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霜 [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傳記是藝術再現(xiàn)真實人物生平及個性的一種文學樣式,而小說則以細致周到的事件描繪來表現(xiàn)人物的生死離合、否泰沉浮。①徐泉華的文學傳記作品《陽明平濠記》巧妙地融小說筆法于傳記創(chuàng)作之中,賦予了人物傳記獨特的小說韻味。具體而言,《陽明平濠記》中所采用的“小說筆法”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以小說化故事手法展現(xiàn)王陽明與其他人物的傳奇色彩;第二,特殊的情節(jié)與結構設置打破了傳記的傳統(tǒng)模式;第三,以小說化手法描寫社會環(huán)境,并將自然環(huán)境同傳主情感及命運轉(zhuǎn)變緊密相連。
不同于絕大多數(shù)傳記對于人物形象評述式的展示,《陽明平濠記》對人物形象與性格的具體論述幾乎沒有著墨,而是通過文字趣味性與故事性的加強,讓讀者從富于生氣、韻味獨特的小說化文字之中主動感受王陽明及其他人物的獨特魅力與傳奇色彩。
譬如,《陽明平濠記》的第二部分一開篇便是驚險的追殺,情節(jié)的緊湊和緊張程度仿佛將讀者置身于傳奇小說之中,王陽明躲避追兵速離豐城,不幸遇上了南風與逆水,一番祭天禱告之后,風向竟有回轉(zhuǎn),霎時北風大作,王陽明得以逃出生天。而后,著者從王陽明的視角出發(fā),結合想象,評估出此時局之下必須“使朱宸濠停留在南昌不動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才能有備無患”②,由此,王陽明布下疑計迷惑寧王:將假情報與真欽差相結合;命令歌舞藝人假報發(fā)兵日期;在抓獲李士實家屬后假意露出破綻,放他們回去通風報信——真真假假環(huán)環(huán)相扣,最終讓寧王成功“入甕”。計成之后,王陽明又重新布局,再揣摩對手性格、對手屬下的心理,并分析現(xiàn)實種種情況和事情發(fā)展可能性后,連施反間計:故設疑兵,佯裝攻打南京;印發(fā)喜報,寫迎接公文;假意寫回信,引發(fā)敵方內(nèi)部猜忌;密送蠟信,再添疑云——成功打亂朱宸濠相關部署。王陽明僅用四萬多兵士的部隊,一舉攻克固若金湯的南昌城;憑借一萬多兵士的部隊,在贛江和鄱陽湖上打敗擁有十多萬兵士的朱宸濠并生擒之……因敵制勝、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避實求虛③、布疑計、發(fā)奇兵,而后巧奪勝利,平濠之戰(zhàn)實屬軍事史上之奇跡。僅靠平濠一役,王陽明的傳奇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讀者們眼前。此外,更不必說著者通過王陽明將怒而不納五兩白銀的錦衣衛(wèi)認定是輕財重義之人,同鄒守益就葉芳是否可信展開爭辯,對“屈身事賊”的季敩等人感到遺憾嘆惋等情節(jié),使讀者了解到王陽明是知行合一、誠摯待人的一代圣賢;還有,從王陽明上書請求為連年戰(zhàn)火之下生活艱難的百姓減免鹽稅,發(fā)布告對遭受大旱的老百姓施行寬大體恤的政策,面對危機時說出“我今日看到正義的事情,就認為應當這樣做。事情成敗,個人禍福,不去考慮了”④等情節(jié),讀者很容易品味出王陽明視人猶己、視國猶家的寬廣胸襟;從王陽明向朱熹的正統(tǒng)思想提出質(zhì)疑和否定、倡導圣學等行為來看,其勇于懷疑、敢于創(chuàng)新、對真理執(zhí)著追求的精神可見一斑。通過著者小說化的文字,讀者很容易在字里行間窺見一代圣人的傳奇色彩。
本傳記小說化的手法還體現(xiàn)在其他配角人物傳奇色彩的展現(xiàn)中。在王陽明傳奇人生的對照下,其他人物的魅力很容易黯然失色。但是徐泉華選取了恰到好處的故事情節(jié),像小說一樣將配角塑造成鮮活豐滿的圓形人物,供讀者探尋其閃光點與特殊之處。譬如,串聯(lián)傳記的關鍵人物——葉芳形象的展現(xiàn)就運用了諸多小說技巧:峒酋葉芳在《陽明平濠記》中的第一次出場,著者就以“以后可能還要用你”“只要先生令牌到,我葉芳即刻起兵”⑤此類的對話為下文葉芳的重要作用做了鋪墊,使其成為串聯(lián)整場平濠之亂的線索人物;王陽明意圖讓葉芳生擒朱宸濠,鄒守益以葉芳有被朱宸濠收買的嫌疑為由,堅決反對,在二人一問一答、一信一疑的對話描寫中,讀者心中對葉芳的疑慮被推向了高潮。然而,葉芳秘密派人傳遞消息的行為又撥開了籠罩在他身上的迷霧,一波三折之后,葉芳的拳拳摯誠之心終于被平鋪在讀者面前;在第三部分的十二章,著者幽默地記敘了頗有戲劇性的一幕:在寧王急切期望葉芳能夠出現(xiàn)時,便見到了葉芳的眾多漁船,可惜這些漁船將喜出望外的他押往了敵軍陣營——葉芳高超的軍事素養(yǎng)和精準的判斷能力被生動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他的淡泊名利、仗義豪氣也令讀者動容。此外,看似無足輕重的配角,著者也大肆潑墨去刻畫他的特別之處,如季敩身上就充滿了奇異色彩,可以說是書中典型化的圓形人物代表。季敩因隨王陽明平亂有功而被升為廣西參政,在赴任路上適遇寧王生辰,被迫進入寧王府慶賀,竟而被囚;被囚的他起初也有為國捐軀的大義凜然與豪情萬丈,奈何最終還是屈服于寧王淫威,不得已為其做事。季敩的人物形象并不是單一的貪生怕死,而是復雜豐滿的:初被關押和途經(jīng)墨潭時的心理描寫足見其內(nèi)心的掙扎和苦澀,他也曾為國家揮灑血汗,也曾想過為家國大義而死,掙扎萬千終究缺少了舍生取義的勇氣。正是這些熠熠生輝的配角人物豐富了作品的寓意和層次,向讀者展示了截然不同的奇異色彩。
在情節(jié)與結構設置上,《陽明平濠記》不僅運用延宕、插敘、倒敘、視角轉(zhuǎn)換等多樣手法,打破了傳記固有的直線縱式結構,而且巧設懸念,別出心裁地設置了奪人眼球的故事情節(jié),極大地提高了文本的趣味性,將原本枯燥的歷史材料構造成了可讀性極高、故事性極強的“小說式傳記”。
縱觀當今諸多傳記作品,尤其是長篇作品,基本上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模式,那就是傳主“出生—成功—去世”的結構思路。這種平鋪直敘的敘事方法,難以達到引人入勝的效果。⑥徐泉華打破了這個固有模式,將傳記的時間主線設定在陽明平判寧王之際,同時,借用視角、空間、時間轉(zhuǎn)換的交錯敘述等方法補充王陽明其他時期的經(jīng)歷,打破了傳記按時間順序記敘的傳統(tǒng)結構,全面完整地講述了復雜多變、動蕩不安的政治局勢和王陽明英偉豪邁、波瀾壯闊的人生經(jīng)歷。平濠之戰(zhàn)是王陽明傳奇人生中不容忽視的閃光點,以這部分內(nèi)容為傳記側(cè)重點,天然地吸引了諸多讀者的目光。傳記由正德十年的江西局勢展開記敘,轉(zhuǎn)回中央朝廷黨派紛爭后又講述孫燧上任江西的驚險經(jīng)歷,將王陽明所處時代的局勢一一點明;當讀者的好奇被拉到頂點時,著者又將視線拉到主線劇情——王陽明身上,倒敘王陽明少年明志、“格竹”失敗、龍場悟道、質(zhì)疑朱熹等事件,點出王陽明心學的發(fā)展歷程;在記敘王陽明正德十四年的經(jīng)歷時,通過王陽明對自己貶謫龍場、一路升遷、王瓊相助等經(jīng)歷的回憶,使讀者進一步了解了王陽明的生平?!蛾柮髌藉┯洝房此浦挥浧藉┲畱?zhàn)這一時間段的故事,實際上,不論是王陽明少年明志、務成德業(yè),鐵肩道義、龍場磨礪,博采百家、圣學妙用等德行方面的進步,還是貶謫龍場、廬陵復出、南贛三征、南昌平叛、廣西平亂等政治軍事上的浮沉,及王陽明在心學上的重大發(fā)展,都在本傳記中被著者通過不同情節(jié)或詳或略地展示出來。
著者善用懸念,多設置緊張刺激的情節(jié),緊湊文章結構的同時,還激發(fā)了讀者的閱讀興趣。例如,《陽明平濠記》的第二部分——反間疑計,著者巧設懸念,運用一系列的想象及語言、心理、動作等描寫,將歷史進程中的一波三折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出來。在與朱宸濠一役中,陽明妙計橫出,假情報、假公文、反間計環(huán)環(huán)相扣,寧王一方“盡入彀中”,緊張的情節(jié)和一波三折的進展吸引了大眾目光,激發(fā)了普通讀者的閱讀興趣,同時也展現(xiàn)出了王陽明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的軍事才干。此外,徐泉華在傳記創(chuàng)作中還借鑒了小說的敘事手法,運用了多種延宕手法,結合插敘、倒敘等方法。譬如,在王陽明平定盜賊后,著者并不緊鑼密鼓地記敘王陽明如何平定宸濠之亂,而是先講述了王陽明對當?shù)匕傩盏闹卫矸椒ǎ箶⒘送蹶柮饔讜r對圣學的期待及對朱熹“格物致知”的理解,并且插敘了王陽明格竹子的過程和龍場悟道的經(jīng)歷;還引用了楊慎的《廿一史彈詞》,點明美妙而意蘊悠長的作品與崇高的道德境界密不可分,使得楊慎與其被功名利祿蒙蔽心坎的父親楊廷和在讀者心中形成鮮明對比后,才緩緩拉開平濠之戰(zhàn)的帷幕。在緊張刺激的戰(zhàn)爭描寫中插入看似關系不大的其他記敘以緩和故事緊張感,反而加劇了故事的沖突性和可讀性。而且,除了王陽明的故事,許多其他人物的戲劇性情節(jié)也被選進傳記,用幽默的口吻以調(diào)劑故事的緊張感:如在講到右布政史胡濂被扣留的過程,著者戲謔地歸結于他“太能干,太快完成運糧任務”;南安縣知府季敩運氣更是“差到極點”,恰巧在赴任路上被寧王傳去賀壽,稀里糊涂就被捕了。王陽明一生本就一波三折,傳記中的延宕敘事層見疊出,逶迤的文字之下更顯其經(jīng)歷跌宕。
《陽明平濠記》摒棄了傳統(tǒng)傳記平鋪直敘式的環(huán)境描寫方法,選用了小說故事化的手法來解釋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文化知識,還將自然環(huán)境同主人公的思想情感及命運變化相聯(lián)系,使得環(huán)境描寫為人物形象及情節(jié)添彩之余,還能給讀者以獨特的詩意想象與生命抒懷。
《陽明平濠記》將傳記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描寫模式打破,以故事化手法講述相關背景知識。譬如,在傳記開頭介紹宸濠之亂的社會背景時,著者沒有直接描述時局,而是用故事化的文字從側(cè)面予以敘述。社會背景的介紹從江西巡撫孫燧的上任經(jīng)歷入手,先講舉薦人選時的一波三折,而后詳細敘述孫燧如何換裝進入南昌、提防耳目、同許逵商討、嘗試勸說朱宸濠等具體情節(jié),側(cè)面描寫了時局的黑暗。著者善于用或幽默或反諷的語言詼諧有趣地講述事件:如寧王竟然賜孫燧“棗、梨、姜、芥”威脅其要“早離疆界”;恰逢夜里風大雨急,三賊竟躲入寧王祖墓,孫燧不得已放棄捉拿;孫燧七次上書寧王謀反的奏疏均被寧王截獲,而其歷經(jīng)困苦趁寧王歌功頌德之際傳回朝廷的奏章,卻為孫燧招致懲罰。僅一章,無論是寧王的野心和勢力之大,還是朝廷腐敗黑暗、人才稀缺的背景,都被清晰地揭露。讀者很容易設身處地代入故事情節(jié),切身體會到時局之緊迫,了解到時局的發(fā)展。然而,當讀者的好奇心達到頂點時,這條背景線的敘述又戛然而止;在足夠的懸念作鋪墊后,主人公王陽明“千呼萬喚始出來”。此外,在補充相關文化背景知識時,著者也沒有直接插入介紹,而是假借書中人物之口,以故事講述的形式告知讀者。如第一部分第八章中,著者詳細描寫了崔元、王瓊與楊廷和的談話,惟妙惟肖地將不同人物的語氣、語速、心理想法乃至面部表情一一展現(xiàn),借王瓊之口提出疑問,后用楊廷和之口給出回答——皇帝召見駙馬乃是參照了宣德年間留下的舊例,派駙馬對有不安分因素的親王曉以大義,不動干戈而消弭兵革之災。著者善于用生動的對話、動作、表情等加強文字的畫面感和代入感,使得原本枯燥的文化背景知識補充也變得趣味十足。
此外,著者還將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與主人公的思想情感乃至命運變化緊密相連。譬如,在王陽明圍剿漳州盜賊失利、不得已收兵暫退時,著者圍繞王陽明所思所感加以想象,盡管那天夜里月光特別明媚柔和,但望著四周高大茂密的樹林,王陽明想到的卻是山中的盜賊猶如背陽處藤蘿遮蓋著的古洞,既難尋又深藏危險。徐泉華分析了王陽明內(nèi)心的復雜矛盾:自己仿佛獨自搖著船,在冬寒尚余的春天,航行在大江深水里,孤立無援,既失去了擒敵的好機會,又沒有履行歸家的約定。豁然間,“月夜高林坐夜沉,此時何限故園心。山中古洞陰蘿合,江上孤舟春水深。百戰(zhàn)自知非舊學,三驅(qū)猶愧失前禽。歸期久負云門伴,獨向幽溪雪后尋”⑦的詩意畫面躍然于讀者眼前。王陽明船至金山寺,望見了“金山寺依山而建,殿宇櫛比,亭臺相連,大雄寶殿猶如屹立在云濤之中,周邊懸崖峭壁,也仿佛是幽深的龍宮。佛燈或隱或現(xiàn)在風雨樓臺之中。長江上一片片風帆,在蒙蒙細雨中往西航行。小沙洲盡管由于風浪沖擊,不斷改變狀態(tài),但金山山峰依舊青翠碧綠”⑧,寥寥幾筆,畫面詩意十足??粗綦[若現(xiàn)的金山寺,聽著船夫?qū)η俺碌闹v述,聯(lián)想到當今明暗不清的局勢,王陽明實在不忍再聽,于是懷著憂國憂民、感時傷世之情,揮筆寫下《〈泊金山寺〉二首》。王陽明的詩作、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與著者的詩意想象三相結合,營造了獨特的詩意畫面,使讀者切身領悟獨屬于王陽明的生命感懷。而且,在徐泉華筆下,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還同傳主的命運轉(zhuǎn)折息息相關:身處一片污蔑毀謗、流言蜚語之中的王陽明前去九華山游玩,那日晨時九華山還是云霧環(huán)繞、天空昏暗,忽而太陽從西嶺出現(xiàn),長風猶如拿著掃帚,一掃飄浮的陰云,九華山九十九峰猶如從夢里醒來,群峰踴躍,爭相獻奇⑨,王陽明終于得見九華山之真顏。九華山一游,王陽明灑脫豁達之性情盡顯,景色云開霧明之后,人物的前途也豁然開朗起來,看似無解的死局被王陽明的智慧巧妙化解——自然環(huán)境在著者的描寫下充滿了神異的浪漫色彩。
《陽明平濠記》中小說化筆法的運用,打破了傳統(tǒng)傳記的人物塑造、情節(jié)設置與環(huán)境描寫的方式,增添了傳記作品的生機與活力,加強了作品與讀者的溝通,拓寬了傳記文學的創(chuàng)作空間。傳記文學與小說都具有與眾不同的藝術魅力,二者相結合擦出的別樣火花給了未來文學創(chuàng)作以嶄新啟示。
①葉嬌:《試析柳宗元傳記的小說化傾向》,《黑龍江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
②③④⑤⑦⑧⑨徐泉華:《陽明平濠記》,寧波出版社2019年,第72頁,第139頁,第129頁,第32頁,第58頁,第208頁,第215頁。
⑥韓春萌:《傳記文學的表現(xiàn)范式與創(chuàng)作反思》,《江西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