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公園往事

王鶴潼

陶然亭是小時候常去的地方，離家不遠，走著沒多一會兒就到了。最喜歡就是公園里那個湖，夏天好吃，冬天好玩。

放了暑假，幾乎每天有一半的時間長在里面。和伙伴兒用紗窗跟木頭條做成一個簸箕似的網(wǎng)子，四角拴好細繩，里面放上點兒饅頭渣羊骨頭，清早進了公園，找個沒人的地方把網(wǎng)子沉到河里，中午之前收網(wǎng)的時候，那里面會有半兜子的小河蝦跟叫不上名字的小魚兒。

拎回家學(xué)著大人的做法，把它們洗干凈和面糊攪在一起放進油鍋炸成“蝦餅”，趁熱吃，極其濃郁的蝦味滿嘴生香。后來在飯館里吃過的干炸小河蝦，再也沒有那種香味。

釣魚也是經(jīng)常的事情。扛著家里大人的魚竿，自己做點魚食或者是在河邊的柳樹下挖幾條蚯蚓和季鳥猴兒，反正都是魚愛吃的東西。耐著性子坐上半天兒，怎么也能釣到兩三條鰱子或者鯉魚，拿回家燉了，魚湯拌飯，每次能多吃兩大碗。

到了荷花開過的季節(jié)，站在岸邊就能摘到新鮮的蓮蓬，每次都會揪幾個和伙伴兒們躲在沒人的地方剝蓮子吃。白凈的蓮子吃完了，里面的綠芯裝回家還能泡杯水喝。

冬天當(dāng)然就找不著這些好吃的了，可是凍了冰的湖面，就成了一個大型的游樂場。不光是我們這些孩子，附近的大人們也會沒事兒就過來滑冰、冬泳、打冰球?？窗桑菍挸ǖ谋嫔?，一個個你追我趕的，熱鬧極了。

小時候的動手能力還真是強，當(dāng)時在陶然亭滑的冰車，都是幾個人一起自制的，雖然看起來沒有大人們做得那么規(guī)矩，但是一點兒也不影響使用。一個小板凳，一塊厚木板，兩根粗鐵絲，一副火筷子，是一個冰車所需要的全部材料。幾個人各自坐在冰車上，奮力用手中的火筷子戳點著冰面，看誰先到終點，輸了的那個人出門請大家吃烤白薯。

能從陶然亭湖獲得那么多的樂趣，還得感謝是到了新社會。要是放在早先，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兒。為什么這么說呢？了解一下陶然亭湖水的來源，就豁然開朗了。

陶然亭一帶有人居住，是從戰(zhàn)國年間開始的。到了遼金時候，這一片屬于城市的郊區(qū)，只有幾條溪水。明朝，涼水河進了城，為了給城中排澇做好預(yù)備工作，又修了幾條減水河，就是人工開鑿出來控制水勢的河道，其中一條河道直指陶然亭。清朝人朱一新在《京師坊巷志稿》里就提到過：“明時引涼水河入城，經(jīng)虎坊橋以達于下洼?！薄跋峦荨笔悄膬海吭谔杖煌み€不叫“陶然亭”的時候，俗名“南下洼子”。

為什么叫“南下洼子”呢？這名字聽上去怎么也不可能和文藝的陶然亭挨上邊啊。這事兒還得從明朝說起。

今天陶然亭公園北門正對著的那條大胡同，叫黑窯廠街，人們叫習(xí)慣了就是黑窯廠。名副其實，這里面原來確實有一座窯廠。

明朝永樂初年，為了給遷都北京做準(zhǔn)備，開始營建北京的城墻、宮殿、官衙、廟宇這一系列必要性的建筑。蓋房、筑墻全得用上一樣?xùn)|西，那就是磚。磚這個東西，從遠方運來不劃算，就地挖泥開燒才是正路，于是工部衙門就在北京設(shè)立了五大窯廠，分別是方磚廠、細瓦廠、琉璃廠、亮瓦廠和黑窯廠。取名叫黑窯廠，是因為這座窯燒出來的磚是黑的，大部分用來砌了城墻、蓋了城門。

嘉靖年間，為了抵抗東北的滿族人，建了外城，用磚數(shù)量一下到了極限。一大堆浩大工程加在一起，黑窯廠附近的山頭幾乎全被削平，遍地窯坑水洼子。再加上南城墻的攔截，減水河的水也出不去了，到頭來，就逐漸形成了沼澤池塘葦蕩子，索性老百姓就把這里叫成了“南下洼子”。

雖然名字不怎么樣，可是風(fēng)景還算不錯，站在慈悲庵往遠了看，也有點郊野情趣。尤其是清朝康熙年間，黑窯廠看工管事的工部郎中江藻，花錢在古剎慈悲庵的西邊建了三間敞軒，起名叫陶然亭以后，不少文人墨客都愿意邀著三五好友，到亭子里擺設(shè)個雅集詩會，一邊交流感情，一邊欣賞蘆葦水鳥、遠山近樹。

可是花無百日紅啊，慢慢這地方就變了味兒。

本來就是沼澤地，無數(shù)水泡坑洼，而且架不住人們壓根兒就沒什么環(huán)保意識，各種污水、垃圾匯集以后，隨著水流全匯進了地勢低洼的南下洼子。再加上是北京城有名的亂葬崗子，附近有不少荒墳，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地方人跡罕至，大家都“談洼子色變”。

至于曾經(jīng)風(fēng)光一時的慈悲庵和陶然亭，也就偶爾有那么幾個人前去轉(zhuǎn)轉(zhuǎn)了，清靜到顯得有點兒落魄。一般臟亂的地方，很容易發(fā)生“邪事兒”，南下洼子就沒躲過去。鬧“鬼”，而且是兩次，影響還特別大。一次在清朝，一次是民國。

按著《清稗類鈔》里說的，光緒甲午年，就是一八九四年，甲午戰(zhàn)爭那年。三月份的時候，南下洼子的蘆葦塘里面，總發(fā)出來奇怪的叫聲，嗚嗚的聲音很大，比牛叫聲還響亮。老百姓里不少人都聽到了這聲音，但誰也沒膽子敢仔細去看看到底是什么。雖然看見的人一個沒有，可不影響這消息的傳播啊，沒多長時間，幾乎整個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南下洼子里鬧妖精，而且大家還給這“妖精”起了個名字，叫“大老妖”。

皇上知道這事兒以后，也有點兒坐不住，怎么說這也是天子腳下，哪兒能容得妖孽出現(xiàn)呢。于是就派了步軍統(tǒng)領(lǐng)福錕帶著手下精兵到南下洼子里“捉鬼”。

結(jié)果呢？沒有結(jié)果，因為什么也沒見著。人多勢眾不好使，“大老妖”根本不懼這個，到了晚上人家該怎么折騰還怎么折騰。最后實在也是沒法子，皇上干脆讓內(nèi)務(wù)府找了不少僧人道士，在水邊搭祭壇開始念經(jīng)祈福。就這么連著操持了幾個月，那牛吼驢鳴一樣的叫聲才算安靜下來。

到頭兒來，人們也沒弄明白，南下洼子里那妖精到底是什么。

不過，按照有些史料記載，當(dāng)時的軍機大臣翁同龢老先生對“大老妖”做過幾次詳細的調(diào)查，最后得出結(jié)論是揚子鱷。但是終究有點兒說不過去的地方，長江里的鱷魚怎么就跑到這南下洼子來了？那小短腿兒，得走多少日子才能到這水泡子里？而且，兵丁都搜索過了也沒見到任何痕跡。

第二次，是民國時候的1916年。

本來隨著大清朝的亡國，人們剛剛淡忘了“大老妖”這件事情，可誰承想二十年以后，它又回來了。

不僅很多人聽到了怪叫聲，多家報紙也先后刊登了陶然亭水怪的新聞。一時間又是人心惶惶。

第一次是皇上坐不住了，這次輪到北洋政府的大佬們坐不住了，京畿重地，老一個勁兒地鬧妖精，政府的臉面往哪兒放呢？

趕緊派了一隊士兵集結(jié)在出現(xiàn)怪叫聲的水邊，入夜了，叫聲響起，士兵們端起槍一通亂射，打得蘆葦塘是一地雞毛。一切平靜下來之后，還是沒發(fā)現(xiàn)妖怪的蹤跡，只看見了兩只幾乎被打爛的死鳥。

雖然只見到兩只大鳥，可也奇怪，南下洼子鬧“鬼”的事兒在一陣槍聲過后，還真就偃旗息鼓了。自那時候起，就再也沒人聽見過那種巨大的怪叫聲。

根據(jù)后來專家給出的結(jié)論，那兩只被北洋士兵打死的大鳥，不是一般的水鳥，它們叫大麻鶄，體型大，叫聲響，很容易被當(dāng)年知識匱乏的百姓誤認(rèn)為是妖精。

二十多年，南下洼子純屬是為“大老妖”這事兒背了鍋。也難為了那兩只大麻鶄，本來過著挺好的日子，招誰惹誰了，被亂槍打死。

“鬼”雖然除了，但是南下洼子的境況并沒得到多少好轉(zhuǎn)，還是人們嫌棄的臟水泡子。

直到1952年，北京市政府才根據(jù)中央領(lǐng)導(dǎo)指示，對南下洼子進行了治理和改造。當(dāng)時北京市衛(wèi)生工程局組織了6000多人，歷時四個月，將洼地改成了人工湖，把南護城河的水引了進來。后來又修建了不少人工景觀，逐漸才有了今天的陶然亭公園。

應(yīng)該是1991年前后，陶然亭湖進行了一次整治。當(dāng)時正好趕上南護城河進行治理，河水截流以后陶然亭湖沒了水源，干了將近一年，公園對湖底清理了一下，挖出來不少垃圾。但是讓我印象比較深的，還是從湖里撈上來的那些大魚河蚌。

魚基本上都是草魚，我見過有人提著將近一米長的魚回家。那么大的魚我們當(dāng)時都不太敢吃，總覺得個頭兒太大了，燉不爛，不容易入味。

倒是撿過幾個跟飛盤差不多大的河蚌，我也不知道它們具體叫什么，墨綠色的外殼，上面有一圈圈的花紋，打開之后里面的肉是橘紅色的。每個河蚌加些韭菜就可以炒一盤菜，吃起來脆生生的清鮮。

清淤過后的陶然亭湖干凈了不少，劃船時候再也聞不見了那股水腥味。不知道哪年飛來了一群野鴨子，各式各樣的種類挺多。當(dāng)時在月季園對面有個不通行的湖心島，野鴨子在那上面安了家?？粗@幫肥嘟嘟的水禽每天結(jié)伴曬太陽，時不時撲騰一下翅膀劃著水飛上天，也是有意思的事情。后來公園給這些鴨子在島上修了好幾處宿舍，天兒涼了，它們就可以鉆進去避寒取暖，也是夠人性化的。

可是沒多久，不太和諧的事情就發(fā)生了，有人開始到岸邊偷拿野鴨子下的蛋。結(jié)果呢，就是驚擾了鴨子，破壞了生態(tài)平衡，一大群鴨子飛的飛，跑的跑，剩下了沒幾只，被公園送去了延慶的野鴨湖。但愿它們在那兒，沒有人去打攪本該安詳?shù)娜兆恿恕?/p>

現(xiàn)在的陶然亭，是越來越出名，每到了節(jié)假日，公園里可以說有點兒人滿為患。夏天劃船，買票需要排上將近半個多小時的長隊。冬天進了冰雪樂園，在冰面上從事點兒娛樂項目，也是人挨著人。老是有一股不能盡興的小遺憾。

不過也好，要是還像早年那樣的臟水泡子，哪兒來這么熱鬧的歌舞升平。要不怎么說得感謝政府呢。不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怎么也吃不上味道那么純正的野生小河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