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軍
(嘉興學(xué)院 文法學(xué)院 ,浙江嘉興 314000)
對天籟閣的書畫收藏概況,夏雨、劉云峰在《項元汴天籟閣與中國書畫的鑒藏和傳承》[1]一文中做了系統(tǒng)的整理,總體來說,天籟閣書法收藏的品質(zhì)優(yōu)于繪畫收藏,重要作品幾乎都沒有遺漏,如僅二王系列的法帖就收了15件。據(jù)沈紅梅《項元汴書畫典籍收藏研究》[2]統(tǒng)計,天籟閣收藏“宋四家”書法作品的數(shù)量如下:蔡襄11件,蘇軾24件,黃庭堅28件,米芾18件,合計81件,其中黃庭堅的最多。這些經(jīng)典作品,有很多流傳到今天。明末至今,已有五百余年,中間經(jīng)歷甚多,很多情況都不利于書畫的保存,保護這些書畫并使之流傳下來的,正是像項元汴這樣一代一代的鑒藏家們。今日所見《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就是存世作品之一。
中國書法史,從先秦殷商甲骨文字時代算起,已有三千余年的歷史,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有些時代特別重要,比如宋代。著名學(xué)者方聞和周鳳五都有論述。
方聞將中國書法史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演變期,始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象形文字發(fā)明之時,終于公元750年左右正書在唐代的確立。這一階段,書家首重于漢字的形體,漢字形態(tài)上由篆、隸、草演變?yōu)榭?、行書。此后各種復(fù)古書風(fēng)交錯出現(xiàn),即從公元1050年前后北宋晚期以迄于今的第二階段,重點由字形結(jié)構(gòu)轉(zhuǎn)向視覺效果及表達個人情性,書法大家均在復(fù)興舊有傳統(tǒng)、與古人對話的同時建立個人書風(fēng)。[3]
周鳳五則將中國書法史分為4個階段:第一階段為萌芽與醞釀時期,即殷、周至東漢時期,約當(dāng)公元前14世紀(jì)至公元2世紀(jì)。第二階段為古典成立時期,自東漢末至唐末,約當(dāng)公元2世紀(jì)末至9世紀(jì)末。第三階段為變古與復(fù)古時期,自唐末至清代中葉,約當(dāng)公元10世紀(jì)至18世紀(jì)。此階段的特征是“推陳出新”,書法家無論是在理論還是在實踐方面都有強烈的抒情傾向,要求“自我作古”,追求個人的表現(xiàn)。他們由臨摹晉、唐人的典范作品出發(fā),終極目標(biāo)在于擺脫典范,建立個人的新風(fēng)格。第四階段為清中葉迄今,仍在繼續(xù)發(fā)展之中。[4]4-6
這兩種分法都有其合理性,方聞的“北宋晚期”和周鳳五的“唐末至清代中葉”這里是有交集的。唐末五代戰(zhàn)亂紛爭,書法上除了承繼與延續(xù)并無太多進展,也是到了北宋晚期,書法才有了新的變化,我們說周鳳五的第三階段事實上起于北宋晚期,也無不可。
尚意書風(fēng)是對北宋晚期書法風(fēng)格的評價,一種書法風(fēng)格的形成,成因復(fù)雜,有書法本身演進的因素,也有時代的因素等。我們看到的卻是書家代表,也就是登上書法史大名單的人,到了北宋晚期,這個榜單上出現(xiàn)了四顆耀眼的星星: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一般稱為“宋四家”。方聞將北宋晚期尚意書風(fēng)列為中國書法史上四大變革之一:
黃庭堅便是上述“宋四家”即“北宋晚期文人書家”的杰出代表?!督?jīng)伏波神祠詩卷》就是他的代表作品。
《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紙本,行書,縱33.6厘米,橫535.5厘米,現(xiàn)藏日本東京永青文庫。寫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五月,當(dāng)時黃庭堅剛結(jié)束長達六七年的貶謫生活,從四川出峽,途經(jīng)湖北荊州沙尾(今沙市),時年五十七?!督?jīng)伏波神祠詩卷》堪稱黃庭堅行楷典范之作,此作超邁神奇、格調(diào)清雅,其筆圓韻勝、意足神完。
古書畫的題跋,已經(jīng)和書畫作品成為一個整體,受到越來越多研究者的關(guān)注。如王旭東指出:
中國書畫上的名家題跋和累累鈐印,已經(jīng)融入這些作品之中,構(gòu)成了特有的藝術(shù)品收藏,欣賞方式,不僅使其流傳經(jīng)過有跡可循,更映射了時代的起伏和歷史的興衰。[5]
《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在流傳過程中,曾經(jīng)多人題跋,保存下來的有以下數(shù)條,我們逐一分析:
1.張孝祥題跋:
張孝祥、安國氏觀于南郡衛(wèi)公堂上,信一代奇筆也。養(yǎng)正善藏之。乾道戊子八月十日。[6]312
張孝祥(1132—1170),字安國,別號于湖居士,歷陽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zhèn))人,出生于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市鄞州區(qū))。南宋著名詞人,書法家。張孝祥善詩文,尤工詞,風(fēng)格宏偉豪放,為“豪放派”代表作家。有《于湖居士文集》《于湖詞》等傳世。乾道元年為1165年,上距作品寫成64年,是最早的一條題跋。此帖最早的收藏人就是題跋中提到的“養(yǎng)正”,即處州遂昌(今麗水遂昌)人龔頤正,字養(yǎng)正,號芥隱,歷仕孝宗、寧宗朝,與當(dāng)時學(xué)者范成大、周必大等人都有交游。
2.文徵明題跋:
右黃文節(jié)公書劉賓客《伏波神祠》詩,雄偉絕倫,真得折釵屋漏之妙。公嘗自言紹圣甲戌黃龍山中忽得草書三昧,又云,自喜中年以來字書稍進。此書建中靖國元年五月己亥荊州書,于時公年五十有七,正晚年得意之筆。且題其后云:“持到淮南見余故舊,可示之,何如?元祐中,黃魯直書?!卑垂珖L自評元祐中書云,往時王定國嘗道余書不工,余未嘗心服,由今日觀之,定國之言,誠為不謬。蓋用筆不知禽(擒)縱,故字中無筆耳。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豈易言哉?此書豈所謂字中有筆者耶?公元符三年自貶所放還,建中靖國元年四月抵荊南,崇寧元年始赴太平,凡留荊南十閱月,嘗有辭免恩命奏狀,云“到荊州即苦癰疽發(fā)于背肋,毒痛二十余日,今方稍潰”,而此帖云新病癰瘍不可多作,當(dāng)正發(fā)奏時也。三十年前徵明嘗于石田先生家觀此帖,今歸無錫華中甫,中甫持來求題,漫識如此。嘉靖辛卯九月晦長洲文徵明書。[6]312(1)《黃庭堅〈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的流傳與著錄——兼及卷后文徵明跋的真?zhèn)螁栴}》,《中國書法》2008年第1期第102-105頁,文中認為文跋書法是后人偽造,本文討論的是文氏題跋內(nèi)容,見于各類題跋著錄書。
文徵明題跋時間是嘉靖辛卯,即1531年,跋語內(nèi)容較為豐富:一是評析黃庭堅的書法,稱之“雄偉絕倫,真得折釵屋漏之妙”,這是文氏的評語,并引用黃庭堅自己的話,指出此帖是“字中有筆”,指出這是黃庭堅晚年得意力作;二是指出黃庭堅寫作此帖時的生活情況,與史書記載若合符契,令人感慨;三是指出此帖在明代的流傳過程,先藏于石田先生家,也就是沈周處,又歸無錫華中甫,即華夏家。王照宇在《“真賞齋”里的長物——明中葉無錫古物藏家華夏家系與書畫收藏考》中認為,華夏可能是從沈周后人的手中獲得此卷的。[7]
此帖上滿幅可見的項元汴書藏印提醒我們,明代此帖最后歸于天籟閣,項元汴正是從華夏手上買來的。王世貞《弇州山人題跋》“山谷伏波神祠詩臨本”條:
山谷書劉禹錫《經(jīng)伏波神祠》詩,最為奇逸,有瀠回飛舞之勢。后有張安國、范致能、李貞伯、文徵仲諸跋,皆佳。自華東沙氏售于吾館甥叔陽,意忽疑之,持以見畀。偶囊澀不能應(yīng),得旬日留,托王君載雙鉤,而俞仲蔚廓填之,雖不盡得其妙,比之拓石,尚少一重障也。卷今為嘉興項氏以重價購得,佳人屬沙咤利矣,可憐可憐。[8]
由王世貞跋可知,項元汴購入此帖之前,華夏出售的對象是王世貞的女婿(“館甥”)華叔陽,華叔陽是華夏的族弟。由于華叔陽購買資金不足,未能如愿購藏。但此帖在華叔陽手邊還是留存了一些時日,他便請王君載雙鉤,俞仲蔚廓填,留下一份摹本。
3.葉恭綽題跋一:
世傳山谷法書第一,吾家宋代法書第一。恭綽。[6]312
葉恭綽(1881—1968),廣東番禺(今廣州)人,字譽虎,號遐庵,是近代收藏名家,他才學(xué)非凡,長于吟詠,工書善畫,一生著述頗豐,書畫方面主要有《遐庵清秘錄》《遐庵談藝錄》等作品。這條題跋內(nèi)容非常直白,兩個“第一”可見葉氏對此帖的評價之高。
4.顏世清題跋一:
雙井老人《伏波神祠詩》卷、華東沙真賞齋物也,見豐南禺真賞齋賦,黃書中最炫赫者。歷經(jīng)項墨林、梁棠村收藏?!肚搴訒嬼场贰堵膱@叢話》《書畫鑒影》均記載。嗣由劉石庵歸詒晉齋,不知何時轉(zhuǎn)入陳壽卿,今冬由陳氏歸余寒木堂。自幸東坡《寒食帖》,甫來山谷是卷恰到,翰墨有緣,誰能如我?不覺喜躍三百。戊午東坡生日,瓢叟記。[6]312
顏世清(1873—1929),字韻伯,廣東連平人,寄居北京,好金石書畫收藏,遂通六法,善山水花卉。他的父親顏鐘驥,字筱夏,工篆刻,善畫花卉,書卷之氣,溢于翰墨。這條題跋題于“戊午”,也就是1918年,其重要性是記述此帖在明清時期的流傳過程:華東沙(夏)—項墨林(元汴)—梁棠村(清標(biāo))—劉石庵(墉)—詒晉齋(成親王永瑆)—陳壽卿—寒木堂(顏世清),這就理清了在此之前幾乎全部的鑒藏過程。
5.顏世清題跋二:
是卷跋尾尚有范石湖一跋及楊寅、鐘必高、(楊)王中敬觀款一行,《書畫鑒影》已不載,想割去在嘉道間。細審紙尾裂縫兩處,顯然易見,而隔水綾項氏合縫鈐印均缺其半,用特識于尾卷末以告后來。瓢叟。[6]312
顏世清此跋未記日期,上條寫于1918年,下條寫于1919年,則此條跋語時間應(yīng)是1918—1919年間。跋中提到的范石湖,是南宋著名詩人范成大。范成大(1126—1193),字石湖,為“中興四大家”之一。范成大的題跋,顏世清認為是在嘉道間被割去的,明代張丑《清河書畫舫》有對這條跋語的記載“山谷晚年,書法大成,如此帖毫發(fā)無遺恨矣。心手和調(diào),筆墨又如人意,譬泰豆之御,內(nèi)得于中,外合馬志,六轡沃若,兩驂如舞,錫鸞肅雍,自應(yīng)武象。既不入馳驅(qū)之范,亦非詭遇者之所知也。范成大至能題于此”。[9]此條題跋能夠保存下來,是因為有古代著錄資料的記載,而很多題跋在流傳過程中,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和原作分離,有些割開后就不存了,有些則以其他面貌再次呈現(xiàn),這是另外的話題,此處不展開。
6.顏世清題跋三:
今年春因事赴津沽,復(fù)由陳氏售余劉石庵行楷冊子,內(nèi)有臨此卷一段,有跋云:“詒晉齋主人,愛吾所藏,唐人銅琴,以黃文節(jié)公此卷易焉,各獲所愛,皆非巧偷豪奪,其為愉快可勝言耶?”云云。觀此跋,是由詒晉齋歸石庵,由劉氏轉(zhuǎn)入陳氏,前云由劉轉(zhuǎn)成邸乃陳氏后人,誤傳爾,他日或重裝,當(dāng)將石庵此冊附于卷尾亦一段考證也。丁巳春三月。己未誤丁巳。瓢叟再記。[6]312-313
顏世清的三跋,作于己未,也就是1919年。跋文對前述遞藏過程進行了修正,由“劉石庵(墉)—詒晉齋(成親王永瑆)—陳壽卿”改定為“詒晉齋(成親王永瑆)—劉石庵(墉)—陳壽卿”,而改定的根據(jù)是劉墉的題跋,也就是收藏家自己的記錄,可信度毋庸置疑。
7.葉恭綽題跋二:
瓢叟得此卷持以示余,余嘆為得未曾有。瓢叟頗欲以歸余,余向不為巧偷豪奪,故未之應(yīng)。今春京師重晤,瓢叟復(fù)理前說,且以石庵成邸故事為喻,余感其意,從焉,其愉快殆亦不在東武下也。翼日,瓢叟復(fù)媵以石庵臨本,即述及易琴故事者,兩美之合,更增光耀,紀(jì)此為他日考藝林者證焉。共和乙丑春日病起。葉恭綽。[6]313
葉恭綽此條題跋,作于乙丑,也就1925年,記述此帖是由顏世清處轉(zhuǎn)來,遞藏線索明確。而他收得此帖后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更由前條題跋兩個“第一”可知,推測這兩條題跋的時間應(yīng)該相近。
上文我們通過題跋整理,已經(jīng)知道此帖的遞藏過程,此帖現(xiàn)在收藏在日本的永青文庫,由葉恭綽到永青文庫,這期間的流傳情況如何,根據(jù)近年的一些記載,我們作一簡單梳理。葉恭綽《遐庵談藝錄》中“宋蘇東坡《寒食帖》、黃山谷《伏波神祠帖》”一節(jié)記載:
《寒食帖》由清內(nèi)府轉(zhuǎn)入恭王府,老恭王故后流出,為顏韻伯所得。同時黃山谷《伏波神祠》真跡亦為顏所得。二者可云蘇、黃書之冠。
此二者與顏韻伯時,余皆先見之。顏欲以讓余,余性不奪人之好,遂為顏有。嗣顏赴日,以《寒食帖》售之日人。余知之,告顏曰:“此二者萬可悉令出國,其山谷書不如以歸余?!鳖亼?yīng)諾,旋以劉石庵與成親王信札見贈。蓋成親王以天籟銅琴與劉易此卷,其信札即商榷此舉者。今一并歸余,誠有趣事也。
余蓄之十余年,避寇往香港,亦設(shè)法攜往。逮寇占香港,俘余解滬,以不受敵饋,經(jīng)濟甚窘,乃與他物皆售與王南屏。王少年喜收藏,余因?qū)⒃嗖①浿詾榇司淼盟鶓c。不料數(shù)年后始知其仍以售之外人。時余已北來,欲請政府向王收購,而已不可蹤跡矣。
于是,二帖皆出國外,誠為憾事。[10]318-319
這段記載,詳述了葉氏從顏世清手中收得此帖的過程,補充了上述題跋的不足。文中提到的王南屏(1924—1985),號玉齋,是著名的書畫鑒藏家,而他的鑒藏事業(yè)起始于1943年,最早就是受葉恭綽的影響,最先的藏品也來自于葉氏。[11]其實《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與王南屏沒有發(fā)生過聯(lián)系,售至日本的另有其人。朱省齋《讀〈遐庵談藝錄〉——代為更正一個小小的錯誤》指出:
關(guān)于此卷(即《伏波神祠》卷),我曾于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一日出版的第五十四期《熱風(fēng)》半月刊中寫了一篇書畫隨筆,詳記本末,說明他當(dāng)自葉譽老讓與譚區(qū)齋后,復(fù)由我的介紹,再由譚區(qū)齋處轉(zhuǎn)到了張大千手中。其后復(fù)經(jīng)種種曲折,結(jié)果竟為日本收藏家細川護立氏所得。因此,我就將該文剪寄譽老,以當(dāng)覆信,我想他老人家于讀了拙作之后,必能明了一切,而將感慨無窮吧。[12]
朱省齋文中提到的給《熱風(fēng)》的書畫隨筆,應(yīng)該就是下面這則:
山谷法書,與蘇并稱,劉墉《論書絕句》云:
蘇黃佳氣本天真,姑射風(fēng)姿不染塵。
筆軟墨豐皆入妙,無窮機軸出清新。
可以概見。其妙在于瘦硬通神,雄放飄逸;有如文人名士,峻介自高,不受羈束。晚年書尤精。近頃獲見其建中靖國元年所書之《伏波神祠詩》,文衡山跋謂“正晚年得意之筆”,葉遐庵題謂“世傳山谷法書第一吾家宋代法書第一”者也,誠可謂眼福不淺。按是卷歷經(jīng)沈石田、華中甫、項墨林、梁棠村、詒晉齋、劉石庵、陳壽卿、顏瓢叟、葉遐庵、譚區(qū)齋諸氏珍藏,最近歸吾友張大千所得,其自印度來書,謂對于是卷寤寐以求之者幾已二十年云云,今一旦愿償,喜可知也。(猶憶昔在盛氏思補齋嘗見一贗本,婢學(xué)夫人,瞠乎遠矣!)[13]
朱省齋將此文寄給葉恭綽以后,得到積極回應(yīng),葉氏回信朱氏,原文見于《讀〈遐庵談藝錄〉——代為更正一個小小的錯誤》附錄,難能可貴的是原報紙的剪報,見于《玉齋鑒藏記——王南屏先生事略》一書《收藏要義》一文中。王樸仁將剪報附于文中,也是為了說明王南屏與此事無涉。因為新近出版的《遐庵談藝錄》中,葉氏記憶有誤,有關(guān)王南屏的內(nèi)容并未修正。我們來看一下剪報的內(nèi)容:
柬省齋先生 遐翁
省齋先生:我一病數(shù)月,昨友人寄示您那篇說黃山谷《伏波神祠詩帖》的文章,談到我實際非讓與王南屏而是讓與譚區(qū)齋,思之誠然,且前此曾有詩為證,不知何以一時記錯了,承代更正,甚感。專此道謝,并向南屏致歉。拙詩附錄于下,請鑒。至此帖聞已不在譚手,未知下落,可嘆也。十二月卅日遐翁
《伏波神祠詩帖》,為世傳山谷書第一,由劉石庵家歸陳簠齋,轉(zhuǎn)入顏韻伯手。韻伯先得東坡《寒食帖》,夸為雙璧。當(dāng)估人攜來時,余適在韻伯所,余不欲豪奪,遂歸韻伯。后韻伯以《寒食帖》與日人,余因以物與易此帖,免流國外。但余頻年顛沛,復(fù)有慢藏之懼,遂轉(zhuǎn)歸和庵,感成此什。
黃書第一馬祠詩,定論由來不可疑。
只為顏公乞粥米,遂令白傅鬻楊枝。
藏珍潘孔君應(yīng)夸,易主陳顏我不私。
從此江虹看越次,難忘淚滴硯山時。[10]98
新出《遐庵談藝錄》如若不改動原文,至少也應(yīng)該附上此文,以釋讀者之惑。上述文獻,在我國港、臺地區(qū)印刷,不易搜尋,引述于此,以明此事原委,還王南屏清白。[14](2)文中作者提到朱省齋《讀〈遐庵談藝錄〉——代為更正一個小小的錯誤》一文,表明未見此文。
《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的遞藏經(jīng)過,方愛龍在《黃庭堅〈經(jīng)伏波神祠詩卷〉的流傳與著錄——兼及卷后文徵明跋的真?zhèn)螁栴}》一文中指出:
未入兩宋內(nèi)府,南宋乾道至嘉泰間歸龔養(yǎng)正所藏,南宋晚期至明前期歸藏情形無考。明正統(tǒng)至成化間歸張穆,弘治、正德年間在沈周家,嘉靖時歸藏華夏真賞齋,嘉靖晚期以降又依次為項元汴、嚴(yán)嵩、韓世能遞藏。清歸梁清標(biāo),乾隆中前期為聽雨樓周于禮所得。后入乾隆內(nèi)府,乾隆后期被賜歸成親王永瑆。乾隆五十九年(1794)歸劉墉(劉石庵),晚清歸藏陳介祺,1918年陳氏后人售歸寒木堂顏世清,1925年春歸葉恭綽,抗戰(zhàn)期間葉售與王南屏(約1943年),數(shù)年后王售于陳仁濤,陳于1947年移居香港時攜帶此卷,旋轉(zhuǎn)讓與區(qū)齋譚敬(和庵),1950年張大千購買得之,1951年張大千攜帶至日本,后輾轉(zhuǎn)為細川護立侯爵購得,今藏永青文庫。[15]
上文朱省齋的記錄指明,抗戰(zhàn)期間葉恭綽出售的對象是譚敬,王南屏與此事無涉,王南屏售于陳仁濤說也不成立。1950年譚敬遇車禍,將詩卷售于張大千。1951年,張大千將詩卷帶到日本,準(zhǔn)備由京都便利堂用珂羅版印行復(fù)制本100卷,因為行程的關(guān)系,張大千將詩卷留在了他的好友江藤濤雄處,委托他辦理出版事宜。隨后,張大千舉家遷往南美,詩卷就留在了日本。1953年,江藤濤雄突然去世,張大千委托朱省齋到日本查找詩卷,才發(fā)現(xiàn)詩卷被江藤濤雄抵押。后來,細川護立用220萬日元的高價購得詩卷,成為最后的收藏家。[16]
在這些收藏家里,最顯著的是項元汴,從現(xiàn)有題跋卷面,可見項元汴鑒藏印章多枚,計有兩組:
第一組鈐印于張孝祥題跋前后:
墨林(聯(lián)珠)、子京父印(白)、墨林秘玩(朱)、虛朗齋(朱)
第二組鈐印于文徵明題跋后:
墨林(聯(lián)珠)、子京珍祕(朱)、子京(朱)、赤松仙史(白)、項元汴印(白)、墨林項季子章(白)、槜李項氏士家寶玩(朱)
鈐印于作品上的項元汴鑒藏印則更多,“天籟閣”印也在其中。由于一代代收藏家的精心呵護,才讓這件作品一直保留到今天,而這些鑒藏家的鑒藏活動和歷代題跋,也成了這件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隨著作品一直流傳下去。雖然這件作品收藏在境外的文博機構(gòu),隨著技術(shù)的進步和交流的便利,數(shù)字圖像采集工作變得可能,為我們對作品的賞析、研究等提供了更多的便利條件,真正實現(xiàn)了王南屏所說的“普藏于眾人心目之中”這個目標(biāo)。
書畫鑒藏使得作品得以保存下來,客觀上起到了保護作品的作用。而歷代題跋,一方面展示了當(dāng)時的鑒藏家對作品的評價,同時這些評價也為我們認知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提供了時代線索,一代一代人的品鑒與賞析的積累,成就了我們今天認識的“宋四家”中的黃庭堅,同時豐富了當(dāng)代人對藝術(shù)史的認知與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