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白
一陣一陣的電鉆聲音,尖銳,刺耳。陳奶奶走出家門,尋著聲音,挨家挨戶找到聲音的源頭。她被聲音擊打得焦躁。聲音來自8 樓的小景家,她推開虛掩的房門,氣呼呼地闖入,看到幾個工人在干活,她舞動著枝叉一樣的兩節(jié)指頭,用拐杖敲擊地面。停工,停工,不許打電鉆。
沒人搭理她。幾個工人,一臉的粉塵。眼皮,臉面,頭發(fā),全是灰,睫毛上掛著灰粒,隨著眼皮的張合,灰的顆粒上下舞蹈,睫毛成了雨中的斗笠,落滿粉塵的露珠,露珠下的眼睛,越發(fā)賊亮。工人們頭也不抬,繼續(xù)干活。陳奶奶感到了怠慢,她舉起拐杖,舞動到工人面前,停工,給我停工。耳朵震聾了。她吼起來,拐杖擊打著地面的碎石,回頭看見,樓下的馮部長來了,有氣無力地說,哎喲,我的心臟病要發(fā)了,喘不上氣來。他雙手捂著胸口,愁眉苦臉。轉眼間,正在施工的客廳,陸續(xù)來了不少鄰居,圍堵在現(xiàn)場。他們像預先商量好了一樣,只有一個訴求,停工。
這是一棟離休老干部大樓,每家都有離休老人在這里居家養(yǎng)老。樓上樓下,過去是同事,或者是上下級關系。大家生活、工作在一個大院里,幾十年相處下來,關系熟悉又親近。大家七嘴八舌,各說各的理。干預的人多起來,工人便放下手上的電鉆,蹲在墻角吸煙。眼看著停工了,鄰居們商量了一下,要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不然,他們轉身一走,工人就會復工。遂結伴,以老錢為首,拉拉雜雜,一行人,去院辦房管部門告狀。
這么多老人陸續(xù)過來,房管部門有些吃驚,他們不知道出了啥事情。搬椅子的、拿板凳的、倒水的,讓大家坐下,且慢說來。大家七嘴八舌,把正在裝修的小景家告了一通。都是老干部,不敢怠慢,立刻找小景家電話,電話停機。找到小景丈母娘家的電話,丈母娘也是大院家屬,年紀大了,不便過多打擾。要了小景的電話,打過去,讓他回大院一趟。小景知道情況不妙,趕緊丟下手頭的工作,急急忙忙,去了院辦。
中午,老錢有些餓了。大院食堂休息日也沒有什么好吃的,時不時會有剩飯剩饅頭拿出來賣。老錢去大院外的馬路上一家常去的餐廳,點了一個牛腩素雞煲,一碗飯。
老錢的對面桌子,坐了一個年輕女人。說年輕,也不小了,老錢看見比他小的女人,都覺得她們年輕,女人其實已經50 歲出頭。她一個人,點了一盆酸湯魚,一碗飯。老錢抬頭看她的時候,她沖老錢嫣然一笑,你一個人啊? 老錢點點頭,是一個人,我經常來吃飯,點多了菜,吃不完,這個煲也吃不完。女人說,那我們兩人拼桌吃。女人說著,就把她的酸湯魚端到老錢的桌子上來,老錢又喊服務員加了一個菜,服務員竭力推薦本店新上的招牌菜,鮑魚燉老母雞。老錢想,這家店的菜都不過幾十元,點什么都無所謂,只要面前的這個女人高興就好。
服務員很快把鮑魚燉老母雞端上來,一大鍋,是其他菜量的好幾倍。女人很高興,大口吃鮑魚,給老錢碗里搛鮑魚,又搛魚片。老錢有些激動,好久沒有年輕女人往他碗里搛菜了,這個女人說話的聲音脆生生的,老錢好久沒有聽到過這樣脆生生的聲音了,心情好,胃口就好,老錢有些吃多了。女人不斷往老錢碗里搛菜,還要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給老錢倒了半杯,兩個人干杯,喝酒,吃肉,老錢有些暈乎。
飯店里煙霧繚繞,人滿為患,還有很多等著翻桌子的客人。女人吃得差不多了,去吧臺結賬,付了她自己點菜的錢,揮手和老錢告別。老錢沒有想到,她走這么快,想要個電話、加個微信,沒有來得及,女人已經上了路邊的滴滴汽車,有收費員來收停車費,老錢看不清楚,只看見女人坐的車子走了。
結賬的時候,老錢喊服務員給他打包。打了三個包。特別是鮑魚老母雞,只吃了一小半。沒有想到的是,這道菜的價格是398,老錢瞬間覺得被宰了,剛才吃到嘴里的鮑魚,味道好好的,忽然間覺得不咋樣了。
小景趕到院辦的時候,鄰居們已經回家。他跟院辦的工作人員反復解釋,按照裝修的有關規(guī)定,工人是在正常施工的時間干活。院辦說,院里情況特殊,都是老同志,工作了大半輩子,天天在家,按照正常施工時間作業(yè),老人肯定受不了。要是哪家的老人有個三長兩短,你也擔當不起。還是跟鄰居們商量一下,定個合理的施工時間。
電鉆再次尖叫起來,老錢被這刺耳的聲音驚住了,他受不了這樣的聲音,他想站起來,出去看看,小景家何以這樣囂張。他雙手扶住沙發(fā),佝僂著脊背,緩慢地站起來,扶著桌子邊緣,移步到大門口。他舒展了一下腿腳,已經大半天沒有離開沙發(fā),有些腿軟?;顒右幌律碜?,打算去樓上找小景,好好教訓他一頓。這大下午的,也不讓人休息,太不像話。
老錢家住5 樓,6 樓是陳奶奶家,7 樓是馮部長家,8 樓是景校長家。景校長已經去世兩年多,房子一直空置。最近,景校長家的小兒子時常回來,他在裝修。昨天,鄰居們才去院辦告過他,他竟然不聽勸。想到此,老錢坐電梯到了8 樓。8 樓的景家大門虛掩著,電鉆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觥@襄X突然來了精神,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精氣神了,他大步沖進去,看見兩個裝修工人正在打電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刺耳。
景校長家客廳原來的地磚,已經被工人打得七零八落,砸碎的地磚和水泥疙瘩堆放在地上,像亂石崗,整套房子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站住,給我住手。老錢大吼,眼睛兇巴巴地瞪著工人。工人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停下手里的活計。工人巴不得有個休息的間歇。老錢訓斥:誰讓你們打電鉆的,大下午的,也不讓人休息,想要我們老命啊。兩個泥瓦工一臉茫然,木愣愣地說,是老板讓我們打的,你找我們老板。老錢說,把你們老板喊來,我要找他談談。
老錢訓斥完工人,轉身去了樓下。他去聯(lián)系陳奶奶、馮部長,還有11 樓、12 樓,能喊動的老鄰居都被他喊下來。這群老頭老太被電鉆的聲音刺激到了,正愁不知道如何是好,現(xiàn)在,老錢起了頭,招呼大家一起去商量對策。到了老錢家,大家七嘴八舌,小景家裝修,我們不反對,但是,不能打電鉆,電鉆太吵,我們年紀大了,吃不消。
陳奶奶說,上午10 點可以打一會電鉆,大家都起床了。馮部長說,上午不能干活,老伴買菜回來,累了,要睡回籠覺。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說來說去,大家還是通情達理的,看在景校長的面上,經過反復協(xié)商,最終,達成了一致意見。
意見統(tǒng)一后,這群老人先后去了小景家。眾口一詞,對工人宣布,上午10 點不能干活,樓里的老人要睡回籠覺。下午老人也要睡覺,3 點半到5 點期間,可以打電鉆。除此以外,任何時間不許干活。天氣好的時候,老人們出去散步,買買菜,工人能偷偷干幾個小時。天氣不好的時候,老人都在家歇著,基本不出門,這個時候,小景家只能停工。
裝修公司忍受不了這樣的進度。他們找小景,讓他付誤工費。小景也無奈,只好去裝修公司重新核算價格,增加了工人的誤工費。工人一天干兩三個小時的活,他照樣要付一天的工資。下雨天、陰冷天,老人不能出門散步的天氣,是不能干活的。
又一天的上午8 點,電鉆尖厲的聲音從頭頂劃過樓板傳到老錢耳朵里。他想站起來,膝蓋無力,雙手撐住沙發(fā)扶手,替代腿部的力量。嘗試了幾次,他的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嘆口氣,垂落下來。整個人陷進沙發(fā)中。一會兒工夫,電鉆停了,他迷糊過去。
迷糊中,老錢的手機響起來,聲音來自沙發(fā)坐墊。他的右手扒拉開坐墊邊角,左手胡亂地在沙發(fā)墊下面翻找,電話鈴聲響得炸耳,越急越找不到。一會兒,電話又來了,這次還算順利,接起來是一個廣告推銷,女子嗲兮兮播報,推銷公寓樓房。老錢這么大年紀了,什么也不想買,但是,女子的聲音誘人,他搭訕了幾句,對方看他沒有買的意圖,掛了電話。老錢又迷糊過去。他一整天淪陷在沙發(fā)里。鑰匙、扣子、發(fā)票、礦泉水、餅干、椰子糖、大白兔奶糖、雞蛋沙琪瑪,這些小時候稀罕的食品,散落在沙發(fā)里,什么都有,唾手可得,隨手可丟。沒有人過問這些。老錢甚至故意把餅干丟在地上,用腳碾碎,四周看看,沒有人管他,真的自在,一個人的生活就是爬到房頂上,也沒有人管。人生就像在一個行軍的隊伍里走著,大家互相牽制、照應,然后,落伍了,掉隊了,走到最后,就剩老錢一個人,既沒有牽制,也沒有照應。老錢說不出的失落。有時,老錢甚至想重新回到那個隊伍中,那個在另一個世界的隊伍中。瞬間,老錢又醒悟過來,他再也回不去了。
快要過年了,年前的節(jié)奏就是忙過年,工人也陸續(xù)退出,打算回家。停工就停工吧。停工的兩個月期間,樓上一戶人家的大爺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90 多歲,死在家里。小景跟妻子說,幸虧我們已經停工,不然,樓上人家的兒子下來鬧事,人命關天,我們可真是擔當不起。
小景家停工的兩個月間,老錢的生活恢復了常態(tài)。他的老伴去世多年,兒子在舊金山。兒子本來計劃接他去住半年,他去住了兩周不到,新鮮感一過,就鬧著要回家。老錢70 歲出頭,是這棟大樓里的年輕老人。家家戶戶,有什么事情,都是他出面召集。最近,大樓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兒子也忙,跟他少了往來。老伴在的時候,時常會主動找兒子聊天,視頻。現(xiàn)在老伴一走,老錢都不知道跟兒子聊什么。
老錢周圍的熟人越來越少。人活到一定的年紀,父輩走光之后,就輪到自己了。大院人口沒有減少,跟老錢有關聯(lián)的人卻越來越少。過去,那些和老錢一起趕路的人,走著走著就掉隊了?,F(xiàn)在,各個崗位上都是比老錢小的人,幾乎都不認識。老錢在家族中算起來,是長輩的長輩。父母在,有堵墻,隔著死亡。父母去,死亡“嗖”的一聲,猝不及防,竄到自己面前,像一頭猙獰的怪獸。
人都要死的,老錢并不怕死,就怕死的過程延誤得太久。過去,被行刑的犯人要賄賂劊子手,讓劊子手把刀磨快一點,一刀兩斷,就是為了不要延誤受刑的時間。
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亡過程。兒子發(fā)過一個視頻,說人的各種死法,最悲慘的死,就是想死卻死不了。一顆子彈,飛機失事,瞬間失去意識,都屬于死得爽快。自己會是怎樣的死法呢? 最好是在睡夢中死去。人在出生之前,什么痛苦也沒有。人死了以后,就像沒有出生一樣,所以,死了以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過程。人睡著的時候,什么都不知道,那個時候,就像死了一樣。這是老錢面對死亡的自我安慰。前段時間,有個老朋友的弟弟死在家里,尸體腐敗才被人發(fā)現(xiàn),家屬知道后,很受刺激。老錢同情那個朋友,經常勸導他,勸多了,自己也是黯然神傷。
景校長是個有福的人,他上午發(fā)病,下午送到醫(yī)院,晚上就斷氣了。景校長活到98 歲,生活還能自理。雖然,他的幾個兒子不常來,但是他請了兩個保姆,大保姆管小保姆,他的這套房子里住了三個人。那天上午,小保姆發(fā)現(xiàn)他坐在椅子里,頭歪了,流口水,站不起來。小保姆就打電話喊老保姆,老保姆正在外面逛街,回到大院,喊校醫(yī)過來。大院的救護車把景校長送到外面的軍區(qū)總醫(yī)院。以景校長的資歷,順利入院。各種檢查,醫(yī)生、護士來了不少,到了晚上,景校長就不行了。
景校長的一生是圓滿的。平常畫畫寫字。出畫冊、辦展覽、開講座,偶爾出去寫生,帶著小保姆照顧他。景校長忙得不亦樂乎。
可是,老錢能做什么呢? 他不會畫畫,也不會書法。出門跳舞,是大媽們的專利。老錢去跳過一次,跟在大媽后面,那些大媽的年紀差不多是他兒媳婦的年紀,他腿腳不便,跟不上她們的舞步。她們步履輕盈,富有節(jié)奏感,還有各種肢體的動作。老錢決定下次再也不去跳廣場舞,那樣的舞蹈讓他有挫敗感。
老錢想打太極拳,這才是大爺干的事情??墒撬麖膩頉]有學過太極拳,想象那些打太極拳的人的動作,劃來劃去,幾下子,腿上功夫不行,站不穩(wěn),要跌倒,只能放棄。
能干什么呢? 干什么都沒有意思。去棋牌室打牌,都是一些比老錢要年輕的老頭老太,他們不帶老錢玩。人的壽命延長了,退休后的幾十年怎么度過,是令老錢頭疼的事情。過去,老伴在的時候,有個人打岔,一日三餐,忙得煞有介事。老伴經常吩咐他去排隊買便宜的雞蛋。休息日,他去超市,推一個推車,買一堆零食,習慣性地排隊買雞蛋,一個上午很快晃過。現(xiàn)在老伴不在了,老錢一個人懶得做飯,他想把雞蛋送人,也不知道能送給誰。最后,雞蛋在冰箱放干了,還在冰箱門上,老錢都懶得扔垃圾桶。老錢每天去大院食堂吃飯,來來往往的都是不認識的年輕人。實在無聊,去街邊的飯店點一個飯菜。別的桌子,至少是兩個人吃飯,更多的桌子是圍了一圈人吃飯。偶爾,那些圍了一圈的,叼了香煙,還在到處打電話喊人,年輕的生命就是這么喧嘩。老錢羨慕他們在世界上有這么多的關聯(lián)和羈絆。
星期天上午,老錢沒有胃口,懶得吃早飯。摸了沙發(fā)里的蘇打餅干,啃了兩塊,又摸出一塊華夫餅干。過去,老伴不讓他吃華夫餅干,說有反式脂肪酸,現(xiàn)在,自由了,沒有人管他,想吃啥就吃啥。這在童年是不敢想的,人到了想吃啥就能吃得起的時候,基本上是苦了大半輩子的時候。
春天,花紅柳綠的時候,有些老人出門旅游去了。這些出門的老人在院子里看到同樣出門上班的小景,老人說,你家裝修的時間太長了吧,從去年裝修到今年,到現(xiàn)在還不搞好,你看這個大院子,哪家像你們家這樣。小景說,我也沒有辦法,你們不讓搞,我只好停工,我也想趕快完工。
過了幾天,小景和妻子商量,天氣暖和,已經有老人出門旅游,可以嘗試開工了。小景去裝修公司要求復工,裝修公司也不是小景家開的,說復工就能復工,過了一個多月,工人才陸續(xù)進場。小景家第二次施工。這次,老人們允許工人每天干4 個小時,上午8 點到10點裝修,10 點散步的老人、買菜的老人回來,要睡個回籠覺。下午3 點到5 點,這個時間段,可以施工。小景跟裝修公司商量好,投入更多的人力,趁這個時間段,集中精力,把砸了一半的地磚繼續(xù)砸完,還有兩堵墻,也被砸了一半。
這個時候,老錢上樓視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工人在沒有經過他們允許的情況下,砸墻了,小景家的工人把景校長朝南的書房給砸掉了。這還了得,這些墻體是支撐大樓的,他家砸了一個房間,整棟樓人家的房子就不牢固,傷了大樓的元氣,全樓變成危房。老錢嚇了一跳,這還了得,他召集鄰居們去院辦告狀,狀告小景私自把大樓變成危房,要小景恢復墻體并賠償大家的損失。
工人們起得早,干活也早。新來的工人不顧小景的勸告,他們吃過早飯,就開始干活。鄰居們受不了,紛紛去小景家。工人的砂輪刀在磨瓷磚的邊角,吵得厲害。小景接到電話,也趕了過來,陳奶奶指著小景的鼻子眼兒說:你真缺德啊,你爸爸在的時候,對我們客客氣氣的,你爸爸一死,你就來折磨我們這些老人,你要把我們這些老人折磨死了,才甘心嗎!
小景說,陳奶奶,話不能這樣講,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兒子要結婚,房子不搞好,兒媳婦就娶不回家??偛荒懿蛔屛壹覂鹤尤⑾眿D。陳奶奶聽了,氣得手都抖起來,你小景長大了,會說話了,你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在幼兒園還帶過你,你那個時候規(guī)規(guī)矩矩的,怎么現(xiàn)在老子一死,人就變得跟魔鬼一樣。我?guī)讜r不讓你娶兒媳婦了,你倒是說說看。
馮部長指著小景腦門說,你小子不得了了,敢頂撞我們了,你爸爸房子好好的,地磚是地磚,墻磚是墻磚,你偏偏要全部砸壞,你老子一走,你就搞破壞,你這個不孝之子。12樓的老人家喊,不得了,你們快進來看,景校長的臥室地板被撬起來,書房地板也被拆除了,小景啊,好好的地板,你真是敗家子。
小景家再次停工。他家的鍋爐,中央空調已經安裝得差不多。水電線全部布好。這個時候,再改道重來,怎么可能。小景去院里的房管部門試探消息,房管部門說,整個大樓蓋好到現(xiàn)在,沒有一戶人家砸墻,何況拆除一個房間。小景說,我是搞建筑的,是建筑行業(yè)的高工,這個房間的墻體不是承重墻,應該可以拆除。房管部門說,我們知道你是專家,但是,這些鄰居不同意你家拆除,我們也沒有辦法。
小景回家跟妻子商量,怎么辦? 封閉陽臺,窗戶,都不讓換新的,因為沒有人家換過。妻子說,即便幾十年,已經舊了,也不行嗎? 我們換一樣材質和顏色的,不要破壞整體感就可以。小景說,房管部門說了,不行,鄰居不同意,他們會鬧事,出了人命不得了。你還是省省心,不換門窗算了。妻子也怕惹事,同意了小景的意見,不換門窗就不換。但是,拆除的房間恢復起來很麻煩,沒有恢復的依據(jù)。這個時候,房管部門通知小景去一趟。小景去了以后,房管部門拿出一個報告書,報告書上密密麻麻的一片簽名,半數(shù)以上的鄰居簽了名,要求小景家恢復原來書房的墻體。
樓下老錢家墻體的大小裂縫要小景賠償,修繕。小景拒絕接受。房管部門說,你可以找鑒定部門來鑒定一下,報告出來要恢復,你就恢復。小景說,報告出來不是承重墻,不需要恢復,是不是就可以不恢復? 房管部門說,我們也說不準,只要鄰居們不鬧事,你有報告,就可以不恢復。
關鍵還是以鄰居們鬧不鬧事來決定,我去鑒定有什么意思。小景想,我本來就是專家,這明顯不是承重墻,高層建筑都是框架結構,房間的墻體是磚頭的,不負責承重,明擺的問題,非要去鑒定,沒事找事。小景嘴里抱怨,說是這樣說,不出鑒定報告,小景只能再次停工。
最近,老錢沒有聽到裝修的聲音,心里舒服多了。不過,沒有事情做,也無聊。他深陷在沙發(fā)里,已經兩頓飯沒有吃了。他的牙口好,吃了一袋干脆面,這是兒子小時候喜歡吃的?,F(xiàn)在,他有些餓,但是又不想動。沒有一個人找他,哪怕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給他打一個電話,發(fā)一條微信也好。他一聽到手機的響聲,就打開看看,希望能收到一條發(fā)給他的短信。每次都是社區(qū)民警的安全提示短信,通訊公司的手機短信等?,F(xiàn)在,連賣公寓的推銷員都不來找他了。
很久了,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給他發(fā)信息,沒有一封信,一個電話。過去,郵箱里還有銀行發(fā)來的對賬單,信用卡還款通知書。現(xiàn)在,連郵箱都空了。唉,老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年頭,只有銀行還在惦記他。如果,沒有工資和存款,這個最后惦記他的人也不存在了。他跟這個世界沒有一點關系了,他活著就像懸掛在空中的浮萍,浮萍下面還有水,老錢連水都沒有了。
老錢擔心自己得了抑郁癥,但是他知道,抑郁癥是大腦內某些組織的病變。他的身體沒有病變,只是生活太無聊,整天無所事事,一個找他的人都沒有。老錢甚至有些渴望樓上的小景能弄出一點聲音,只要有一點聲音,他就有上門的理由。但是,小景家安靜的如死寂一般,真是寂寞。
小景去了市里最權威的危房鑒定中心,他的大學同學在那里主持工作。老同學推推眼鏡,點根煙,笑話他,你家明顯不是承重墻,這個你還不清楚嘛。你要我們出報告,就跟你去醫(yī)院要醫(yī)生給你出個報告,證明你是男人一樣,好笑。同學抖抖煙灰。小景攤開雙手,一副無奈的樣子。
最后,他們建議他去區(qū)里的房管部門,現(xiàn)在市里不再受理個人的住宅鑒定,區(qū)房管部門有個科室受理,負責鑒定個人房產。
小景請了半天事假,去區(qū)里的房產經營公司,要求做危房鑒定。約好了時間,下周三,科室的兩個工作人員去院辦和小景聯(lián)系,大家共同協(xié)商,找一家鑒定公司來鑒定。鄰居們找的鑒定公司,小景不認可,小景找的鑒定公司,鄰居們不接受。都怕對方找關系,出來的鑒定報告有貓膩。
現(xiàn)在,區(qū)房管部門兩個工作人員去了院辦,他們帶了一份鑒定單位的名單,上面有十幾家鑒定公司,由鄰居們派代表抽簽,抽到哪家,就由哪家來做鑒定。小景去區(qū)房管部門繳納了3000 元的鑒定費。
交完費用,小景還是有些擔心。他擔心這些搞鑒定的小年輕和稀泥,既不敢擔當責任,又不敢說真話?,F(xiàn)在,說真話的人日子不好過,大家都敷衍,得過且過,只要不出亂子就好。
雙休日,小景夫妻倆去丈母娘家吃飯。小景說,我預估的鑒定報告出來,可能是這樣:此墻非承重墻,但是對房屋的整體安全有輕微影響,建議做個鋼結構的橫梁支撐。
這樣的報告出來,鑒定工程師不要承擔任何責任,又解決了鄰居鬧事的問題。小景家夫妻倆好說話,加個橫梁也能接受。院里也能接受,算是一個比較圓滿的解決問題的方案。如果能這樣,他們夫妻也認了。就怕鄰居們找關系,鑒定報告出來,要求恢復原樣,那就麻煩了。
此前,小景的妻子已經通知中央空調和鍋爐廠家結賬。她覺得裝修搞不下去,她很后悔當初沒有聽小景的話,簡單維修一下,住進來。她聽信設計師的話,砸墻砸地,動靜搞這么大,現(xiàn)在,卻收不了場。中央空調能拆的拆走,鍋爐也是,該給廠家多少錢,就給多少,有個了斷。不再繼續(xù)施工,這個房子就這樣報廢了,要怪就怪設計師,設計師要她這樣大操大辦,沒有經驗,花錢買教訓。
小景一個人扛不過這些七嘴八舌的鄰居,他們都是父母曾經的同事,上級和部下。小景在大院,從小就喊他們叔叔阿姨。這些叔叔阿姨看著小景長大,看著小景娶了大院的姑娘,雙方父母都是同事,叔叔阿姨做的媒?,F(xiàn)在,這些叔叔阿姨已經是爺爺輩、太爺爺輩的了。幾十年住在一個大院里,犯不著和他們斗下去。小景只好停工。
想到好端端的房子,再也無法入住,小景夫妻很難過。小景抱怨妻子:你只顧裝修,沖在前面。我在后面,可憐了,出了問題,院辦都找我。我現(xiàn)在都怕手機響,電話一來,就慌張。房子是我老子留給我的,院辦來找我。你不知道,哪些老頭老太太怎么罵我的,我長這么大,沒有給人這樣罵過。這一次,給他們逮著,罵狠了。說我缺德,說我不要臉。我哪里不要臉了? 我見到他們就叔叔好,阿姨好。每天早上去各家安撫,鞠躬,送水果,還被他們罵出門,天天灰溜溜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小景妻子說,我那天回家,忘記帶門卡。樓下奶奶坐在輪椅里,在一樓跟幾個阿姨聊天,她大概不認識我,我摁門鈴,她穿著粉紅色的上衣,一頭飄揚的白發(fā),急急忙忙從輪椅里站起來,探出上半身,指手問我,你找哪一家??? 我真怕她從輪椅里掉出來,跌倒在地上,有個三長兩短,又要怪我了。
怎么辦呢,既然這樣,我們就徹底停工??偛荒転檫@個事情,天天想不開。大不了離開這棟樓,住到前院我媽媽家。小景妻子說。
半個月后,小景去了房產經營公司,忐忑中拿到了鑒定報告,內容出乎意料:此墻體不為承重墻,可拆除。
小景有些激動,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拿著鑒定報告,報告上的紅色大印,那幾個黑色字體,就像是他的生死狀。他出生在大院,長在大院,父親是院子里的校長,母親是校醫(yī),他一路上大學,進機關,順風順水長大,沒有經歷過什么風雨。這次裝修風波對他來說是天大的坎坷。父母去世,沒有人能幫他。他要獨自面對這一堆麻煩事?,F(xiàn)在,報告的結果出乎意料,他有些慌亂起來,明明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的手卻在發(fā)抖,給出鑒定的工程師遞煙,兩個小年輕不抽煙,讓他不要客氣。
小景飛一樣開車回家,拍鑒定報告的圖片發(fā)給妻子,又發(fā)給老同學。這個建筑界的高工、專家,看過無數(shù)大報告的建筑達人,此刻,卻為這一紙小報告而激動。他立刻去院辦的房管部門交涉。房管部門還是老話,主要是鄰居們鬧得兇,我們不管你。你安撫好鄰居,不要出事就好。
到底能不能開工? 小景丈母娘說,也難怪老人們鬧事,一天連續(xù)打幾個小時的電鉆,我也受不了。你們想想,你們打兩天,歇一天,打三天,歇兩天,那段時間老錢就沒有天天鬧事。鬧得最兇的時候,就是你們連續(xù)打電鉆5天的時候。馬上要過節(jié)了,過節(jié)放三天假,加上休息日兩天,一共5 天,你們停工5 天,讓老人們緩口氣,節(jié)后,看看天氣適合再開工。
小景妻子說,是啊,我怎么沒有想到。這樣分析,開工還是有希望的。小景丈母娘說,報告就不要貼在門上了,大家都是老鄰居,貼了難看。你們干兩天,歇兩天,不要再停工。房子是要住的,趕快搞好,住進去就好了。最好兩個禮拜就搞好。夫妻倆不語,老太太進一步說,最好一個禮拜就搞好。女兒瞪眼說,媽,你清楚一時,糊涂一時,裝修一套房子,一個禮拜就能搞好,是豆腐渣工程,我花這么多錢,不能糊自己,墻面要做三次,刷兩次乳膠漆,過程不能減免。裝修的事情,你不懂,就不要插話了。
小景說,還是媽媽說的對,我們盡量在不減少工序的情況下,抓緊時間完工。既然報告都出來了,誰再鬧,就把報告貼到他家門上。老太太說,算了,不要跟這些叔叔阿姨計較,大家都是老鄰居,再打電鉆的時候,讓他們到我家來,我讓阿姨準備一些茶點,水果,讓他們來打牌,玩玩。吃午飯也行,我讓阿姨多做一些。阿姨說,街上又開了一家水西門瘦型鴨子店,買點鴨子回來,炒兩個蔬菜,大家一起吃。小景說,還是媽媽想得周到,我去跟他們說。
小景把丈母娘的意思傳達給老錢。老錢通知了樓上下的鄰居,大家領了小景丈母娘的心意,嫌遠,不愿意去。其實,后院和前院只是隔了一棟樓的距離,鄰居們知道小景花錢做了鑒定,有些不好意思去了。如果,沒有裝修這碼子事情,前院后院都是一個大院的,過去都是同事鄰居,見了面也是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偶爾也有往來,現(xiàn)在搞得傷了和氣。
家里該拆除的,基本已經拆除了,工人在清場。下面,泥瓦工要進場,貼瓷磚。小景妻子吩咐裝修公司的監(jiān)理,所有的瓷磚一律送到外面加工,不能在家里切割。監(jiān)理說,倒邊的都送出去加工,切割的沒有聲音,你放心,我們盡量不搞出聲音。
但是,老錢還是找上門來了,他看到門上包裹的塑料泡沫紙,遲疑了一下,推門進去,東張西望,希望能找點什么問題出來。工人在埋頭干活,水泥灰,黏合劑,攪拌器,嘟嘟嘟又叫起來,雖然,聲音沒有打電鉆那樣尖銳,還是發(fā)出了響聲,才兩點半,你們就干活了,現(xiàn)在時間不到,不許干活。
工人喊來監(jiān)理,監(jiān)理說,貼瓷磚沒有聲音,我們在家里干活,不影響鄰居。怎么沒有聲音,攪拌水泥就有聲音。監(jiān)理說,下面不許工人攪拌水泥。老錢說,3 點半鐘以后可以干活,現(xiàn)在才2 點半,以后記得休息時間不許干活,不要再被我逮到。
離開小景家。老錢去陳奶奶家串門,陳奶奶家里沒有人,估計下樓去了。老錢就去馮部長家,馮部長已經離休多年,80 多歲的年紀,走路有點不穩(wěn),請他進去說話。馮部長家的保姆端了茶水過來,請他坐,兩個老人聊起來,老錢才知道,小景家的鑒定報告出來了,書房的墻體不是承重墻,他家可以照常施工。
小景家有聲音的時候,老錢借故上去看看,沒有聲音的時候,老錢陷在沙發(fā)里打盹。這只單人沙發(fā)已經陪伴了老錢幾十年。沙發(fā)布面磨損得看不出原來的花色。午飯后,他看了手機里的一個段子,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寫的:七八年前去寧夏的一個景點,沿途風景都弄得不錯,還有電瓶車接駁,可是沒有廁所。好不容易找到一處避人的野灘地,一眼望去,遍地屎尿。憋急了,沒辦法,捏著鼻子,踮起腳尖往里走。一腳踩下去,表層是泥土,底下是稀屎,糊了滿鞋幫,惡心到極點。從此不去那些荒僻之地。
又玩了一會手機,都是跟老錢無關的信息。老錢在單人沙發(fā)上迷迷糊糊睡著了。迷糊間,老錢去了廁所,廁所的地面已經無從下腳,全是屎尿,墻面也糊滿了屎,縫隙間沒有屎的地方,腳也放不進去。老錢站立不穩(wěn),踩到墻角的屎尿上,粘了一鞋底的,褲腳上也是,尿完了,老錢醒了,還有尿,又去廁所,憋狠了,尿了半天才尿干凈。老錢想,能尿干凈也是福氣,凡事往好的地方想,現(xiàn)在,腳上沒有屎尿,臟臟的廁所是夢境,現(xiàn)實還是比夢境好。老錢暖呵呵的,一會又感到涼叭叭的,摸摸褲子,潮濕的褲子讓老錢感到越來越冷,冷得真實。他尿干凈了,卻是尿在沙發(fā)上,他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必須起來換褲子。他雙手撐在沙發(fā)上,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沒有站起來。
后來,小景上門送新買的耳塞。小景知道老錢家備用鑰匙在哪里,他徑直開了門,看到老錢癱在沙發(fā)里。問了緣由,把老錢抱到床上,給他換了干凈的衣褲,又把他尿濕的衣褲,丟進了洗衣機,放了雙倍的洗衣液,調到熱水洗滌檔位。小景把老錢尿濕的破沙發(fā)墊子給扔了,墊子抽走,下面有不少碎掉的餅干屑,糖紙,報紙,破爛的手提袋,糊滿鼻涕的舊手帕,鑰匙鏈子,還有小孩玩的變形金剛,亂七八糟,像個垃圾堆。小景要去丈母娘家拿個新的沙發(fā)墊過來,老錢叮囑,不要告訴你丈母娘,千萬不要說是我尿濕的。小景看了老錢一眼,點點頭。夠意思,老錢對小景伸出大拇指。
老錢在床上看朋友圈,沒有人給他發(fā)信息,再看看兒子的朋友圈,兒子已經很久沒有更新朋友圈了。抬頭看看窗外,一只小鳥也看不見。一退休,就被世界遺忘了,確切地說,是拋棄。過去擁有的一切,不復存在。如果有一個摁鈕,摁下去,一秒鐘,世界爆炸,人類全部死光。老錢想過,他不爽的時候,會摁下這個摁鈕,但是轉念又想,他的兒子、孫子怎么辦,他不想他們也跟著他死,所以,世界還是不要有這樣的摁鈕。
晚上8 點多鐘的時候,老錢在床上餓醒了。大院食堂已經打烊,他像往常一樣,去街上的那家老飯店。飯店老板娘知道他喜歡吃什么,直接問他,上個牛腩素雞煲??? 老錢說好,再來碗飯。飯店生意真好,服務員端了盤花生米咸菜過來,這是飯店贈送的,每桌都有。老錢還能吃動花生米,咸菜也能咬幾口,再吐掉。老錢東張西望,他想看看,有沒有像他這樣的一個人,如果能遇見上次的那個女人,再和她拼一桌,一起吃個飯,他愿意再點一個398 元的鮑魚燉老母雞。那頓飯真是美好,他回顧整個大廳,看不見一個獨自吃飯的人。
飯后,老錢看了一會電視,沒有什么好節(jié)目。真是無聊,老錢又在沙發(fā)上迷糊過去。這次,他看見老伴的一瓶香水,老伴洗過澡出門的時候,總是會往脖子上抹點香水。樓上的小景和兒子在操場上踢球,兩個小家伙跑得飛快,老伴和小景的母親從醫(yī)院下班。她們腰桿挺拔,兒子活潑天真,圓圓的笑臉。突然就長大了,去了美國。唉,老錢在機場的匝道邊,接駁車來了,老錢醒了,嘆氣。老錢覺得,人生怎么這樣短促呢,還沒有過夠,突然就奔老年去了,他心里覺得自己還年輕,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干的樣子,突然就什么也不能干了。衰老的一個特征就是精神渙散,想好要做的事情,兩秒鐘就忘記。突然,被眼前的另一個事情取代,眼前的事情再被另一個事情取代。過個一天半宿,又會突然想起來。更多的時候,就徹底忘記了。正如兒子的同學宇安在一首詩里寫的:
狼狽地老去
吃飯時,已不能實現(xiàn)內循環(huán)
那些無法做主的口水
酷似有問題的孩子,學會了離家出走
心里想的是三。伸出的指頭
卻是四。經常,左邊的鞋
穿在了右邊。前襟的衣
套在了,后背?;貞?,成為
唯一活下去的理由。總是模仿麻雀
喋喋不休。飯前已經吃過的藥
飯后又吃一次。尿意已在心頭憋瘋
尿,卻仿佛姍姍來遲的美人
雄心天涯。腿腳咫尺
喜歡冬天的太陽
勝過曾經愛過的姑娘
這該死的老年,老錢真是不甘心。他天天仰躺在沙發(fā)上消磨時間,迷迷糊糊,他希望有些事情發(fā)生,這些事情跟自己有關聯(lián)。他夢見小景下班,來房子里送地板。老錢聽到動靜,上樓去探視,看到小景,老錢說,小景啊,你家工人砸墻的時候,把我家墻體都砸出好些裂縫了,現(xiàn)在,我不要你賠償了,做墻面的時候,喊你家的工人順便把我家的墻體也出新一下,出新的費用我來付。小景有些恍惚,小景說,錢叔叔,你家的墻就是我家的墻,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工人把你家墻體做好。
新來的貼瓷磚的工人根本就不把小景的勸告當回事,他們覺得小景架個眼鏡,說話斯文,指揮他們干活,沒門。他們戲弄他一下是很簡單的事情。小景反復跟工人交待,這些瓷磚很貴,幾百塊錢一片,挨墻根碼放整齊,不要尖頭朝下,不小心碰壞。話音剛落,工人的褲腳就不小心把瓷磚碰倒,碎裂成幾瓣。一轉身,又碰碎一片。7 點多一會,就干活,瓷磚倒邊角的聲音尖利、刺耳,鄰居們受不了,紛紛去小景家。工人的砂輪刀在磨瓷磚的邊角,滿屋子粉塵。小景接到告狀電話,急忙趕了過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指責小景。景校長的東西一點都不留,整個家被拆得不像樣??磥恚【皩Ω改敢稽c感情都沒有,父母的東西,一點都沒有留下,留點舊物,好歹是對父母的一個留念。老人們在大院里,看著小景長大,沒想到,老子一死,他就翻臉不認人,把家砸成這樣。連帶鄰居,無法安寧。
11 樓人家的兒子60 多歲,吃低保,順帶啃老。他指著小景腦門說,就數(shù)你混得好,我們都不如你混得好,我們家的房子沒有裝修,不是一樣娶媳婦生兒子,這個大院,沒有哪家像你家這樣,砸個底朝天,就你家要砸光,你是成心要把我老媽氣死,小心我找你算賬。他擼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架勢。
一屋子鄰居在指責小景,像開大會一樣,包圍了一圈。小景往后退,退到大門外。小景脾氣好。小景脾氣再好,也經不住這樣的折騰,他急斗了,腦門開始冒汗,口吃起來,哆哆嗦嗦地往后退,手指著這群鄰居,不是我要砸的,我告訴你們,你們不要怪我,我不想花錢搞裝修,湊合一下,能結婚就行了。我老婆不肯,是我老婆要砸的,我壓根就不想搞裝修,我老婆天天在我耳邊啰嗦,我也沒有辦法。小景開始揮舞手臂,我招惹誰了,都是我老婆要我干的,我什么都不想干,我想天天在家睡大覺,你們要鬧,找我老婆去鬧,我就想在家睡大覺。
小景按下電梯開關,準備逃跑,電梯停在17 樓,遲遲不動,估計有推輪椅的人在里面,電梯要好一會才能下來。鄰居們追出來,堵在電梯口,情急之下,老錢伸手攔住那些圍攻小景的人。老錢說,不要動手,要講道理,是工人瞎搞,不是小景。小景說,我馬上跟工人講,一大早吵到你們,不好意思。小景道歉,給鄰居們作揖。
11 樓人家的兒子沖過來,你還曉得不好意思,我忍耐你好久了,他揮起拳頭打在小景頭上,罵道,老子讓你跑,跟著又一拳。打在鼻梁上,小景一個趔趄,鼻子被打出血。打人者的膀子再次揮過來的時候,小景低頭閃出人群。打人者跳起,追過去,老錢被他的長腿絆倒,鄰居們驚呼起來。那人好久沒有這樣痛快打人,這會兒打得過癮,一鼓作氣,跳過老錢身體,再次揮拳,把小景打倒。小景在地上殘喘,鼻血滴滴噠噠,掉在老錢身上。他想爬起來,馮部長彎腰去拉他。幾個鄰居去扶老錢。陳奶奶嚇得不住地往后退。老錢在地上掙扎了一下,小景轉身抱起老錢,摸出手機,撥打120。
打人的11 樓兒子被鄰居們推到一邊,保安過來把他帶走。小景沒有內傷,當天就出院了。老錢的兒子著急,回不來,讓小景去辦的住院手續(xù)。小景的妻子有些過意不去,覺得是自己家裝修連累了老錢。小景心中有股莫名的怨氣,但是,想想,一輩子沒有住過新房的妻子,想裝修一下也不過分。想到此,他每天跟在妻子后面,給老錢送吃送喝,幫老錢擦洗身體,就當是自己的父親。父親走得快,小景沒有這樣伺候。想到父親的一生,老錢的一生,人生就是這樣,遇見了,相互攙扶一把,樓上樓下的,都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