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欣[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長春 130000]
據(jù)統(tǒng)計,《伊豆的舞女》敘事文本中出現(xiàn)的男性形象多于女性形象,但女性形象的研究卻是以往大多數(shù)研究者關注的焦點,而男性角色則成了可有可無的人物形象。因此,剖析男性形象在《伊豆的舞女》文本敘事中所起到的作用,引起對川端文學中男性形象研究的關注是有必要的。作為結構主義代表人物的格雷馬斯,將研究的焦點聚集到了人物形象之上,提出了行動元理論,將人物形象視為行動元,認為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動要素就是作為行動元的人物形象。本文將引入行動元理論,探究《伊豆的舞女》中男性形象在敘事中的作用。
行動元理論并不是格雷馬斯直接提出的,而是參考借鑒了三方面理論成果。首先,參考了語言學家泰尼埃的“行動元”概念。泰尼埃將行動元視作可作為主語的事物,充當并起到謂語動詞的作用。他將行動元分為“施動者、受動者、受益者三種類型”。其次,還借鑒了普羅普的民間故事形態(tài)學。普羅普將俄國民間故事概括出三十一種功能和七種角色,這七種角色分別為:叛徒、贈予者、幫助者、被尋找者(和她的父親)、委派者、主人公(英雄)、假冒主人公(假英雄)。格雷馬斯認為,普羅普對這七個角色的定性是從施動者的角度出發(fā)考慮的,并且取得了成功,這證實了格雷馬斯對文學敘事中施動者存在的考量。最后,還參考了蘇里奧所提出的關于戲劇的“功能”清單,這份清單與普羅普提出的俄國民間故事的三十一種功能以及七種角色相類似,格雷馬斯由此認為,蘇里奧的這份清單實際上是對普羅普理論的延伸,這進一步印證了格雷馬斯的考量。
通過對以上理論的糅合,格雷馬斯給出了兩對作為主體的施動者:主體和客體、發(fā)送者和接收者,同時,又給出了兩個輔助元:輔助者和反對者。并且,這三對行動元之間存在著不同層次的“層級關系”: 主體和客體是最高級,格雷馬斯認為主體一定的“欲望”若要想實現(xiàn),必須以“尋找”等方式進行,而這正是敘事文本所有邏輯的動因,能夠產生具體的敘事。發(fā)送者、接收者居于主體之后,在通常情況下,接收者與主體、發(fā)送者與客體是重合的關系,它們是主體“欲望”的具象,有些時候,還可“扮演”不同形式的主體與客體。因此,在其理論中,主體、客體、發(fā)送者、接收者是“主行動元”。最后,輔助者、反對者的功能是幫助、促進或阻止、妨礙主體欲望的實現(xiàn)。
格雷馬斯還將行動元的行動劃為四個模態(tài):產生欲望、具備能力、實現(xiàn)目標和得到獎賞。產生欲望:欲望是主體實施行動的動機,客體身上存在著某種主體需要達成的欲望,如愛情、友情,這種欲望的達成需要以“尋找”的方式實現(xiàn)。具備能力:主體必須具備一定的“尋找”能力和手段。實現(xiàn)目標:實現(xiàn)目標有兩種類型,從擁有到失去或從沒有到擁有。獲得獎賞:獲得獎賞是對事件的最終結果及最后狀態(tài)做一個判斷,判斷“尋找”的目標是否實現(xiàn),成功與否,結果如何。
根據(jù)上文行動元理論的闡述,人物作為行動元,將圍繞著“欲望”形成四個行動模態(tài),并對敘事產生影響,因此有必要對其敘事程序進行梳理?!兑炼沟奈枧窋⑹鲁绦蚝喕缦拢骸拔摇豹氉砸蝗说揭炼孤眯?,被舞女深深吸引,產生了一股“旅行的情趣”。于是,“我”決定與舞女一行人相約同行。在與榮吉的交談中,“我”了解到舞女是一個十四歲的姑娘,“我”“旅行的情趣”欲望因此有了變化。欲望轉變后,“我”逐漸了解到舞女作為社會底層群體的辛酸,對她產生同情,產生“實施幫助”的欲望。交談中,舞女發(fā)出了想要去看電影的欲望,因此“我”想帶舞女去看電影,幫助她實現(xiàn)這個欲望。由于阿媽的阻撓,“我”給予舞女幫助的欲望破滅。由《伊豆的舞女》的敘事程序可知,文本所涵蓋的由主體發(fā)出的欲望有二:一是 “旅行的情趣”,二是 “實施幫助”。又因主體產生了兩個欲望,人物形象所形成的行動模態(tài)也應有所調整,結合《伊豆的舞女》的具體情況來看,第一個欲望的破滅成了另一個欲望發(fā)生的可能性,所以兩個欲望的行動模態(tài)出現(xiàn)了重合。因此《伊豆的舞女》的行動模態(tài)為產生欲望,具備能力,目標破滅并產生新欲、具備能力、目標破滅、獲得獎賞。
產生欲望:在旅行的途中,“我”遇見了舞女一行人,并認為舞女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被其深深吸引,“我”產生了行動的動因。具備能力:相對于舞女一行人來說,“我”是一名高中生,是精英群體,而她們則是“弱勢群體”。其次,從文中“我”給茶館老太婆一筆不少的傭金看,“我”具有物質基礎,并且,在相處中,舞女對“我”表現(xiàn)出的害羞等行為,說明舞女對“我”存在一股情愫。目標破滅并產生新欲:“我”起初產生邪念的原因是“我”認為這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但通過與榮吉的溝通了解到,這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十四歲的女孩,因此“我”內心所產生的“旅行的情趣”破滅了,“腦子也清晰得好像被沖刷過一樣”。同時,“我”因此產生同情:本應該讀書充滿童趣的舞女迫于生計要出來演出,并被不懷好意的“旅行的情趣”所惦記,這使“我”產生了幫助舞女的欲望。具備能力:舞女發(fā)出了想去看電影的愿望,出現(xiàn)了幫助的方向,到下田,舞女請求“我”帶她去看電影,使“我”具備了幫助她的條件。目標破滅:阿媽不同意舞女與“我”去看電影,在榮吉的“幫助”以及勸說下,阿媽還是不同意,“我”對舞女提供幫助的欲望破滅。得到獎賞:“伊豆之行是‘我’忍受不了孤兒性帶給‘我’的壓抑和郁悶而計劃的一次散心旅程?!痹诖诉^程中,“旅行的情趣”欲望的破滅讓“我”能夠以正確的態(tài)度對待舞女一行人,獲得治愈。
對《伊豆的舞女》行動元模態(tài)的梳理并未實現(xiàn)所有人物的行動元的歸類。因此接下來將對剩余男性人物在文本敘事中所實施的行動進行大致分析。茶館老大爺:文本有頗多對于他的描寫,但都圍繞著他身體的病態(tài)以及處境的悲涼,未參與欲望過程,不是行動元。紙商:紙商在文中的行為主要是與“我”下棋,但在“我”想與舞女一行人接觸的時候,紙商卻想纏著“我”下棋,阻礙了“我”欲望的實施,是“我”第二個欲望實現(xiàn)的反對者。旅館老板:旅館老板與“我”下棋的行為并未參與欲望的過程,不是行動元?;疱伒昀习澹何闹袑ζ涞男袨槊鑼懼赜趦商帲皇恰芭牧伺奈枧募绨颉?;二是為舞女朗讀《水戶黃門漫游記》。他的第一個行為并未影響到欲望的實施,但第二個行為卻參與了進來,在他讀了一會兒站起來離開后,舞女就央求“我”繼續(xù)為她讀,因此拉進了“我”與舞女的距離,使“我”能夠更好地幫助她,因此,火鍋店老板是輔助者。建筑工人:出現(xiàn)在文末,并未參與到欲望的過程,僅是文中單純的人物形象。船上的少年:同樣出現(xiàn)在文末,在我的欲望破滅之后,因此僅是文中單純的人物形象。
行動元理論創(chuàng)建的意圖是為了“解釋敘事文本的意義生成”,因而對人物的分析應從敘事性角度考慮。首先,是對“我”的分析。從文本的敘事內容來看?!拔摇钡男袨闃嫵闪诵≌f敘事的大致框架,而“我”實施欲望的行動失敗,構成了小說的結果。敘事所包含的故事、情節(jié)都圍繞著“我”所展開,“我”參與了小說中的所有故事及情節(jié)。小說所涉及的人物形象也由“我”的視野一一展開,并在“我”的視野中逐次登場。小說中所出現(xiàn)的場景,無論是對天城嶺迂回曲折山路的描寫,或是對驟雨籠罩的杉樹林的認識,都離不開“我”的視線,因此,“我”作為行動元,對敘事內容的建構至關重要。再從文本的敘事話語來看,“我”作為主體行動元在敘事話語中涉及兩方面作用。一是在故事時間與文本時間的對照中,文本時間似乎與故事時間發(fā)生了重合,但細心閱讀并對照文本時間與故事時間的差別則會發(fā)現(xiàn),文中出現(xiàn)多次對故事時間的概述,如文本的第四章,與榮吉的談話前面敘述了一小段榮吉的話語,而后則是“我”的介紹:“接著他告訴我,他名叫榮吉,妻子……”而這種故事時間的縮短,是從“我”的角度進行衡量的。二是作為文本敘事的視角。小說采取第一人稱內聚焦的視角進行敘事,“我”作為敘事展開的視角,讀者在閱讀中,只能從“我”的角度出發(fā)感知作品。所有的心理描寫都只涉及“我”的心理,也只能是“我”的心理?!拔摇弊鳛樾≌f敘事的視角,對人物的評判、感知都由“我”的角度進行,因此,“我”作為文本的唯一敘事視角,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從文本的敘事動作來看,主要涉及三方面。一是從敘述者與作者來看?!兑炼沟奈枧废騺肀灰曌鞔ǘ丝党傻淖詡黧w小說,認為是川端康成將他自己在旅途中與舞女產生戀情的經歷進行藝術加工寫就的。因此,“我”作為行動元其實是代表了作者,也即是川端康成來進行故事的敘事,由此傳達現(xiàn)實作者的審美、倫理觀念等價值取向。二是從敘述者與聲音來看。敘事聲音指的是用什么口氣或態(tài)度來進行敘述,這就是敘述者的聲音。從《伊豆的舞女》文本的敘事看來,敘述者的敘述聲音就等同于“我”這個行動元的態(tài)度?!拔摇睂ξ枧畱B(tài)度的轉變實則就是作者態(tài)度的轉變。三是從敘述者與接受者的角度看。以第一人稱內聚焦“我”的視角進行敘事,有利于“拉近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因此也更便于讀者對作者通過“我”所傳達的價值觀念的接受,而讀者在接受的過程中,也更易與文中的“我”發(fā)生共情。
作為行動元的男性形象還有三人:榮吉、火鍋店老板、紙商。
從文本的敘事內容來看,榮吉等三人是欲望的主要參與者,文本對榮吉的描述,多是以“我”與榮吉對話的形式出現(xiàn)。榮吉作為輔助者,多次以對話的形式輔助“我”欲望的實現(xiàn),他多次站在“我”的角度為“我”說話,而且“我”與榮吉之間的對話多涉及舞女等人的生活情況,這既加深了“我”對舞女的了解,也從另一個方面體現(xiàn)出了巡游藝人的社會地位之低微,生活之悲哀。而其余兩人,一是紙商,文本對其的敘述,僅出現(xiàn)在第三章,且其行為僅僅是與“我”下棋,但是在下棋的過程中,“自始至終一眼都沒看藝人”;其二是火鍋店老板,即便是在“我”實施欲望的過程中起到了輔助的作用,但卻對舞女等人表現(xiàn)出輕浮的態(tài)度。由此可見。紙商、火鍋店老板等對巡游藝人沒有同為勞苦大眾該有的同情與惻隱之心。而他們作為行動元的這一系列行為,更能襯托出舞女等人身份卑微的形象,也由此構成了文本敘事所要表達的重要內容。從文本的敘事話語來看,文本的敘事視角完全以“我”的視角進行,相對來說,榮吉等三人則是“我”視野所涉及的內容,因此行為動作都在“我”的視野限制之內,對他們敘事時間的長短,也是憑借著“我”的視野進行,因此,榮吉三人對敘事話語的作用極小,甚至于可以忽略不計。從文本的敘事動作來看,榮吉等人作為行動元的行為動作,同樣處于“我”的觀照之下。從敘述者與作者的角度看,作為輔助者的榮吉,即便是身份低微也“不因拮據(jù)而不仁”,在最后離別的時候,即便他們處境不堪,生活拮據(jù),但依舊買東西為“我”送行,將“我”送到船上。而火鍋店老板與紙商則作為行動元起到表達作者對此類人的不認同一面,因此“我”不滿火鍋店老板的離去,繼續(xù)為舞女讀書,也拒絕了繼續(xù)與紙商下棋。從敘述者與聲音的角度看,榮吉受到了敘述者聲音的贊揚,而火鍋店老板、紙商則受到了潛在的鄙夷。從敘述者與讀者的角度看,榮吉、火鍋店老板、紙商等人的行為,通過“我”視角的評價,向讀者傳達著善惡好壞,使讀者在閱讀接受的過程中,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通過分析可知,《伊豆的舞女》中男性形象作為行動元,在文本敘事的三方面起到的作用都是不容忽視的。男性形象作為行動元是文本敘事的動因,也構成了文本的主要內容。作者在進行文本敘事的時候,既將男性行動元作為敘事視角進行文本的展開,也將行動元作為自己在文本中的代表,由行動元的行為觀念傳達出自身的好惡與價值觀念。即便是作為輔助元的男性形象,他們輔助或阻礙主體“尋找”欲望的行為,推動著文本敘事的發(fā)展,影響著文本敘事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