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屏
小時候,我對過年的記憶,是從父親扎上大圍裙,站在灶臺前炸排骨開始的。父親是我們家的大廚,平日里最大的愛好就是品美食、拉二胡、唱京戲。父親愛吃,也善做。每每帶我們?nèi)ワ堭^里吃飯,只要哪道菜式新奇,味道好,父親回家稍一琢磨,就能八九不離十地做出來。
過年,那當(dāng)然是父親大顯身手的時候了,他最拿手的菜是糖醋排骨和爆鱔絲。我尤愛糖醋排骨,百吃不厭,剩余的湯汁拌飯都覺得美味無比。因做起來麻煩,平日里我們也只能偶爾過個嘴癮,但到過年時,父親就會買來新鮮肋排,先炸一大鍋讓我們吃個夠。那時,小小的我就站在灶臺邊,看父親熱油鍋,調(diào)粉漿,再把一塊塊切得均勻的排骨滾上粉漿,然后一一投入鍋里,平靜的油鍋一下子沸騰了,排骨在一圈圈的油沫里翻滾、膨脹,從淡黃到金黃,等到焦黃時,誘人的肉香味就出來了。這時,父親就用笊籬撈出炸好的排骨,倒在搪瓷盆里。等在一邊的我早忍不住上手拈了一塊,吹著氣往嘴里送,剛出鍋的炸排骨,油汪汪,香噴噴,外殼酥脆,一口咬下,里面的肉鮮美多汁,大口嚼著,滿嘴都是滿足和幸福的滋味。
等到父親用秘制的糖醋汁混合水淀粉將排骨入鍋勾芡一下再裝盤時,那又是另一種酥軟酸甜的味道了,配一碗晶瑩樸素的白米飯,真是人間至味。那一大鍋噴香美味的排骨,拉開了過年的序幕。
炸完排骨后,父親就開始炸帶魚。剛從菜場買來的帶魚,一條條閃亮、肥壯,鮮得很,但保質(zhì)期短。父親留一條清蒸,給我們吃個鮮味后,剩下的就將它們洗凈切段,入油鍋炸得焦黃、酥脆,然后平鋪在籠屜上,放在陽臺外,大冬天的,可保一兩個星期不壞。要吃時,下油鍋略煎一下,灑點蔥花、鹽,或回鍋紅燒,味道都很鮮美。這是哥哥的最愛,每天早上,飯桌上香煎帶魚就泡飯粥的豪華配置告訴我們,年在一點點臨近了。
母親最愛的豬腳凍,父親自然不會落下。大砂鍋里“咕嘟咕嘟”燉著黃豆豬腳,要燉上半天,直到黃豆軟糯,豬腳入口即化。然后,父親端著砂鍋放在廚房一角。冬夜寒冷,第二天,就凝成了一鍋豬腳凍,母親想吃就去挖上一勺??茨且粔K顫巍巍、軟嫩嫩、金黃透亮的肉凍慢慢融化在熱騰騰的米飯上,我也常忍不住上去蹭一口。黃豆糯香,豬腳彈牙又有嚼勁,入口微涼、咸香,就一口融了湯汁的米飯,卻又溫?zé)狨r甜,味蕾上像演奏了一曲交響樂,層次豐富,回味無窮。母親每次吃著都要念叨一句:“哪里飯店的飯菜都不如你爸做的?!必i腳凍似乎還有著魔力,那幾天,父親準備過年的食材,母親就帶著我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父親總在旁笑道:“吃了豬腳凍,腳力勁兒蠻足的?。 蹦赣H回嘴:“那你以后就多燒點兒,讓我們多攢攢勁兒?!蔽覀冃置镁驮谝贿吂?。
臘月二十六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就帶著最小的我去西門街做炒米糖和年糕,還有我和姐姐都喜歡的蛋卷。遠遠地,我就聞到了老糖店撲鼻的甜香味,聽見隔壁壓年糕的聲音。排隊的人挺多,老板忙得不可開交,一家子都過來做幫手。芝麻糖、花生糖、炒米糖的香味溢滿一條街,每個人都忙碌著,笑得甜甜的,像醉在其中。
做年糕的機器很高大又很簡陋,呱嗒呱嗒的轟鳴聲讓我不敢靠近,但看到潔白的糯米從最上面的口子倒進去,眨眼就從下面的管子里溜出來一長段熱氣騰騰而又白嫩軟糯的年糕。父親忙中也沒忘了我,剛切出來的米糖,他往我的嘴里塞一塊,喊著“趁熱吃!”軟軟的,香甜的。剛做出來的年糕,他也揪一小塊塞進我的嘴里,糯糯的,咸滋滋的,帶著天然醇厚的米香。蘸了紅糖再咬一口,又別是一番香甜味道。年糕、麻糍、炒米糖,是過年的標配,大概年年高(糕)升,團圓甜蜜的美好寓意,就是對過年最大的期盼吧!
臘月二十八或臘月二十九,全家一起包麥油脂,這也是一個熱鬧細致的大工程。母親會攤麥油脂的皮。她拿出鏊盤(一種像大盤子的光滑平底鐵鍋),放在小爐子上,先用沾了點油的軟布在鍋里抹一圈,然后從大盆里抓一團頭天晚上就調(diào)好的略稠的麥面糊,由外往內(nèi)打著圈兒在鏊盤里均勻抹上薄薄的一層。很快,那一層面糊就變成了面皮,再小心拈起邊沿翻個面,幾秒鐘,一張薄而軟韌,透著麥香的麥油脂皮就攤好了。母親動作熟稔,很快小笸籮里就攤了五六十張。
父親在一邊揮手掌勺,我們就忙著把一盤又一盤菜蔬端上大圓桌。有必不可少的炒面干、炒豆面、雞蛋絲、蘿卜絲五花肉,還有胡蘿卜炒冬筍、蝦仁豌豆、爆黃鱔、豆芽炒韭菜等等。攤開一張麥油脂皮,先夾些炒面干鋪底,然后每種菜都夾一點兒,再一層層平鋪上去,最后卷一圈,捏起兩邊再卷到底,一個麥油脂就誕生啦!兩手握住,豎起來大咬一口,哇!那鮮香多汁、豐富多層的美味,每一口都驚喜,每一口都鮮甜,直讓人欲罷不能。吃得肚皮溜圓還意猶未盡,還想再卷一個。父親總笑我:“別肚飽眼不飽,物足心也要足??!”
那一個包羅萬象、內(nèi)涵豐富的麥油脂,是過年時臨海人飯桌上的重頭戲,臺州好多地區(qū)都有,只是叫法不同而已,仙居三門叫麥焦,椒江叫食餅筒。它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形式都一樣,內(nèi)容卻可千變?nèi)f化,按口味隨意組合。因此,每一家都有無法復(fù)制的獨特味道,它伴隨著年的氣息由嘴里烙印到心里,是走到哪里都忘不掉的家的味道、團聚的味道。
終于,除夕到了。屬于年的大戲唱到了高潮。我反而記不清每年的這一天父親都為我們做了什么好吃的,只知道他一大早就在為年夜飯做準備。等我懷揣著瓜子、花生、糖果,跟著大院里的小伙伴玩兒得心滿意足回家吃飯時,大圓桌上已盤盤碟碟擺得滿滿的,中間總是放著一個顯眼的黃銅大火鍋,炭火燒得正旺,鍋里的雞湯味正濃,母親和姐姐正忙著擺放碗筷,哥哥給父親斟滿了一杯酒。那頓年夜飯,總是吃得熱鬧而又悠長,伴隨著窗外的陣陣鞭炮聲,屋內(nèi)暖意融融。
直到大年初一,我們被父親的開門炮叫醒,穿上母親早已放在床頭的新衣,吃上一碗白白胖胖、香香甜甜的湯圓,就算是跨過了舊歷年,迎來了甜甜蜜蜜充滿希望與盼頭的新一年。
時至今日又一年,伴著窗外已零星響起的鞭炮聲,又憶起兒時過年的情狀,舌尖上的記憶復(fù)蘇了,父親灶臺前忙碌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此刻,我早已意識到,正是父母的慈愛包容與辛勞付出,才給了我們一個溫馨的家,為我們撐起了一個個飽滿、鮮甜、美好的年,以及一段快樂無憂的成長時光。而今,我也要將這份愛傳承下去,以我的心與手,為新的一代留住舌尖上的味道、年的味道,以及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