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言
趙艷的爸爸趙有福說,沒有兒子,家就立不起來。媽媽李翠蘭不信邪,去做了結(jié)扎,卻被趙有福打倒在地。從那時候起,李翠蘭決定離開。
拒絕家暴,硬氣離婚
趙艷10歲那年,她媽媽李翠蘭30歲,決定外出打工。在這之前,她一輩子沒出過遠門。
李翠蘭兄弟姊妹五個,她排行老四,18歲時經(jīng)人介紹結(jié)識了25歲的趙有福,就是趙艷的爸爸。趙有福是村里最會說笑話的男青年,但婚后,李翠蘭見識了他的另一面,他愛笑,可脾氣也暴躁。
懷孕八個月時,夫妻倆又因瑣事起了沖突。趙有福將李翠蘭一推,剛好孕肚撞到桌角,導(dǎo)致提前分娩。李翠蘭發(fā)誓這輩子都不再生了。
坐月子的時候,趙有福挑著桃子去安徽販賣,十幾天都不見蹤影,家里已經(jīng)沒米下鍋。等娘家這邊親戚來探望,送來幾塊豬肉,終于見了葷??蓭准胰藴愐黄鸪?,李翠蘭還沒夾幾塊,肉已經(jīng)被大家搶光了。她一邊往嘴里塞米飯,一邊哭。從那時起,她就盼著早點分家,獨立出去。
自打趙艷出生,趙有??傉f,在村里要是沒生男娃,就沒有尊嚴。李翠蘭早就傷透了心,偷偷去計生辦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趙有福知道后,拎著一瓶酒,跑到村口喝到大半夜。他后來越發(fā)不爭氣,還染上賭博,有點錢就輸個精光,有時一連幾天都在牌桌上,吃飯也喊不回。李翠蘭氣得殺過去,一把將別人家的麻將桌掀翻。
趙有福在眾人面前失掉面子,他揚手扇了妻子一耳光,不解恨,操起一根竿子就抽,邊抽邊罵:“誰叫你讓我斷子絕孫的?”
李翠蘭被打倒在地,在旁人拉扯下,她被扶著上了一輛三輪車。她的手被打折,吊了一個月石膏,額頭縫了針,留下一道疤痕。
每當回憶起被打倒那天,李翠蘭對女兒說,那是莫大的侮辱。不過,她很快從黑暗的過往里抽離出來,聲音提高了八度,“憑什么說沒兒子家就立不起來?我就不信邪!”她由此堅定了要搞錢的念頭。
李翠蘭決定養(yǎng)豬。她買來豬崽,每天清晨去田里打豬草。辛苦一年,豬崽好不容易養(yǎng)肥,丈夫的債主卻找上門來,最后把整頭大肥豬牽走抵債。他沖妻子嘰歪:“要不是你斷我的后,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分了田地后,李翠蘭開始種稻谷,家里沒再斷過糧。后來幾年,農(nóng)閑時,她決定販賣鄉(xiāng)土野味,挨家挨戶去收貨,再倒賣給城里的人。
趙艷放學(xué)回家,總能看見幾個高年級的姐姐們來自己家。她們拿著自己在野外采摘的蕨菜,給李翠蘭打秤算錢??烧垓v了一圈,依然沒掙到什么錢,年底照例宰了大肥豬,家里留了點肉,其他全替她爸還了賭債。
2000年,李翠蘭不死心,她走街串巷販賣貨物,一袋味精進價2毛錢,賣1塊2毛,分頭在皖鄂邊境挨家挨戶地推銷,一個月掙600元。趙有福卻罵她“不安分”。
好景不長。鄰居見著眼紅,也跟著賣貨。李翠蘭的小生意漸漸冷清下來。
千禧年之后,村里很多人的思想都變了,大批農(nóng)民進城務(wù)工,不少都在一線城市掙到了錢。李翠蘭說要供趙艷讀書,還要攢錢蓋房子,外出打工是唯一的路子。
走的那天,天剛蒙蒙亮,趙艷在睡夢中,迷迷糊糊感覺有個身影走進來,似乎在撫摸自己的頭發(fā)和臉,癢癢的。半晌,趙艷聽見媽媽移動腳步,輕輕關(guān)門。她總算清醒過來,一骨碌爬起身,追出去。
天光清冷,趙艷看見媽媽背著一個大大的編織袋,走在出村的沿河小道上。趙艷喊了一聲“媽——”,李翠蘭沖趙艷不停比畫著“回去”的手勢,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繼續(xù)趕路。
瞬間,趙艷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那條路翻過山,走不到一公里,便會抵達安徽境內(nèi)的安慶市。李翠蘭要去江蘇常州,這條山路是最便捷的。
2002年,李翠蘭到了江蘇常州,在一家服裝廠做雜工。她后來告訴趙艷,領(lǐng)到第一份工資500塊時,她激動得整晚沒睡著,一直在床上烙餡餅。李翠蘭把錢寄回來給趙艷交學(xué)費,囑咐趙艷好好讀書,她要在工廠一直干下去。
那年年底,李翠蘭跟公婆說了分家的決定,可是,她賺的六千塊錢,依然被趙有福拿去還了債。沒多久,她就從村里人的風言風語中,了解到一個更殘忍的真相——趙有福其實是把錢花在了別的女人身上。
李翠蘭氣得要命,又怕影響趙艷學(xué)習(xí),決定暫時忍下來。此后幾年,她過年都不回家,但每個月會寄錢到學(xué)校,收款人是趙艷。
2008年,趙艷一結(jié)束中考,李翠蘭很硬氣地提了離婚。這場離婚鬧得村里人盡皆知。李翠蘭一句話也沒說,她把裝滿衣物的帆布包背在肩上,拉著趙艷頭也不回地跨出那個破敗的家,身后傳來“砰”的關(guān)門聲。
供女讀書,勇做“背鍋俠”
李翠蘭用掙的錢給女兒交學(xué)費,高中寄宿,趙艷就住縣城大姨家。高一下學(xué)期,趙艷得了淋巴結(jié)核,不想麻煩任何人。大姨發(fā)現(xiàn)后,把她送到醫(yī)院。
電話里傳來李翠蘭的怒吼:“你自己一個人能解決?這么不分輕重?你怎么這樣磨人!”邊罵邊哭。次日,李翠蘭猶如神降般出現(xiàn)在趙艷面前。她是連夜坐大巴車趕來的。
給女兒交了手術(shù)費、住院費,李翠蘭說:“我待不了多久,工作沒了就沒錢供你了。”
那年回鄉(xiāng)后,李翠蘭辦了一件大事——她迫不及待地用打工多年積攢的六萬元建了房子。她買下一處舊屋,請了工人,將原來的屋子推倒,重新建起一棟房。尷尬的是,房子只建了一層,錢不夠了。她尋思要換一份活兒。
村里有幾個女人經(jīng)人介紹,在大城市的工地做廚娘,據(jù)說很賺錢,一年可以存下10萬。李翠蘭不停念叨,十年就是100萬啊。
2011年,李翠蘭來到廣東惠州,加入工地廚娘的大軍。老板開出的工錢是一個月5000元,買菜錢另付,省下來都是自己的,年底有年終獎五六千塊。這是她有生以來拿工資最高的一次。僅那年,她就足足攢下七萬塊。
再次回鄉(xiāng),她召集工人,在原有平房基礎(chǔ)上又建了一層。村里人在那條路上來來往往,大家老遠就跟她打招呼:“翠蘭,蠻可以嘛,這就兩層了?。∵@回不出去了吧?”
“要走的,蓋完就走!”她聲音響亮,挺直了腰桿。
再次離鄉(xiāng)去工地,李翠蘭依舊每周給女兒打電話,說得最多的是要趙艷考大學(xué),最好考廣州,不僅因為離自己工作的惠州近,還因為“那里不歧視外地人”。在母親描繪的藍圖里,趙艷漸漸對南下也有了某種期待。
高二暑假,趙艷決定去惠州工地探望媽媽。工地在很偏僻的地帶。下午三點下公交后,遠遠地,趙艷看見媽媽站在一棵榕樹下。李翠蘭一路小跑,快速穿過馬路,利索地接過趙艷的背包。
抵達工地,趙艷才知道工地只有李翠蘭一個女人,她住的是上下鋪的鐵架床,桌子也沒有一張,洗澡只能靠水桶沖涼。工棚和廚房也都是臨時搭建。
廚房黑乎乎的,因為沒有除煙機,常年煙熏火烤的痕跡。桌椅、地面、四面墻壁油膩膩的。李翠蘭麻利地系上圍裙,蹲在地上,清洗蔬菜,再“咣咣”地切土豆絲??吹贸?,幾年廚娘生活,她的功夫越發(fā)精進。后來,趙艷又見到她做廣式釀豆腐、釀苦瓜,全是自己往常沒見過的廣東菜。
在那個廚房,李翠蘭成了主宰,那是她的自由王國。傍晚六點左右,大菜準備妥當。時間一到,工友們黑壓壓地瞬間擠滿了工棚餐廳。工地上大都是男壯勞力,呼啦啦幾下,就要添飯。對于廚娘來說,最高興的,莫過于光盤行動了。但這次吃光,下次同樣的菜,不一定如此。李翠蘭說,應(yīng)該是吃膩了,意味著又要動腦筋換菜式。
晚上,收拾完廚房,八點鐘,她去財務(wù)部領(lǐng)取明天的菜錢。會計給她拿了1000塊,她回寢室后,坐在床上默念:“明天有53個人吃飯,每個人19塊錢的標準。就要配備三葷一素一湯,中餐加晚餐,那就是采購六樣葷菜和兩樣素菜?!?/p>
到九點半,她才疲憊地打上一桶涼水,去廁所洗掉一身的油煙。等李翠蘭睡下,趙艷擠在鐵架床的上鋪,想說說話,但半天沒聽見回應(yīng)——很快,下鋪就傳出了母親輕微的鼾聲。
凌晨四點,鬧鈴響起。工地一片安靜,偶爾一聲雞吠,李翠蘭就要起床。她忙活著淘米煮粥,洗凈海帶、切絲,入鍋翻炒。十幾分鐘后,大米粥“咕嚕?!蓖饷芭?,斷火,余溫燜粥。
五點,有工友陸續(xù)出工。李翠蘭騎上電動車穿梭在公路上,趙艷坐在后座,先去買了幾樣蔬菜共91元。她又去豬肉攤上看今日行情,在一家攤位唇槍舌劍。攤販老板大手一揮:“姐,18元給你,這是最便宜的,你走遍整個市場都找不到第二家!”
李翠蘭還是沒下手,一彎繞出菜市場,來到一公里外,這里有一家肉鋪,五花肉賣17元。
“也只是便宜了一塊錢?!壁w艷顯得有些不耐煩。
“別小看一塊錢,我買7公斤就能省14元,不是小數(shù)目?!崩畲涮m每年7萬元,就是這樣貨比三家積攢下來的。
等她們從市場里出來,外面下起傾盆大雨。李翠蘭往趙艷手里塞了50元,讓趙艷打車回去。她拿出雨衣披在身上,騎上電動車。趙艷打車跟在她后面,轟隆隆的響雷,像要震碎一切陳舊的東西。李翠蘭的后座掛滿菜品,紅紅綠綠,揚起的紅色雨衣像碩大的披風,瞬間,她淹沒在傾盆大雨中,像個持杖走天涯的劍客。
從菜場回來,李翠蘭騎了將近30分鐘。她像從水里剛撈上來,褲管還濺了黃泥。因為時間來不及了,她擦把臉,一轉(zhuǎn)身,已開始燒菜。李翠蘭一手拿大勺,一手拿長筷在鍋里翻炒,還不時蹬蹬腿腳,彎下去捏揉一下。
“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天就關(guān)節(jié)疼?!闭f著,她繼續(xù)干活。
尊嚴之戰(zhàn),獨立蓋房
當天傍晚收工,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進來就罵,臟話連篇。
原來這位工友是四川來的新人,才來一星期,他是重口味,要吃辣,而李翠蘭為了照顧大多數(shù),做的菜是潮汕口味。他吃不習(xí)慣,罵罵咧咧好幾天,見李翠蘭的菜依舊沒有改進,闖到后廚把李翠蘭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
“老子口里都淡出水了,你不會燒就滾回家看孩子洗碗去!”
李翠蘭厲聲說:“又不是專門伺候你一個人,要吃辣不會買辣椒醬嗎?”
見李翠蘭毫不畏懼,對方“呸”了一聲,沖過來,一把掀翻了她炒菜的鐵鍋,還抄起鍋鏟要砸鍋。
這一舉動觸怒了李翠蘭。她一把推開旁人,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朝那人比畫著,往前一步:“你敢砸我的鍋試試?”
工友們趕緊沖過去奪下四川人手中的鍋鏟。第一次見工友如此野蠻,趙艷被嚇得心怦怦直跳。
后來,李翠蘭在工友的餐桌上放了瓶辣椒醬,她說:“我就是拿刀嚇唬他,他進來當著大家的面罵個不停,我也要面子的?!?/p>
趙艷問:“這種鬧事經(jīng)常發(fā)生嗎?”李翠蘭說:“這算什么?工地,從來就是男人的地盤,女人要在里面立足,就要霸道點,軟柿子誰都會捏你。”
這樣的媽媽于趙艷是陌生的。她自信、篤定,無論體力還是智力,絲毫不遜色男人。過往的影子在李翠蘭身上,早已慢慢地全部抽離。
有一天,李翠蘭單獨做了趙艷愛吃的菜,母女倆邊吃邊聊。這時,進來個工友,跑過來跟李翠蘭沒話找話。趙艷見過他多次,每次他都笑瞇瞇地給趙艷塞零食。李翠蘭說,他是汕頭佬,是工地大老板的親戚,跟著大老板干了十多年,聽說,還有個情人,就是前任廚娘。
此刻,他自顧自地搬來凳子坐下,拿眼瞅李翠蘭,問:“下班去哪兒,出去玩?”
李翠蘭說:“去跳廣場舞?!?/p>
“跳什么舞嘛,有家新商場開業(yè)了,一起去逛逛?!?/p>
李翠蘭繼續(xù)埋頭吃飯不理他。他等了許久,觍著臉過來拉李翠蘭的手臂:“走啦!”李翠蘭“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誰跟你拉拉扯扯,你害臊不?”
見汕頭佬不動彈,李翠蘭抄起掃帚,作勢要打人。那人這才灰溜溜走人,拋下一句:“湖北女人,母夜叉似的,惹不起!”
趙艷問李翠蘭,一個女人在工地,會不會不安全。李翠蘭笑了一下,“還能比以前更不安全嗎?”
趙艷愣了一下。原來媽媽對過往的摒棄,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決絕。
這些年,李翠蘭依然沒掙到100萬。
據(jù)說,村里有個當廚娘的,一年可以存款20萬,穿金戴銀。她為了摳買菜金討好老板,做飯隨便糊弄一下,村里的閑言碎語早就傳開了。
那些廚娘每天從菜金里能摳出兩三百,采購食材挑最差的買,肉壞了就下很重的調(diào)料掩蓋臭味。
李翠蘭說:“能存100萬的人,不僅狡猾狐媚,還要心狠!”
2017年,李翠蘭又大幾萬的錢丟進去,回鄉(xiāng)蓋了第三層。她一旦手里有了點錢,都堅決要花在房子上。趙艷想阻止:“咱平時都不住那兒,錢存起來不好嗎?”
“那不行,房子肯定要建的,以后,不管去哪兒,始終都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這些年,李翠蘭就像鳥兒,一次次地離開,在外面練習(xí)技藝,再不斷回來建筑一棟有更多意義的巢。
村里人經(jīng)常站在路邊,駐足觀望,“李翠蘭有點本事,這房在村里算高的了!”也有的覺得李翠蘭有點苕(傻),房子建好了不住,那不就壞了嗎?
高考成績出來,趙艷沒有考上中山大學(xué),最后選了廣州城市理工學(xué)院。趙艷有點難過,但李翠蘭說,已經(jīng)很好了,只要有書讀肯讀書,總能有出路。
拿到錄取通知書后,趙艷第一時間奔去找她媽媽。在一處工地,工程完工了正搬家。當時,大車裝了桌椅、瓢盆、冰箱之類,橫七豎八滿滿塞了一車廂,不允許再裝了。
李翠蘭便左右肩膀各挎一個大包,背后背著那口大鍋,鍋底墊了一塊不用的毛巾,追在車子后面。
她說:“這鍋我養(yǎng)了七八年的,飯碗不能丟?!?/p>
驕陽之下,她的腰有點粗,腿也粗。那背鍋的身影,像極了功夫熊貓一步步艱難爬階梯的樣子。
這一刻與小時候的記憶不斷重疊交織。李翠蘭第一次外出打工那天,馱著碩大的編織袋;十幾年過去,她變了,又似乎沒變,肩上永遠都是馱著希望。只是此刻,她步伐有些蹣跚,有點好笑。
現(xiàn)在,趙艷偶爾回村,大老遠在村口,就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在綠水青山間,白墻灰頂。它那么普通,但李翠蘭卻說:“這房子真漂亮!”說話間,她一臉高興,比賺100萬還高興。
即使這房子一年四季大多時都是空置的,但趙艷知道,那是媽媽的宣言,以一種孤傲的姿態(tài)矗立在那里。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