蝶,它們太敏感了,能在無形中感覺到來自異類的聲響氣味,那么,我們是蝴蝶的異類嗎?
對于另外的動植物,我們當然也是它們的異類。那我們該如何與它們建立美好的關(guān)系?我站在哺乳的小阿姨身邊不遠,她已經(jīng)將嬰兒舉了起來,這說明哺乳結(jié)束了,為嬰兒曬太陽的時間結(jié)束了:一個年輕的母親將嬰兒舉過了頭頂,熾熱陽光下的這個場景,使我忘記了那兩只蝴蝶的存在,等我再次去尋找它們時,兩只伏在樹葉上曬太陽的蝴蝶已經(jīng)消失了。然而,我又看到了另外兩只蝴蝶從樹葉上飛起,它們大約已經(jīng)曬夠了太陽,嬰兒那粉紅色的肉身也在小母親一邊哺乳、一邊翻動下,漸漸讓太陽融入了身體。這一刻開始,我感覺到太陽照著自己的身體。我不再玩泥巴了,因為我已經(jīng)用附近田埂上的泥土融上水,捏出了一只小鳥,將那只小鳥放在陽光下時,我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小鳥的身體曬足了太陽之后,它就會離開我的。我年僅五歲,卻已經(jīng)太早地升起了一種喜悅而憂傷的幻覺:哪怕是一只我用泥巴捏出的小鳥,它也會飛向天空的。
記不清楚那只小鳥到哪里去了,當我在門外的小河中跟小朋友們游戲了一整天后,回到家時天已黑了,又是一個停電的日子,我鉆進了被子,到夢鄉(xiāng)中去玩游戲了。那一天,我們站在剛到膝頭下的水中往前走,看見了許多像小蝌蚪般大小的魚蝦,看見了水青苔,還看見了小河岸上勞作的人們。我們將雙手伸向青苔下想竭盡全力捕捉到紅色青黛色的小魚蝦,它們確實太小太輕盈也太靈動了,既能讓我們觸碰也能避開我們的手心。我們沿小河而上,感覺到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漂在水面上。第二天醒來時,我想起了那只用手捏出的小鳥,很奇怪,它消失了。這真是一個謎,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難道它真的產(chǎn)生了魔力,飛往天空了?
當然,我相信了它所具有的魔力,因為是太陽給了它能量,所以它長出了羽毛,去天空中巡游了。從這個信念和魔法開始,我的足跡開始了游蕩。我很慶幸降臨人世的地點,在祖國大西南的滇西北,我拎著箱子出發(fā)了。那是許多年以前,我還無法知道命運是什么,從手拎一只箱子離家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開始獨立的生活了。一個人的生活從離開家門口開始,最終將演變?yōu)樽约旱拿\,就像那只小鳥成形以后,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消失在別人的目光之下。
又回到了哀牢山,我們起了一個大早,看日出要走一段路。是的,期望中有一束束熠熠生輝的光芒,在黎明之前,它就在我們行走的路上,使我們不會跌倒,也不會錯落危崖??慈粘鋈章涞臅r間不一樣,日落西山總在你身邊,只要你留意,無論你置身何處,日落總會滑落在墻壁院落曬衣繩上。我曾在日落時看見瀾滄江是紅色的,那一時刻,落日有一種熔金般的色塊。那一天,我們從瀾滄江要拐進一條小路進村莊。我的手機不見了,我就回過頭找,其實手機就在包里,其實是從天而降的美意讓我回頭,我愣住了,剎那間,瀾滄江就變成了紅色。是綢緞的紅,光滑明亮,是落日賜予它的紅色。整條瀾滄江注入眼底,被它誘引著看著落日逝去后,它突然又變成藍色。這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情景發(fā)生之后,我們久久地佇立,腳下是土地,一叢叢野花讓人心中惶惶,因為無法久留在它們身邊,腳尖又已經(jīng)開始挪動。美,總是太短暫。那些在生命中一次次撼動身心的距離之美,只屬于記憶。那是離瀾滄江最近的村莊,五百米小路的盡頭,我們看見的是從屋頂上升起的裊裊炊煙。
我們?nèi)タ窗Ю紊降娜粘?,要走四十分鐘山路,要路過一片玉米地。這些已長出紅纓子的玉米仿佛靈魂破殼而出,當我忍不住去碰觸它們時,手指上沁入了夜露的寒涼。還有一片瓜地,農(nóng)人隨意地埋下了瓜籽,它就依靠著土地和雨水開始生長。看得出來,農(nóng)人沒時間理會它,所以它的長勢很自由,有些瓜藤已經(jīng)攀援到了旁邊的灌木叢中。野性總是靠獨立來生長的,于是,我們看見了已長成形的小瓜,有些靜臥在泥土中,有些待在樹枝上。要往高處的山崗上走上去才能看得見日出,經(jīng)過了一間屋子,一個老人走了出來,這么早他已經(jīng)在吸著土煙了。在夜色中能看見那些煙絲一根又一根,如果太陽出來,煙絲應該是金色的。老人是守山地果園的人,在這座山坡就他一人,神態(tài)緩慢從容——碰到這樣的場景,我經(jīng)常問自已,倘若我獨自一人守著這么大的山地果園,我會害怕嗎?小時候,喜歡聽鬼故事,尤其是冬天圍坐在火盆前,現(xiàn)在想起來,這是一些非常奢侈的好時光,并不是經(jīng)常能聽到故事的。一般都是過節(jié)的時候,天冷,鄰居們會互相走動。那時候,每個家庭都有很多孩子,人們的婚姻似乎也都很穩(wěn)定。我記憶中從沒有見過我的父母發(fā)生過戰(zhàn)爭,當然,他們沒有發(fā)生戰(zhàn)爭,是因為兩地分居了太長時間,似乎只有中秋和春節(jié),我的父親才會回來。他每次回家也都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因為他是從省城趕回縣城來。兩個節(jié)令他會帶回不同的東西。我們的幼年生活是貧瘠的,不知道要等待多長時間。中秋節(jié)父親會帶著月餅水果回家,我們等在路上,看著落日下的路,記憶中不是水泥路,是青石板路,這些早已破損的石板路上不知道走過多少代人了。父親帶回的中秋月餅也是青色的包裝,味道卻有好幾種。我們看見父親回來的那條青石板路上,落日好寂靜啊,為什么太陽和月亮都沉默無語?父親回來了,他的影子越來越近,被落日整個籠罩,我們歡喜地擁上前去。
春節(jié)前我們?nèi)匀皇刈÷房冢驗槌WR和經(jīng)驗告訴我們,大年初一我們都會穿上新衣服的。當父親在我們期待的眼神中走過來時,他的肩頭會扛著三根甘蔗,手里拎著一只有拉鏈的帆布包包。那個包是軍綠色的,那些年最流行的大概就是軍綠色了,有軍綠色的碗,軍綠色的被單,軍綠色的帽子,軍綠色的橡膠鞋,軍綠色的手推車。父親走過來了,那只洗得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的帆布包里裝著給我們的新衣服,整整一年啊,我們終于等來了喜慶的年關(guān)。大年初三開始就可以串門了,因為天冷,我們就圍坐在火盆周圍。那時我生活的地方似乎比現(xiàn)在要冷得多,上學路上的小河里都會結(jié)冰塊的,我們會蹲在河邊從河床上掏出來一塊冰,一邊走,一邊吮吸著那刺激感官的冷。天氣夠冷了,我們還要往嘴里塞冰塊,只因為好奇,這同樣曾經(jīng)的游戲。
走著走著太陽突然間就升起在地平線上,手中的冰塊開始融化,于是,害怕它融化的我們,往往會一口吞下它。能親自感受冰塊從口腔滑入腸胃的冰涼感的人,也會安靜地守候著一盆冬天的火。孩子們圍著成年人,在一個沒有電視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聽著大人用語言編織著魔幻的故事。當成年人中的一個開始給我們講鬼故事時,年關(guān)已經(jīng)過去了,該穿的新衣服已經(jīng)穿在身上,該品嘗到的年夜飯從初一吃到了初三或初五,團聚的親眷們已經(jīng)到了又要散場告別的時候。趁著火光還在燃燒,鬼故事仿佛從口語中飄來了,我們一個個的目光都充滿著驚悚和顫栗,為那人鬼殊途的世界。所以,倘若將我獨自一個人置入老人守果園的小屋中,我是否能勇敢而智慧地與幽靈們相遇?話題又說遠了,這人世間的問題永遠是時空穿梭之謎!
我們終于到達了看日出的地方,一只棕色卷毛的土狗早在我們之前,就已經(jīng)站在山崗上了。帶路的朋友告訴我們,這只狗也是來看日出的,每次來,狗都已經(jīng)在等待中了。我對狗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因為行走于云南的山山水水間,必然會遇到在村寨中巡視的動物們,其中,狗是最常見的。從村口會跑出一群土狗,它們發(fā)現(xiàn)了你的陌生性,就會朝著你狂吠。沒有經(jīng)驗的人如果轉(zhuǎn)身奔跑,那么,一群狗就會狂奔著跟上你,那是一種驚恐的場景;也有人會帶上棍子或者彎腰拾腳下的石頭,以此為自己示威,這樣當然也會對一群狗的存在產(chǎn)生威脅感。其實,人面對另一種生命體系時,要訓練自己去交流溝通的能力。倘若你不驚恐,而是慢慢地去面對它們,那么,狗的狂吠聲就會消失。我起初也朝身后跑過,一只狗追上來已經(jīng)咬住了我的包不放,我卻突然平靜下來了,因為我看見了那只棕色狗兒的眼睛,那眼神多么明亮??!我伸出了手,剎那間,我想起了撫摸的功能。任何生命都需要撫摸,我伸出手開始去觸摸那只咬住我挎包一角的狗的后頸,它突然溫順地低下頭,不再咬我的挎包了。也就是從那刻開始,我就跟狗,人類的朋友建立了友好的關(guān)系。
我后來養(yǎng)了狗狗,慢慢地我就了解了狗的屬性,并經(jīng)常跟它們對話?,F(xiàn)在,這只狗站在山岡上,它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們的到來,在黑暗中我看到了它在搖尾巴。狗狗高興時就會搖尾巴。狗狗的尾巴會給你帶來類似人的聲音笑顏和友好的問候,反之,當狗狗尾巴垂下時,是它孤獨和沮喪的時刻。此際,我彎下腰單膝著地,才能與這只等待日出的狗狗交流。我伸手去撫摸它的后背,這是所有狗狗最喜歡被人的手輕撫的部分。生命大概都需要微風似的輕撫,這時候不需要語言,因為所有語言都有距離和界限。所有語音都在復述著世界上那些有秘密和現(xiàn)實的細節(jié),如同饑餓,它來自胃部,當生命體感受到饑餓時,就必須為此去馳騁尋覓。對于人類來說,早已不滿足于采擷谷物、捕魚狩獵了,所以人類的食物都需要勞動創(chuàng)造,當谷物飄下來,如同花籽落地扎根,后來的人類就有了勞動的權(quán)利和快樂。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個追索和根基離不開種植和筑居——這幾乎是一條從古至今的道路。至于將來人類會不會到哪個外星球上去生活?如何生活?那時候的人類是否還需要面包和水?那是另一個問題了。可以說,除非人類的生命基因完全改變,才可能僅靠呼吸空氣就養(yǎng)活自己。
一只狗仰起頭來等待日出的降臨。我們屏住呼吸,走了那么遠,就是為了站在這高于莊稼地的海拔高處,高于一切玫瑰花綻放的巖石上等待日出。這一刻如此神圣,是的,我們身后是正在蘇醒的山水畫卷嗎?我的手一路上撫摸過了灌木瓜果,還撫摸了這只站在石頭上的狗狗的皮毛。現(xiàn)在,我感覺到哀牢山的日出就要到來了。
這一生我們等待過多少事?又有多少事從變幻無常中來到身邊?等待,是一個關(guān)于漫長而又短暫的時間問題。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簧硇钠v地從黑夜中走出來了。如果世間缺乏等待,我們這一生將如何被時空所耗盡?但所有等待都需要付出代價??匆淮握嬲娜粘觯迷缙?,借助于蘇醒時身體的夢幻之力走出去。在房間里也能看日出,不過,那是一個抽象的烏托邦世界。我們走了很遠,這不長的路,遇到的植物動物都生活在離世界核心區(qū)很遠的地方。我們?yōu)閻郯V狂而等待的那些歲月,回憶起來,是多么荒謬而單純,正是經(jīng)歷了這一切,我們才知道等待并不意味著讓時間白白流逝。時間太珍貴,就像這一次出發(fā),如果不早起,我們就看不見哀牢山的日出。在過去的歲月中,我曾在華山、泰山、五臺山看過日出,我也曾在梅里雪山、元陽梯田看過日出,這里有一個基本常識,你想看到日出,必須早起,而且并非世界上每一個地方都能夠看到日出日落。
哀牢山的日出來自一脈陌生的山系,陌生是我們產(chǎn)生語言的地方,就像我的寫作,只有那些陌生的有難度的表達,才會激發(fā)我的感情。這沉滯憂傷的世界,就像我在黑夜中總要失去的一場又一場睡眠,它總是召喚我們另一些潛在的靈息。是的,這是一個很容易產(chǎn)生厭倦的時段,唯有新舊交織中的陽光會像語言學啟發(fā)我們的血液循環(huán)。
日出在新平哀牢山的山體中要徘徊多久,魔法才能冉冉升起:那光暈開始慢慢地呈現(xiàn),就像我剛拿到了畫筆,第一感官中就找到了橙黃色。為什么生命需要感官?因為它就是直覺,是炫幻的初始,也是你身體中無法剝離開去的淵源。毛茸茸的畫筆觸到了一點點橙黃色……給太陽寫一封情書吧!就這樣,哀牢山的金黃色光圈越變越圓,它越來越亮地呈現(xiàn)并上升。所有人都在拍照,只有我,沒有使用任何器械。每一個這樣的時刻,我都不動用文明和高科技的產(chǎn)物,因為,我更樂意用我的心跳和視覺去收藏這個世界的奇跡。使用自己的眼睛真好啊,凝眸下的日出東方就是這樣的,它一邊上升一邊變幻,直到它噴薄而出,幻變成一輪金黃色的太陽。此刻,我腳下的巖石大地已經(jīng)感受到了旭日東升,那些懶洋洋的花草終于抖落夜露,完全清醒過來了。而我仍在仰頭跟隨太陽,它在變幻中來到人間,似乎每個地方都亮了起來。
太陽是流動的,月亮也是流動的,河水沙粒也是流動的。只有流動的自由才可能帶來獨立。當我從洗衣機中拎出衣服時,太陽早已經(jīng)出來了。院子里的曬衣桿上幾乎每天都有衣服。有一天,我從窗戶看見一只鳥棲在曬衣桿上,那天恰好沒曬衣服,有衣服鳥就不會飛上去。我們都知道在快成熟的稻田里,還有果園里都有稻草人——它是用來向鳥兒示威的。鳥類是靠覓食生存的,谷物果類蔬菜都是它們的美食。而當衣架上有衣物時,飛鳥就不會棲上去,它們天生有一種自我保護的能力。真理并非是唯一的,它測試著我們的認知。我曾看見過一只羚羊縱躍過它身前懸崖,而另一只或多只羚羊卻繞開了懸崖,它們可能要走更多的路,才能抵達目的地。
太陽曬干的衣物抱在懷里,有干燥感,低下頭便能嗅到太陽的味道。是嗎?那么,太陽的氣味到底是什么樣的?太陽曬干了濕漉漉的衣服,低下頭衣服上有少許的洗衣液味道,除此之外就是太陽的味道。太陽來到了每個人的衣服上,只有它留下的氣味融入我們的肌膚時,我們才知道自己的靈韻已被太陽滋養(yǎng)過。如同萬物生長的狀態(tài),太陽以流動的速度途經(jīng)各個角落,瓜蒂上的那些光熱也可以讓它們長大成熟。每次收衣服,只要是太陽曬干的,仿佛總給我?guī)砗们榫w,那些陰郁的東西消失了,太陽仿佛來到了房間衣柜中。
每次走進村莊,家家戶戶門口總是坐著一個個曬太陽的老人,身邊放著他們的拐杖。他們有些圍坐在一起,能說話的,都能傳播來自現(xiàn)實世態(tài)的信息。有些老人手里甚至還有手機,但這樣的老人們都在六十到七十歲左右,他們還沒有放下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從他們的言談中可以聽見他們的兒女和孫子們出外謀生的故事。而那些八十多或九十多歲的高齡老人,他們已沉默寡言,不再用細胞和思維與外在的時間聯(lián)系了——看上去,他們坐在家門口就是為了曬太陽,陰天或下雨時是看不到他們的。這些垂垂老者,低垂著頭,眼睛半睜半閉,但我仍然感受到了這些歷盡歲月煎熬的老人夢游的能力,當老人夢游時就又變成了孩童。看那些老人垂下頭,曬著太陽時,我就會不知不覺走到他們身邊。
旁邊總有石墩,我坐下去,靠近這些在鄉(xiāng)村生活了一生的老人。他們大都掉了三分之二以上的牙齒,所以,一旦說話,他們的聲音就像咿呀學語的孩子。陽光照著他們放在膝頭上的雙手,那一雙雙青筋滿布的手背上有許多老年斑,如果放大看就像花紋。因為陽光游離在老人的手背和身體上,他們看上去無憂無慮,像早已忘卻了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苦和疼痛。這正是夢游的時段,我感受到了太陽照耀著的地方,新生的嬰兒和垂老者的生命,都有著不同的生者的氣息。陽光仿佛花瓣灑在那一雙雙青筋密布的手上,我的整個身心,都被那一雙雙手上的時光所籠罩。我不知道,如果在漫長的雨季里,這些老人沒有了陽光后,他們待在老房子里,會不會孤獨寂寞。當我們談論孤獨和寂寞時,其實,孤獨和寂寞早就已經(jīng)存在了,它們是無法像云一樣移動的,只要你是生命體就必須攜帶它們。在鄉(xiāng)村,即使兒孫們已經(jīng)蓋起了水泥鋼筋房,老人們?nèi)栽敢庾≡谠瓉淼耐僚魑葜小S昙緛砼R后,門口就看不見老人了,他們在光線暗淡的土坯房中,會干些什么呢?
人一生都在周轉(zhuǎn)于生存游戲中,無論是城市鄉(xiāng)村,當一個人老去之后,他們面對的現(xiàn)實就是孤獨。我有一天來到畫室,那同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下了半個多月的雨遮住了太陽。我拿起了調(diào)色板,用力將顏料擠在調(diào)色板上時,我便想起了一道鑲嵌在土坯屋上的窗戶:一只大蜘蛛在窗戶外織網(wǎng),它的網(wǎng)已經(jīng)將窗戶織滿,我發(fā)現(xiàn)它的身體已經(jīng)從黑色的網(wǎng)線中出來了??吹贸鰜?,這只黑蜘蛛很滿足,因為它織出了一張大網(wǎng),完成了所愿?,F(xiàn)在,我想畫出那道被蜘蛛網(wǎng)覆蓋的窗戶……我畫出了蜘蛛網(wǎng)上的陽光,這一生我都在抗拒陰郁,其實,就像生活在綿長的雨季,我們的秘密在雨水中生長,等待著陽光的降臨。
有一次,也是在一座村莊,下了一場大雨后,太陽出來了。我剛站在一戶人家門口,就看見一個老人撐著拐杖走出了土坯屋,這個場景我是永遠記住了:她是迎著剛剛出來的太陽下的臺階。她的三寸金蓮是一道來自歷史的傳說,我一眼就看見了她的腳,來自太陽的光澤已經(jīng)照在了拳頭大的一雙繡花鞋上,她依靠拐杖已經(jīng)下了臺階。世上有臺階是為了能上能下,我們一生中總在上臺階,它所通向的是層層疊疊的高度。通過上臺階我們進入了谷倉,這里留下了來年的谷種;我們進了睡房,嗅到了衣柜被褥之味,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們上了藏書閣,讀佛經(jīng),并與偉大的幻想者們在書中相遇,于是,我們感受到了云卷云舒。下臺階,讓烏托邦進入現(xiàn)世,在二十一世紀的某個下午,一場雷陣雨過去后,雨后的太陽中升起了一道彩虹,一個幾乎穿越了世紀的老人撐著拐杖,移動著她的三寸金蓮走出了庭院,來到了門外,像往常那樣坐在草墩上曬太陽。我走到她身邊,她臉上的皺褶很好看,陽光和彩虹都照在上面,就像是樹皮以上的綠枝還有花冠。衰老并不可怕,但請一定要保護你的雙腳和膝蓋骨,只要能撐上拐杖,在移動的光影中行走,也是一種幸福的狀態(tài)。
歷史本身就是人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看見太陽時就擺脫了陰郁,當雨水降臨時,身心就不會干枯,這就是存在學的詩意人間。我這一生特別喜歡向日葵,往往在無意中闖入的剎那間,為看見的向日葵詩學而激動不已。半山腰的向日葵、江岸的向日葵、莊稼地里的向日葵,它們都有著不相同的地理位置特征。當你走著走著,突然間就看見了搖曳的向日葵,這通常是盛夏與秋季過渡的時間。那年,我們從金沙江石鼓小鎮(zhèn)往前行走,那時我還沒有開始畫畫,然而,只要走出寫作坊,云南大地上斑斕的色彩體系,就像一場永不謝幕的愛情熾熱而又憂傷。只要我出門,必沿著荒僻的小路往前走。我們從出生以后都經(jīng)過了文明的馴化,對于我來說,所謂文明就是來自身體的美學傾向和生存游戲規(guī)則。我有通過書本教育學習所建立的規(guī)矩,但更為重要的是,一個人要尋找到自己的道德情操,這需要的是來自天地萬物的啟蒙,以及你一生走過的路、見過的人和世態(tài)給予你的思想和哲學社會學的爍爍之光。
生存和死亡的古老問題,讓我們一次次地覺醒和熱愛生命。金沙江向左岸前行的路上,突然間就出現(xiàn)了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向日葵,而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長時間。有時候,要從車廂中走出來,車輪的速度會讓我們錯過很多風景的。那一天,如果我們沒有將車開進這一條路,就看不到這片向日葵。如果我們按照常規(guī)把車開上去,很快就會進入高速公路,二十一世紀的高速公路是另一種文明的象征,它讓人可以像鴿子一樣騰飛于錯落的群山和大地之間。那一條條疲倦的鄉(xiāng)村公路就在它的左右側(cè),它們保留了古老的記憶,這些路上如今仍有大貨車、拖拉機、轎車和越野車,還有鄉(xiāng)村的摩托車在行駛。有時候,那些充滿野性的牧羊人,也會趕著羊群從山坡上下來。
此刻,我很好,瓦檐上的雨水足夠讓我干枯的身心獲得新生,所有過往云煙,都在語言中來來往往,這樣的生活常態(tài),讓我能獲得“秘密而野性的安寧。”
在走近那片向日葵之前,如果說我的身心已經(jīng)開始疲憊,我的意念開始經(jīng)不住時間漫長的熔煉術(shù),那么,當我走在向日葵中間的那條小路上時——我像是剛從黎明醒來后洗過了澡,這時候,人就像初生的嬰兒渴望著生長和被太陽普照。為什么人看見向日葵時會心生喜悅?我伸展雙臂以這樣的姿態(tài)與小路兩邊的向日葵合影,此情此景,可以見證我的野性并沒有被時光湮滅,我仍然是我自己:不會為時光的燃燒而變成冰涼的灰燼。這一大片無涯的向日葵收留了我們的蹤影,從小路進入向日葵下,竟然看不到一個人,是的,就連割豬草的婦女也看不到。
我想帶著這片向日葵往前走,這心魔如同天上的陽光在移動上升。對你的思念也在上升,盡管你就是你,我就是我,由來已久,這種距離和界線劃分了河流的彼岸。罪與罰,懺悔和祈禱為每個人的命運帶來了因果關(guān)系。后來,我將那片走不出的向日葵帶到了畫布上:每當陰郁籠罩身心時,我的意識就會帶著我的畫筆,尋找著那片人類的高科技文明看不見的向日葵。
向日葵的微笑就像我內(nèi)心升起的太陽。當告別金沙江岸邊那片半山腰的向日葵時,帶著不舍和依戀,我們不斷地回過頭去。夕陽的金黃色鋪滿了半山腰,而我們終將離去。舍不得,也要走,越是舍不得,就越想回過頭去:無語,哀愁或?qū)懽?,還有這腳下的色域之旅,就像是時空的秘密伴侶。美,就是恍惚跳躍——就這樣,我們最后轉(zhuǎn)過身去時,夕陽西下的時辰,身后的那片向日葵如同虛擬,成為了我們?nèi)蘸蟮幕孟牒突貞洝?/p>
在陰晦的雨季,坐在書房寫作,或者到畫室去,都需要很多力量。神靈無處不在,只要內(nèi)心召喚,我們就能感受到神靈的降臨。太陽藏在云穹深處時,四周的光線會暗下去,每到這時,就能感受語言在穿越著陰晦的一道道屏障。就這樣,我來到了太陽最熱烈的元江境內(nèi),那正是瓜果成熟的季節(jié)。元江的太陽為什么那么熱烈?到了元江,就會看見菠蘿、荔枝、蓮霧、青柚……但首先感受到的,是太陽的溫度,只要進入元江縣境,溫度便拔地而起,它從腳下上升,從天空中飄過來——我第一次感覺到太陽是會飄動的,就是在元江。果農(nóng)們面前是一堆堆的水果,它們將被販運出縣境,每一種水果也會開始它們的旅行。我們在一座村莊看見了村民祭祀太陽的場景,那時天還未亮,祭司就帶著村民站在一座山岡上,面朝古老的東方——太陽永遠都是從東方升起的——他們手里端著谷物、果實、泥土還有水……太陽升起來了。祭司用松枝向天地和谷物間灑水,于是,谷物重回塵埃,果實又回到樹上,泥土回到泥土,水重又回到河流。
熱烈的太陽繞了很多圈,仍然普照萬物萬靈。此刻,我回到黑暗中剛剛坐下來。夜色彌漫,這是最自由的時刻,鋪開了紙筆,這是我最喜歡的方式,給太陽寫一封情書,當然要使用紙筆。在過去的漫長歲月里,我記得吃飯睡覺的時間,它們早已經(jīng)形成了規(guī)律。近些年里,我早起,是為了在太陽升起之前,誦讀完經(jīng)書,再打掃院子,給植物澆水,再回到書房,這時候,太陽才慢慢升起。太陽從窗戶過來之前,我早已拉開了窗簾。喜歡聽見自己手拉簾布時的聲音,還會貼著窗玻璃看一眼天空。盡管之前就會看一周內(nèi)的天氣預報,但看過也就忘了,許多預約的或預測的都容易漸忘,或許是生活太善變了。
更喜歡從黎明開始新一天的儀式。首先,要拉開簾布,聽見簾布順著簾桿從正中央滑向兩側(cè),就意味著自己真正地從夢境中醒來了,迎來了現(xiàn)實。用目光偵查天空的云層就能感受到新一天的氣候變化,這時候通常天已經(jīng)越來越亮,你才能判斷云層的顏色。每一天都相信太陽是新的,這種信念會刪除心底的那片灰暗。
昏暗的燈光下,我抽出了紙筆,墨水已干涸了,因為有好久沒有用鋼筆寫字了。一切有待實現(xiàn)的夢想,都仿佛跟紙筆相關(guān),于是,慢慢地擰開墨水瓶蓋,用了很大的勁,才讓它松開了——這是我小時候就學會的功夫。一張油漆早已斑駁的書桌上顯現(xiàn)出用筆和刀劃出的線條,我不知道在之前坐在桌前的人是誰——那時候,好像根本沒有想象力去追索這條線索。幼年,一切簡約的家具都具有歷史,沒有一件東西是新的,然而,當太陽升起時,一束束光澤來臨時,我們好像又長高了。此刻,給鋼筆吸滿墨水,鋪開信箋紙,就像很久以前,給一個憂傷的青年人寫下一封信——那封信稱不上是完全的情書,卻又有情書的元素——在那樣一個依靠青澀朦朧生活的時代,所有一切才剛剛開始。而此刻,我正在給親愛的太陽寫一封情書,這已經(jīng)是多年以后的我:太陽照亮了我的全部角落,我的身心就像一朵向日葵,我其實正在山坡上生長。我將逐日長高,當向日葵花盛開,我將以我的靈魂和搖曳,向著整個世界怒放生命的秘密。我親愛的太陽,你來了,讓我的靈魂與你約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