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關(guān)義秀

禮拜天的早晨，一個小孩悄悄出現(xiàn)在村口。他看上去十歲左右，臉上的稚氣掩飾不住滿肚子的心事。他出神地望著前方，顯得有點傻乎乎的。

本來，他不必待在這里，同班同學(xué)都進(jìn)城參觀動物園去了，他也可以跟他們一起去的。他本來對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形形色色的動物充滿了好奇，能夠近距離欣賞美麗的孔雀羽毛，更是他奢侈的愿望。此刻他望著村口前面，卻側(cè)著耳朵聽著學(xué)校方向的動靜。他似乎看見小伙伴們蹦蹦跳跳地上了大巴，圍著他平時最喜歡的吳老師又唱又跳……

他嘆了口氣，仍然沮喪地站在村口。

村口連著兩條路。一條向東，穿過起伏的山坡，進(jìn)入山谷。一條向西，連接村后的公路，直達(dá)鎮(zhèn)上。

向西的路上空無一人，只有深秋的晨風(fēng)憂傷地吹拂著路面。兩三只麻雀啁啾著，飛上了半空。恍惚中，他隱隱約約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阿海，爸爸回來了……”

阿海揉了揉眼皮，睜大眼睛。昨夜，他夢見爸爸回來了，夢中爸爸一直摟抱著他。他從夢中醒來，再也沒有入睡，一直高興地回味著夢中情景。今天，他放棄了去城里參觀動物園的機(jī)會，一大早就守候在村口。可是，哪里有爸爸的影子？阿海失聲痛哭。

哭聲有了回應(yīng)，向東的那條路上有了動靜。路邊的山坡上，傳來了輕微的響聲。

阿海連忙擦了擦淚水，迅速地搜尋響聲的位置，循聲走去。他只顧往前走，卻沒有留意有人在背后盯著他……

山坡上長著曼陀羅、八月菊等野花，蝴蝶在周圍飛來飛去。一叢叢野草在深秋仍然葆有生命的綠色。也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張畫報，飄落在草叢上。一只黑色的眼鏡蛇正在草叢中悄悄地爬著，弄出簌簌的聲響。

阿海乍見眼鏡蛇，嚇得后退了好幾步。雖說他喜歡動物，但忽然遇上毒蛇，心里也怵了幾分。奇怪的是，這條眼鏡蛇左右緩慢擺動著身子，竟朝阿海點點頭，似乎有話要說。阿海不吱聲，它又點點頭。阿海感到奇怪，一點點消除了恐懼。秋日和煦的陽光透出云朵灑了下來，照在眼鏡蛇身上，它的眼睛里現(xiàn)出溫和的光芒。阿海突然想起吳老師。吳老師和藹可親，常常開導(dǎo)阿海。阿海癡癡地想，蛇也戴著眼鏡，很像吳老師，這可太好了。心中便對這條眼鏡蛇萌生出一種特殊的感情。

眼鏡蛇一邊望著阿海，一邊扭動著身子，向那張畫報爬去。

阿海踮起腳尖，想看一看畫報上到底畫了什么。畫報的中央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大道兩旁矗立著一幢幢高樓大廈，有幢大廈旁邊還立著一座直指云天的腳手架。阿海愛看小人書，父親曾經(jīng)給他買過好多本小人書——那是他曾經(jīng)擁有的父愛。此刻，他不停地搔著腦殼，認(rèn)定這畫報上畫的就是父親所在的城市，只是不知道父親究竟住在哪幢高樓里面。

不知不覺間，眼鏡蛇蠕動到了畫報下面。它低下頭，拱起畫報，一陣風(fēng)吹來，一下子把畫報送上了半空……

阿海驚訝地跳了起來，他張開雙手，急切地想把畫報抓在手里?？墒钱媹笙駳馇蛞粯?，越飛越高。等到他泄氣地坐在地上，畫報卻飄了下來，他撲上前，畫報又飛走了。就這樣，畫報時高時低，時低時高，逗著他玩一般，把他引向村外的一個山谷。

那條眼鏡蛇也悄悄跟著他，在草叢中快速穿行。

雖說山谷離村子不太遠(yuǎn)，但是阿海以前沒有獨自進(jìn)入過這里。上代的老人撂下話來，除非你有兩條命，否則別進(jìn)入那個山谷。老人們講的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誰聽了身上都起雞皮疙瘩。

阿海想起那些傳說，毛骨悚然，猛地轉(zhuǎn)身往村里跑。這時候那張畫報竟然飄了過來，飄過他的頭頂，又往山谷飄去。那只眼鏡蛇也從草地里爬出來，朝阿海點點頭，黑色的鱗片在阿海的眼前一閃一閃的。

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阿海，讓他義無反顧地向山谷深處走去。

阿海似乎看到了同學(xué)們在車廂里圍著吳老師，興奮地指指畫畫，問這問那。吳老師親切地望著同學(xué)們，不厭其煩地回答著他們的問題，盡量讓他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說著說著，吳老師突然嘆了口氣：“唉，可惜阿海沒能來！”吳老師臉色凄楚，摘下眼鏡，輕輕擦拭著鏡片。

阿海鼻子一酸，跑進(jìn)了山谷。

山谷的底部，一條小溪蜿蜒而過。風(fēng)和日麗的時候，水清如鏡，可數(shù)游魚，但現(xiàn)在游魚不知藏身何處。

阿海聽到溪水流動的聲音，既興奮又慌張，氣喘吁吁地走到了小溪旁。

阿海在小溪旁邊的小路上走來走去。深秋的落葉鋪在地上，松松的，滑滑的。阿海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的心愿是尋找到眼鏡蛇，尋找到畫報。他堅信只要眼鏡蛇在，畫報就在，一定要從畫報上找到爸爸的下落。

突然，前面的大荔枝樹下晃過一個身影。阿海驚訝地叫起來：“猴子！猴子！”他在電視里經(jīng)常看到它們，它們抓耳撓腮、上躥下跳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在書上看到《猴子撈月亮》的故事后，更讓阿海感受到它們的機(jī)靈可愛。然而，眼前的這只小猴，卻顯得那樣可憐。它瘸著左腿，艱難地向前爬行。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一個小孩跟在自己后面時，頓時露出慌張的神色。

阿海一愣，停住腳步，目光卻追著它的身影不放。

可憐的小猴子，依然緊張地向前爬行。

山風(fēng)抖落了一片片枯黃的樹葉，看著落葉和小猴子，阿海心底不由涌起一陣悲涼。

這是一只需要呵護(hù)的小猴子，怎么就離群獨處了呢？它傷了腿，往后的日子怎么辦呀？一個個問號寫在阿海沉思的臉上，讓他顯得有些少年老成。

一個人需要幫助時，也要想到幫助別人，哪怕去關(guān)愛一只動物。這會兒，阿海想起吳老師的話，內(nèi)心涌起一股勇氣。雖然他自己正在遭遇危機(jī)，卻仍然想著怎樣幫助這只小猴子逃脫險境。首先想到的辦法，就是幫助它找到母猴，找到猴群，讓它在母親的懷抱中，在集體的庇護(hù)下渡過難關(guān)。但是，這談何容易。也許猴群都自身難保，誰又能顧得上這幼小的猴子呢？阿?？酀匦χ?，搖了搖頭。

小猴子并不知道一個十歲孩子的心思，依然慌張地向前爬行。阿海跺跺腳，心急卻不知道怎么做。他想如果自己是個中醫(yī)就好了，山谷里長著各種治療跌打扭傷的草藥，就地取材，也許能讓小猴子的腿傷好得快些。阿海皺著眉，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等到終于想出一個主意，他又破涕為笑了。

先讓小猴子躲起來，再等待機(jī)會吧。

他拿著樹枝，把小猴子的腳印打掃干凈，并在上面撒上一層落葉，讓別人察覺不到它的行蹤。然后，他追上小猴子，用手指著自己，又指著小猴子，不停地比比畫畫。小猴子似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齜著牙笑了。

阿海這邊看看，那邊瞧瞧，竟沒有發(fā)現(xiàn)可以讓小猴子安全藏身的地方。

一株黃槐樹枝繁葉茂，樹杈多，只要爬上去，藏好，是可以躲避危險的。于是，他蹲下來，示意小猴子踏上他的肩頭，向樹上爬去?？墒?，小猴子搖了搖頭，說啥也不肯。阿海又示意小猴子采用蕩秋千的辦法，從旁邊的竹林躍上那株大樹。平時做這個動作倒也可以，現(xiàn)在小猴子腿瘸了，那不是要它登天嗎？

不遠(yuǎn)處有一個土坑，四壁上有幾個小洞，四周灌木叢生，野草遮掩，只要用樹枝遮蓋住泥坑，就可以得到一個避難所。也許小猴子明白這是個可行的辦法，就跟著阿海忙了起來。

突然，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

阿海一驚，側(cè)著耳朵聽。這不是在叫他的名字嗎？他的母親雞叫時就出去打短工了，哪個女人來到這里喊他呢？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發(fā)現(xiàn)小猴子。他不敢出聲，悄悄地示意小猴子也別發(fā)出聲響，才轉(zhuǎn)身從山坡上向谷底走去……

他在谷底的小路上，看到一個東張西望的女人。一看到他，女人就笑嘻嘻地向他走來。

女人涂脂抹粉，卻掩蓋不了眼角一道道的魚尾紋。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妖怪？他轉(zhuǎn)過身，拔腿就跑。

“站??！乖孩子，我是你的親戚，找你找得腿都斷了！”女人的臉上依舊帶著笑，只是語氣中略帶幾分嗔怪。

阿海半信半疑，但他依然向女人走去，他覺得只要向女人多走一步，就離小猴子藏身的地方遠(yuǎn)一步。

他來到女人跟前。這是一個中年婦女，穿著藍(lán)衣藍(lán)褲，腦后卷了個圓髻，右手戴著金戒指。她的言行多少有些做作，不像他母親那樣淳樸自然。

女人走到阿海面前，撫摸著阿海的手，連聲稱贊：“乖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將來準(zhǔn)會有出息！”

阿海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哎喲，傻孩子，見了嬸嬸還害臊呀？”女人一邊大笑，一邊抱怨阿海簡直是六親不認(rèn)。

阿海一聲不吭，癡癡地想，真有個這樣的親戚，說不定可以幫我找到爸爸。

女人果然像長輩似的嗔怪起阿海：“你呀，夸你幾句，就忘了本啦？”說著，她就像倒豆子一樣，扳著指頭，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抖了出來。

原來，阿海的爸爸這幾年在城里發(fā)財了，有車子也有了房子。這幾年爸爸冷落他們母子，是有意讓他們難受，然后再給他們一個驚喜，讓他們感受一下什么叫一步登天。這讓阿海感到喜從天降。

女人盡揀阿海愛聽的話說，阿海也愛往好處想，想得天花亂墜。

女人說：“還等什么？咱們走吧，我?guī)阏夷惆职秩?。”阿海就高高興興地跟在她后面。

兩人剛走不遠(yuǎn)，那條眼鏡蛇忽然從路邊草叢里躥了出來。它盯著女人，高昂著扁平的頭，發(fā)出了“嘶嘶”的聲音……

女人嚇得臉色煞白，大喊：“嚇?biāo)牢伊?，嚇?biāo)牢伊?！”趕忙閃過身，躲在阿海的背后。

“阿海，閃開！”山谷里閃出一個漢子，邁著大步走過來。

阿海一看，這不是村里有名的醉漢嗎？他怎么也跑到山谷里來了呢？

轉(zhuǎn)眼間，穿著短褲打著赤腳的醉漢，已經(jīng)走到了阿海跟前。

醉漢望著女人大嚷：“哎喲，你也打起孩子的主意了？”

女人慌亂地躲開醉漢，吞吞吐吐地說：“你……你別……別來管閑事！”

醉漢兇聲兇氣地說：“這叫管閑事？你這手好長！你知道，孩子是我的什么人嗎？”

女人說：“我好冤呀，竟然碰著你這個天殺的，你不得好死！”

醉漢受到了侮辱，眼里噴出了憤怒的火焰，破口大罵：“你還是個人嗎？你要拐騙兒童到什么時候？”

女人嘟囔著，趁著眼鏡蛇和醉漢不注意，溜走了。

阿海驚得冒出一身冷汗，他撲到醉漢的懷里，抽泣著說：“叔，叔，你真好，真好……”

醉漢緊緊抱著阿海，阿海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眼鏡蛇在不遠(yuǎn)處點點頭，似乎也很高興。

醉漢大叔注意到了眼鏡蛇，簡直心花怒放。他驚呼著：“哦，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眼鏡蛇，簡直是一筆難得的巨大財富。這么大的毒蛇，全身都是寶。它的膽、血、烏黑發(fā)光的皮，想買也買不到?！彼寻⒑Ｍ葡蛞贿?，轉(zhuǎn)過身向眼鏡蛇奔去。

眼鏡蛇見他氣勢洶洶的，立刻擺動著身子，退到一個洞穴旁邊，張開嘴巴，露出了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毒牙。

阿海不知所措地站著。

醉漢雙眼炯炯地盯著毒蛇，試圖亮出他的絕招。他會出其不意地抓住蛇的尾巴，一拎蛇尾，提起蛇來，讓蛇不能動彈。不管“過山風(fēng)”還是灰蛇，都這樣被他手到擒來。以前，他常常用這種招數(shù)把蛇生擒，拿到鎮(zhèn)上餐館里賣個好價錢。他是遠(yuǎn)近聞名的捕蛇高手，僅憑這一項技能就可以讓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可是今天他這個高手碰到了對手。他哪能抓得到這條蛇的尾巴？左右支招，每個招數(shù)都被這條蛇拆解了。他再是捕蛇能手，就是活捉不了這條眼鏡蛇。

醉漢惱羞成怒，罵阿海：“你這龜孫子還傻乎乎地站著干啥！”

阿海一直為眼鏡蛇捏著一把汗，醉漢的這句話更深深地刺痛了他。本來你做的是傷天害理的事，憑啥還要罵人？蛇也是一個生命，你憑什么要傷害它？可是阿海沒有他力氣大，不能阻止他。剛才看到醉漢抓不到眼鏡蛇，阿海還暗自慶幸呢。

醉漢見阿海不理自己，就伸出巴掌，“啪啪”地往阿海的臉上扇：“你這個有人生、沒人教的野孩子，敢不聽話！還想讓我?guī)闳ヒ娔惆职謫幔俊?/p>

醉漢說罷，又找來一根木棍，惡狠狠地奔向眼鏡蛇。

阿海從背后抱住醉漢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他幾口。

阿海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是野孩子，不是野孩子！”

醉漢驚叫了幾聲，頹然跌倒在地上。

眼鏡蛇高昂著頭，顯得那樣神氣，似乎是在對阿海表示贊許。

眼鏡蛇爬向前方，那張畫報也從石壁頂上應(yīng)聲飛起，向山谷的另一個方向飛去。

阿海在它們的帶領(lǐng)下，一步一步走出神秘的山谷。他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著，慢慢登上了一個山峰，舉目四望，峰巒起伏，翠色無邊。他沐浴在金秋的陽光下，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阿海仿佛看到吳老師和小伙伴就在身邊，吳老師做了一個手勢，關(guān)切地問阿海：“誰都會遇到風(fēng)，遇到風(fēng)時，我們要像燭火那樣還是要像篝火那樣？”

阿海似懂非懂，那對烏黑的小眼睛，閃著熱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