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 [鄭州大學,鄭州 450001]
元人鐘嗣成編撰的《錄鬼簿》將元雜劇作家吳昌齡歸入“前輩才人有所編傳奇于世者五十六人”中,并收錄其作品十種。賈仲明為其題詞如下:
西京出世俊英杰,名姓題將《鬼簿》寫?!蹲哒丫贰稏|坡夢》《辰鉤月》《探狐洞》《賞黃花》,色目亻來?!段魈烊〗?jīng)》,行用全別?!堆劬τ洝贰兜仪鄵漶R》《抱石投江》《貨郎末泥》,十段錦,段段和協(xié)。①
《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收錄在明人臧懋循編選的《元曲選》中,今存兩個版本,但大致可確定為一個故事系統(tǒng)。清人梁廷枏所著《藤花亭曲話》評:“吳昌齡《風花雪月》一劇,雅馴中饒有韻致,吐屬亦清和婉約。帶白能使上下串聯(lián),一無滲漏;布局排場,更能濃淡疏密相間而出。在元人雜劇中,最為全璧,洵不多觀也?!雹诖嗽u價將《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一劇抬到至高的地位,雖受編者個人喜好和戲劇審美觀念的影響,但就雜劇文本而言,無論是文字內(nèi)容所蘊含的豐厚文化底蘊,還是形式和敘事層面的創(chuàng)新,確有入選元人百種雜劇而流傳至今的道理。
據(jù)《錄鬼簿》記載,吳昌齡乃西京人氏,曾出任屯田一職?!对贰ね吞镏尽酚休d:“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1292)十一月,命各萬戶府摘大同、隆興、太原、平陽等處軍人四千名,于燕只哥赤斤及紅城周回置立屯田,開耕地二千頃,仍命西京宣慰司領其事?!雹劭梢姡瑓遣g出任屯田一職的時間最早不超過至元二十九年,且聯(lián)系屯田設立之初“命西京宣慰司領其事”及吳昌齡籍貫西京人,很可能他在這一段時間出屯,其后隨屯田置所流轉。孫楷第先生在其《元曲家考略》一書中提及《張?zhí)狳c壽藏記》拓本中題有“奉議大夫婺源州知州、兼管本州諸軍奧魯勸農(nóng)事、吳昌齡書丹篆額”,后題“延祐七年二月二十有二日弟子佟道安等立石 ”,推測“昌齡書頗有楷法,或即曲家吳昌齡”④。屯田與知州兼管農(nóng)事的職業(yè)性質具有極大的相似性,以及吳昌齡兩段任職經(jīng)歷的間隔時間相差不大,或可認定其至晚已于延祐七年(1320)出任婺源知州一職?!稄?zhí)鞄煍囡L花雪月》第三折中張?zhí)鞄熌说澜倘叽鷤魅?,與《元史·釋老傳》“子與棣嗣,為三十七代,襲掌江南道教。三十一年入覲,卒于京師”⑤背景相映,此處記載為至元三十一年(1294),恰好與吳昌齡所生活的時代相近,故雜劇中對張?zhí)鞄熒矸莸慕淮^為細致,不無與作者經(jīng)歷相關的現(xiàn)實因素的影響。
《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一劇搬演月宮桂花仙子遭到羅睺、計都二星纏攪而被凡世的書生陳世英的琴聲救護,故下凡報恩與陳生幽會。這一劇本蘊含的故事原型與唐傳奇《柳毅傳》中凡人男子救仙女的情節(jié)相似,又與元代諸多才子佳人故事相類,為男女之情的描寫蒙上一層報恩的色彩。然而該劇的劇情設置卻能跳出陳舊的仙凡相戀的故事窠臼,有其獨特的關目設置,其結尾也對傳統(tǒng)“大團圓”式結局有所突破,這與元代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和當時盛行的道教文化相關,具有獨特的時代色彩烙印。
唐人李朝威《柳毅傳》傳奇講述了書生柳毅科考歸來途中救下飽受婆家欺凌的龍王之女,幾經(jīng)波折后二人終成眷屬的故事?!稄?zhí)鞄煍囡L花雪月》中桂花仙子道:“今因八月十五日,有這羅睺、計都纏攪妾身,多虧下方陳世英一曲瑤琴,感動婁宿,救了我月宮一難。我和他有這宿緣仙契,今日直至下方,與陳世英報恩答義去也?!雹迌蓚€故事都以書生搭救仙女、仙女為報恩與書生結緣為主線,然而在《柳毅傳》中,柳毅是主動施救者,他自愿為龍女傳信,而《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中的陳世英是在無心插柳的情況下?lián)崆倬认铝斯鸹ㄏ勺?。這種以聲音為媒介遁入異世界的情節(jié)實為作者的匠心獨運,使雜劇在伊始就蒙上神秘色彩。
劇本第一折【油葫蘆】中連用三個凡人男子和仙女相結合的故事,“想當日那天孫和董永曾把瓊梭弄”“想巫娥和宋玉曾做陽臺夢”“拼著個賺劉晨笑入桃花洞”,可見作者是有意識地鋪墊仙凡戀愛的故事背景和情感氛圍。在桂花仙子告知報恩來意后,陳世英卻先向仙子打聽自己是否能考取功名。仙子慍怒之下唱道“秀才我道你來年登虎榜,總不如今夜抱蟾宮”,書生角色的加入,使得此劇帶有才子佳人的戀愛故事色彩。待天色破曉之后,桂花仙子與陳世英約定“直到來年八月十五日,再與秀才相見”,陳世英的念白中亦有云“仙子雖同織女,小生非比牽牛,怎么也要一年一會,做這般老遠的期約也”,一年一會的形式套用牛郎織女神話原型。二人將相會時間定為中秋八月十五,不禁令人遙想蟾宮,且再會時間與桂花仙子獲救的日期相同,具有中秋意象和結緣之日重逢的雙重含義。
第二折中正旦的唱詞中道:“莫不是崔鶯鶯害了你這張君瑞。只指望西廂下暗偷期,把鏡中花生扭做蟾宮桂?!弊髡哂幸庥谩段鲙洝分袕埳榘V角色作襯托?!段鲙洝分袕埳蜻^度思念鶯鶯而“臥枕著床,忘餐廢寢,折倒得鬢似愁潘,腰如病沈”⑦,鶯鶯和張生之間的愛情雖然蒙上解“白馬之圍”的報恩色彩,但確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團圓故事。而《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中陳生思念桂花仙子,一病不起,相思成疾,但陳世英伊始是偶然施救,相比于“夜抱蟾宮”更關心自己是否能登虎榜。桂花仙子在天庭對峙一段中辯解自己私下瑤臺只為報恩,并無思凡之心。二人的愛情似乎被封印在重重阻礙之下,始終蒙有一層報恩色彩。故事最終并不是“大團圓”式喜劇,反而帶有超然出塵的意味,這與作者本人的心態(tài)及當時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不無關聯(lián)。
第三折張?zhí)鞄熒蠄龊蠓謩e施法招來荷花、菊花、梅花、桃花四仙子以及封十八姨和雪神,質問他們?yōu)楹我T嫦娥纏攪良家子弟,六位神仙分別以詩作答。由于荷、菊、梅、桃、風、雪六種意象本就常見于中國古典詩詞,因而有其獨特的文化底蘊積淀和象征意義?!绑w出青泥不染埃,也曾獨步上蓮臺”“冷淡東籬傲古今,西風誰識歲寒心”“玉骨冰肌誰可匹?傲雪欺霜奪第一”“海上千年一度開,曾教仙子赴瑤臺”“我本無影無形乍颼颼,萬里浮云一掃休”“三冬寒氣最嚴凝,曾伴如來大道成”分別為六位神仙自道,這些語典多與士人品格相關。然而此處作者筆下張?zhí)鞄煂︼L、花、雪神的拷問并未戛然而止在以“詩”脫罪的情節(jié),而是搜羅大量的語典、事典,對眾神再度進行層層批駁,總為突出一個“情”字。正旦的唱詞中道:“相當日陶潛為你可便辭榮仕,在東籬下滿飲金卮”,將陶淵明對隱居生活的描寫改為因菊花而辭官歸隱。又有“你道梅花孤潔全終始,我只問那孟浩然騎的瘦驢兒。你逼得他大雪里尋梅,險將他逡巡間凍死”,化用了孟浩然踏雪尋梅的典故。這兩段典故的化用顯然是服務于作者提倡真情的意旨。第三折中六位神仙的念白和唱詞節(jié)奏緊湊,排比映襯,將情感氛圍渲染到極致。他們的出現(xiàn)未促成男女主人公走向“大團圓”式的結局,也并未成功地替自身開脫罪責,人物出場和對白模式雷同,略顯扁平化,唱詞層層辯駁似乎只是為作者提供一個宣泄的閘口,借以一吐胸中之悶。劇中當正旦與其他花仙子一一對質之時,實則是作者賦予古典詩詞意象以人的生命和行為,將“情”由人移至物,從而造就出一個天地有情而“情”是割舍不斷的世界。
元雜劇的劇本形式一般為四折一楔子,“楔子”往往置于劇首,類似于今日戲劇中之“序幕”,其主要作用為交代故事情節(jié)之背景和緣由。而《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一劇將楔子置于第二折和第三折之間,主要講述陳生病入膏肓急待求醫(yī)而四處碰壁的情節(jié)。第二折以陳世英病重,桂花仙子勸其放棄作結,第三折以張?zhí)鞄熗窘?jīng)陳府,請神、問神展開。根據(jù)楔子的內(nèi)容來看,將其置于第二折和第三折之間絕非錯訛和偶然,而是作者的匠心安排。一是以略顯搞笑、滑稽的場面來插科打諢,以豐富的對白和富有動作性的情節(jié)來吸引觀眾的注意,保持戲劇演出的冷熱場交替,并為即將到來的高潮情節(jié)做準備;二是充分把握和調動觀眾的觀劇心理,使關目安排松弛有度,符合劇場演出的舞臺藝術規(guī)律;三是引出后續(xù)人物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考慮到張?zhí)鞄熥鳛榈澜汤^承人這一特殊身份,加之第三折中有大量的施法、請神、問神環(huán)節(jié),對舞臺道具和布景等或有獨特的要求,將楔子置于二三折之間符合情節(jié)安排邏輯,便于更好地呈現(xiàn)出舞臺的藝術效果。
整本雜劇舞臺動作最為豐富的一段集中于第三折內(nèi)。張?zhí)鞄熒蠄黾从性娫疲骸岸?nèi)丹砂變虎形,匣中寶劍作龍聲。法水灑來天地暗,靈符書動鬼神驚”,將天師道的做法特點概括得恰到好處。其后作者動用大段的科介描寫,包含請神、擊令牌、灑咒水、執(zhí)劍、執(zhí)符等道教方術術語。關于道教人物的描寫,除了作為背景的群像人物和張?zhí)鞄熗猓谒恼壑杏职才帕碎L眉仙上場,他接到張真人的牒辭而知曉眾花仙子一念思凡、觸犯天條之事,是這場橫禍飛災的最高受理者。梳理雜劇中的情感沖突,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對“情”的描寫模糊朦朧,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言行不一致、前后語言自相矛盾和人物間的對立沖突三個層面。
陳世英從心系科考、為功名甚至對常人感情麻木,到相思成疾,不思讀書進取,其前后語言和行為轉變之大之快,令觀者不禁唏噓。且作者于劇本之初即塑造了陳世英醉心科考的書生角色,于結尾卻并不交代他的去向,既無發(fā)奮讀書考取功名之意,也無頹喪而自暴自棄的傾向,只是在桂花仙子欲同其歸之時,迎頭撞上了封姨和雪神,直接下場,長眉仙的判詞中也并未交代對他的處罰或安排。桂花仙子自下凡伊始就是帶有目的的報恩,也曾以“我本待鸞鳳配雌雄”“總不如今夜抱蟾宮”等出語挑逗。然而在天庭對峙一段中,桂花仙子否認思凡之心,只因感念恩德,才會誤犯天條,前后態(tài)度判若兩人?;蚴鞘芴焱サ燃壣瓏馈⑶逡?guī)戒律環(huán)境氛圍的影響,或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沒有厘清個人情感上的矛盾,導致桂花仙子前后言語有相悖之處,作者對其情感的描寫似中道受阻。
道教人物張?zhí)鞄煼系澜讨腥藬財嗲橛奶攸c,而長眉仙作為最高決策者和受理人,面對桂花仙子的辯解和求饒無動于衷,卻又轉而惦念“陳秀才患病在床,若不將他魂魄勾攝前來,看見這個鏡頭,怎得有痊可之日”,遂安排二人相見,本應無情的道教人物帶有凡人的情感色彩,可見作者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承認男女之情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另一方面又通過陳太守、張?zhí)鞄?、長眉仙等封建迂腐人物之口來傳達天上和人間兩個世界清規(guī)戒律的嚴肅性。結局的安排看似平淡,卻頗有深意。桂花仙子既沒有被“重譴”,也沒有隨陳世英下凡,二人依然天各一方,也并無再度相會的安排,如此充滿妥協(xié)性的結局實則流露出作者內(nèi)心情感上的沖突,也是元代理學對人的壓制下,社會環(huán)境中“情”與“理”之沖突的展現(xiàn)。
《張?zhí)鞄煍囡L花雪月》第三折中大量的人物對白和群像背景烘托出濃烈的舞臺氛圍,無論是對陳生相思成疾心理的細致把握和描寫,還是眾神與天師和桂花仙子之間層層辯駁的波瀾起伏,都服務于作者的戀情主題,并圍繞一個“情”字展開。結合劇本中的細節(jié)描寫、道教氛圍的鋪墊以及人物語言、行為的前后矛盾,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內(nèi)心的情感沖突貫穿其間,使得該劇具有典型的“情理沖突”矛盾而意蘊更深,為研究元雜劇中“情”的展現(xiàn)和雜劇藝術特色提供豐富的材料。
①〔元〕鐘嗣成:《錄鬼簿(外四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2頁。
②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新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清代編·第四集》,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23頁。
③⑤〔明〕 宋濂:《元史·卷一百·兵三》,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561頁,第4526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孫楷第:《元曲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6頁。
⑥〔明〕臧懋循撰,王學奇編:《元曲選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598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明〕王實甫著,王春曉評注:《西廂記》,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