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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場

      2023-09-26 07:53:23
      廣西文學 2023年7期
      關鍵詞:女兒母親

      方 如

      周末又是回娘家,煎炒烹炸做了一桌子菜,可再怎么細嚼慢咽、東拉西扯,也還是吃完了。她去廚房洗碗,女兒高舉著手機跑了來,“《唐頓》噯,老媽,要不要去看?”是希望與自己母親相處的時間再長些?她的眼睛一亮,當即表示同意,還學女兒的樣子,故作興高采烈,揮動著戴了洗碗手套的手,跑去客廳忽悠母親,“媽,你啥時見過我看電視劇的?一共六季,將近六十集呢。《唐頓莊園》,這么多年我唯一追的一部劇啊。現(xiàn)在上了大屏幕,肯定非常非常好看吶!”

      她母親正佝僂在沙發(fā)里,雙手捧著個大保溫杯。

      早在她要出門買菜時,母親就講自己不吃晚飯的??伤龑赣H喜歡的做,做完,祖孫三個誰都沒少吃。估計母親是自覺油鹽超標,喝杯熱水,勢在必行?她眼見母親放下飯碗就端起來的那杯水,直到現(xiàn)在,也還被捧在手上。此刻,母親正尖嘴,瞇眼,朝前猛抻脖子,在保溫杯次第浮動著的枸杞、紅棗、西洋參之間,艱難地尋找空隙,一小口一小口,來來回回地輕輕吹。此刻忽聽要去看電影,母親頓時停了動作,朝她偏過臉,看了會兒才慢吞吞點下頭。

      就這態(tài)度,哪像同意,倒像不掃她和她女兒的興!她心里有氣,也只能回廚房去狠狠洗碗。哼,別的倒罷了,上電影院,誰還不是為她老人家?

      她母親最喜歡去影院的,很小她就知道。

      小時她看過的所有電影,都是母親帶著去的?!栋⒏收齻鳌贰墩鎸嵉闹e言》《獅子王》……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全國各地的電視事業(yè)都在如火如荼發(fā)展,就連她家所在的這座地處膠東半島的沿海小城都概莫能外。她那在電視臺工作的父親,每天不是忙著四處考察、學習,就是張羅要開新頻道,辦新節(jié)目,招新主持人、廣告業(yè)務員。母親卻不能滿足在家看電視,十天半月,必得去趟影院。自打有記憶起,她母親就在電臺工作,雖然是做毫無存在感的音樂編輯,掌握的信息一樣不少,最近要上啥新片子了,口碑如何,劇情怎樣,相當清楚。不過再清楚,也還帶她看了不少“少兒不宜”。她不懂,也不敢問,母親更是連提都不提。

      那時她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沒啥朋友。置身于鄰里、辦公室、公婆家及丈夫其他親朋間的母親,總目光游離,進退失據,恍恍惚惚總像隔著層什么,與在家時判若兩人。

      母親在家,雖還可沿用她奶奶的話來概括,“跟誰都沒話,干點啥都慢悠悠、輕飄飄的,”卻絕不符合奶奶這話的結論:“有時候,你都能忘了家里還有她這么個人”。

      她可永遠忘不了那時節(jié)家中的母親——做事,當然也還是慢的,洗個碗、拖個地,干啥都夠干上大半天的,因為心思根本就沒在手中的活兒上,而是在口中一首接著一首無休無止的歌兒上。歌被母親哼著,壓得極低,卻愈加顯出溫婉、豐饒,加之繚繞不絕,每每總能讓她從自己的事兒里分出神來,饒有興味地去觀察自己那仿佛被暖融融的聲線層層包裹著的母親。那時節(jié)的母親,臉上慣常的表情和身體姿態(tài),是那么沉浸、舒展,而又多變。當然,再怎么變,也都是在歌兒里。有時甚至會向前探出一條沒在勞作的手臂,用飽含深情的目光注視那手臂,整個身體都朝向那手臂傾斜,將同樣一段歌詞,不厭其煩,一唱再唱。還有時則好半天一動不動,非但沒了聲音,整個人都僵在那兒,只微仰著臉,眉頭緊蹙,目光悠遠,讓她常要看呆住,滿腦子浮想聯(lián)翩,暗自揣度著那會兒的母親,心去了哪里,正經歷著什么。

      就這么個閉門不出就可自得其樂的人,要主動跑人堆兒里去,不跟她去,還能跟誰去?她父親可是從不進影院的,雖然并不反對她們娘倆兒去。有時甚至還會在回家路上,讓司機繞路去影院附近候著,接上她們一同回家。當然,這樣的時候極少,大都是她們母女到家都睡下了,父親也還是不回來。

      “那就只能看午夜場了啊,行啊?”

      她女兒的熱情是在眼見姥姥點了頭后才調動起來的,卻又被她們母女給搞得無比煩躁。先是她提醒女兒不能靠前,說姥姥頸椎不好,沒法兒長時間仰面朝天。姥姥本人又在那兒嘮叨,說也不能靠邊兒,上次身邊有個喇叭,簡直災難。

      上次陪母親去影院是啥時候了?自己怎么就不記得挨過喇叭?難道母親自己去的?她一邊狐疑著,一邊飛快地揩碗抹盤,不時還得抽冷子瞟女兒一眼。是她把女兒喊來的,讓她站在自己身旁扒拉手機。那是她的手機。女兒上初中后好幾次要求買手機她都沒松口,哪能呢,就像現(xiàn)在,周末,答應了玩半個小時游戲,就把自己的手機給她用用。今天的定量已用完,再給手機,就得盯著,得時刻提防她借由子再玩。

      “我說了不算,問姥姥去?!彼吐暦愿?。

      “姥姥哪懂手機選座兒啊,以為我騙她呢?!?/p>

      “以為”這個詞兒女兒用得準。畢竟不是姥姥帶大的,這些年又分別生活在不同城市,聚少離多,這一老一小彼此間的打量里,始終充斥著大量的“以為”。但此刻夾在其間,她最聽不得的便是“以為”,心中不由一陣翻江倒海??刹?,她防賊似的防著女兒,敬神般地敬著母親,折騰得都快人格分裂了,都還不能算什么。最麻煩的是還得時時緊繃一根弦:務必力保這每周一次的相聚安定祥和地進行下去。

      不過,再怎么說,對付自己女兒,她總辦法多些。

      瞬間拉下臉,她一把扯去了自己左手的手套,俯身下去,無聲地將之探至女兒襠下,又去掐女兒大腿根部的肉。隨著她的不斷用力,女兒齜牙咧嘴彎下腰,卻始終牙關緊閉,一聲不吭,只紫脹著臉皮,老老實實聽她壓著嗓子和怒氣呵斥:“別讓我再聽見你這么說姥姥,記住了?”

      “記住了。”女兒的答話里明顯帶著哭腔兒,聲音也飽含委屈,且?guī)缀鯖]等話音兒落地,就猛地推了她一把,悻悻然搶過手機,扭頭跑回客廳去了。

      她繼續(xù)悶頭洗碗,很快聽得客廳里傳來祖孫二人的對話。母親客客氣氣的,女兒沒一會兒也興奮了起來,在不住夸張地說:“哎呀,哎呀,姥姥,這才一個禮拜,你又漲了這么多粉兒啊?哎呀,你這不都過了萬了嗎?”

      她母親何止只迷電影?

      嘆口氣,她打算要把洗好的碗碟收進碗柜。之前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平日母親自己估計只用一碗一碟,都用個托盤托著,擺在碗柜最前。后面那一摞摞的杯盤碗盞,應該是自打父親過世,就再沒碰過了。

      一個人過日子,得多不容易,何況還是像自己母親這樣的女人!呆呆地望著母親的托盤,她腦子里忽然晃過小時父親喝酒回來,趕上滿面紅光、心花怒放時,必得笑嘻嘻伸出兩個指頭,對她和母親講:自己,有倆女兒。

      年紀小小時,她就已深諳其中的深意,知道那是從來都維護自己妻子的她父親,在難得地笑話他的妻子,笑妻子的生活能力都不見得比她這做女兒的強。父親三個月前在高速公路上突發(fā)車禍去世,許多事都沒來得及安排,就這么一股腦兒把所有的麻煩都留給了她,她簡直就要撐不住了。

      淚不知何時已泛了上來,眼前碗柜,化成了片片晃動的雪白色塊。這算什么?她最討厭自己這么矯情了。趕緊胡亂抹了把臉,反身就去拿洗好的碗碟。全是亮白的瓷,平滑如鏡,沒任何花紋,一大摞子端在手上,遠沒看上去那么沉。多好啊,現(xiàn)在她家也在用這種餐具了。那是她結婚十四年,終于登堂入室,成功做了主婦的標志。

      起初,她丈夫,尤其婆婆,根本沒法兒接受的,“一點色兒沒有,哪好看呢?”結婚置辦家當時,她的建議慘遭否決,不得不用了婆婆做主買下的那套鑲紅花嵌金邊兒的。可后來,今年添置幾個,明年淘汰幾個,她到底把自家碗柜也變成了眼前這樣一片雪白。有啥辦法,每個女孩都試圖要把自己的小家變成娘家的樣子吧,如果她的娘家對她的影響足夠深的話。

      “平盤子盛菜多好,菜炒得再漂亮,也得讓你那些深盤子毀嘍。”

      “你看哪個高級飯店的盤子還有色兒?當然是為了突出主題了。主菜、配菜,你都精心配過色兒了,干嗎還再讓盤子去摻和?”

      如今,公婆偶爾來她家吃飯,丈夫已在如此為她力爭,讓她頗感欣慰。暗想,果然是“反者道之動”。類似觀點,她丈夫第一次上她家來,她父親曾一手顛炒勺,一手翻鍋鏟,傾情與之面授機宜??珊髞頌橘I杯盤與婆婆慪氣,她卻無論怎么暗示,丈夫都想不起來了。

      那家伙,估計初次登門,就記得她家多舒坦了。可不,那要是在他家,早起,想多睡會兒還行?吃飯,還有人會問問你想吃點兒啥?她婆婆退休前在街道辦上班,成天跟居委會大媽打交道,好媳婦是啥樣兒、壞媳婦是啥樣兒,舉一天例子都不帶重樣兒的。你要是覺得她那是在講故事,可就太天真了。人家往往是有感而發(fā),甚至指桑罵槐,最低程度也是在敲警鐘,提醒你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她自己的母親可從不這樣,永遠都是安靜的、微笑的,與人、與己為善的。以至給未來的女婿留下的第一印象特別好。甚至都好過顯然待他更熱情、出力也更多的她父親。

      然而現(xiàn)如今她丈夫早忘了這些了,“你小心點兒哈,可別到老了,跟你媽似的。”這才是她父親去世后,她丈夫最常跟她講的話。

      記得第一次聽他如此講時,她相當震驚,當即就反身追上去扯住了他,問他這話到底幾個意思?丈夫素來就那副德行,她一較真兒,他便嬉皮笑臉的只敢惦記蒙混過關。后來那家伙賭咒發(fā)誓讓她相信,自己不過就只有快活快活嘴巴這么一個意思。

      再后來,她丈夫偶爾也會如此說,不同的境況,以不同的表情。她都再不當回事兒了。不過,女兒的提醒,她可不能不在意,“挺起胸來,老媽,你一哈腰就讓我想起姥姥”。想想這些年母親跟她講過多少矯正體態(tài)的話啊,她權當耳旁風了。女兒不久前這么一句,卻讓她不覺間養(yǎng)成了走路時偷看路旁櫥窗里的自己,及使用手機里鏡子功能之類的習慣。每每看得心驚。自己也能發(fā)現(xiàn)自己習慣的體態(tài)、表情,已呈現(xiàn)出了幾分母親的影子。但是脾氣、秉性,一點兒不像吧?她可是從小就視母親為反面教材,堅決不要活成母親那樣子的啊!

      那么,像自己的母親,得啥樣兒?頭一條,她就會想到不愛做飯,尤其炒菜。

      長這么大,她印象中的家,大都只有自己和母親,整潔、清凈,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早出晚歸的父親若能在家吃頓飯,在她眼中就等同于過節(jié)。她那高大、健壯,講起話來仿佛都要擲地有聲的父親,就像一團火,只要他回來了,家中的溫度、色彩,立馬就會變樣兒。她喜歡父親的好動、愛說,喜歡父親走路快,講話快,講個笑話都要等上一會兒她才能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便越發(fā)笑得恣意、夸張。當然她最喜歡的還是跟在父親身后一起出去買菜,或者回家翻箱倒柜一起張羅做好吃的。做時,父親手不停,嘴也不停,連吹帶講的,即興飆金句、變花樣,無比熱鬧。做完,熄火端上來,則要經由她刻意張揚的吃相,再將那闔家歡聚的幸福,攀升至簡直讓她眩暈的最高潮。

      與此相比,越發(fā)顯出只母女二人日日相對的寡淡無趣。拙娘巧女,上初中沒多久,她就有本事操持母女二人的正餐了。為此沒少得周圍熟人表揚。父親一向推功攬過,與人講起,總講是她母親培養(yǎng)的她。這其實也不無道理。她不是一上手就做得好的,最初只是小尾巴似的跟在父親身后又問又記。后來則是在母親的鼓勵下小試牛刀。無論多失敗,母親從不挑,總照吃不誤,且還邊吃邊幫她總結她那東一句西一句的馬后炮。更不要說做時,忙前忙后幫她打雜,飯后她一走了之,留下母親獨自來清理戰(zhàn)場了。

      “你自己去看看你做完飯那廚房?!被楹?,她婆婆沒少這樣講她。她每每一笑而過,絲毫不以為意?!澳阕鲲埡贸裕且驗槟銖牟幌赐?,”丈夫也總抱怨,“所以你才不嫌麻煩,不肯省掉任何一道工序,也勇于嘗試,才總能冒出新點子?!边@話倒聽得她一愣,想到這其實也是自己母親培養(yǎng)的結果。何止她,她父親做完飯的廚房也那樣兒。而關于這麻煩,很早,她就跟母親有過討論。

      “你隨你爸,做飯總那么好吃,因為你們都不嫌麻煩?!?/p>

      “家讓你收拾得這么干凈,媽,你也不是嫌麻煩的人啊,可你為啥總糊弄飯?”

      “我沒覺得打掃衛(wèi)生多麻煩。打掃完了,什么都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矩矩的,看著就舒服。做飯,又是油煙,又得打皮擦絲兒,弄得到處亂糟糟的,我不喜歡?!?/p>

      “再麻煩,吃的時候多享受啊?!?/p>

      “我沒覺得吃有多么重要。”

      這會兒突然想到小時跟母親不知進行過多少次的上述對話,讓她不禁撇起了嘴。是想起剛才母親吃飯時的模樣:牙齒不好,吃得慢,卻能吃得那么細致、沉迷,像只老貓似的,周身松軟、覷眼舒額的。想想自己小時候很不能理解的,怎么還會有人覺得吃無所謂?對母親這番解釋,好多年她都將信將疑。如今不覺已四十歲了,已能用女人看女人的客觀眼光重新審視母親,卻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她老人家在餐桌上倒真是愛吃的多吃,不愛吃的少吃,態(tài)度永遠云淡風輕。

      可她母親哪是云淡風輕的人呢?她老人家其實是非常情緒化的,確切地說,是淚點低,是好端端就要哭鼻子抹淚兒。

      “你媽這人啊,就是太敏感,不過也是她小時受了太多的苦。”

      很小時,父親就曾如此跟她講過,講她的母親是苦命的人,還在學齡前,姥姥和姥爺就先后離世了,母親和母親的弟弟,是分別被他們的叔叔、姑姑收養(yǎng)長大的?!靶⌒∧昙o,就寄人籬下。媽媽當年得多不容易。誰要欺負你媽這樣苦命的人,是要遭報應的?!?/p>

      父親這番話,她至今言猶在耳。她是奶奶帶大的孩子,六歲回到家時,自覺已很明事理。見母親看書看報、聽歌聽曲,或是在看電視里的《藝術人生》《同一首歌》之類催淚節(jié)目時流淚,她也會跟著難過。當然母親哭得最兇的時候還是在漆黑的影院里,甚至發(fā)出聲音,甚至要惹得周圍眾人側目、鄙夷。一旁的她,責無旁貸,總是以一個保護母親、心疼母親的勇敢者形象在場。她會緊緊抱住母親,為母親遞上手絹,再不就是伸出自己的小手,為母親揩拭眼角的淚水,甚至還會瞪別人,朝別人打出不許回頭的手勢。有次惹了眾怒,是因憤然站起身來,指著前排一個女人高喊:“看什么看,不許看我媽媽!”

      小孩子的心境和表現(xiàn)多少是有些目中無人在作祟的。漸漸長大,上了小學、初中,離開家,在外面的人群里反觀母親的時候多了些,她便也漸漸起了變化,一度也曾復雜過。

      她一直記得自己小學五年級時那次家長會。有個外班同學的母親上臺去發(fā)言,分享孩子成績提升的原因。那母親顯然沒什么文化,她兒子也并非多優(yōu)秀,只是那次的成績一下從全年級倒數進了前一百名。站在臺上,那母親連聲音,和高舉著兒子為她寫的講話稿的手全都在發(fā)抖,顫巍巍念了幾句冠冕堂皇的感謝話后就再也念不下去了,只是不住鞠躬,不住說著謝謝、謝謝。紀律徹底亂了,下面漸漸揚起隱約的竊笑,甚至后排已在躁動著即將起哄的苗頭。組織活動的副校長陰著臉過來問報幕的她,“哪個班的,誰找了這么個家長來?”

      可那時,她的心已是在為自己的母親揪著了,羞得無法朝臺下看,沒勇氣再像之前那樣神氣活現(xiàn)地念出那些受表彰的個人和集體名單。那是因為她的母親又哭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簡直比臺上那位母親還狼狽。母親周圍那些同學和同學家長各種尷尬反應的結果,逐漸演變成對站在主席臺一側的她的指指點點。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世界里為母親蒙羞。之前不是那樣的,之前她母親身上似乎天然就有種孩子氣,很惹她的小伙伴喜歡,喜歡得連她都嫉妒。是那次的經歷,讓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已長大了??墒牵嗫蓯u啊,自己母親竟還滯留原地,在拖她的后腿。

      “神經病!”那次活動結束后,她一次次躲避著母親的肢體接觸,滿腦子只激憤地躍動著這三個字。再后來,但凡母親有類似的表現(xiàn),哪怕不是在她學校、她的小圈子,哪怕剛露出點苗頭兒,這三個字,或類似的意思,也會在她腦海中上躥下跳,呼之欲出。

      好在這狀態(tài)并沒持續(xù)太久。再大些,她便也有本事抑制自己的情緒了。心里再氣,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學父親的樣子,或悶頭去做自己的事,或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反正就是見怪不怪,只當一切正常。

      “還有三個來小時呢,去睡會兒吧。”

      剛把圍裙解下來,就見母親走了進來。是來刷剛喝完水的杯子。刷完水杯又順手取抹布,要把水池上迸濺的水漬抹干。一拎起抹布,母親的眉頭便皺了起來,隨即戴上手套,用洗碗精重新去沖洗抹布、洗碗海綿,甚至鋼絲球。她就站在一旁冷眼看,也不知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母親的氣,“這會兒睡的哪門子的覺?”她這回話幾乎都要脫口而出了,忽聽母親一邊揩拭碗柜的門,一邊輕聲說道:“我這就是強迫癥啊,咳,招人煩吶?!彼惑@,見母親已扭過了頭,哈腰仰臉,目光里有一種求饒似的哀懇,“看完電影就后半夜了,明天,你們還得起早走呢,去吧,去媽臥室睡會兒,啊?!?/p>

      喉頭驀地哽住,她匆匆應了聲兒,忙不迭離開了廚房。

      客廳里,她的女兒被驚得差點兒喊出聲兒來,裹著肉肉小身子的喇叭裙扭轉著向上旋起,在她眼前旋出一片高速晃動的橙紅色光暈。她定了定神,沉著地拂去那些糊弄人的障眼法 ,讓自己利劍般的視線直指女兒胳膊,不錯,那胳膊姿勢很不正常,正硬生生與女兒起伏不定的小身子較勁兒,盡力朝后扭去。

      死死瞪著女兒,她一步步慢慢走了過去,到底念及身后廚房的門還開著,孩子姥姥可能會聽見,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她才終于在走到女兒面前時強行把自己的火氣壓了下去,只劈手奪下女兒試圖藏到身后的手機,冷冰冰輕說聲:“趕緊給我睡覺去,小臥室?!?/p>

      女兒一時沒反應過來似的,渾身還繃得緊緊的,小臉兒煞白,嘴巴空空地張合了好幾下,才到底又雀躍起來,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煞有介事匯報起來,“媽,我剛買的是十一點十八分的票。咱開車去,半個小時肯定能到吧?你和姥姥也好好休息休息。我上鬧鐘,到時我負責叫醒你們!”

      父親去世后,她一直堅持每周末必回母家。每次回都帶著女兒??偸侵芪逑掳嘟由吓畠壕屯疖囌沮s,動車上晃蕩四五個小時,半夜到娘家,陪母親待上兩天兩夜,周日下午再動車返京。

      當初她還慶幸多虧自己抓得緊,女兒鋼琴十級已考出來了。一上初中,她就把女兒的國際象棋、外教之類的培訓全停了??蛇@個周五下午,她被女兒的班主任約談,不得不改簽了周六一早的動車票還在其次,關鍵是老師建議她給孩子補數學?,F(xiàn)在作業(yè)那么多,除了周末,還能什么時候補?周六一早剛帶著睡眼惺忪的女兒上了火車,偏偏又接到單位通知,說周日下午中層要開會。

      最初發(fā)愿每周必回母家時,她何嘗不知道這計劃實施起來會很困難,卻還是沒想到,這才是第十四個周??!進了房間,她長長舒了口氣,燈都沒開,就直接把自己扔到了床上,這才知道真累了。渾身上下,無一處不覺出酸脹。一翻身,攤開雙手,她把自己擺成個“大”字形。父母的大床可真是又寬又軟,她一直喜歡這床的,父母都偏瘦,唯獨她是個胖子。沒結婚前每次回家,她都會站在這張床前,跟父母戲謔:“這家里哪能缺了我呢,隔段時間,就得需要我?guī)湍銈儔阂粔捍舶??!睕]生孩子前,哪怕跟丈夫一起回來,她也會在這屋里賴很久,所謂的要壓一壓床。直到有孩子了,才不得不直接帶女兒去自己出嫁前那個小臥室的。

      最近一次在這床上睡,是回來給父親辦喪事那次。

      那次,她請了事假,又休年假,親戚朋友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她丈夫也回去上班了,她獨自留下來陪母親。就在這大臥室里,她和母親商量讓她跟自己走。

      “你沒法兒一個人過的,媽,哪怕就當去散散心呢,這次你也得跟我走?!?/p>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想試試?!?/p>

      “哎呀媽,你這個人咋總這么麻煩?人得面對現(xiàn)實啊。我爸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你自己絕對不行的?!?/p>

      “我是在面對現(xiàn)實。荷荷,接下來我一個人的日子,很可能不是一年、兩年,不能總拖累你吧?你還有自己的日子呢,有家,有事業(yè)?!?/p>

      “事業(yè)?媽,不就上個班兒嗎?我每天不過就是傳話兒、打雜兒,為賺錢養(yǎng)家。我早知道我讓你失望了,請別再惦記讓我光宗耀祖了?!?/p>

      “光宗耀祖?荷荷,媽啥時候跟你說過這話?你這孩子,怎么就不懂媽的心呢?這么多年媽跟你說的,不都是活出自己,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嗎?”

      “您老人家說得太多了,我哪能全記住?再說把你一個人兒扔在這兒,你讓我怎么喜歡自己?”

      “我是人?。『珊?,什么叫扔在這兒?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

      那天,她和母親越說越僵,到后來,都哭了。是的,若父親在,有個擋箭牌,還可以緩沖一下。現(xiàn)在父親毫無預料就撒手而去,留下她們娘倆兒針尖對麥芒,傷人害己。已經多少次了,提前準備多充分都沒用。每次一跟母親面對面談起這事兒,她就摟不住火。連母親說話的樣子,遣詞造句的方式,都讓她頭疼。

      這頭疼,其實由來已久。想想自己,小時應該是很喜歡母親如此說話的。尤其剛從奶奶家回來時,覺得母親講話簡直就像是給她念的故事里的人一樣。后來越來越不喜歡,也是因為長大了吧,不斷發(fā)現(xiàn)生活不是故事,發(fā)現(xiàn)母親的說法、想法不過是因為在現(xiàn)實面前的低能。

      母親自己當然不會這么看,就像她越長大,對母親越不滿一樣。她很知道,母親對她,其實不滿更多。

      “媽從小可沒你這么多小伙伴兒,更別說玩著玩著,還能讓別的小朋友都圍著你轉了。人家都喜歡你,也是你有想法兒,點子也多。這點你是隨你爸了,比媽強?!?/p>

      長這么大,她覺得這是自己的母親唯一對自己的表揚。類似說法,直到今天,偶爾還會聽到,只是如今已有年邁者對上有老下有小、正值壯年者的體恤味道,當不得真了。她至今仍懷念這表揚最初出現(xiàn)的時光,是她剛上小學不久,感覺相當受用。她認定那時母親如此講是發(fā)自內心的。到后來,確切說,大致從她上了初中直到高中文理分科前,這表揚便演變成了一頂大帽子,要先給她扣上,只為接下來講出那些“但是”。

      “但是你有這么好的條件,為啥不珍惜呢?荷荷,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啊?!?/p>

      “但是荷荷,你太愛熱鬧,太在乎別人的說法了。要知道你在乎的那些好話,其實很多時候,很多人,不過就是臨時應個景兒,把那些話都當回事兒,你就是傻啊?!?/p>

      “但是還有一種死法,就是選擇太多。荷荷,你這個人,其實不過就是看著機靈,好像啥都行,其實啥都淺嘗輒止。還記得媽以前給你念的那個面前有兩堆草,卻餓死了驢的故事嗎?那就是你,你給自己倒騰出來的草堆,比那頭驢還多?!?/p>

      母親口中為數眾多的“但是”,認真歸納總結起來,不外乎上述這么仨觀點?,F(xiàn)在回頭來看,她認為也依然還是母親情緒失控的產物。大都在她犯錯時出現(xiàn),偶爾也會出現(xiàn)在本該被表揚時,結果她的態(tài)度又惹得母親不滿了。出現(xiàn)頻率,越往后越密集。呈現(xiàn)狀態(tài)都是從彼時彼地具體事由出發(fā),大都瑣碎、雜亂,故弄玄虛,不接地氣,毫無邏輯。偶爾言之成理,便要曲曲彎彎一路奔向這三個中的某一個觀點。母親講時雖不至于哭,表情卻每每夸張得讓她哭笑不得。還有時,干脆她是連聽懂都沒聽懂,不知自己錯在了哪兒,不知母親要讓自己怎么做才好。

      “你是壞媽媽,你根本就不喜歡我?!?/p>

      “天天撿你喜歡聽的話說就是喜歡你了?荷荷,總有一天,你才會知道誰是真的為你好?!?/p>

      是早年在奶奶家寄養(yǎng)的經歷,讓她和母親不親,還是母親說話做事的樣子,都讓她覺得不如奶奶更切實、有力,讓她不服?她至今都說不清,卻很清楚地記得,當年母親如此講時她相當不屑。就是如今,已為人妻、人母多年,回頭再想起母親那些年那些“碎碎念”,也依然不覺得對她好。不錯,如今遇上煩心事,這些言辭也還會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卻并非覺得母親多有先見之明,反倒更生氣,氣這些話簡直就是魔咒。物極必反,自己越討厭,越宿命般地塑造出了她性格中自己也反感的那一部分。

      是的,如今她也承認,自己是欲望太多,太在乎別人的評價了。是個事兒就想要干得漂亮,事兒媽似的,娘家婆家、上司下屬、老公孩子、大事小情都要往自己身上攬,搞得一天到晚疲于奔命。就像不喜歡母親要把她規(guī)訓成的樣子一樣,自己最終長成的樣子,其實她也同樣不喜歡。

      每每情緒低落時,她常會想到這些,想到的結果便是暗暗發(fā)狠,絕不能讓這樣的悲劇再在自己女兒身上重演。是的,培養(yǎng)女兒,她早就明確了一點:凡事指令明確,絕不絮叨,更不虛無縹緲講什么故事,搞什么微言大義。再就是,遇到問題,不嘮叨,不抱怨,從問題本身出發(fā)務實苦干。哪怕誤入歧途呢,也是試錯,是成長的必由之路。

      這第二條,其實是這次回來的路上才想明白的。確切地說,是她這次在動車上和回到娘家后一夜無眠的結果。沒錯兒,也源自回頭細捋自己的成長軌跡。

      是記起來母親那些碎碎念,其實自打她上了小學,就已如催眠曲般存在著了。可當時為何就不覺得呢?也是自己太風光了。不錯,從小她的語言能力就發(fā)展得好,人又長得好些,加之乖巧解事,周圍老師鄰居、親朋好友哪個不夸?母親夾在其中,偏要另調別彈。她基本都邊聽邊忘了。初中后覺出刺耳,其實還是因為遇到了問題。是的,發(fā)現(xiàn)學習不再能像從前那樣玩著玩著也第一第二了。尤其初二,理科顯出劣勢。

      初二學科陡然增多,又要臨近中考,老師摳卷面摳得更嚴,不少之前也跟她一樣在人群中出挑、扎眼的同學,也都有些找不著北了。別人的家長都是如何應對的?有心安理得說什么女孩還不都那樣的,也有找班主任、任課老師請教,再不就是猛買參考書刷題的。她讀初中那會兒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興補課,就算興,她母親也是不會給她補的。就是向老師請教、跟她同學的家長交流這種事她母親都沒干過。她老人家,從來都是閉門造車、獨自死磕的做派,遇上難題,撐不住了,就掉淚、嘮叨,再不就是一邊掉淚一邊嘮叨。

      那會兒的母親,早不在她寫作業(yè)時唱歌兒了,接個電話都搞得跟干特工似的,力求低低幾聲語氣詞搞定。躡手躡腳,絕不干擾到她。數學成績下降后母親開始了鬧騰,一會兒跑過來要幫著她看表計時,一會兒又過來讓她看看自己不知從哪兒抄來的那些學習技巧,折騰得她不勝其煩。

      其實,連她母親自己都說過,他們兩口子像她那么大時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初中都等于沒畢業(yè)。雖然后來她父親被推薦上了大學,學的也是中文。母親則是讀師范,學音樂,她不會的題,他倆同樣也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母親永遠無視自己的不足,對她,甚至她老人家自己,都橫挑鼻子豎挑眼。

      “一遇上難題,就直接撂那兒了,我說你明天問問別人怎么做啊?!?/p>

      她倒聽話,也去問,問完還能把解法抄錯題本上??荚嚽斑€拿出來看。我說你這不是‘背題’嗎?出題的稍稍換換花樣,你不還得蒙???

      “想想都怨我,我就天生對數字不敏感,電話號碼從來記不住。帶荷荷出去買東西,都是人家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從來想不到要自己算算?,F(xiàn)在想起來,荷荷小學時速算就不大好了??赡菚侯}量小,分數反映不出問題來,我就沒當回事兒???,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p>

      這類“碎碎念”,母親大都是沖著她,她煩,就轉而傾倒給自己晚歸的丈夫。她看得出來,父親也煩。然而父親每每悄悄地朝她眨眼睛,“更年期,”父親說,“這是一種女人都會得的病,荷荷懂事兒哈,要體諒媽媽。”

      母親二十七歲生的她,那些年不過四十出頭,怎么就更年期了?可那時她不懂,只知煩,煩母親那些喪氣話不過就是些弱者的邏輯。仿佛她這輩子就只能認了。遇上難題繞道兒走,不肯鉆研、不能心無旁騖。這都還是表象。最可怕的是經她母親判定:她這人的個性很成問題,凡事貪大求全,愛慕虛榮,此生,注定將一事無成。

      “老媽,你睡了?”

      “沒,怎么了?”她猛地翻過身來,見自己的女兒正站在門口,一手扒著門框,一手拉門把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探著身子,一副生怕惹惱了她的樣子。

      “剛才我忘告訴你了。我在手機上看見有個叫‘初中名師一對一’的人要加你好友。我不小心點了下,你現(xiàn)在可能已經看不見了,得上通訊錄的‘新的朋友’那兒找找,別耽誤了事兒?!?/p>

      “哦,好,我知道了?!?/p>

      “老媽,你真要找老師給我補數學?”

      “你想補嗎?”

      “我知道我這次單元小測沒考好??晌也皇遣粫移鋵?,其實是不喜歡劉老師?!?/p>

      “那你可就傻了。我上學的時候,有個物理老師我也特別不喜歡。可我就不像你這么想。越不喜歡他,我就越得把他那科學好、考好。連他都得服氣,這樣才覺得是戰(zhàn)勝了他。”

      “嗯,我明白了,下次不會這樣了。老媽,我還想跟你說,我知道班上不少同學在補數學。聽他們說,有個老師,外校的,可牛了。上課特別逗,他也一對一。我可不可以去跟那個老師補?”

      “上幼兒園大班起,媽就讓你學國際象棋,幫你建立數學思維。學速算那會兒,你還總拿獎金呢。都忘了?我是覺得,你數學該問題不大。聯(lián)系機構是想測試測試,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你自己覺得呢?”

      “我也覺得我沒問題。再說就一次考試,劉老師怎么那么愛打小報告?”

      “不許這么說。媽很需要通過她及時了解你的情況,這樣才能及時幫到你。我還不知道她反映的情況只是她個人的意見,當然更信賴你的意見。好歹這次我們先去她推薦的機構測試一下,給她個面子,你覺得呢?”

      “我覺得對。老媽,你放心吧,我肯定沒問題,隨便他們測?!?/p>

      “那就好?!?/p>

      “老媽你好好休息吧。我都上了鬧鐘了,到時我來叫你?!?/p>

      “好的。你也去睡會兒吧?!?/p>

      再躺下來,她心情好多了。不錯,自己一手培養(yǎng)的女兒正穩(wěn)妥、受控地行進在茁壯成長的康莊大道上。

      一個人全身心信賴自己的父母,接受來自父母的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影響,時間不會太長的。她對此深有體會。因此,現(xiàn)階段對女兒已是分秒必爭。心底還總有個聲音在催:快點,快點,就快了……畢竟自己就是自初中后開始煩母親要掙脫母親管束。她很知道那一天早晚會來,會比她當年更要聲勢浩大地來。想想自己始于初中的與母親的對抗,大都是腹誹。且就事論事,不翻舊賬,不肆意發(fā)揮。一旦母親開始嘮叨,即便嘴巴噘得再高,她也不會斗氣回嘴。這該是他們這些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孩子心底尚存的對家庭倫理的厚道吧?如她女兒這般生于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孩子,你還指望他們也如此?

      任何人都很難逃脫自己所處時代的框定的。像她父母,都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那個時代的人,尤其像她父母這樣多少還算讀過些書、重視孩子教育的,但投入到培養(yǎng)孩子身上的精力和經驗,也根本沒法跟自己這代人比。

      早早看清了這一點,她早早就下定決心要自己帶孩子。

      二十八歲那年她生的孩子。就在那年春天,她母親退了休。公婆比她父母都大,早退了。她懷孕后,兩邊家里都問過要不要幫忙。尤其婆婆,都在自己家布置出嬰兒房來了。她卻誰都沒用,連坐月子都是母親和婆婆輪流去她家照顧的。

      能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畢竟她一個同盟沒有。最初也很忐忑,直到在醫(yī)院里,一夜失眠后,她告訴大家她給女兒起了個乳名:饅頭。眾人據說是被醫(yī)生所謂的產后抑郁一類的詞兒唬住了,竟都表情復雜地未置一詞。她便知自己贏定了,做了母親,她的人生就此翻了篇了。情緒化的母親、強勢的婆婆,無論媽還是媳婦,只要對方一瞪眼頓時就立馬繳械投降的她那丈夫……在養(yǎng)育孩子這事上都徹底讓位了。

      贏得地位,事實上不過是挑擔上身,后面也還要不斷翻山過坎。勉強能幫幫她的唯有丈夫,可那家伙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尤其在家庭生活中,面對生活突然出現(xiàn)變化,秩序需重建的時候。她隨她母親,奶水不夠,又舍不得徹底放棄母乳。偏女兒嘴又靈,喂個奶粉跟打仗似的,又要看時機,又得拼速度。丈夫白天不在家,晚上回來自然想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可惜實力又不夠,折騰到后來,態(tài)度都不夠了。

      她其實也不是沒猶豫過。孩子生病也嚇得一宿一宿睡不著,卻依然不肯露怯,是清楚但凡自己稍一松動,就得全線潰退。自己的小家,就不知要被雨打風吹擺蕩向何處了。

      一個家,總得有個主心骨。女人即便不是這個家里真正的主事者,性別帶給她們的外在表現(xiàn),也貌似會是個出頭者、背鍋者。她總覺得自己跟母親不睦,最根本的原因是奶奶帶大的她。先天的、毫不懷疑的信任和依賴,她都給了奶奶。六歲時要上學才回到父母的家,她總有種做客,后來根本就是看客的心態(tài)。與奶奶家相近似的氣息,父親身上還有些,母親卻截然相反。因此直到后來上了大學,只要寒暑假,總惦記回鄉(xiāng)下奶奶家去。大二那年奶奶去世后,連寒暑假她都覺得不對勁兒了。在心里,她是一直把奶奶當作母親了吧?

      至今難忘初中畢業(yè)那個暑假,因說起上高中后想住校,第一次跟奶奶講了幾句自己母親的不是。奶奶那反應——那是印象中奶奶唯一拿她當大人的時刻,即便后來她嫁了人當了媽,奶奶都再沒那么與她傾心相談過——上前一把拖住她的手,滿臉驚喜,恍若苦盡甘來般,細數對她母親的種種不滿:從生產時,那不知羞恥的陣陣慘叫開始,到月子里這不吃、那也不吃,再加上針線活兒、上灶,全不像回事兒。跟遠親近故相處,更是薄情寡義。“你爸當年,挑著樣兒找,最后竟然挑了你媽這么個中看不中用的人,每次一想起來,我真急著掉淚兒……”一向剛強的奶奶竟當場掉下淚來,她只能輕聲解勸,結果奶奶又跟她說,“當初她還跟我保證說能帶好你呢,還沒出月子呢,你就滿臉蠟黃地住了院。就這么一根獨苗兒,奶能信她?騙鬼去吧!”

      她于是再不插一句嘴了。即便那樣也兀自后悔不迭。她又不傻,頻頻來往于奶奶家和以母親為主的自家,母親和奶奶間的貌合神離,從小她就看在眼里。然而就像對母親的失態(tài)要視而不見一樣,奶奶那番失控,她自然懂得該聽而不聞。

      如此這般心事重重長大,自己做了母親,心中自然已有了成形的定見。她認定兩代人不可能合作教育好下一代,認定上一輩的插手,必將是母女相處中最難纏的絆腳石。

      當然,一點兒不插手也是不可能的。尤其也住在北京的公婆家,逢年遇節(jié),自然不免要帶孩子回去。但她盡量不讓女兒離開自己視線,就怕孩子受老人影響太多。老人不能常見孩子,見了面,自然格外親。前陣兒她已感到婆婆的有些說法干擾到了她對女兒的教育了,采取的辦法是盡量接公婆到自家來相聚。再后來,父親出了事,她又順勢總把女兒往娘家?guī)Я恕?/p>

      不過,再怎么閃躲騰挪,她也沒像自己母親當年那樣,把“總有一天,你才會知道誰才是真對你好”這類話掛在嘴上。是覺得這話里有她不屑的,不肯服輸,便不要講理的死纏爛打勁頭兒。現(xiàn)在你都做不好,就已說明你的方法不合適,還要指望孩子長大成人后再理解,怎么可能?他們充其量也就能可憐可憐你、同情同情你。

      她才不要在自己女兒的生命中扮演那么沒出息的形象呢,她希望自己盡可能長地與女兒的思想保持同步。當然了,若將來女兒叛逆,會指責她的方式過于簡單粗暴吧?但那還不是因為她自己吃過虧,因為矯枉必得過正?她覺得自己不但摒棄了母親與她相處中那些無謂的情緒、故事、虛頭巴腦的雞湯,更摒棄了母親所謂的溫柔體貼。世人對你的方式也許五花八門,可能有幾個會像你母親那么對你的?她對女兒的態(tài)度,無非在簡明扼要模擬自己所理解的社會環(huán)境,是希望女兒盡早認清現(xiàn)實,早點抗摔耐打,百煉成鋼。

      嘆口氣,翻了個身,她眼前突然晃過一個男孩子的身影,那家伙能算自己的初戀嗎?長大后她再沒跟任何人說起過了,這會兒卻如此清晰地都想了起來。

      他曾是她初中同桌,眉清目秀,細腳伶仃。因上課總偷看桌洞里的武打小說,又細又長的脖子便總是低低朝前抻著,自帶喜感。成績平平常常,嘴巴卻討巧得很,常惹得一些本來是要批他的老師,反倒給他哄得樂呵呵發(fā)不出脾氣。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接到他偷偷遞過來的字條時的莫名其妙,起初她對他真毫無感覺的??珊髞碓趺从指ゲ賵銮淝湮椅伊??還不是他那張嘴,他一本正經說出的那些深得她心的溢美之詞。自己果然是母親口中所謂的聽不得好話的人??!記得當時她就如此感慨過。如今想來,卻是一陣心慌意亂。不錯,自己已是母親了,她不敢想象,將來自己的女兒也要面對這些,在這比她青春期時還要復雜、兇險的社會環(huán)境里,面對這些。

      客廳里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是母親!她一躍而起,頓時想到自己還穿著做家務的衣服,煙熏火燎的,母親可不允許這樣子觸碰她的床單被褥的。可她的睡衣都在小臥室啊,情急之下,三下兩下她就把自己扒得只剩內衣短褲,剛鉆回被窩,就傳來了“吱呀”一聲門響,趕緊偏過頭,一動不動,佯作睡熟。

      卻是好半天聲息全無。悄悄睜開一只眼,門的確已開了條縫兒,客廳里柔和的光線正呈扇狀,流瀉進來??稍趺磿灰婇_門的人?猶猶豫豫坐起身,倒撞上了“弟弟”——家里那只老貓,停在門口,欲進不前,水汪汪大眼睛帶著洞悉一切的神情,正一眨不眨觀察著她。

      去去去,她沖它無聲地又是咬牙切齒,又是探身揮拳。弟弟輕蔑地白了她一眼,旗桿般豎起又粗又長的毛尾巴,扭動起肥胖的大屁股,不緊不慢地走了。她也很快隨之光腳下地,從門縫里看見母親已在客廳沙發(fā)上和衣躺下了,弟弟也過去伏在老太太的腿邊,軟軟地趴下來。

      “你看你,我根本就睡不著,你倒跟著瞎遭罪!”她的火騰一下躥起來,氣急敗壞直沖過去一通嚷嚷。老太太緊張得什么似的,直比畫讓她小點兒聲、小點兒聲。說自己剛剛去看過,饅頭也睡了,又問:“明早幾點車啊,你們?”

      “七點四十,”她咕噥一聲,一屁股坐到母親對面的小沙發(fā)上。母親的眼神讓她意識到自己幾近一絲不掛,頓時瑟縮起來,雙手交叉擋在胸前,一低頭,偏又看見自己肚子那兒嘟嚕下來的一圈圈豐肥的贅肉,“進屋睡去吧,媽。”不覺間,她早沒了底氣。

      “我就躺會兒,你自己去吧,”母親不看她,只邊說邊蜷縮著又往下躺,“咳,”閉著眼,母親嘆氣道,“真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都打起呼嚕來了,耽誤你休息的,你自己去吧,啊,睡不著也歇會兒?!?/p>

      你有啥好特殊的?快七十的人了,打個呼嚕還不正常?有時我還打呢。她心里沒停嘀咕,身上也沒停動作,已起身走了幾步,忽然發(fā)現(xiàn)弟弟不知何時已抬起頭,正斜斜朝她偏著臉,撞上她的視線,又厭惡地白了她一眼,把頭扭向一邊——那德行,簡直就是幸災樂禍!

      弟弟是她丈夫送來的。

      她生孩子那年,正趕上母親退休,得知她也不打算回娘家坐月子,丈夫有次告訴她,有個朋友家的貓要生了,他打算要個小奶貓。

      “你媽退了。再過五年,你爸也得退。咱這一不回,至少也得等孩子上了幼兒園才方便再回吧?他倆受得了?”

      “哎喲,還真沒看出你這么貼心呢。不過我爸媽可不像你爸媽,他們可沒啥權力欲,不至于一沒班上就找不著北。再說我爸幫我媽聯(lián)系上老年大學去教唱歌了,我看我媽那狀態(tài)比上班還好呢。哪來工夫養(yǎng)貓?”

      “唉,你還別說,我還真就覺得,你媽能喜歡。真的,你別不信。我跟你說,那母貓的樣兒啊,跟你媽特像。”

      “胡說,你媽才像貓呢!”

      然而,并沒多久,連她都覺得弟弟像她母親了。

      不錯,外表柔柔弱弱,其實骨子里主意最正,永遠都我行我素,不買任何人的賬。一雙大眼睛孤立、高冷,容不得細看,因為內容過于豐富,看久了,心要慌的。當然,這些還都是表層,在她看來最像的還是處事的邏輯。她有次曾冷眼旁觀過凌晨時分,最為活躍的弟弟,看得她心驚肉跳,覺得那才是它和她母親最像的時候。不錯,他們都對這世界抱有好奇,甚至有時興趣還格外濃厚些,但本質卻是弱者,內心膽怯,安全感缺失。因此,只肯遠遠地隔著玻璃窗觀望,外界的任何一陣風吹草動,以至電閃雷鳴,他們常比別人更敏感地先感知到,并迅速做出反應。不是渾身繃緊,匍匐在地上,就是怒目圓睜,弓腰塌背,貌似又潛伏、又進攻地折騰得比誰都歡實。可說到底,卻不過是些花花架子,純屬自娛自樂,根本于事無補。

      她當然不會跟母親說這些,卻眼睜睜看著母親跟弟弟越來越親。等女兒三歲后,她再回娘家,發(fā)現(xiàn)她的家已成了弟弟的主場。好長一段時間,母親一提到弟弟,她就氣不順,話兒趕著話兒,常鬧不愉快。

      起初是因弟弟的名字。據說是母親起的,每每與她提起,前面還必得加“你”字。

      “你弟弟這周開始能吃干貓糧了?!?/p>

      “到底要不要給你弟弟做手術啊?我真有點兒舍不得啊?!?/p>

      “別折騰你弟弟,它這陣兒不舒服,前兩天尿尿跟血似的,都快把我嚇死了?!?/p>

      “看看,看看,它都上了飯桌子了,你們也不管管?就這么慣?”

      “喂它吃個貓條兒看把你幸福的,我吃東西的時候,可從沒見你有過那種表情?!?/p>

      “我小時候第一次上游泳課,你忘了你咋訓我的了?再看你給它洗澡的樣兒,當初我遇上的是后媽,它才是你親生的呢!”

      貓真是有靈性的動物,它似乎能嗅出她對它的不友好,從來也不跟她撒嬌要好吃的,不肯挨著她躺著,她強行抱抱,它也要扭著頭,長長地伸著爪子推她。

      然而畢竟是寵物,就是逗主人說話的,不時為弟弟斗斗嘴,她覺得沒心理負擔。現(xiàn)在回頭想,卻發(fā)現(xiàn)那時的自己和母親,都有點像喝多了酒似的,興奮得嘴欠,真真假假,躍躍欲試,好些話不過像借酒蓋住了臉,在傾瀉連自己都不深想的真言。

      印象最深,是在娘家訓孩子那次。

      她女兒比她小時還好動,總惦記四處瘋跑,洗臉從來都是三把兩把撩點水花兒搞定。那次她一把扯過女兒,一邊用手指輕輕刮孩子的脖頸子,一邊忍不住大發(fā)脾氣。母親正拖地,來來回回從她身邊走,后來像是忍不住了,回頭笑道:“你呀,真得去跟弟弟它媽好好學學,人家怎么幫孩子建立的習慣呢,沒事就舔毛兒,總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干凈?!?/p>

      “弟弟它媽是誰?你還以為真的是你?”

      她突然掉過頭,把矛頭直接指向了自己的母親??蛷d里,連她老公帶她父親都目瞪口呆地朝她們看過來??諝庖粫r變得稀薄。她自己都覺出呼吸受阻,母親更尷尬,笑干干地僵在臉上,可憐巴巴望著她,滿肚子話要說似的,卻欲語淚先流,借著洗拖把的由子,進衛(wèi)生間不出來了。

      她給嚇壞了,若是從前,母親再來上一通“碎碎念”倒也罷了,可那次母親竟不戰(zhàn)而逃,倒讓她徹底沒了主意。尤其是眼見自己的女兒正小大人兒似的瞪著眼睛看她,又去看眾人,一句話沒講,目光卻復雜得讓她無法坐以待斃。

      “差不多行了,勸勸你媽去。她呀,就是個老小孩兒,得哄著來。我還沒告訴你呢。你媽早跟我說了,咱家就只弟弟的脾氣秉性最像她,誰都不許欺負弟弟,欺負弟弟,就是欺負她。”

      后來是父親進了衛(wèi)生間,再出來,笑瞇瞇對她們一家三口如是說。

      她撇嘴笑笑,心想父親真夠可憐的,就像上輩子欠了老婆似的,凡事不論是非,明里暗里,只知站隊、維和。

      “饅頭都上了幼兒園了,你得尊重她,學著跟孩子做朋友?!?/p>

      那次她進了衛(wèi)生間,剛來到水池邊母親的身后,正抹淚的母親便對她如此開講了。似乎還有再多講講的意思,是她的眼神和情緒泄露了什么?母親到底沒講下去,只過去低頭清理拖布,她則敷衍地抱怨了幾聲自己的臭脾氣,便搶過母親手上的拖布,出去拖地了。

      做朋友?母親真跟她做朋友了嗎?從來沒出手動過她一指頭就能算?還說什么“全家只弟弟最像她”。所謂的全家,不就他們仨?自幼父親忙,她的教育基本由母親完成,如此高抬一只寵物貓,母親難道不是在表達遺憾,遺憾到底沒把女兒培養(yǎng)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嗎?可見,連她母親自己都認了輸了。

      還不止教育孩子,再早些,對她婚姻的選擇,母親的反應同樣與嘮叨她學習時大不一樣。當然,那事兒經歷的時間長,態(tài)度頗為波折。

      “你希望自己將來跟一個什么樣的人過一輩子?”

      母親第一次如此跟她講時,她還在上初三。石破天驚,絕沒想到她老人家會如此直白。她知道自己談戀愛的事兒敗露了,班主任找她媽了。她媽卻好幾天不動聲色,直等她父親回來,跟好吃好喝,一同擺上桌面。

      她不知該如何應對,只低頭不語。父親顯得自信些,嘴不停講,標榜自己如何與時俱進、體恤下情,凡事都盡可暢所欲言。見無效,又與她母親討論起他們當年。說他們是下鄉(xiāng)時知青點認識的。自己第一次見,就覺出她母親的與眾不同,相處后,越發(fā)喜歡她母親安靜、內斂的個性。母親則顯然有幾分底氣不足,不過說起自己也漸漸輕松起來。說自己是在見到她父親前就知道了他的,他寫的廣播稿,他編的黑板報,都先于他本人,讓自己起過仰慕之心。

      “男人,有才華,我最在乎的,”母親深深地望著她,“荷荷在乎什么呢?”

      她又是笑,又是吐舌頭,就是不接母親的話。現(xiàn)在想來,那時她已清楚自己正遭遇父母二人精心編排的雙簧,心懷戒備,自然很難與之共情,更不要說從小她就不信什么王子公主,自然不會輕易信他們的“說”,而要更依賴自己的“看”了。

      她早就看過父母年輕時的照片。母親是真的美,那種美,今天看來都不過時,端莊、秀雅,更加之身材窈窕,在人群中很難不被一眼看到。因此便想到,能發(fā)現(xiàn)她母親不同的,應該絕不止她父親一人。至于父親那時的樣子,倒談不上帥,卻氣宇軒昂。連父親自己都講那時他大會小會常受表揚,干得相當紅,要不也不會后來被推薦上了大學。由此她認定,母親對父親,其實也不乏彼時此人正風光無兩的盲從成分。

      情感,說到底都是經不起條分縷析的吧?可為人父母,卻偏自不量力,要現(xiàn)身說法。只可惜子女都是近距離,不脫煙火氣地全程打量,再完滿的如花美眷,也得有撒氣漏風的時候。

      母親再跟她講起此事,便遭逢了這樣的尷尬。

      那已是她高二下學期了。先是徐曉悄悄告訴她,說老師罩不住了,他媽那天一早就被請進了主任室。“你媽肯定也得接到電話,肯定也得來?!?/p>

      果然那天她下了晚自習后回到家,一進門,但見鍋冷灶涼。母親當窗坐著,手里舉著條大手帕,眼腫如桃,“荷荷,你這孩子,你可讓媽咋辦???”

      只這一句,母親便涕淚長流,放聲號啕起來。從小到大,她愛哭的母親可從沒那么個哭法,仿佛一直在努力維持著的什么東西塌了,整個人再也無從依傍,絕望地不管不顧,足以擾得四鄰不安。她嚇得都忘了自己的麻煩,要給父親打電話,母親卻及時阻止了她。“將來,你一定也要結婚的。荷荷,記住媽媽的話:男人,最重要的是肯負責任,不能像你爸……”

      母親那天這句戛然而止的話,是她老人家面對婚戀選擇時真正的肺腑之言,還是僅僅是情緒失控中的信口貶低?作為女兒,初聽時,她大受震動,整個人都傻在了地當中,呆呆看著自己那神色無比慌亂,像自悔失言,也沒了主意的母親。

      徐曉告訴過她,那件事后來是她父親又去找了他們班主任,一通檢討保證了結。不過父親從沒跟她講過。想來是大考將至,唯恐傷了士氣。后來父母也是如出一轍,都沒再跟她提及此事,她便也漸漸不再計較,徹底放了下來。這當然不能算什么,親人相處,這些年還不都這樣?到底是骨肉至親,總是想著你好的時候多,好了傷疤就要忘了疼。尤其她母親,話從來就是想怎么講就怎么講。就好比當時大家最在意的她那成績,高二文理分科后,重又突出起來。周圍家長再次環(huán)擁而至,這次不再像她小時那樣只是欽羨的客套,已成了更為急切、具體的求教。她母親每每當著她的面,就能心安理得、大言不慚地講:“是我們荷荷自己懂事兒,長這么大,我真沒怎么為她操過心?!?/p>

      只是,作為女人,以后的日子,她常會想起那時節(jié)的母親,心中認定那就該是女人更年期的表現(xiàn),多可怕!那時節(jié)母親情緒極不穩(wěn)定,動不動就能發(fā)現(xiàn)她老人家在默默垂淚,或毫無來由發(fā)火,甚至摔東西。當然都不是沖著她,而是沖她父親。高中時她家里變化很大,最初原是她想住校,結果卻成了母親到她考取的那所高中附近租房子陪讀。午飯、晚飯她都在學校吃。母親把心思花在每天她六點半上早自習前,還有晚上九點半下晚自習后,想盡辦法要給她補充營養(yǎng)。父親只周末來,提起就讓她列好菜單,來了大做一通好吃的。租的房子條件差,她不時勸母親回家看看。母親一次都沒有,只說不能把她一人扔下。

      然而她清楚真實的情況是母親無法與父親共處。一家三口團聚,父母間都沒什么話,她一走,父親也立馬起身,因為不管多晚,母親從不留父親過夜。那段時間她很為父親不平,但父親總說,“你媽這是病,咱總不能跟病人置氣吧?”

      突然一陣鈴響,手忙腳亂一陣倒騰,到底把手機從被子里翻了出來,她聽見對方在叫她的英文名蘋果。

      “怎么了,水晶?”

      怕吵醒母親,她把自己蒙進被子里接電話。水晶當然也是英文名,人家叫宋春麗,是她大學時同寢室的同學。當年她們宿舍六個,倆出國,一個因車禍去世,還有個跟她互生嫌隙,斷了來往了。這是這些年僅存的一個始終互通有無的,之前都直呼大名。兩年前,這家伙沒找好下家就瞎跳槽導致失業(yè),哭哭啼啼給她打電話。做人事經理的她,費盡心力把她招進了自己公司。自此,便都以英文名互稱了。

      “蘋果,你知不知道明天開會干啥?”

      “干啥?”

      “我都打聽了,一個老外沒叫。看樣子前些日子傳的那些話不是謠言啊,洋鬼子真要溜了,你知不知道啊?”

      “你跟誰打聽的?”

      “凱文給我打的電話,說他都問過琳達、布盧斯,還有蓋瑞了?!?/p>

      平日開會都是總經理或她這個人事經理挨著個兒打電話通知,這次卻是財務經理琳達通知她,且毫無征兆選在周末,公司執(zhí)行用工制度一向嚴格,她就職這么些年,就沒突然通知周末開過會。接電話時她就覺蹊蹺,現(xiàn)在看來,果然是有人要搞事情。

      “水晶,你在給人當槍使的呢,知道嗎?”

      “得了吧你。我跟你說,這種時候,你得趕緊站隊。哪涼哪熱,你分不清啊?當時我要上你們這兒來時,我老公就說了,外企工資高是高,效益一不好,人家老外止損相當及時,說撤資馬上就撤,才不考慮你呢。你這個人啊,水晶,我還不知道你,一天到晚,你就知道聽話、干活兒。自己人想偷偷開個會商量商量怎么對付老外,公司就咱六個中層,人家誰都叫了,就你,開始都猶豫要不要叫呢?!?/p>

      “別激動,水晶,你聽我說。上周凱文讓一個供貨商舉報了。這周法國總部已經在跟我溝通具體辭退方式了。查賬的時候,琳達好像也有些問題?!?/p>

      “啊,真的?那,那老外到底是不是要溜???公司會不會散?我負責市場我還不知道嘛,今年效益就是下滑得厲害?!?/p>

      “別瞎琢磨那些自己都做不了主的事兒好不好?真解散了,我知道了第一個就得告訴你。行了,行了,別煩我了,好容易才歇會兒,一會兒我還得出去呢?!?/p>

      “難道你這周沒回你媽家?”

      “在我媽家啊,怎么了?”

      “拜托,快十點了,這么晚了,出去干啥?”

      “陪我媽看電影?!?/p>

      “天吶,真的?蘋果,阿姨,阿姨可真是我心中永遠的YYDS啊。”

      “少來,買票買晚了,要不誰看午夜場?!?/p>

      “下周你再回娘家,求求你把我也帶上吧。蘋果,真的,我昨晚睡不著,還猛刷阿姨的頭條號呢?!?/p>

      “不是老胳膊老腿兒的跑步拉伸,就是打掃衛(wèi)生種花喂貓,說話假模假式的,我都不好意思看,倒虧得還有你捧場?!?/p>

      “怎么叫假模假式呢?蘋果,你應該為有這樣的媽媽感到驕傲!懂不懂???你這種人啊,我反正是真想阿姨了,很需要過去看看她。這段兒公司、家里,忙得我心力交瘁,只有阿姨這種文藝青年,啊,文藝老年,永遠的文藝女神,才能療愈我……”

      她讀大學時,她母親去過他們學校一次,是送她去報到。都是頭回見,她宿舍里的姑娘和姑娘們的家長后來再見到她,幾乎都會跟她講講對她母親的印象。

      “荷荷,你媽真漂亮哈?!?/p>

      “人家荷荷媽媽那不叫漂亮,那叫氣質好,風度好?!?/p>

      “都不對,要我說,阿姨那是有文藝青年的范兒。單聽聽她給咱芷荷起這名字,多有感覺啊。”

      講這最后一句的便是水晶。大學期間,以看海為名,不少同學來過她家。她知道,有天傍晚,在陽臺上,水晶跟自己的母親相談甚歡,但時間并不太長。可那之后,水晶就稱她母親“文藝青年”了。水晶畢業(yè)第一年就結了婚,她去石家莊參加人家婚禮時還捎去了母親的一份禮金。水晶見了那禮金,激動地緊緊擁抱了她,“是阿姨教我相信愛情”,水晶正色對她道,“要不是阿姨,我跟他,不會走到今天?!?/p>

      人對人的影響真是奇妙,為這話,她問過水晶好幾次,都沒聽出個所以然來。母親在她第一次帶老公回家時的表態(tài),她可聽得明明白白。

      “我找對象的時候,覺得該找個踮起腳尖兒,才能夠得著的人,這樣你才能跟著他一起進步。”

      她一聽就知道,母親不僅對她失望,對她的未婚夫同樣失望。

      “我覺得小陸不錯,人踏實,脾氣也好?!笔且娝樕缓脝??父親來圓場,母親隨即也就放棄了,“是啊,你都這么大了,肯定要比我更了解自己。更何況,你跟媽的個性也不一樣,選擇當然也不會一樣?!?/p>

      事實上,在那之前,她母親行之有年的“碎碎念”便已銷聲匿跡了。衰老,是對人最大的打擊吧?從小到大,她清清楚楚看著母親是如何在自己生命中一步步不斷撤退的。最初是情感豐沛的耳提面命,接著便是所謂都為你好的指手畫腳,近年已是表情復雜的欲言又止、漸趨沉默了。那會兒尚處斟酌著語氣和措辭的語重心長階段。母親本就欠缺行動力,言語再有顧忌,便不免讓她覺出生分來。

      不能如此,不該如此啊!現(xiàn)在,躺在母親的床上,她再次開始了自責。這情形,何曾相識。是的,她想起來了,是她剛離家時,離家去讀大學時。是那年的秋天,她們宿舍六個姐妹集體出游,夜宿懷柔九渡河,她喝了兩瓶啤酒,給折騰得整宿翻來覆去睡不著,突然想起自己小學六年級時,母親第一次帶她去配眼鏡。她像選頭花、發(fā)夾似的在不同色彩、質地的鏡框里挑花了眼。到底選了個圓形黑框的戴上,樂呵呵跑去照鏡子。明晃晃的眼鏡店里,眾目睽睽下,她的母親竟捂著嘴,淚水漣漣,“荷荷,你的大眼睛多漂亮啊,戴上眼鏡,很快就會變了形了啊”。

      一時又想起小時候母親如何帶她四處驗光、求醫(yī)。想起高中時有次體育課,她被一只排球正好砸在眼鏡上,眼鏡碎片劃傷了臉,去醫(yī)院母親說什么也要掛眼科,其實不過就是看著慘,只是皮外傷。母親卻講,“這可是傷在臉上了啊,就是縫,眼科醫(yī)生縫得也好,不至于留疤啊”。……往事滾滾而來,很快便淚濕了枕巾,她驀然驚覺,母親已多久沒在做家務時哼歌兒了?母親從前,何曾有過與父親的冷戰(zhàn)?

      那年寒假,她等不及地回家去,一路都在琢磨如何撮合父母言歸于好。到了家卻發(fā)現(xiàn),就像父母已搬離了那座陪讀的房子一樣,家中一切恢復如常。母親似乎把更年期的壞脾氣一并都拋在那破房子里,自己纖塵不染,抽身而歸,重又回歸了溫雅、自得的主婦形象。非但如此,那次母親還跟父親團結一致,把矛頭共同指向了她。

      “天啊,荷荷,你咋還能胖了?”

      這當然是她母親的反應,如大白天撞見了鬼一般。父親只是笑,不過后來也挺不住了,到底曲折地表了態(tài):“剛過集體生活嘛,可以理解,不過,我閨女真的還是苗條些更好看。”

      她憋了一肚子要跟父母講的話,這下全用不上了。后來落座吃飯,母親的嘴,又像收音機似的打開了,這個要少吃,那個得多吃,如何管住嘴,如何邁開腿……她不住地噘嘴抗議,其實心底還是歡喜的。只覺得好、踏實。畢竟家還是從前那個家。父母,也都還是讓她有安全感的老樣子。

      大二那年她跟徐曉分了手。徐曉——直到今天,偶爾跟丈夫生氣,她也還是會想起他??傆X得這世上不會再有比徐曉更懂自己的人了。只可惜,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并不真正懂得徐曉。此生,為了這不懂得,她是繳了學費的。

      徐曉是她讀高中時班上的學習委員,從單相思到互明心跡,再到后來高考的重壓,他們都攜手挺了過來,還一起都如愿考到北京念大學。直到分手前,也還每周都能見上一面的。然而,那曾讓她如沐春風的戀情,有天卻突然變得比北京的春天還含沙帶石。是徐曉提出的分手,看出她不舍,徐曉說:“別瞎猜,我其實不是沒喜歡過你,也不是從前喜歡,現(xiàn)在變了心了。我是終于看清了一件事,像咱倆這種小地方出來,對生活又總那么多奢望的窮學生,如今是再沒機會像父輩那樣赤手空拳上演一遍咸魚翻身的傳奇了。你對我將來留學是不可能有任何幫助的,同樣,留在這兒,我也幫不上你。要我說,你最好的出路是找個北京當地的,將來落戶,結婚、相夫教子、事業(yè)順遂……”

      她絕不能容忍自己成為別人的負擔,即便哭,都沒當徐曉的面哭。但那次失戀嚴重打擊到了她,好長一段時間都走不出來,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只覺得餓,就惦記往嘴里塞吃的,仿佛不把肚子填滿,心就要發(fā)空。多年后,已身為人母的她,疑心自己的女兒患了多動癥,帶她去看醫(yī)生。在醫(yī)院候診時,聽一位母親講自己讀高中的兒子那所謂的暴食癥,聽得她心有戚戚。回想自己當年如何走出來的,竟已模糊不清,能記得的,只是如何跟母親死杠了。

      現(xiàn)在想來,那段時間她家里也大事不斷,先是奶奶的去世。父親還得上班,母親吃住在醫(yī)院,照顧了大半年。奶奶走后不久,父親又查出胃癌,好在是早期,跑來北京做手術。升斗小民的艱難,失戀的孤苦無告,讓她那段時間里跟重病的父親一樣變得脆弱、無力,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瘦弱的母親倒元氣滿滿,再忙、再累,也總不忘指教她。

      “荷荷,讀大學這四年,很可能是將來想起來最值得回憶的時光,總不能是這副樣子吧?腦滿腸肥你知道吧?人越胖,就會越懶,慢慢學習都會受影響的?!?/p>

      “你讓你爸說說,他要是個小伙子,會找個大胖子當女朋友?”

      “我聽說現(xiàn)在有些單位都明文規(guī)定,體重超標,會影響提職提干。其實根本不用規(guī)定,反正你現(xiàn)在讓我去招聘,我也不會要個體重不正常的。一個人,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還能指望他什么?”

      “就算你不在乎形象,也得在乎身體吧?要知道,這個年齡發(fā)胖,會影響到你的內分泌系統(tǒng),會導致月經不調,多囊卵巢……”

      “在家時你不這樣啊。上了大學,讓你自己管理自己了,你看你把你自己管成了個啥樣兒???”

      碎碎念再次卷土重來。在她年少懵懂時,呈現(xiàn)出來的面目是高深、玄妙的。她已二十歲,自覺有了經歷、眼界了,卻回歸到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且這次密不透風,因為父親都被母親調動著摻和了進來。

      然而父親沒啥說服力。術后醫(yī)生就告訴父親及早運動,出院后更得加強鍛煉。母親為此沒少對父親發(fā)泄不滿,嫌他嬌氣。那年母親還沒退休,是被丈夫的病提醒了?從北京回家不久,她就去辦了健身卡,從此風雨不誤按時去上課。沒過幾年,尤其退休后,收核心、靶心率、乳酸閾值之類的詞兒張嘴就來。對丈夫每天晚飯后去小區(qū)遛個彎兒那種運動相當不屑,說他一走那么久,耽誤那么長時間,汗都不出,一點沒效率。母親自己倒有效率,有次游泳回來,直接暈在小區(qū)門口,讓個保安給送回家的,狼狽透了。

      父親退休后,沒那么忙了,在家的時候漸漸多起來。不過母親的日程安排相當緊,每天執(zhí)行嚴格,為了空腹跑步,早飯都無法同吃。尤其這些年,據說是六十五歲后的老人健身房不允許報大課,只能約私教。母親嫌貴,便轉而回家來自己折騰,又是瑜伽球,又是啞鈴、彈力帶的輪番操練。本就瘦,掐腰劈叉舉腿,不時伴有咔咔聲,好在隔著屏幕,她那些粉絲也聽不到。

      母親何時開始拍視頻,做起自媒體來的,她都不知道。只記得見過她老人家跟丈夫學PR時的幾起幾落。后來不知怎么到底開竅會了,常見她戴著老花鏡,悶在書房,一邊泡腳,一邊對著電腦,一坐好久。

      “覺不覺得我像個青蛙?”有次她站在母親身后看母親剪片子,屏幕上她老人家正跟頭把式地做波比跳,姿勢怪異。見她來看,不好意思,便如此自嘲。那時母親已放棄嘮叨她鍛煉減肥了,沒了壓力,她倒也佩服母親的堅持,就豎起拇指贊道:“青蛙,也得是只勇猛的青蛙!”

      父親路過,也說,“勇猛倒未必??赡銒屵@輩子啊,一個人就能找樂兒,自嗨,咱倆都得服氣?!?/p>

      十一

      “老媽,老媽,”她一驚,猛地睜開眼,借著窗外微光,看見了夜色中自己女兒那亮晶晶的大眼睛,“老媽,咱還去嗎?”女兒熱熱地趴了過來,耳語般輕輕問??诶锕龅臒釟?,倒垂下來的蓬亂發(fā)絲,都讓她一陣發(fā)癢,徹底醒了過來。

      “當然去,幾點了?”努力不讓自己顯出慌亂,她輕輕坐起了身。

      “別,別,”女兒急切地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姥姥睡著了啊,都打呼嚕啦。她好容易睡著的,不能叫,對吧?現(xiàn)在離開場還有四十分鐘,剛才我查了,票能退,就是得扣點手續(xù)費,行嗎?”

      “行,”一陣欣慰,她微笑著朝女兒點點頭,女兒也笑了,還軟軟地向她靠過來,仰起臉兒,禁起鼻子撒嬌,“怎么樣,老媽,有我這樣的女兒,你幸福吧?”

      “幸福,”她也笑學女兒的樣子壓低嗓子說話,還幫女兒理了理頭發(fā),便輕手輕腳去到門口,見母親果然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沙發(fā)后的吊燈不知何時也調暗了。這情形讓她猛地記起,父親去世后,自己每次回來,母親總是這樣在那個沙發(fā)上躺著等她的,見她進門,第一個動作便是起身把燈扭亮。這么說,每次回來,自己都會把熟睡中的母親驚醒?母親睡眠一直都不好,常說自己好容易睡著,只要一醒,就再沒可能睡了。近年來回家,若趕上母親某次氣兒不順,父親總悄悄告誡她,“別惹你媽哈,她昨晚沒睡好?!?/p>

      父母家的房子不算小,可畢竟衛(wèi)生間就緊臨著客廳。她略一遲疑,果斷把女兒拉進小臥室,“咱也睡吧,饅頭,不洗了?!?/p>

      “真的?”女兒不敢相信似的瞪大眼睛,雀躍著高舉雙手,向她撲過來時半路突然頓住,“那,那每日復盤還做不做?”

      每日復盤,是她從女兒上幼兒園開始一直持續(xù)至今的睡前項目。娘倆躺在床上,各自總結一下各自的這一天。原是想以此了解女兒的生活,也借機對自己認為重要的事強調強調。當然了,偶爾有自覺不妥的地方,也可借機與女兒緩和。小時她母親睡前都是給她念故事,后來改成倆人你一段我一段地念小說,差不多折騰到初中,不了了之。她自覺自己這項目比母親安排得更現(xiàn)實、有效。只是孩子一大,同樣也不好堅持了。

      “從簡吧,”她邊說邊率先鉆進被窩,經常在女兒面前袒胸露乳,她倒不覺尷尬,只覺得有點冷。女兒也就穿著小睡袍,很快像條小魚似的撲騰著滑進來,冰涼地黏在她的肚子上不再動了。“今天做錯的事嘛,是不該玩手機超時,不過就超了不到半小時,無須受罰。高興的事兒,是我告訴我爸你明天開會,我爸說正好他那導師臨時有事,他明天下午的課也取消了,可以帶我去買文具。然后晚飯咱們一起回奶奶家。沒了,該你了?!?/p>

      “媽媽今天心情不好,嗯,是發(fā)愁,你說真要給你補課,那以后周末咱回姥姥家的時間不就更緊張了嗎?”

      “我早夠了。老媽,你不放心姥姥一個人在這兒,為啥不讓姥姥跟我們一起?。俊?/p>

      “我會盡快說服姥姥的。到時候你是想跟我們住一個房間,還是跟姥姥住一個?”

      “???我,我還是喜歡現(xiàn)在這樣兒……噯,媽媽,我都上中學了,該有自己的房間了?!?/p>

      “我們家就那么大,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就不……老媽,我跟你說件事兒吧?不過你得先答應保密。”

      “我答應,怎么了?”

      “我奶問過我,說你知不知道你媽打算讓你姥姥咋辦?!?/p>

      “你咋說呢?”

      “我當然說不知道啊。我說我媽沒跟我說過啊。這么說對吧?”

      “嗯?!?/p>

      “我爺還埋怨我奶,說你咋就那么多的閑心呢?為難孩子干嗎?我奶就過來跟我說讓我給她保密了。后來我還聽見他倆說,人老了,有個伴兒,日子還好過些。像我姥這樣剩一個的,就難了。尤其我姥還不合群兒,難上加難?!?/p>

      “找機會跟你奶說一聲兒,你姥不是只剩一個,她還有女兒呢。你就說,這話是你媽說的?!?/p>

      把已睡得熱乎乎的女兒從自己肚子上往下挪時,她突然想起女兒小時,有次復盤,忽然跟她講:“我知道你原來不是這樣的,是為了讓自己的肚子給我當房子,才故意吃這么胖的?!?/p>

      “胡說,我上大學時就胖了?!?/p>

      “真的?可這是我姥告訴我的呀。她還說,她的肚子也給你當過房子??赡菚r她臭美,沒像你那么吃,所以你以前的房子,沒我以前的房子這么好?!?/p>

      “沒那事兒,”她心情復雜,卻并不領情,“你姥就愛講故事,講多了,就真假不分了。你自己動腦筋想想,她生我,那是啥時候,那時想吃,她能有那么多好吃的?”

      一時又想起,有次跟母親抱怨,“弟弟作為一只貓,還不比我作為一個人要更胖?”

      從用奶瓶喂,到后來騙著去做了節(jié)育,再后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地胖起來,弟弟如今的體重一直在十六到十八斤之間晃蕩。母親折騰過出去遛,買激光筆之類的引逗,都沒怎么奏效。不過,不管何時,只要見了,永遠笑逐顏開。哪像見了她,又像憂心,又像嫌棄,一張臉,苦大仇深,總拉得老長。

      “說來說去,無非是你媽希望你怎樣,你偏不怎樣。你自己希望自己怎樣,想過沒有呢?”

      好好的,怎么倒又想起徐曉當年這話來了?她知道自己今晚是又要睡不著了。然而,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很快,客廳傳來響動聲、說話聲。透過門縫,她知道,廳里的燈,又被母親扭亮了。

      十二

      “媽,沒事兒吧?這么晚了誰打電話?”

      “沒事兒。網約車司機。我看你倆都睡了,就把訂單取消了?!?/p>

      “怎么還網約車?咱家車呢?”

      “我讓小王拿去賣了?!?/p>

      “小王是誰?都怨我,這段時間忙暈了,那車修的時候我就想問問你要不要賣的?!?/p>

      “是,得賣。剛才是不是我先睡著了?你們沒叫我?咳,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就睡這么死。耽誤你和饅頭看電影了?!?/p>

      “怎么叫耽誤我?我又不急著看。”

      “饅頭生氣了吧?”

      “那家伙,她其實更喜歡跟同學一起?!?/p>

      “好事兒,說明她大了。你以前也這樣。慢慢地,都要這樣的。這樣也好啊,你就可以輕裝上陣,一心一意做自己了?!?/p>

      “你剛才說哪個小王?我爸以前單位的?怎么好像沒聽說過?”

      “荷荷,你不急著睡吧?明天可以動車上睡的。饅頭也大了?!?/p>

      “不急啊,怎么了媽,有事兒?”

      “我其實,其實一直想跟你說的,就是沒想好該怎么說。現(xiàn)在,事兒都處理完了,我也要走了,是得跟你說清楚了?!?/p>

      “上哪兒,媽,說清楚什么?”

      “你爸出車禍,不是一個人。他車里,還有個女人。跟了他好些年了,我還以為早斷了呢。”

      “說的什么呀,媽,不對,車禍的事兒,不是小陸去處理的嗎?”

      “小陸知道的,是我讓他不要告訴你的?!?/p>

      “什么?你怎么這樣?媽,我是你女兒啊,小陸都知道,這么長時間,你就瞞我一個人?哦,別別別,媽,媽你別哭,我不是怨你,我,我就是……”

      “這件事兒,給你陪讀那年我知道的。那個女人的丈夫,姓王,咱這兒電業(yè)局的。那年,他找到我,我才知道的。那個女人,是你爸他們單位一個主持人。那會兒孩子還不到三歲。后來離了婚,孩子判給了女方。聽小王說,女孩兒,今年二十五歲,二十歲那年去的英國留學?,F(xiàn)在孩子媽媽沒了,等于孩子在國外沒了供應,小王也不能不管啊。當然他也結婚了,也有個兒子,今年上高中……”

      “咱不管別人的事兒好吧,媽。那個小王,他跟你要錢了?”

      “也沒有?!?/p>

      “那咱家的車?”

      “我不想再看見那車了,荷荷,這房子我都不想待了……”

      “好好好,媽,媽,你別哭,沒事兒,不是還有我嗎?這么大的事兒,你該早點跟我說的?!?/p>

      “那時你得高考啊。后來,你爸反復跟我保證。我其實也不是完全信??珊珊?,那時你還沒結婚啊。將來人家聽說你爸媽是離婚的,要耽誤你找婆家的。再后來,又有了饅頭……稀里糊涂的,我真是,荷荷,時間不禁過啊,人要早點下定決心做自己……”

      “小時我爸總跟我說,誰都不可以欺負你,可他怎么……”

      “我也恨過你爸。那時,我看都不想看他。他跟我說什么,我都不聽。就想著等你考完大學就離婚??晌乙粋€人……荷荷, 媽一直告訴你要活出自己,要有自己喜歡的事業(yè)、寄托,你現(xiàn)在該明白媽的心意了吧?千萬不能像媽這么一輩子啊……”

      “媽……”

      “好荷荷,你哭什么???都是媽媽自己沒出息,媽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恢復高考那年,都考上了,我沒去念,就因為結了婚了。其實就是后來也不該把專業(yè)扔了,要是一直在文化宮,也不至于……”

      “都過去了,媽,你太較真兒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事業(yè)吧?像你退休這些年,我就覺得你狀態(tài)挺好的?!?/p>

      “是的,得鍛煉,荷荷,運動對人很有幫助的,尤其情緒。你爸的事兒,我能走出來,多虧了運動。你也是,荷荷,你也四十歲了。人這輩子,下半場,不容易的。我跟你說件事啊,你一定得支持媽媽。我在網上認識了個大姐,比我大兩歲,她是因為家暴,老公總打她,就開房車出去自駕,一年多了,一直在云南。我關注她的號很久了,跟她說好,處理好自己的事,我就飛西雙版納,跟她一起,搭伴兒自駕?!?/p>

      “你的駕照不是一直都給爸和我扣分用的嗎?你還能開車嗎?”

      “這兩年開過。其實最早逼著自己上路,就是因為知道了那件事,后來以為過去了,就又不開了。荷荷,讓媽去吧,好不好?媽就快七十了,現(xiàn)在擺在面前的主要就倆事兒。第一要有個好身體,將來不給你添麻煩。第二就是得抓緊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兒。真的,媽什么都準備好了, 包括你弟弟,一有空,我就拴上繩子出去遛它。荷荷你知道嗎?壽命長的貓都有個特征,就是得常去戶外活動,我這次走,給自己定的計劃是先去一個月,至少得發(fā)現(xiàn)你弟弟也喜歡。你,不喜歡嗎?荷荷,你怎么了?”

      “不是,可是……”她的心,亂極了,父親的事已讓她有些找不著北,偏母親又要作妖。然而麻煩還不只這些,早在母親念叨開車時她就發(fā)現(xiàn)小臥室的門開了??偛恢劣谧约簺]關吧?已是午夜,電話鈴會不會也把女兒吵醒了?越想越怕,到底拋下母親,屏息斂神,悄悄去到門口,果然見女兒正站在那兒,瞪著大眼睛,自知來不及跑了,眼睜睜被她抓了個現(xiàn)行。

      “老媽,我錯了?!?/p>

      “上床睡覺去。”

      “老媽你放心,我不跟任何人說。”

      “睡覺去?!?/p>

      “跟你,我都不會再提了,”女兒飛快鉆進被窩,仰面閉上眼,嘴里卻還在信誓旦旦一刻不停地嘮叨著、嘮叨著,直到她沖了過去,又要把手探到女兒襠下。忽聽女兒恍若嘆氣般又說了聲,“你就當我,當我又夢游了好了?!?/p>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女兒真的就像小時夢游似的,最后那幾個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漸趨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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